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点工作干干吗?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个先令。”
“我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真是活见鬼,你总得想法子干点什么呀。”
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她对别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而她则郁郁不乐地谛听着。他试图安慰她几句,讲到最后,尽管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勉强同意按他的劝告行事。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准备告辞。
“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但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啊,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他觉得出她的灵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说也奇怪,这种惊恐之状和他在他伯父眼睛里看到的很相似,那时他伯父生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头。这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狈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究竟为什么,他也闹不清楚;而正是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
“我看啊,这种隐痛一辈子也别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挨近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嫌恶使得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要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咱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他犹豫不决。他觉得她又在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而他原以为,她已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呕。
“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现在,可别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你现在撒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眼下我可没有钱来乱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即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在托顿汉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痛得厉害,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们相对而坐,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坐着的。他怀疑这种情景她是否还会记得。他俩之间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直这么一声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映像翻来覆去,重迭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既苍老又憔悴。菲利普急于想打听那小孩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启口。最后还是她自己提起来的:
“告诉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
“啊!”他说。
“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
“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兴得很咧。”
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这话的含义,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
“你一度挺疼这个孩子的,对不?我那时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那么疼爱另一个男人生的小孩。”
他们吃完了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刚才曾把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先配好。回到那间凌乱破旧的卧室以后,他叫她吞服了一剂。他俩又闲坐了一会,一直到菲利普得回哈林顿街时才起身告辞。这一番折腾实在使他厌烦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病情的逐步好转,她人也不再那么承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轨了,”她说。“我摔交也摔够了,现在想学点乖了,省得你再为我忙得团团转了。”
菲利普每次遇见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别担心,只要拿定主意了,准会找到点事情干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精蓄锐岂不更好。对此,他也不便说她不是,但是随着这一期限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固执己见。现在她心情可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无事空扰的小老头。她把自己去找那些老板娘面谈的经过唠唠叨叨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打算在一家餐馆里弄一份差事。她还告诉他老板娘们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吗,什么还都没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会有眉目的,没有必要仓促行事嘛,拣错了行业可追悔莫及啊。
“这种说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不管找到什么差事都得做,我可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哪。”
“啊,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碰碰运气吶。”
他目光严厉地打量着她。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已三个星期,那时候她手头的钱还不足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仔细玩味推敲。他怀疑她是否真去寻找过工作。说不定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手头的钱居然能维持这许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要多少?”
“嘿,房东太太为人和气,跟其他的房东可不一样,她从来不上门来催缴房租,我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就什么时候付。”
他沉默不语。他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禁使得他踌躇起来。盘问她也是白搭,她什么也不会承认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亲自去查明。他已习惯在每晚八时同她分手,时钟一敲,他便起身告辞;但是这回他并没有直接回哈林顿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罗伊广场的转角里,这样不管谁沿着威廉街走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已等了好长时间了,心想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只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闪身躲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的帽子上还插着一簇装饰羽毛,他曾在她房间里看到过,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分惹眼,而且也不合时令。他尾随她缓步前行,来到托顿汉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转角处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随即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音乐厅门首。他急忙跨前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颊抹着胭脂,嘴唇上涂着一层口红。
“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刷地绯红。接着,她眼睛里射出一道他所熟识的愠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图藉破口大骂来防身,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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