大漠的夜晚其实并不安静。
在一望无垠的西域沙国中,月色像扑入巨大瓷碗中的乳白色晶石,融在不会翻涛的砂砾中,清辉皎洁,与沉积千年的砂石相互映照着。
穹顶与大漠等分了天地,旷野之中并无中原人潮的喧闹声,却将任何微小的声响无限放大,驼铃随风摇曳的泠泠,篝火燃烧的爆裂,未眠人的帐篷里传来阵阵私语,以及聂银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不断作响的咕嘟咕嘟声。
“啊……好饿……秦艽快给我带好吃的……”
聂银烛在毛毡上饿得翻来滚去,饥饿的抗议声几乎就要填满这一顶小小的牛皮帐篷。
已挂了个散仙名分的聂银烛本不该如此饥饿,但荒途大漠的恶劣环境如今让她手无缚鸡之力,脱去仙法的庇护,她便与肉骨凡胎的女儿家没有差别,甚至终年如一日懒散不动的生活习惯下养成的娇贵身子比寻常姑娘家的体质还差了一截。
首当其冲的便是无法控制的饥饿感,直闹得她眼冒金星天昏地暗,看着身下漫过的黄沙都有想舔一口尝尝滋味的冲动了。
当肚中不停击打的鼓点快要冲出帐篷时,聂银烛大腿一拍,身子一起,决定自己去觅食加点餐。
傍晚吃饭时,连白玉主动走到她身边坐着一起吃,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要不要添点饭食。聂银烛哪还吃得下去,隆隆作响的心跳声就快要跳出嗓子眼,眼神在天地人群篝火间乱窜,企图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点。刚刚落到正在偷瞄她的隔壁篝火旁吃饭的阿虎时,那小子刷地一下把头埋在了饭碗里,对聂银烛挤眉弄眼的示意毫无反应。
聂银烛气不打一出来,心说你这毛头小子平常跟我一起吃喝打闹的,这会你们头头在我身边坐着就装鹌鹑了,还能不能有点骨气?
殊不知她自己也是一副缩头缩脑眼神飘忽的样子,在多次给阿虎使眼色无果后终于放弃,连饭菜都来不及吃完就找借口遁回自己的牛皮帐篷里了。
这会儿无底洞一样的饥饿赶走了聂银烛的理智,她偷偷溜出了帐篷,绕过了三五个守夜的侍卫,在篝火照不到的阴暗处悄悄潜行,打算去放着食物货箱的那顶帐篷里偷一点吃食。
没想到刚一摸到目的地的帐篷皮背后,正要趁守卫不注意转到前门去,这本来漆黑一片的帐篷中突然蹿出了灼目的白光,两个人影投射在聂银烛面前,吓得她瞬间压低了身子。
“不会吧,难不成还有人组团来偷吃的?”她边小声嘀咕着,边将耳朵贴在了帐篷皮上,作祟的好奇心驱使她不自觉地想打探其中的秘密。
只听到一高一矮,一伟岸一娇小的帐中之人在低声细语着什么,时而带着激越的争吵声,时而又带着隐忍的哭腔。
聂银烛一脸诧异和茫然,一是因为这两人竟然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番邦异域方言,二是因为那帐中柔弱矮小的身影竟发出了娇滴滴的姑娘家的声音。
“不是吧……这是哪来的西域人雌雄结伴来偷吃了?”
满脑子都是好饿好饿的聂银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还在想着吃食的事情,当那帐中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继续传出时她才猛然惊觉,这男人确是连白玉无疑!
不会错的,她听了他的声音七年,这熟悉的声线化成灰她都能识出来。
到这时,聂银烛也顾不得肚子的哀嚎,她屏住呼吸趴在地上,一边继续偷听着二人的对话,一边将杂乱的思绪慢慢理清,将帐篷中人、发出诡异声响的茶箱、行为奇怪的连白玉串联在一起,终于得出了一个模棱两可也差不离多少的结论。
这女子哪是什么域外来客,分明就是一路藏在茶箱里和他们一起西行大漠,每到黄昏时分应是要出来透气舒展筋骨。而最让聂银烛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连白玉一个北宋三军司的官员,平常应都在皇都行动,如何能说得了番邦的鸟语?
