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说说看,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事。我哪能没结婚就跟个男人往外乱跑!亏你想得出这么个馊主意。”
“那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大谈特谈和平大街有多繁华,牧羊女舞剧场又是何等富丽堂皇。他绘形绘色把罗浮宫和廉价商场描述了一番。最后又着意提到仙阁酒家、修道院以及外国游客常去光顾的寻欢作乐之处。他把自己所鄙夷的巴黎那俗艳的一面,抹上了一层绚丽夺目的油彩。他一个劲地劝米尔德丽德跟他同往巴黎一游。
“听我说,你老是讲你爱我,爱我,要是你果真爱我,就该要我嫁给你。可你从来也没向我求过婚。”
“你知道我结不起婚啊。说到底,我还刚进大学读一年级。今后六年里我赚不到一个子儿。”
“噢,我只是说说罢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即使你跪在我面前向我求婚,我也不会答应嫁给你的。”
他曾多次想到过结婚的事儿,他怎么也不敢贸然跨出这一步。早在巴黎的时候,他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看法:男婚女嫁乃是市井之徒的荒谬习俗。他也知道,同她结下百年之好,定会断送掉他的前程。菲利普出于小富人家的本能,认为娶一个女招待为妻,无异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家里放着个平庸的婆娘,体面人士岂肯上门求医。再从他目前的经济状况来看,他巴巴结结地过日子,尚可以勉强维持到他最终取得医生资格。要是结了婚,即使商定不生小孩,他也无力养活妻子。想到克朗肖如何把自己的命运同一个庸俗、邋遢的女人连结在一起,菲利普不由得心寒了。他完全可以预见到,爱慕虚荣、头脑平庸的米尔德丽德将来会成个何等样的角色。说什么也不能同这样的女人结合。在理智上他可以下这样的论断,然而在感情上却认为,哪怕是天塌地陷,也得把她占为己有。假如他非得同她结婚才能将她弄到手,那他就孤注一掷,干脆讨她做老婆,将来的事等到将来再说。哪怕到头来身败名裂,他也全不在乎。他脑子一经生出个念头,那就想赶也赶不跑。他像着了魔似的,其他的一切全可置于不顾。他还有一套不寻常的本事,凡是自己执意要做的事,他总能摆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得自己心安而又理得。现在,他也把自己所想到的那些反对这门婚事的正当理由,逐条逐条地推翻了。他只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倾心于米尔德丽德;而那股得不到满足的情欲最后竟使他恼羞成怒。
“老天在上,要是哪天她当真做了我老婆,非得和她清算这笔帐,让她也来受受这份活罪,”他自言自语说。
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痛苦的折磨。一天晚上,在索霍区那家小饭馆吃过晚饭之后(现在他们已是那儿的常客了),菲利普对她说:
“哎,那天你说,即使我向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我的,此话可当真?”
“嗯,怎不当真?”
“我没有你实在没法活。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竭力摆脱,可就是摆脱不了。永远也办不到。我要你嫁给我。”
她曾读过许多小说,自然不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菲利普。承蒙您向我求婚,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呢。”
“哦,别来这套废话。你愿意嫁给我的,是吗?”
“你觉得我们一起生活会幸福吗?”
“不会。但这又有何妨?”
这句话几乎是菲利普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听了不觉一惊。
“哟,你这人好怪。既然你那么想,干嘛还要同我结婚?那天你不是说结不起婚的吗?”
“我想我还剩有一千四百镑的财产。两个人凑合着过日子,不见得比单身多花钱。咱们细水长流,那笔款子可以维持到我取得行医资格,然后再在医院里实习一段时间,我就能当上助理医师。”
“那就是说,这六年里你赚不到一个子儿。我们得靠四镑左右的钱过一个星期,是吗?”
“只有三镑多一点儿。我还得付学费呢。”
“你当上了助理医师,能有多少收入?”
“每周三镑。”
“你的意思是说,你长年累月地寒窗苦读,还把仅有的一点儿老本都给贴上了,到头来,却只能换到个每周三镑的收入?我看即使到那时候,我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比现在好过些。”
菲利普一时语塞。
“这就是说你不愿嫁给我啰?”过了一会儿他嗓音嘶哑地问。“我对你的一片痴情,难道你觉得全无所谓?”
“在这些事情上,谁都免不了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吗?我不反对结婚,但如果结婚以后,境遇并不见得比眼前好,那我宁可不结婚。我看不出这样的婚事会有什么意思。”
“我看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否则你不会存这种想法。”
“大概是吧。”
菲利普哑口无言。他喝了一杯酒,想清清梗塞的喉管。
“瞧那个刚走出去的姑娘,”米尔德丽德说,“她穿的那身皮货,是在布里克斯顿的廉价商场里买的。上次我去那儿时在橱窗里看到过。”
菲利普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说的一点不假。当时我还对我姨妈说过,我才不高兴买那种陈列在橱窗里的货色呢,你是花几个钱买下的,谁肚子里都雪亮。”
“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先是伤透了我的心,接着又七拉八扯地净说些毫不相干的废话。”
“瞧你尽跟我耍脾气,”她说,似乎像是蒙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没法不去注意那件皮货,因为我对姨妈说过……”
“你对你姨妈说些什么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我希望你对我说话的时候嘴里放干净些,菲利普,你知道我不爱听粗话。”
菲利普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窝里却闪烁着怒火。他沉默了片刻,悻悻地瞧着她。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既恼恨又鄙视,可就是爱她。
“我要是还有一丝半点理智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想见你,”他终于忍不住这么说了。“但愿你能知道,就因为爱上你这样的女人,我可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
“你这话冲着我说,恐怕不很得体吧,”她虎着脸说。
“是不得体,”他哈哈笑了。“让我们到派维莲凉亭去吧。”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怪。偏偏在别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冷不防笑起来。既然我让你那么伤心,你干嘛还要带我去派维莲凉亭?”
“无非是因为同你分开要比同你待在一起更使我伤心。”
“我倒真想知道你究竟对我有怎么个看法。”
他纵声大笑。
“我亲爱的,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的看法,就再不愿意搭理我啦。”
〖六十三〗
菲利普没能通过三月底举行的解剖学考试。考试前,他曾同邓斯福德在一块儿复习功课。两人面对菲利普备置的那具骨架,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直到把人体骨骼上的所有附着物以及各个骨节、骨沟的功用都背得滚瓜烂熟。谁知进了考场以后,菲利普却突然惊慌起来,生怕答错了题,结果心里越是怕错,笔底下就越是错误百出。菲利普自知这次考糟了,所以第二天甚至懒得跑到考试大楼去看自己的学号是否登在榜上。由于这第二次的考试失利,他无疑已归在年级中既无能又不用功的学生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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