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俊青挟著报复的快意,趾高气昂的离开了迎翠楼。但,没多久,他的理智便清醒了,懊丧之情油然而生。
他后悔自已少不更事,沉不住气,不该凭一时的激愤,大逞口舌之快,和彭襄妤撕破了脸,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
想到临行前,父亲对他的郑重叮嘱,他不禁更加沮丧,悒郁消沉地在街上游荡,而不敢驱车回府,面对爹娘。
本以为此事是易如反掌,胜券在握。出发前,他还神采焕发地拍著胸脯,在父亲面前许下了海口,言明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和他们视为升官发财的“护身符”彭襄妤握手言欢,重续前缘。
岂知,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不仅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彭襄妤。
楼台相会,不但无功而返,碰了一鼻子的灰,还把事情弄拧,闹到绝裂而不可收拾的局面。
看来,他们觊觎娶彭襄妤进门,以消弭狄云栖之阻力的计画已不可行了,一切美梦,俱在他的意气用事下,化为泡影。
他愈想愈是懊恼,一方面责怪自己的冲动,一方面又怨急狄云栖的横加干预,阻挡了他们父子加官进爵的机会。
本来,在户部尚书殷勉和文渊阁大学士王璟的合力保荐下,他父亲阎克东本可顺利升迁,接掌南京都御史一职。而他也可以由户科给事中,升任户部侍郎。
岂料,他们暗通关节,打点得再完备妥善,也抵不过狄云栖在皇上跟前的一句谗吉。升官发财的美梦,就在他轻轻松松的二片嘴皮下,化为虚无。
解铃还须系钤人,自得知狄云栖对他们父子的种种成见,系肇始于替彭襄妤打抱不平之后,他父子二人便将念头转到彭襄妤身上,以期能坠欢重拾,消弭狄云栖心中的敌意。
尔今,一切都毁在他的年轻气盛下,愈想愈呕的他,实在无颜回去面对父母,只好命令他的贴身厮僮租了一辆马车,直驱他们阎家筑于桑泊附近的别苑,赏景休憩,抒发胸中那股盘铙不去的闷气。
第二天,他又命人驱车前往莫愁湖、雨花台游玩散心,不意却在回程中途,遇见了一位白衣飘飘,神清彻肤,俊逸儒雅的少年书生阻路,说是刻意前来吹箫助兴,还不准他婉言回绝,弄得他满头雾水,拂然不悦,还未及掉头走人,萧声便已悠扬入耳。
而他却像中蛊的人一般,怎么也无法举步移动,只能痴痴傻傻地杵在原地,被人强迫待在那“洗耳恭听”。
那名白衣书生的箫音吹奏得十分尖锐刺耳,如金石迸裂,魔音穿脑,让他听得心急气喘,头痛欲裂,整个人好像都要被撕碎了。
他捧著阵阵作痛的头颅,声嘶力竭地拚命喊停,那位潇洒出尘的少年书生方才摆手,面无表情地逼他写下一纸悔过书,要他派人送到迎翠楼,向花魁彭襄妤郑重道歉,从此不得再骚扰她,否则,任凭他走到哪里,他的箫声便追到哪里。
阎俊青经此一吓,哪敢不从,维维诺诺地连声应允之后,他面有茶色,浑身虚软地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像逃命似急驰而奔,飞快地冲下了雨花台。
据闻,返回官邸之后,他还生了一场重病,以后再也不敢聆赏音律,特别是丝管笛箫,他更是视如魑魅魍魉,退避三舍。
☆ ☆ ☆
晨光熹微,薰风习习。
展靖白独居的梦璞轩,来了二名不速之客。
一位是身穿一袭鹅黄色的薄绸衫,头戴杏黄色唐巾,生得一张娃娃脸,五官秀致柔雅,姿妍神清的翩翩少年公子。
另一位,看他那一身青衣的书僮装扮,不消说,便是这位少年公子的贴身侍从。
只是,他的皮肤比常人苍白,再加上眼底那股幽冷的光芒,往往给人一种甚难相处,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二位不请自来的“贵客”,虽是一身得体的男装打扮,但,明眼人一瞧,还是能看出端倪,识穿她们是易钗而弁的女儿身。
