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的半成品 第8章

  认识她这么久,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笑。
  第一次是看孔雀开屏时,她笑得无忧无虑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的孩子。第二次,这个微笑,却让他心头一梗,眼中突然生了泪意。
  “一一,走,我们再去吃煮花生、煮毛豆、麻辣小龙虾、臭豆腐、羊肉串、骨肉相连……”
  那一晚,他们坐在路边摊,就着昏黄的路灯,伴着木炭的炊烟,推杯换盏,畅怀大吃。
  他几乎把他所知的笑话全给她讲了一遍,而她则似把以前没舍得露的笑容在这一晚如数绽放。
  看到她肆无忌惮笑得捧月复,尉迟来心里却涌上没来由的心酸。
  她笑的时候,两眼弯成两轮下弦月,放松的样子就像院里那只悠闲舒心的大白猫。可是,她不笑的时候,那眼里盛装的重重心事却似化不开的黑不见底的浓墨。
  “来少爷,谢谢你,祝你晚安。”
  回到家,她又恢复了女佣的腔调,一板一眼和他保持着距离。
  见她低眉敛目恭送他回房,尉迟来嘴角逸出一抹苦笑。
  瞎子是看不到春天的啊,尉迟来,你到底在奢求什么?
  他点点头进了屋,她却站在门口久久没有移动。
  左脑说“亲近”,右脑说“疏离”,左右脑进行着激烈的搏斗,搏斗的结果仍是势均力敌。
  于是,向来缺眠渴睡的唐一一破天荒尝到了失眠滋味。
  每一次翻来覆去,每一次辗转反侧,都驱散不走盘踞在脑海中的关于他的影象。
  他美丽的眼,他温柔的笑,他弹琴时陶醉的表情,他静立时孤绝的神色,他在人群中的贵气清雅,他在独处时的静谧祥和,每一样风貌对她来说都具有勾神摄魄的吸引力。
  这样一个人呵,她何德何能竟然有缘与他相识。
  躺在被窝里,唐一一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惆怅,反反复复,情绪激动。
  床头的闹钟“嘀答嘀答”地响,规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逐渐汇成了一首催眠的歌。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唐一一被月复部的剧痛惊醒。
  唔,好痛,只要稍微动一下,她就痛得想吐。
  又食物中毒了吗?
  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八年前?
  这一次,会是谁先发现她的不对劲,是那个嫌弃她的马老师,还是那个讨厌她的张同学?
  啊,唐一一,唐一一,你已经二十二岁了,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女生,所以,不要依赖别人,要自救,一定要自救。
  唐一一挣扎着坐起身,模索到灯的开关,拧亮一室的光明。炒股日记www.ddgp.net
  当看到床脚沙发上的绿豆蛙抱枕,她混沌的大脑开始涌进一丝清明。
  如果她中毒了,那那个买绿豆蛙抱枕给她并陪她欢声笑语一晚上的人会怎样?
  一想到那个人会在无尽的黑暗中疼痛挣扎,唐一一硬是撑起虚软的双脚扶向墙,佝偻着身子向他的房间前进。
  平时短短数米的距离,这时走起来却似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天涯。
  当她顶着满额头的冷汗站到他门前,她连抬指敲门的力气都没有。
  “来、来少爷?”
  她试着出声,可发出的音低如蚊蚋,她只好先倚着门板积攒了好一会儿力气,这才咬着牙颤着手拧开门把。
  门一开,她就软倒下去,下巴直直磕向木地板,带来另一波令人昏厥的疼痛。
  “啊——”
  原本睡得安详沉稳的尉迟来突然抽搐一下,惊坐而起。
  睁眼的瞬间,他看到了光,而她躺在光圈里,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里逸出断断续续的申吟。
  他连忙下床抱起她,把脸颊贴上她的额头,焦声急唤:“一一?!一一!”
  唐一一费力地抬起眼皮,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来少爷,食物中、毒了,好痛……”
  “一一,别说话,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痛不痛?你、你别管我,你快去医院。”
  见她明明痛得满头汗还拼命扭摆着身子想要从他臂弯挣月兑,尉迟来恼怒地抓起床上的薄毯包住她的手脚,喝道:“痛就不要乱动!不要说话!我们马上去医院。”
  “可是……”
  是,可是,该死的可是,可是他看不见,他连医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连医院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他怎么送她去医院!
  尉迟来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眼盲!
  他将她轻轻放上床,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喂,大哥,是我,是,五分钟能赶到吗,我要去医院,不是我,是一一。大哥,你快来,见面再说。”
  币了线,他立刻抱着一一站到巷子口,翘首以待。
  短短五分钟,却漫长得好像是五年。
  她每一声细微的申吟都似一根钢针扎在他心上,引起刺穿般的尖锐疼痛。
  在他醒来之前,她一定痛了很久。
  他抚着她下巴上的磕伤,闭上了眼。
  如果他不喝酒,就不会睡这么沉,如果浅眠一点,他就会早点发现,她也就不会痛这么久。
  站在清凉如水的夜里,尉迟来受着如火的煎熬。
  “一一,一一,一一……”
  她每申吟一声,他就唤一声她的名儿,将脸颊贴上她沁满冷汗的额头,久久不舍离去。
  当尉迟早飙车赶到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站在路边无助脆弱的弟弟。
  这种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无助和脆弱,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再看到。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阿来和小朋友出去玩儿,那些坏小孩儿欺负他眼盲,骗他站在马路边等,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无助脆弱的表情。
  当他背着他回家,阿来伏在他背上问:“大哥,什么是瞎子?就只有我是瞎子吗?阿来很乖很听话,从来不做坏事,为什么那些坏小孩儿不瞎,唯独我是瞎子呢?他们说我上辈子是个坏人,因为做了太多缺德事,所以才报应到这辈子。那我以后多做好事,是不是就能看见了?看得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阿来好想看一眼哦,只看一眼也好。”
  听着他一声声的追问,尉迟早哽着喉咙无法回答。
  他永远记得,在那个呵气成霜寒风冷洌的冬夜里,他无言地背着他,一边走一边抹泪。
  从那时起他就发下重誓,就算是花光尉迟家的最后一分钱,他也要治好他的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钱越来越多,而他的眼却毫无起色。
  每一年,他都会在世界各地投资无数金钱用于眼科研究,而每一年,那些研究都会造福数不胜数的盲人,可偏偏就是造福不了自己最最想要造福的弟弟。
  尉迟早心疼地走近尉迟来,低声唤:“阿来?”
  “大哥?”
  尉迟来看着他走近,直到听到他的声音,他才迟疑地唤了一声“大哥”。
  在他从小到大的想象中,大哥该是那种温柔和善慈祥和霭的人,可眼前这位,怎么看也不符合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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