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我的气吧,”他说,“我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总有一天你会闹得下不来台的,”她回答说。
菲利普非常想到她家去走走,把关系搞得更密切些,这样,比起她上班时所结识的那些泛泛之交来,他就能稳占上风了。但是米尔德丽德偏不许他去。
“我姨妈见了岂不要觉得奇怪?”她说。
菲利普心想,她不许他上门,无非是不想让他见到她姨妈罢了。米尔德丽德一直说她姨妈是个有身分的寡妇,丈夫生前是个自由业者(在她眼里,自由业者就是“体面”的代名词),而她自己心里有数,她那位宝贝姨妈很难称得上是“有身分”的,因而觉得老大不自在。据菲利普估计,她充其量只是个小商人的未亡人罢了。他知道米尔德丽德是个势利鬼。他想向她表明心迹,无论她的姨妈出身何等寒微,他全不在乎,可就是不知如何把话挑明。
一天晚上,他俩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又吵了起来,这下可彻底闹翻了。她告诉菲利普,有个男的想请她一块儿去看戏。菲利普一听,面孔煞白,那张脸绷得紧紧的,似乎连针也扎不进。
“你不会去吧?”
“干嘛不去?他可是个体体面面的上等人呢。”
“只要你说声喜欢,不管哪儿我都愿意带你去。”
“这是两码事嘛。我总不能老是跟着你到处转吧。再说,哪天去看戏,他让我自己决定,我可以随便定在哪一天,只要不是同你一起外出的日子就行了嘛。这又不碍着你什么的。”
“要是你还有点自爱之心,要是你还有点感激之情,那你说什么也不会想去的。”
“我不明白你说的‘感激之情’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指的是你送给我的那些东西,那你尽可以收回去。谁稀罕那些个劳什子。”
她说话的口吻,就像泼妇骂街似的——不过她用这种口吻说话,也不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老是跟着你到处转,多没意思。你光会翻来覆去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吗?’简直叫人腻透了。”
(菲利普明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要她回答这个问题实在荒唐得很,可到时候又非问不可。)
“嗯,我着实喜欢你,”她总是这么回答。
“就这么一句?我可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吶。”
“我不是那种人,不会来那一套。”
“但愿你能知道,就那么一个词儿,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幸福!”
“哎,我还是这句老话:我天生是这么个人,谁同我打交道,都得包涵点!假如不合他们的口味,也只好请他们委屈一下咯。”
有时候,她说得更加直截了当。菲利普问起那个老问题时,她干脆回答说:
“别又跟我来这一套。”
菲利普于是把脸一沉,不吱声了,心里恨死了她。
这会儿,菲利普说:
“嗯,我倒要请教了,要是我真的让你觉得腻透了,那你干嘛还要屈尊同我一块儿出来呢?”
“我才不想出来呢,这你尽可放心,还不是你死拖活拉硬把我拖来的。”
这句话可大大地刺伤了菲利普的自尊心,他发疯似地接口说:
“你以为我就那么好欺侮,只配在你找不到旁人的时候请你吃饭,陪你看戏,一旦有人来了,就得乖乖地滚到一边去?得了吧,我才不高兴扛这样的木梢呢。”
“我可不愿让人用这种口吻来跟我说话。现在就请你瞧瞧,我是多么稀罕你的这顿该死的晚饭!”
说罢,她霍地站起身,把外套往身上一披,疾步走出餐馆。菲利普仍坐在那儿,他打定了主意由她去。可是十分钟以后,只见他急急忙忙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又追赶她去了。他估计她是搭公共汽车去维多利亚车站的,所以由马车代步,说不定能同时赶到那儿。他一眼就瞧见她站在站台上,他竭力避开她的视线,悄悄地跟她搭上同一班火车去赫尼希尔。他打算等她快到家了,再同她说话,那时她想避也避不了啦。
待她一转身,刚从亮如白昼、熙熙攘攘的大街拐人横街,他立刻赶了上去。
“米尔德丽德,”他轻声呼唤。
她只顾往前走,既不看他一眼,也不答理他一声。菲利普又唤了她一声,她这才收住脚步,转身面朝菲利普。
“你这算什么意思?我看见你在维多利亚车站晃来晃去。你干嘛老缠着我不放。”
“我非常抱歉。让我们讲和吧。”
“不。你的臭脾气,还有你那股醋劲儿,我受够了。我不喜欢你,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也永远不会喜欢你。咱俩就此一刀两断。”
她继续匆匆前行,菲利普得加快步子才跟得上她。
“你从来也不肯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他说。“要是你心里没有谁,那你当然会整天嘻嘻哈哈,和和气气的,什么也不计较,可要是你也像我这样一头栽入了情网,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啦。怜悯怜悯我吧。你不喜欢我,我不介意,感情这东西毕竟是没法强求的嘛。只要你能让我爱你就行了。”
她只顾往前走,硬是不开腔。眼看再走不了几百码就到她家门口了,菲利普心里猛地一揪。他再也顾不得体面了。他语无伦次地倾诉心中的爱和悔恨。
“只要你能原谅我这一次,我保证今后绝不再让你受委屈。你高兴跟谁出去,就跟谁出去。你如果什么时候有空,愿意陪我一会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又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已经来到街角处,平时他们总是在这儿分手的。
“现在请你自便吧。我不要你走近我家门口。”
“我偏不走,除非你说你原谅我了。”
“这一切我厌烦透了。”
菲利普迟疑了片刻。他有一种直觉:他可以说几句叩动她心扉的话,不过要让这些话出口,连自己都感到恶心。
“造化真残忍,我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你不知道残废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当然不喜欢我。我也不指望你会喜欢我。”
“菲利普,我可没那意思,”她赶忙接口说,口吻里突然流露出几分怜悯。“你知道,你说的不是事实。”
菲利普索性假戏真做了。他压低了嗓门,声音里微带沙哑。
“哦,我可感觉到了呢,”他说。
她握住菲利普的手,望着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我可以向你担保: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计较过。除了最初的一两天,我就再没往那上面想过。”
他像悲剧演员那样神情郁悒,缄口不语,他有意要让她感到,他悲不自胜,完全被感情的波澜冲垮了。
“菲利普,你知道我是很喜欢你的。只是有时候你有点叫人受不了。让咱们讲和吧。”
她扬起头,将自己的嘴唇凑了过去,菲利普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接住了她的吻。
“这下你高兴了吧?”她问。
“高兴极了。”
她向他道了晚安,然后沿着马路匆匆离去。第二天,他送给她一只小巧的怀表,表链上系有一枚胸针,可以别在外套上。这可是件她盼望已久的礼品。
但是过了三四天,米尔德丽德给他上茶点时对他说: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答应过我的话吗?你说话算数的,是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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