巧扮男装的宫冰雁瞄了毫无任何表示的展靖白一眼,继而摇摇手中的金折扇,细细打量著雅室内的一切摆设。
但见壁白如雪,临窗摆著一张红木条几,条几上放置著一只古琴。墙角处架著一块奇石,奇石上放著一只彩绘陶熏炉,轻烟缕缕,散发著一抹清新的檀香气息。
而左边墙角放著一张格局古朴,错落有致的博古柜,柜里分别摆著几具手工精巧的钟鼎古玩,及十几卷线装书册。
朝外的云墙上挂著一幅意境绝俗的墨竹图,旁边还悬挂著一柄古剑。
最里侧放了一张石榻,榻上顶端悬挂著二盏紫金宫灯,脚落处竖立著一座高脚古藤托架,上头摆了一盆金边吊兰,悬空飘洒,迎风荡漾,更为这间雅洁清逸的竹轩,添增了几分生动活泼的趣味。
她赞赏地微微点头,“靖哥哥,你这间梦璞轩,布置得清幽雅致,更胜于‘镜心阁’,无怪乎,你会乐不思蜀,舍不得离开!”她语出只关的调笑道。
展靖白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闲散神态。“你改扮男装溜出清岚山庄,就是特意来向我说这些无聊话?”
宫冰雁俏脸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谈笑自若的神采,“我改扮男装自有我的用意,听说这迎翠楼的花魁彭襄妤美若天仙,才情出众,不知传闻是真是假,我想去一观究竟,若是……”她诡秘地笑了笑,“靖哥哥有空,我想邀你一块作陪,好好领受一下江南美女的风情,不知你意下如何?”
展靖白对她的提议,只是淡淡地轩了一下剑眉,“你别胡闹,净做些无聊的事!”
宫冰雁却置若罔闻,反倒转转眼眸,对展靖白露出了更加甜美的笑容,“你若不感兴趣,我也不勉强,反正有绫子作陪,我也不寂寞。总之……”她眼中布满了诡谲而自信的光采,“这位艳名远播的彭大美人,我是见定了,谁也甭想拦著我!”话犹未了,她已轻盈地车转身子,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似乎算准了展靖白一定会陪她前去。
果然,她前脚刚踏出去,坐在石榻上的展靖白,已轻轻叹了一口气,徐徐起身下榻,带著一份复杂而无奈的心情尾随而出。
☆ ☆ ☆
巧儿一见到展靖白出现,不由惊愕万分地瞪大了一双明眸,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委实滑稽。
直到宫冰雁轻咳二声,她才如梦初醒,满脸通红地将试卷交予她作答。
只见宫冰雁执笔轻挥,牛刀小试,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考核。
巧儿喜上眉梢,等不及他们上楼,便骨碌碌地抢将上楼,赶著向彭襄妤通风报信了。
宫冰雁似笑非笑地瞅了讳莫如深的展靖白一眼,倏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以一种半带强迫的方式,将他拉进了媚香阁,而她的贴身侍女绫子则抱著一坛酒尾随而入。
虽然心理早有了准备,但,当展靖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血液加速流动的彭襄妤,还是没由来的红了双顿,胸膛里宛如有千万枝鼓槌在敲击般怦怦狂跳著。
害近乡情怯的她,不得不赶紧垂下酡红的嫣颊,籍著裣衽施礼,来掩自己那乍喜还羞的心绪。
“贱妾彭襄妤拜会二位公子。”
宫冰雁和展靖白也跟著弯身施了一礼。
入座之后,巧儿送上香茗,并端了二碟精致爽口的苏式糕点上桌。
展靖白静静地坐在那,神情十分平淡,还带点索然无趣的味道,好像被迫参加一场穷极无聊的宴席。
而宫冰雁却摇著金折扇,大胆无忌地扫量著彭襄妤,眼中充满了研究的意味,然后,她抿一抿唇,送上了一句怎么听都有点怪怪的恭维。
“久闻姑娘在明雪艳,名冠教坊,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姑娘确实是个艳绝无双的人间—尤物!”