完全冷静下来的聂银烛又巡视了周围的情形,发现所有的守夜侍卫几乎都不来这一顶装着通商货品,理应尤为重视的帐篷,反倒在她那顶帐篷外巡得最勤快。若不是刚刚聂银烛抓了个绝妙的空档钻出了帐篷,怕是刚一抬脚掀帐篷就要被三四双眼睛盯上。
思及此,冷汗涔涔地从聂银烛的后脖渗出。她本以为这仅仅不止是一次简简单单的通商而已,却未曾料到其实根本就没有通商之实,或者说是打着扬大宋国威走丝绸商道的幌子暗地里做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当。
现下连这一群人是猫是鼠都无从分辨,他们护着的只有那茶箱中的女子而已。可他们一路都穿行在官道上,通行时亮出的身份拿出的批文皆出自帝皇家,这不由得又让聂银烛感到头疼。
“莫非又是一出皇权斗争的戏码?”
聂银烛一个激灵,想起了唐时聂羽背后紧罗密布的千里托孤计划,心道难不成她和连白玉就逃不出这皇家明争暗斗的死循环?
她正愁得不行,帐篷中的娇小女子突然冲了出来,吓得她一个闪身躲在视线触不到的地方。所幸帐中二人正在处于僵持的状态里,未曾察觉周围的动静。
借着倾泻而下的白练似的银辉,聂银烛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与身形。波浪般的卷发色如富贵的金石,发尾勾在一对傲人的胸脯上,正随着女子压抑不住的怒火而上下起伏着。玛瑙一般的暗绿色眼眸在眼光下倒映着银河碧波,眉骨深邃,鼻梁挺拔,完全是西域人的打扮,颇像当年长安东市跳舞的胡姬一族,却穿着汉家普通妇女的粗布麻衣,两者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感。
西域女子站在原地平息着波动的情绪,似是根本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一双白皙如画卷般的双手攥成拳头捏在腰侧。
连白玉很快便追了出来,焦急地冲到那女子身旁,用恳求的语气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胡语。而那女子在听到之后猛地转身扑在了连白玉的怀里,低头侧落的眼睛闪着晶莹的泪光。
在暗中看戏的聂银烛露出了然的神色,心想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小情人打情骂俏闹别扭来了。
她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如有巨石隔在胸中,一时间也不太在乎严峻的情势了,只想着赶快回自己的帐子里,躲开这对月下多情的痴男怨女,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刚要猫腰离开,却瞥见那异域女子倏然又推开了连白玉,仰头流着泪向他大喊,这回却用了中原官话。
“你还说不喜欢她!你来我帐中不就是为了给她取吃食吗?!”
连白玉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敢责怪我?!”女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蓄满的泪水又要倾泻而出,“我偏要大声,我偏要让她听懂,我偏要让她知道一切然后给她治罪!”
傻在原地的聂银烛眨了眨眼睛,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口中的“她”指的正是聂银烛在人间的身份——扬州茶商之女许秋练。
千般万般情绪都该拥有,可聂银烛却渐渐被甜蜜所侵染,只因她从那女子口中得知连白玉进帐篷是为了给没吃饱晚饭的她取吃食——他竟细心至此。
聂银烛抿了抿嘴,抵制不住的笑意自心底蔓延上来。
她在这边兀自满足着,那边的男女大戏还在如火如荼地上演着。连白玉见异域女子一声比一声嘹亮,忙不迭又去堵她的嘴巴,便用手捂着便转头朝聂银烛的牛皮大帐张望,应是在观察她有无察觉外面的举动。
聂银烛伏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刚刚被感动的娇赧之中又掺入了一丝疑虑:如果此行只是以通商作掩护,为何又要批准她一个毫不相关又极具危险的小女子进这条商路之中?
