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毂转动声停在门下,贺兰香经丫鬟搀扶下车,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到宫门的那刻,她竟想到王维那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怪不得自古以来,英雄草莽都要为一张刻了龙的椅子争个你死我活,贺兰香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确实有它的魔力所在。
只不过,不知是否因建朝太久,连带皇城也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人,贺兰香总觉得,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楼上空,环绕了一团沉沉暮气,太阳晒不化,风吹不散,迟早要落下来,将这皇城笼罩。
「大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奴婢拜见谢大将军!」
一名身着茶驼色圆领袍,头戴仆头的中年宦官,经宫人簇拥,小跑而来,对着谢折便深鞠一礼。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长睫轻轻抖动了一下,转过脸,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这还是她头次见到传说中的阉人,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只觉得对方的身形比寻常男子略臃肿些,其余除了面上无须,嗓音稍微阴柔,倒也看不出别的。
若非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这宦官对谢折的态度,简直殷勤到近乎小心。
贺兰香无端回想到宣平侯府血海一般的场面,打了个寒颤,心道谁敢对他不小心。
这个恶煞。
谢折浑然不知贺兰香对自己的腹诽,将佩刀解下扔给下属,余光留意到她的颤意,问宦官:「可备软轿?」
宦官忙点头称有,唤人抬来。
谢折不坐,指给了贺兰香。
贺兰香上轿,随谢折一并入了臣子出入的东侧宫门。
在轿中坐了有近半个时辰,轿子停下,改为步行,由宫人引领,步入帝王所居的太极宫。
太极宫雄伟壮阔,斗拱交错,望之引人生畏,人朝宫殿走去,便如一粒砂砾,朝拜一座高大的山峦。
贺兰香步伐平稳,容颜隐于薄纱之后,留意到谢折投在她身上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他,压下声音道:「看我做什么。」
宫规森严,两个丫鬟都被拦在了外面,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靠近谢折,贺兰香竟下意识觉得安全。
谢折看着她罩衫的颜色,道:「陛下不喜素白。」
贺兰香惊了下神,有些焦急,「你不早说?」
她下马前特地换的牙白色云纹罩衫,不仅胭脂揉淡了,满头簪子都拔下去好几根,就是为了维持可怜寡妇孤苦无依的感觉。
结果现在告诉她,新帝不喜欢白色?
真难为新帝在大雪茫茫的辽北过那么些年。
来不及继续抱怨,贺兰香动手翻了下衣袖里面,发现这件罩衫外是牙白,内里却有层烟霞色的罗绫内衬,只需反穿,便能将白色压到下面。
她攥了攥手,忽然出声,问宦官可否为她找间空房,她的头发乱了,想要梳理一二。
宦官为难道:「陛下已等待将军多时,若因此耽误时辰,恐致龙颜不悦,奴婢瞧夫人髻发整齐,想来不必梳理,还是面圣要紧。」
贺兰香暗骂一声死脑筋,面上柔声应下。
就在宦官专心引路,途经回廊拐角之时,贺兰香趁没有宫人回头,猛地抓住谢折的手臂,生生将他拽回了原地。之后她又松手改为揪住其衣襟,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前,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低声呵斥:「挡住我!」
谢折看出她想要干嘛,浓眉皱起,眼中闪过丝不耐,「没人会无聊到为难一个寡妇。」还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寡妇。
「可寡妇自己得惜命。」
贺兰香不由分说,抬手便将罩衫脱下,雪白软腻的肩头顿时裸露在外,幽香萦绕。
谢折呼吸凝滞,根本没想到她会大胆到当他的面更衣,满头发丝似在此刻炸了下子,想不配合都不行,别开脸便展开臂膀,将她护在了廊墙与胸膛之间。
有宫人经过,诧异地望去一眼,被谢折拿眼一扫,吓得连忙快步跑开。
年轻的将军身躯太过高大伟岸,几乎没人注意,在他的身前,有位美娇娘在更换外衣。
夏日烈阳是种众生平等的煎熬,谢折不仅为贺兰香遮住了外人的眼光,还遮住了蚀骨烈焰,留他独自汗流浃背,浑身如被烈火焚烧。
「好了没有?」他催促,语气不善。
贺兰香半嗔半怨,宛若撒娇:「我才刚穿好一只袖子。」