宛如被针刺了一下,彭襄妤机伶伶地一颤,初见展靖白的喜悦,已被一股说不出的疑虑,冲散了几分。但,她还是维持淑女的风范,对宫冰雁温婉一笑,“公子谬赞了,襄妤才貌平凡,愧不敢当。”心细如发的她,早就识穿了宫冰雁易钗而弁的身分,但不知“她”与展靖白是何关系?为何连袂前来会她?
“不知公于贵姓大名?襄妤该如何尊称?”她吐气如兰,含蓄地笑问道。
“在下姓宫,宫院的宫,你就称我宫公子便可,至于他嘛……”宫冰雁犀利地扫了展靖白一眼,“姑娘并未问及,不知是何缘故?难不成未将我靖哥哥放在眼里?”她装出一脸的纳闷,以退为进的询问道。
彭襄妤双颊微红地垂下了二排浓密的羽睫,“宫公子切莫误会,襄妤之所以未问,乃因襄妤与展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严格说来,展公子还是襄妤的救命恩人。”她简单扼要地陈述了展靖白在二年多以前,于禹陵山道解危相救的一段因缘。
“哦?靖哥哥,原来你曾经在禹陵山道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宫冰雁斜睨著展靖白,话说得十分轻柔,但不知怎地,就是给人一种兴师问罪的味道。
自上了媚香阁之后,展靖白总是摆出一副淡漠疏离而事不关己的神态。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瞧过彭襄妤一眼,仿佛她是个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
直到宫冰雁把话题轻轻一兜,搅和到他身上,他才勉强地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彭襄妤一眼,淡淡地回应道:
“我从未到过禹陵,怎么可能出手救过彭姑娘,想是姑娘一时眼花,认错人吧!”
他的话如冷水浇头,冻结了彭襄妤满腔的柔情。她千般憧憬,万般期盼,终于等到今日的楼台相会,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郎心似铁的待遇,展靖白居然会全盘否认曾有的一段因缘,像个素不相识,毫无情分的陌生人!
心寒意冷,梦断神伤的地,迅速地武装起自己,在尊严和傲骨的支撑下,硬生生地对展靖白和宫冰雁挤出一丝笑容,藉以粉饰自己的痛苦。
“或许,真是我认错了人,唐突了展公子,谨以薄酒一杯,向你致歉。”说罢,她执起桌上的酒杯,便待裣衽拢袖一饮而尽时,宫冰雁已出声阻挡了她。
“彭姑娘,且慢,为了来此见你一面,小生特别备了一份薄礼。”她从绫子手中取过酒坛,撕掉封条,一时酒香扑鼻,沁人脾腑,“此乃太湖的佳酿桂花酒,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她笑脸盈盈地捧著酒坛,正准备为彭襄妤斟酒时,展靖白已喧宾夺主,出手如电地抢过那坛桂花酒,“如此佳酿,岂能轻易糟蹋,拿来宴请青楼女子?!”话声甫落,他仰首豪饮,咕噜噜地将那坛桂花酒喝得涓滴不剩。
然后,他搁下酒坛,无视于彭襄妤那张如斯苍白,如斯伤痛的容颜,淡漠地向宫冰雁撂下了一句:
“酒已饮尽,浮花浪蕊,我也陪你见识过了,义务已了,汝要走要留,悉听遵便,怨我不再奉陪!”话犹未了,他已健步如飞地迈开步伐,火速地卷帘而下,离开了媚香阁。
宫冰雁微愕了一下,随即也沉著脸,老大不高兴地尾随而下,一下子,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而屈辱万分,盈盈欲泪的彭襄妤,却呆坐在那,像一尊惨白而毫无生气的石像。
巧儿默默地站在她身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婉丽清秀的小脸布满一抹说不出来的悲痛和愤慨!
