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呼吸清浅,殿内依旧是一种落针可闻的状态。
阮阮缓缓抬眸,隔着宽大厚重的帷幔,看不到暴君的面容,却觑见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
修长,白瘦,肌骨匀称,宛如白玉雕成,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阮阮怔了怔。
一双大杀四方、残忍暴戾的手掌,竟会这样白净漂亮么?
至少,至少该是宽大粗粝的,能一把拧断人脖子的那种……
阮阮思忖至此,有种莫名的窒息感袭上咽喉。
床上的男人生杀予夺,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而她此刻就在蛰伏的凶兽身边,命悬一线。
她低吁一口气,又垂下眼,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阮阮的手不好看,冬天会生冻疮,有时候仅仅红肿,严重时还会皲裂。
不过,倘若能让她活到冬天,就算十根手指全都裂开,她也不在乎。
灯火通明的大殿消解了几许困意,可多日以来的劳累还是令她眼皮沉了沉。
不知过去了多久,堪堪要睡去时,膝盖的疼痛又让她清醒过来。
她才想起来,膝盖不能久跪。
阮阮轻轻抚了抚膝盖,那是小姐给三公子写信被老爷发现的时候,她偷偷替小姐罚跪时冻伤的,至今还留着病根。
当时夫人是这么说的:「璇儿怕冷,跪不了雪地,何况主子做错事,自然少不得你们这些下人的过失,替主子受罚也是理所应当,此次就当吃个教训吧!」
可那日,她穿着小姐的衣裳,裹住头面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在雪地里,冻到睡着也没有人来唤她起身。
老爷去衙门处理要务,以为夫人舍不得小姐久跪,到了时辰自会让人起来,可那天小姐在屋内睡着,夫人在佛堂抄经,所有人都忘了她。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膝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皱紧眉头,忍不住轻哼了声。
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她怕疼,怕得要命。
可谁会关心一个丫鬟怕不怕疼呢?
横竖暴君也没有醒来,没有人看着她,就算偷个懒也没什么吧。
她吁了口气,放松背脊,松泛地跪坐下来。
烛火在眼前晃动,酝酿出几分睡意。
失神间,阮阮没有注意到床榻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时时刻刻都在忍受身体中两种力量的冲击与折磨。
即便是昏迷之中,整个人也恍若置身疆场纷乱的马蹄之下,每一刻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先天患有头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发作之时头痛欲裂,整个人暴躁易怒乃至癫狂,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缓解身体里的烧灼。
这样的烧灼流淌在血液里,深入骨髓,药石无医,成为伴随他整整二十余年的痼疾。
而自从中了那一箭,他明显感到身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箭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这些年在战场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得多,早已视若等闲。
蹊跷的是箭尖上的毒。
毒液入体,身体中又多了一股冰冷阴邪的力量。
如同寒刀雪剑般游走于血脉之中,与之前那股炽热剧烈交锋,两者暗暗较劲,又同仇敌忾,拿出一种至死方休的气势。
只要他还在呼吸,这样的痛楚便一分都减缓不了。
偶尔撑着醒来一次,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他总要看看,拿命挣来的这座江山,还能在他手里残喘多久。
傅臻素来不喜人近身,能入喉的东西他向来谨慎,那些趁他昏迷欲往他口中偷偷灌药的狗奴才,无一例外被他扔出去杖毙。
早在边疆时他便知晓,此毒为北凉独有,几乎无药可解。
寻常的解毒汤根本毫无作用,美人血更是神乎其神,说不准还会让他死得更快。
他在心内哂笑一声。
这世上也从来无人愿他活,不是吗?
「唔……阮阮痛。」
半醒间,耳边倏忽传来女子低呻,宛若梦中呓语。
傅臻眉头一凛,周身迅速戒备起来。
殿中有人?还在他榻边?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只残存一丝意识,身侧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傅臻无论是内功的造诣,还是力量的应对,在当世都少有敌手,纵然有头疾与剧毒在身,也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限制。
因而即便昏迷在床,朝堂后宫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
因为他若不死,死的便会是他们。
对于威胁,傅臻从来都是斩草除根,从不手软。
而他亦可以确定的是,身边这个女子,力量低到足以令人忽视。
他眼皮虽未抬,头脑却一片清明,只通过听觉,便已将她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想让他死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了么?竟派这么个废物来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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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的药引 卷一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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