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爷的休夫妻 上 第17章

  雨洗山月,染就一袭新绿。
  苏之瑾打了个寒悸,缩缩纤颈,又逐渐被车厢内的暖意回裹。
  座下是灰白的水貂毯子,温软绒绒,让人的腰不自觉往里塌陷,靠手的几上放一汤婆子,她不动声色地用手背贴靠着,不烫灼,是恰到好处的温。
  再垂眼,脚边是从她身上沥沥淌下的雨水,狼狈的蜷流向厢角的小熏笼炭盆边,那内里烧着无烟的银丝炭,前头起了点白霜,烘得苏之瑾愈发暖融融,有着惫懒的迷醉。
  她被冷透了,只想贪恋这点暖意,吵架争论都离了劲。
  可她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他,从湿漉漉的包袱里拿出铸好的三枚银锭,「我也跑不掉了,这三十两还你,我不喜欠债。」
  陆时宴也懒懒斜倚在坐,被白花花的银刺了眼,知她不如意,还诚心呛她,「进府后总归是你掌钱,你收好便是。」
  「我尚未过门,就与人私逃被抓,小公爷不觉家门之玷吗?」
  苏之瑾自嘲一笑,「你娶我是为了个好名头,舍皇赏娶平民,市街邻坊无一不赞,陆小公爷无门第之见,实乃臣中爱民典范。」
  她也是前两日听二哥从外带来的消息,才知他娶她的真由,她早知她只是他名利场下的空壳,可她的婚姻被凭空献祭,苏之瑾只觉憋屈。
  所以她一点也不后悔逃出来,被他抓到,她也未有半点愧疚之色,她甚至在面对他时,有那么些许畅快。
  她同他说过的,她不会老实。
  「你已赚得名声,也可交差了。」
  苏之瑾把银子放在几上,「大可趁此退亲,以苏氏无妇德之过,无人会指摘。你若娶了我回去,今日船上的人那么多,难保日后会撞见几个,若被兴风作浪的人翻起,怕是扰得你们家宅不宁。」
  陆时宴陷入沉默,她想他定又在暗暗盘算了,但连她都能想通的事,他稍一转脑子就能反过味来,退亲,是眼下最有利于他的。
  转念一想,没准二哥口中那些盯梢的,是他派的,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抓她把柄,以便退了这门亲。
  就在苏之瑾以为他要开口说好时,反而听到他冷笑了声,「倒真难为你这般替陆府着想了。」
  颇有几丝咬牙切齿。
  她不明,这怎又惹他不快?
  恰此时,马车倏然停下,苏之瑾知是到了,满心眼不再放在他身上,正欲打帘子往外看,先被陆时宴单手揽过腰,捉臂放躺在他腿上,轻易让她挣脱不得。
  苏之瑾气恼,欲开言质问他又发哪门子疯,却觉细雨从车帘浇进来,是陆时宴掀开了窗,淡笑问外头的人,「柳编修好巧,打酒回来?」
  「啊是,见过小公爷,若不嫌寒舍鄙陋,进去吃盏茶?」
  熟悉之音入耳,苏之瑾瞬间止了动弹。
  陆时宴微微垂首,见她乖乖趴伏在膝,似顺完皮毛的小猫顺巧,他勾了勾唇,抬眼道,「不了,待会要往桑侍郎家中去。」
  柳仲宜点点头,这纱帽巷因离禁中近,便宜早朝,又地阔安静,不少官人买在此地,那桑府就在巷中,占了两街。
  他作揖,「那就不叨扰小公爷办事了。」
  「且慢,既遇到也不耽误琐聊两句……」
  陆时宴慢悠悠握住苏之瑾僵在一旁的手,轻轻揉捏,松她指骨,状若闲谈,「听阿瑾说,你今日要去平城赴任,怎还在家中?」
  阿瑾……
  柳仲宜苦笑,他们之间已亲密到小字互称了?
