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时序面上笑意更甚。
他到底没忍心叫时归一直站着说话,亲自将一侧的桌椅拎到身前来,又俯身将时归抱上去,这般两人就能面对面,膝对膝,好生长谈一番了。
时归坐在与她齐腰高的椅子上,紧张地抓了抓衣摆,呐呐喊声阿爹。
时序没有应,先是装模作样地问候两句,得知她吃过了晚膳,也有请府医给开了冻疮药,这才话音一转:「说起来,你一见面就喊我爹,我又怎知你骗没骗我?」
「倒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娘,我好辨别一番。」
问题一出,时归竟又沉默了一回。
有了之前在府外的经验,这次时序没有着急,只管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耐心等她回忆。
约莫一炷香后,时归嘴唇颤了颤:「……我不记得了。」
她目光空洞,眉头紧锁,似是想起了不好的记忆来:「我只记得娘亲躺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舅舅舅母守在门口,一直在招呼不认识的人进来。」
「娘亲不理我,我明明没有调皮……阿归明明有乖乖的,可娘亲还是不肯理我。」说着说着,一行清泪自她眼角蜿蜒而下。
时归说:「舅母跟舅舅说,嫁出去的姑娘,死后也不能入杨家坟的,舅舅没应,却出去叫了好几个人来,将娘亲给抢走了。」
那时的一些话语太寒人心,饶是时归刚穿越过来,还是将当时的对话牢牢记在心底,半梦半醒间,望着床上没了呼吸的清减女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悲痛。
「娘亲被抢走了,被抢去了山上……我有大声哭叫,可他们还是把娘亲丢进土里,叫娘亲再也看不见我——」
「舅舅说,别怪他狠心,实是没有外嫁女埋在娘家的,二姐一路走好……」
伴随着时归缓慢而清晰的话语,时序手中的杯盏被放回桌上,他一手扶着木椅把手,一手死死抓着桌角,手背上全是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筋。
已经有很多年,他没有感受到痛彻心扉的情绪了。
按着他离家的年份算,若妻子在他离家那年怀上的身孕,孩子今年应是五岁。
他竟然开始希望,眼前的女孩千万不要是他的女儿。
不然他实在无法想象,孤儿寡母,世道艰难,本以为逝去的妻子如何在逃生后独自一人诞下又拉扯大女儿,死后却被丢弃在野山上,连祭拜的人都没有。
时序问:「你如今几岁了?」
时归说:「到年底就六岁了。」
听说当人受到严重刺激时,大脑出于保护会叫其忘掉一些过往。
时序望着时归满脸的泪痕,终没说出什么质疑的话来。
他默念两遍清心诀,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任何可能,轻轻拍抚着时归的肩膀,淡淡说着安慰的话。
时归脑中嗡嗡作响,胸脯剧烈起伏着,许久才冷静下来。
她眼尾还含着泪,却仍是乖巧问道:「阿爹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记着。」
时序定定望着她,想了想说道:「那便跟我讲讲你和舅舅寻亲的这一路吧。」
「……好。」
寻亲几月,时归是亲身经历的。
然她大多时候都在生病,清醒时间少之又少,浑浑噩噩地醒来了,也少有得到好脸色的时候,反要她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一直小心讨好着亲舅舅。
现在一想起来,时归有些委屈,声音越发低微:「舅舅不喜欢我……」
听着她源源不断的抱怨,时序眼底泛起波浪。
说到最后,时归险些将杨元兴要把她卖进花楼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突然止住,她一把捂住嘴巴,面上闪过一抹慌张。
「怎么?」时序关心道。
时归猛摇头:「没、没有了,就是这些,我就是这样跟舅舅找来的。」
看出她的不情愿,时序没有逼迫。
他只是问:「那阿归要找舅舅吗?我可以帮你把他找来。」
时归撅起嘴:「不要!我有阿爹了,再不要舅舅!反正舅舅也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舅舅了,阿爹待我好,给我新衣裳穿,我只喜欢阿爹!」
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时序忍俊不禁。
正说着,时归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身体萎靡地蜷在椅子上。
时序看了一眼天色,如今已过了子时。
且看时归困得厉害,完全是强打着精神跟他说话,他也不好再聊下去。
时归一个恍神,就觉头顶落下一只大掌来,在她头顶用力揉了揉,带着一股不好描述的亲昵。
她愣了愣神,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仰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爹!」
时序仍是没应,只回了她一个笑。
随后他将雪烟和云池唤回来,叫她们带时归回房休息。
时归被雪烟两人带着,走到门口仍是恋恋不舍,止住脚步,回头留恋道:「我明天还能看见阿爹吗?」
她没有纠缠不休,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全是祈求,就这样越是懂事,越容易惹人怜惜。
时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如此,时归笑弯了眼睛:「好!阿爹寝安。」