谢折硬着头皮继续等,有那么一丝冲动,他想将贺兰香摁结实,由他使蛮力给她将衣服穿好。
片刻之后,慢条斯理的美人总算穿好了衣服,她慢悠悠弯下身子,从那强壮的臂弯下钻了出去,迎上正好焦急折返的宦官,轻声抱怨道:「公公走的好快,妾身与将军都跟不上了。」
宦官当真以为是自己走太快的原因,对二人好一番赔罪,临转身,眼神上下打量贺兰香一眼,狐疑挠头,「怪了,夫人来时是穿这个颜色的衫子么?」
贺兰香笑道:「公公在说什么,自然是啊,否则这光天化日之下,妾身还能将衣服换了不成?」
宦官点头称是,专心领路,不再多问。
谢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贺兰香身后,静静看着她演,不言不语。
太极宫共七十二殿,主殿长明殿,乃是帝王就寝及面见近臣之处,非诏擅闯者,诛三族。
殿门两侧,众多宫人站成一排,敛目低眉,伴随殿门大开,冷清的药气汹涌而出,汇聚成了一片阴翳的云,盘绕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空。
这应是贺兰香唯一不愿与谢折争个高下的时候,她老实跟在他身后,乖软宛若一只白兔,隔着帷帽薄纱望向殿中金龙缠柱,琉璃铺地的景象,瞬间感觉昔日侯府富贵难值一提,这才是真的泼天华丽,威严震人心魄,言语难喻。
「咳咳……」急促的咳嗽声自内殿鲛绡帐后传出。
一道虚弱的,质若山间清泉的年轻声音随之响起:「是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吗?」
宫女上前,将鲛绡帐分往两边,挂在墨玉镶金挂钩上。挂钩下,摆设两只鹤形御炉,仙鹤展翅跃跃欲飞,烟气自细长的鹤喙中袅袅而出,漂浮在年轻帝王的赭黄色袍衫上。
那是一张苍白到过分的脸。
单薄,瘦削,连带五官也成了模糊的存在,毫无血色的唇似与肤色持平,鼻梁骨高挺窄细,成了脆弱的白瓷,轻捏一下便能破碎似的,只有眉目泛着幽幽乌色莹光,彰示少有的生气。
贺兰香没想到新帝会是这个样子。
萧贵妃以雍容明艳着称,她以为,新帝起码子承母色,是个意气风发的儿郎,可眼前这人,除了空有一副少年皮囊,给人的感觉,已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区别。
「咳咳……」
日头倾斜入殿,暑热炎炎,咳嗽声从内殿响到外殿,年轻帝王的身躯里像藏有一把破败的古琴,筋脉是琴弦,有只手掌一拨,所有筋脉都在振动齐鸣,随时有断裂的风险。
内侍匆忙跟上,往帝王身上披上件翠羽轻氅。
「臣谢折,见过陛下。」谢折拱手躬腰,欲行稽首大礼。
一双瘦若槁木的手托起他双臂。
「长源何必如此多礼,」夏侯瑞苍白的脸上流露些孩子气的笑意,明亮干净,「若非有你亲自领兵南下,朕在京城安能坐稳这个位子,多亏有你,朕才能高枕无忧。」
少年帝王的视线缓慢而温和,浅浅落到谢折身后的妇人身上。
隔着薄纱,四目相对。
方才离远没看到,此刻近了,贺兰香发现,这位新帝的右边脸颊上有颗红痣,针眼般大小,点在眼睛的中下方,正好将眼尾与鼻尖连成一条直线,是这张脸上的唯一亮色,有种寡淡的妖艳。
她福身,声音怯懦:「妾身贺兰氏,见过陛下。」
虚弱而温和的音色响在她前方:「平身。」
「妾身多谢陛下。」
她没敢再抬脸,但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绕了许多圈。
「朕思及长源,几日来食不下咽,终将长源盼回京城,长源不妨慢些离宫,与朕用膳可好?」
听谢折报完正事,夏侯瑞忽然提议,用的商量的口吻。
殿中一时寂静,唯有鹤炉吐烟,烟气质清且直,袅袅飘散开,荡漾着诡异的肃杀之气。
谢折颔首:「臣遵命。」
夏侯瑞开怀大笑,笑后咳嗽不休,经宫人搀扶,坐进铺就绒毯的龙椅中,脖颈上布满因用力咳嗽而震出的红紫血点,密密麻麻,一眼难以看全。
贺兰香与谢折亦随落座。
这时,一名掌事宦官进殿禀告:「回陛下,今日份奏折已由御史台审批完整,御史中丞谢大人于殿外等候良久,可否要他先行回去?」
夏侯瑞扬了下手,「回什么,人多才热闹,要他一并进来陪朕用膳。」
「奴婢遵命。」
御史中丞谢大人。
谢大人,谢。
贺兰香在心里揣度两遍,忽然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全身的汗毛险些在此刻竖起,她抬眼再看那貌似好脾气的新帝,便像在看一个不知底细的怪物。
世家大族不乏分支,陈留谢氏的主要分支有两个,分别为阳夏谢氏与康乐谢氏,阳夏谢氏被视为嫡系分支,统管全族,地位尊贵,宣平侯府便是阳夏一脉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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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君的心机美人 卷一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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