  雨小了些,汇成了绵绵雨雾,梨花先雪,不知从何处飘零而来。
  他开口,嗓子有些涩,「劳阿……少夫人挂念,院中还有些公事未移接妥当,延搁几日,至二十再去。」
  「是么?我倒是听陈太师盛赞你是少见的能人。」
  陆时宴轻哂,显然不信是因公事延期,但膝上的苏之瑾已不想再听下去,到这一步就够了,「少夫人」一词从他口中说出,颇为荒诞,荒诞到让她锥心刺骨的疼。
  她也不傻,赴外上任宜早不宜迟,早一天去便能早些回,话不必说透,有些真相已没知道的必要,他今日没去,她就该明白的,总该留下几丝寥寥的情分。
  苏之瑾掐了下陆时宴的臂膀,示意他走,可不知是他肌骨太遒劲结实,惹他分毫不动,还是他有意疏忽她的动作,反将话锋倏转,「阿瑾今晌去码头了……」
  苏之瑾恨得牙痒痒,他自己冷心麻木,也要一同将她和柳仲宜仅存的情面撕毁,所余无几的自尊心被寸寸碾碎,她气不过,一口细牙狠戾咬上他的虎口。
  陆时宴吃痛,嘴角抽动了下,可车帘垂了一半,将他的下颌隐了大半在阴影里,外头看是一片淡漠清冷,继而说道,「……柳编修莫不是怕阿瑾要同你私奔,才特意改期的罢?」
  烟雨薄雾里,柳仲宜被一语戳中心思,稳了稳心绪,只将脑袋谨慎低着,「小公爷说笑了,少夫人重情,想必是惦念邻里多年,去送某罢了。倒是卑职疏忽了,未向夫人告知行程,害她白跑一趟,还望小公爷替卑职聊表歉意。」
  「柳编修虽初入仕途,说话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日后必成大器。」
  陆时宴只觉被咬噬的虎口似要裂开,已有淡淡的血腥味在厢内弥漫,他倏尔反转手掌,进她檀口,两指抵她上颚,却面不改色对外道,「也是我失言了,阿瑾素来知礼,怎会有逾矩之举?」
  苏之瑾冷目乜他,可他不为所动。
  她细牙阻在他的指骨之下,愈使力,他反倒如滚刀筋,细细同她磨,指腹徐徐摩梭层叠软柔,待她的利齿逐渐失去力气,方对外轻笑了声,「何况仲宜兄是今朝文试探花,律法应当记得比我熟。」
  《刑统》户婚律:诸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仗六十,已成者,男女各仗一百,徒刑一年半。
  暗示显晦,柳仲宜知被警训,他俯身作揖,「卑职铭记。」
  车帘垂落,马车动了,他垂首在边,未挪寸步,只是不知是否幻听,无边细雨中,厢内传出女子轻绵的「唔」的一声。
  像是阿瑾的。
  柳仲宜心里咯噔,又转瞬摇头惨笑,若真是依阿瑾的性子,她必宁死不会来见他的。
  她那么要强体面一人,向来给己给旁人留情面。
  自从得知母亲在寺中撞见苏家二郎,柳仲宜一直惴惴不安,他确实是怕阿瑾赴约,才匆匆改期,她已是有婚约之人,他担不起她的满眼期待,也担不起她的下半生。
  且她夫家是那般大人物,不能、不能被抓住把柄,否则他的寒窗十年跃龙门都将成了泡影。
  「不好得罪」,像是魔咒,从春日宴那日起,就深深扎进他心口上。
  「表哥,你怎在雨中站着?婶子让我来瞧瞧你怎还不归家。」
  从宅内走出的老家表妹撑伞而来,细心举过他头顶,余光无意轻扫,「噫,那地上怎有副珥珰?」
  柳仲宜怔愣,顺着她指的方位看去,片片残败梨花瓣被车辘碾成浆渍,泥成一团,那两团红显得格外艳俗,如刀子扎进他的心脏,被丢在了昏蒙蒙的街道。
  表妹像是拾到了宝,拿起用帕攃干净,「竟还是红玛瑙的,这得五钱罢?」
  她比划在耳畔,眉飞色舞,「表哥,我带着可好看?」
  太愚俗了。
  远远不及十五岁的阿瑾,柳仲宜眼眶浸润,他记得阿瑾得他笄礼时,娇靥嫣然,「竟拿红玛瑙就想打发我,跟我来!」
  他以为她不喜,惶恐随她去了墙角,只觉脸边柔陷,他怔怔,原道是阿瑾踮脚轻轻在他脸边落在一吻,如花般勾魂,狡黠的可爱,「呆子,这是给你的回礼。」
  酒罐从他手中脱落,梅子清酿淌了满地,阿瑾说,如果她成婚,一定要和郎君共饮她最爱的酒,酒醉酒醒年复年。
  柳仲宜怅惘蹲下身,试探用手去捧起,却再也捧不起来了,他的双肩禁不住颤抖,阖上眼,汹涌的泪从眼缝里流入残酒里,醉了心,碎了情。
  他旧日里的好光景,全都溺死在这场雨里。
  而在这场春雨里,一同死心的还有苏之瑾。
  她的腮瓣酸涩又麻,嘴里发胀,话虽囫囵,可语气发了狠,「真想杀了你!」
  陆时宴却不甚在意,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像孩子般开窗接雨,稍有不舍捻去他指尖的潮滑:「方才你往外丢的,可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马车在纱帽巷的青石板路兜转了一圈,又从巷尾的序班街转出,直往苏府奔去。
  苏之瑾未接他的话,用手揉揉脸侧,蕴水的眸子里隐着几丝红,满腹毒怨。
  陆时宴松快了些,他毫不怀疑此刻她想杀他的心,可恨同爱是一样的,都得把人放心上,无非是前者剜心,后者心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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