「寝安。」
直到时归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后,时序才走出西厢阁楼,遂在院中站定,薄唇微启:「来人。」
夜色中,一漆黑身影自屋顶旋然而下,屈膝半跪在时序身前。
时序面无表情,负手命令道:「去找一个叫杨元兴的人,江南人氏,今日午后入京,如无意外,应是带着一个女孩进的城,现在却把孩子弄丢了。」
暗卫正等着更多信息,谁知时序说完这句后就再没了其余话。
暗卫垂首:「是。」
下一刻,他身形一个飘忽,不过瞬息间,身影就消失在了院子里。
只余下时序独一人静立在院子中央,寒露落在他的肩头,久久不见他动作。
若找不到杨元兴,那便说明时归今晚的话都是假的。
可若找到了……
时序闭上眼睛,竟不敢往下细想了。
这一晚到底没能安稳度过。
时序才回书房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西厢那边匆忙来报:「大人不好了!您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忽然发了高热,府医诊治许久也不见缓解,如今已开始说胡话了!」
时序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什么叫开始说胡话了?我不是刚从那边回来?」
下人跪伏在门口:「是、是……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后就半个时辰,连府医都觉惊奇,用了快速退热的法子,却始终不见效。」
「雪烟姑娘怕耽搁了事,便差奴婢来禀告大人。」
他正要问是否要去外面请郎中来,然随着他身侧拂起一阵风,再抬头,却见头顶的人早不在屋里,因走得匆忙,连衣架上的披风都没顾上拿。
另一边,西厢小阁楼如今也是乱做一团。
府医才从暖阁离开,未等喘口气,又被西厢的下人请了过去。
他原没将这次传唤看在眼里,只因前不久他才给那小姑娘检查过,除了手脚多有冻疮,身子骨又单薄些,并不见什么危急病症。
西厢的下人虽说对方发了高热,但他也只当是不小心染上了风寒,且用温帕子降降温,再喂一碗伤寒药,修养个三五天,也就大差不差了。
万不曾想,用来降温的帕子用了十几条,伤寒药也灌了两碗,床上的小人不光没好几分,反而两颊烧得通红,咿咿喃喃说起胡话来。
雪烟和云池一床头一床尾,不间断地给时归搓揉四肢。
府医本就因异症心慌,转头又瞧见她们的态度,顿是一阵手脚发寒,颤颤巍巍地叫徒弟去取医书,忍不住围着桌子团团转起来。
当时序赶过来时,一进里间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哭叫声。
时归小小的身体无意识痉挛着,面上全是痛苦之色,她嘴里原就在呢喃着什么,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忽而大叫一声:「阿爹救我——」
时序面色乍变,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绕过屏风,床上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时归两只胳膊从雪烟的掌心里挣出来,不住上下扑打着,又因生着病,呼吸也变得困难,才挣扎尖叫两声,就闭气剧烈咳嗽起来。
前不久才见过她乖乖巧巧的样子,骤瞧见她这般病怏怏地歪在床上,时序忽然觉出几分不适,脚下步伐更匆忙了些。
见到他过来,雪烟和云池连忙起身,又一齐退到床脚,将位置让出来。
至于那治疗无效的府医早战战兢兢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面上,嘴唇哆嗦半天,神色惶惶,全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时序的手才碰到时归,就觉掌心一片滚烫。
他心里升起一阵勃然怒气:「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有从外面端着热水回来的下人,一进门就听了这样一声质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去,盆里的热水溅了满手也浑然不觉。
府医半天说不出话来,雪烟只好回答:「回大人,时姑娘开始确是好好的,奴婢和云池一直守着她睡熟才退下,其间未有半分亦状。」
「但奴婢二人出去只一小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惊厥叫声,一进去就发现时姑娘发了热,赶忙叫来府医,又是擦拭身体又是喂药,一连半个时辰也不见缓解,奴婢实在无法,这才惊扰了您。」
时序目光落在时归通红的小脸上,头也不抬地问道:「府医呢?」
「小小小、小人在!」府医见再躲不开,膝行几步,垂首回禀,「小人已为姑娘切过脉,依脉象看就是普通风寒,也依照风寒症状开了药,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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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的阴冷爹 卷一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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