可怜的小姐,可恨的展靖白!
巧儿心痛莫名地摇摇头,眼中闪烁著酸楚和不平的泪意。
☆ ☆ ☆
宫冰雁和绫子追出迎翠楼时,已不见展靖白的踪影。
她怏怏不快地和绫子策马上了丁山,一进入梦璞轩的庭园内,便看见展靖白潇洒不群地伫立在一棵月桂树下,形同无事人般,轻轻抚摸著降落在他左手背上的雪鹰。
宫冰雁见状,不由沉下了俏颜,宛如打翻了五味瓶。“靖哥哥,你欺人太甚!”
展靖白却听而不闻,轻轻拍动著雪鹰,悠然说道:
“追风,你回天空去吧!记得莫近女色,尤其是会下毒的女色。”
宫冰雁一听,更是怒火难消,连跺著一双锦靴。“靖哥哥,你好可恶!光会欺侮我!”
展靖白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沉静神样,“我怎么欺侮你了?”
“你忘恩负义,绝情薄幸!”宫冰雁悻悻然地数落道。
展靖白一脸无辜地轩轩剑眉,“我哪里招惹你了?你要按这么大的罪名?”
“我父亲待你恩重如山,情同父子,你却离家整整半年,未曾回去请安探视,如此狠心薄情,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她无限怨恼地端了一口气,“而我,待你情深意重,你却如同草芥,一再轻忽,甚至还移情别恋,爱上青楼艳妓,这不是绝情薄幸,是什么?”
“你明知我背负著血海深仇,必须六亲不认,专心御敌,以免误了大事,又连累了义父与你,我用心良苦,你为何不能稍加体会,偏要使性子胡闹,给我乱按罪名?”展靖白平心静气地望著她说。
宫冰雁挑起了柳眉,“我有乱投罪名吗?你敢否认你迷恋江南花魁彭襄妤吗?否则,你为何要安居于丁山?又为何抢著替彭襄妤喝毒酒?”
“我移居于此,是因为买命庄的暗桩设于虎山,联系上较为方便。二来,这里风景优美,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的风光,是个暂时栖身的佳境,如此安排,也犯了你的禁忌吗?”
“那你为何要替那个姓彭的艳妓喝毒酒?”宫冰雁酸溜溜的质问道,仍是一副无法释怨,耿耿于怀的模样。
展靖白眼睛闪动了一下,“那要问你为何要在酒中下毒?”
“我是为了试探你。”宫冰雁答得直截了当。
“试探什么?”展靖白明知故问。
“试探你是不是喜欢她!”宫冰雁尖锐的回应著。
展清白目光深沉地再度扬起了剑眉,“你以为我喜欢她?”
“你若不喜欢她,为何要在迎翠楼外的堤岸附近吹箫?又为何要替她挡下毒酒?”宫冰雁咄咄逼人地紧盯著他盘问道。
展靖白缓缓摇头,“听过我吹箫的人又止千万?你都要毒杀吗?”
宫冰雁神情一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试著平复激动不满的情绪,“我的用意,无非是希望你能对我好一点,可是你却偏偏冷落我,连那只雪鹰得到的关注,都比我多,你教我怎能不难过?不寒心?”
“我对你哪里轻忽了?你为何总是这般小心眼,长不大呢?”展靖白语气平和中,隐含了一丝无奈。
宫冰雁却刁钻任性地昂起了下巴,“我不管,除了我,你不能喜欢任何人、任何事,否则……”
“否则,你就一再下毒,如同过往,毒死我的坐骑,我豢养的九官鸟,我收养的哑奴一般,个个魂丧九泉,死得莫名所以。”展靖白语音沉痛地接口道。
“你怪我心狠手辣吗?”宫冰雁一脸幽怨的瞅著他,“始作俑者是你,谁教你对我不够好,总是那般冷淡,那般无情?!”