疑云堆满了大漠的穹宇,月光也被一片乌黑的云彩遮住了几分,那女子终是愤恨地一个跺脚,拔腿便扬着淅淅沥沥落下的泪花向大漠深处跑去。
而刚刚还紧张兮兮地哄着女子的连白玉竟没了下文,站在原地无声望着女子离去的身影,眼中藏着些看不透的雾气。
他不管那跑走的异域美姬,聂银烛可不能坐视不理。远处奔跑着的身影就像是一块奔跑着的精魂碎片,引诱着她随行前去一看究竟。
异域美人跑起来如腾云驾雾,倒苦了失去仙法后一点行动能力都没有的聂银烛,紧赶慢赶追了半柱香的功夫,直跑得她吁吁狂喘上气不接下气,才在月华熹微处寻到了那女子的身影。
奇怪的是,刚刚还步履如飞的美姬几乎是突然间驻足停下,僵直的动作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势头,待到聂银烛踉踉跄跄快要虚脱才赶到她身边一看时,那女子竟然已不成人形,赫然是一尊沙漠中亟待风暴侵蚀的石像!
微眯的双眼,眼角划过的泪珠,怒气卷在手心的拳头……一切都栩栩如生,似乎还能闻见她唇边尚未消散的呼吸声——若不是聂银烛刚好看全了整出戏,定要以为这是一件鬼斧神工的艺术品。
突然急转的局势让自诩活了一千年什么八条腿的王八没见过的聂银烛也手足无措起来,刚刚经过一场激烈追逐的双脚似灌满了铅一般沉重。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决定先休息一会再细细盘查。
于是无垠的荒漠中便出现了一副诡谲的画面,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家女子坐在地上对着一尊西域女子的石像发呆,这背后的扑朔迷离和玄机暗伏直让聂银烛因为仙法损失而愈发不堪负荷的脑袋隐隐作痛。
她在脑中翻阅着自己的人生阅历,企图在漫长的千年时光里找到一丝一毫能用来解释这诡异现象的见闻,思来想去却零星半点的收获都没有。郁闷不已的她开始怀疑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石像,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要戳到美姬的小腿肚上探探真假。
“别碰她!她身上有诅咒!”一声呵斥从身后远远传来,吓得聂银烛缩了脖子,转头才发现是连白玉追了过来。
他加快步子冲到了聂银烛身边,阻止了她不安分的手指头还不罢休,愣是将聂银烛拽了起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不可随意接触肌肤的礼数了,上下左右来回转圈把她检查了个遍,蹙起的眉头在确认她真的没有触碰到石像一丝一毫之时才慢慢舒展开来。
“我……”被当场抓包的聂银烛也分不清状况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连白玉却并没有审问或是斥责她,见她无事后便立即走到美姬石像旁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绿瓷瓶,隔着瓶口将盛满的液体倒入了石像半张的口中,转而立即将瓷瓶丢在沙子里,用脚度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砂石,确保瓷瓶不见天日才长吁了口气。
聂银烛觉得此时最该做的是拔腿就跑,可是好奇心害死无名小散仙,亦或是刚刚虚脱的腿真的迈不出泰山压顶一样沉重的步伐,她只是站在原地等着石像的变化。
但见刚刚还硬如磐石的美姬石像抖了一下,全身便均匀地裂成了无数小石片。再一抖动,这些石片全都簌簌掉落,蜜桃色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原本生气勃勃的异域胡姬又展现了鲜活的人类之姿。
见此奇观,聂银烛不由得感叹了一声,未发现连白玉又紧蹙起来的眉头,此时正用担忧无奈的眼神望着她。
待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早该跑路的时候,那异域美姬已经舒展了筋骨,眼中涉过浓厚的恨意,猝然转头瞪向聂银烛,厉声吼道:“卑鄙中原女人竟想亵渎我堂堂沙陀国旗月公主,伯朗,我命你立即将其收押,待我回到母国好好审理!”
聂银烛本以为连白玉至少也会帮她解围说句话什么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曾与她度过七年时光的转生之人,她以为已对她暗生好感的侍卫统领,竟迅速听令,轻而易举地将虚弱的聂银烛制服,一捆麻绳裹上了她的手腕,摩擦出火辣辣的疼痛。
这疼痛渗到了心里去,活了一千年的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厌竹曾告诉她的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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