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她那种只在记忆中出现过几次的模样,贺之谦转了转眼眸,试探性地问。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根据经验来看,能让她出现这号表情的人,在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
本来就不怎么想开口的咏童,在他一把问题问出口后,整个人怔了怔,而后芳颊一撇,更是不想开口说话。
「老爸猜对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贺之谦问得很有把握。
「前几天我坐捷运时遇到了晓生。」她干脆直接说出来,省得他接下来几天都会拿着那个问题不停猜测。
「然后?」贺之谦一双老眼登时焕然一亮,既期待又兴奋地问。
「就这样子,没什么然后。」她耸耸肩,决定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
他却不这么想,因自她的话里,他可以听得出逃避的意味,他叹丁口气,自裤子后头的口袋摸出一封信,起身踱至她的身旁问。
「其实还是很想他?」
「老爸,你太闲了吗?」把工作带回家的咏童,有些受不了地自书桌抬起头瞪着他。
「我只是很欠扁。」他委屈地亮出手中的那封信交给她,「这可是你老爸我冒着挨棍子危险去老家偷来的。」
她拿过那封信,有些好奇是谁寄的信得害他跑去老家偷,但信封上头并没有列出寄件人的地址,她再翻过信封一看,在信封背后印着她当年读过的高中名称,以及三年六班班委会这几字。
「同学会?」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的她,有些凄疑地问。
「嗯。」贺之谦开始积极地向她鼓吹,「你老爸特地去偷来的,你就去参加一下吧。
原本是想点头同意的她,在回想起那日见过况绚丽的景况,以及自己在那些老同学的心中,早已是个断线风筝后,有些退却地向他摇首。
「我都这么多年没跟他们联络过了……」别说见了面之后要说些什么,她就连他们的长相也都忘光了。
有点明白她处境的贺之谦,将那封她连拆都没拆,就放到一旁的信再拿回她的面前,然后大掌在她的头上拍了拍。
「不然,去死心也好。」
「死心什么?」觉得这两个字,在这时听来格外刺耳的她,忍不住敛紧了柳眉。
「你认为是什么就什么啰。」也同样不老实的他,将老脸往旁一转,边吹着口哨边跟她打太极。
婚事、公事、心事,三者在她心中打结乱成一团的咏童,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实在是没有精神在这节骨眼跟他玩这套。
「老爸,我快结婚了。」就算去看到了陆晓生又怎么样?就算她承认她该死心的对象是陆晓生又怎么样?无论她再怎么做,那只会在她这最乱的当头,为她乱上添乱。
刻意忽略当作没听到这句话的贺之谦,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对她摆了副深表同情的脸庞。
「晓生他……」他低声地说出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的事,「当年在他出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老家找你,后来的那几年,他也寄了很多信给你,不过,都被爷爷烧了。」
她抬起一掌向他告饶,「老爸,现在不要跟我说这个……」
「可是你动摇了对不对?」不忍心看她继续把心事埋在心底的他,在她起身欲走时拉住她的皓腕。
「老爸。」咏童认真地以眼神向他表示拒绝再有下文。
「拜托你就动摇一点点行不行?」再也沉不住气的他,痛苦地把两手插进一头乱发里搔个不停,「你要是再这样继续闷着,我‘就真的要叫那个肉圆半子了。」
「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是肉圆。」她以两指紧拧着眉心,「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了,他只是胖了一点而已,你不要老是这样叫人家。」
「什么只是胖了一点?是胖得跟肉圆一样好不好?」也不知道他家老爸挑人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居然替他的宝贝女儿找了个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圆的未婚夫,光只是就体型这一点,那颗肉圆就不及格!
「你们这对父子档够了!」不吐不快的咏童,决定不再忍受那些古怪的代名词,「一个叫他肉圆,一个叫他鱼丸,他又不是路边摊出产的!」
贺爸爸还是据理力争,「可是他就是长得像路边摊卖的嘛!」
就在他的话落不久,坐在隔壁房努力核对喜帖名单的贺咏正,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名单探头进来。
「老爸,我很坚持那颗鱼丸是关东煮而不是路边摊。」那颗在爷爷眼中家业挺大的鱼丸,可是挂有招牌保证的。
「不都一样是圆的?」贺之谦倒竖着眉瞪向插嘴的他。
他大咧咧地应着,「内容物有差啊!」
眼看自己的未婚夫就这样被他们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言的吵来吵去,咏童气结地将他们两个往外一推,动作迅速地把门关上,拒绝再跟这对挑三捡四的父子档沟通。
这两个男人真是够了,她不管跟哪个人相亲他们都有意见!挑家世、挑人品、挑长相、挑身材,就连对方鼻毛长不长他们也都有意见!在替她挑了那么多年,也挑剔掉一大堆可能的人选后,没想到由爷爷亲自出马,他们两个还是有意见!再有意见,他们就自己去挑自己去嫁!
心火翻涌过度,险些令她揉放了手中的信,忙放松掌指力道的咏童,目光静静落在那封信上。
这些年来,那对父子档唯一不曾挑剔过,又把对方当成满分过关的,就只有那个曾经悬在她心上多年的少年……不过,他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了。
几日前在捷运上冲击性的回忆,在柔和的灯光下停映在她的面前,令她一手抚着胸坎,深屏住了气息,回想着那双臂膀远比当年还要来得健壮,和那具也比当年来得宽厚的胸膛,晨光下的他,似乎也比她记忆中来得挺拔高大……
轻抚着隐隐作痛的心房,咏童轻轻放开了手中的信签,粉色的信签缓缓翻滚着身躯,掉落至地面上。
她还以为……她的爱情,早就已深埋在十七岁的泥土里了。
为什么他要挑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老爸不会知道,面对他,她不仅仅只是动摇而已,她是整个天空与地面全都被颠倒了过来,日与夜快速往岁月的背影里回溯,而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负疚感,开始在她的心底蔓延。
当年是她说她要等他的,可是她没想到,当她等到他时,却是在她负诺准备嫁给别人的情况下。那天他在听了她的婚期后,只是沉默着,并用一种看得她心慌的眼神看着她,他对这件事如何做想?是怪她不守诺吗?还是对没有等到他的她,感到失望?
她也不明白她与他之间,目前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说是分手嘛,并没有,说是因感情淡了而分开,也不是,相反的,他们分开的时候,正是在爱最浓的时刻,他们之问当然更没有谁负了谁、谁做错了些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只是分开了而已,而这分开,是彻彻底底的分离,别说是见上一面,他们就连「听说」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他,对于命运,她始终都无法恨、也不能怪,只是每每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深夜里,在她因雨声而辗转难眠时,她会想问,那她这份等待的心情,又该怎么办?
她还记得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个故事。
刺鸟等待了一辈子,就只是等待着将锐刺刺进胸坎里后,那仅有一回的凄绝吟唱,她不知刺鸟等待的究竟是死亡,还是那凄绝美绝的一唱?正如同她不知,用一生来等待一个人,究竟是种幸福,还是个悲哀?
这个答案,早已经淹没在潮来潮往的岁月里,或许,它还将会成为她一生的无解。
都怪家里的那两个男人,害她一整晚都梦到关东煮和士林夜市的小吃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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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季节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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