展靖白紧抿著唇,闷不作声了,那神情像在忍受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江南艳妓彭襄妤?”宫冰雁紧迫逼人地追问著。
展靖白仍是一片静默,毫无反应。
“你为何不作声?”宫冰雁却更加恼火地逼近了一步。
“你要我说些什么?”展靖白懒洋洋地撇了撇唇,“我若说不喜欢,你相信吗?我若说喜欢,你受得了吗?”
“我……”宫冰雁为之一窒,随即又不死心地盘问下去,“那你为何要替她饮毒酒?你明知我只是试探你,下的毒并不重。”
“你明知我并不喜欢你牵连无辜,你又为何一再故犯?”展靖白沉著又不失犀利地反问道。
宫冰雁怀疑地哼了哼,“哼,她真是无辜的吗?”
“信不信由你!”展靖白一副悉听遵便的神态,然后,他出人意表地走到绫子身边,轻柔万分地抚了她的肩头一下,“绫子,数月未见,你出落得更清新可人了。”跟著,他半带挑衅地瞅著满脸愠怒的宫冰雁,不矜不躁地淡笑道:
“你是不是也要下毒毒死绫子呢?或者要我把追风唤回来,让你毒个过瘾?更或者,你干脆连我也一块毒死算了!”
宫冰雁神情一顿,条地红了眼圈,“你明知我舍不得伤你一丁点,你却故意说这种话来呕我,靖哥哥,你真是欺我欺得太过!”
展靖白又默不作声了。
宫冰雁吸起她的小嘴抗议了,“你又不理我了,你总是这样!你刚刚吃下的毒粉可逼出了?”
“死不了的,我已经司空见惯,久病成良医了。”展靖白淡淡地说道。
宫冰雁皱著鼻头轻哼了一声,“哼!那还不是因为我了解你,知道你就爱逞英雄,所以没敢下重药,否则,你有得瞧了。”
展靖白微微蹙起眉峰,摇头轻叹了。“你为什么总爱把自己弄成一个浑身是毒的女罗刹?整天和一些毒引、毒粉、毒物混在一块?把下毒害人,当成娱乐自己的消遣,弄得人人视你如洪水猛兽,不敢亲近?”
“这是我的防身绝活,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为你割舍,只要……”宫冰雁娇俏地转转眼眸,“你肯娶我为妻,我什么都听你的。”
“大仇未报,我是不会成亲的。”展靖白定定说道。
“你又以这句话来搪塞,却不知我听了多伤心,你知不知道,为了想你,我这半年是如何捱过的?”宫冰雁霍然卷起衣袖,露出了光滑白皙的皓腕,但见雪白的肌肤上,烙印著一点又一点宛如红豆般的伤疤,教人见了怵目心惊。
“那是我想你,想到无法克制时,用香环焚烧出来的伤疤,唯有那种剧痛,才能稍灭我对你的思念之苦,这种情苦自伤的心境,你能了解吗?”
一股熟悉的压迫感,又沉甸甸地顶在屐靖白的胸头上,让他觉得惊悚、无奈,只能摇头叹息了:
“冰雁,你何苦如此?你这么做,只是徒增我的负担和苦恼啊!你明知我不能分心,明知我的处境不能为儿女私情牵扰,你却一再相逼,岂非是存心陷我于难为之境?”
宫冰雁直勾勾地望著他,“我只要你一句话,报仇雪恨之后,你会不会娶我为妻?”
“我能不能顺利报仇,能不能存活,皆是未定之数,我不敢轻言许诺,误了你的终身幸福。”展靖白未置可否的轻声答道。
“你又在借词推托了!”宫冰雁满脸不悦地嘟起小嘴。
展靖白淡淡一笑,“你又在使性子找碴了!”
宫冰雁鼓起腮帮子,生起闷气了,好半晌,她才改弦易辙地闷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我爹他很思念你。”她见展靖白面带沉吟,并未立即答覆,又忙著敲起边鼓了,“我爹为了替你父母报仇,不惜和夺命阎君拚斗,落到半身瘫痪,武功尽失的地步,你忍心让他为你牵肠挂肚,而不愿多善尽些为人义子的孝心?”
“你呢?”展靖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是他的独生掌珠,他视若心肝宝贝,宠爱有加,你又怎么忍心和他长期冷战,不言不语?”
“他视我如心肝宝贝,宠爱有加?”宫冰雁面带嘲弄地哼了哼,“只怕未必吧!他用情不专,把我娘气得服毒自尽,害我八岁便成了没娘疼的小可怜,而他却依然故我,还为了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贱人,盖了一间密室,严禁任何人擅入,我一时好奇,闯进去瞧瞧,方知里头挂满了无数幅的肖像,画得竟是同一个女人,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我一见,不由替我死去的娘抱屈,信手撕了其中二幅,我爹便气冲冲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地赏了我二个大耳光,声色俱厉地将我赶了出去。”她怒气犹存的咬牙一顿,“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他为她神思不宁,朝思暮想,不惜伤了我娘的心,逼死了她,亦不惜盘旋于密室,为她作画缅怀,忧劳伤神,奉若神明,更不惜伤了父女之情,像他这样绝情绝义的负心汉,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我与他之间的怨仇,足以堆积成塔,只怕纠葛几世,亦难以化解,你不必替他当说客,白费心机!”
展靖白再度摇头叹息了。“你不让我伤你爹的心,却由著自己伤尽他的心,你还真是矛盾啊!”
宫冰雁却有她自己的一套见解,“他于你有恩,却于我有愧,二件事不同,岂可拿来相较同论?”
“你比我幸福,你还有亲生的爹可以呕气,可以忤逆,而我却连个可以冷战的亲人都没有!”展靖白语音低沉的叹道。
“你虽家破人亡,但你并不孤独,”宫冰雁笔直地望著他,眼中交织著热切的光芒,“你有我,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与你晨昏与共,生死相随。”
展靖白微微蹙起了眉尖,移开了视线,“你该回去了,义父会惦念的。”
“你陪我一块回去。”宫冰雁趁机和他讨价还价。
“我还有事要办,你先回去。”
宫冰雁却没那么好打发,她一脸执拗的下达但书,“你同我一块回去,否则,我就赖在这不走,看你又能拿我如何?”
展靖白却不为所动,他缓缓走进屋内,轻轻跃上了石榻,双腿一盘,闭上了眼眸。
宫冰雁一脸嗔怪地追了进来。“你这是在干嘛?”
展靖白文风不动,只是轻轻地闭著眼答道:
“睡觉养神。”
宫冰雁的眼睛又开始冒火了,“你打算不睬我?放著我不管吗?”她的语气又气又急又尖锐万分。
“你爱如何,我都一笑置之!”展靖白不愠不火的说道,然后,他双手结起了莲花指,一副祥宁入定,融入太虚的神态,气得宫冰雁连连顿足,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却又拿他没辙,只能杵在一旁,噘著小嘴干生气。
平时,她是个性情冷淡,既不爱笑,又对一切事物不感兴趣的冰霜女子。眉眼之间,像是堆满了冬凌霜雪,予人一种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只有在展靖白面前,她才会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像一团炙人的火球,永远有著散发不完的热情。
任何跟展靖白有关的事,她都非常敏感,而且占有欲极强,时时抱持著一种势在必得,不容他人分享、破坏的强硬态度。
只可惜,她再热情,再痴狂,也攻不进展靖白那座固若金汤、冰雕铁铸的心灵城堡。只能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死缠、耍赖、使阴,斤斤计较,把自己弄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每天活在猜忌和神经质的夹缝中,自苦苦人,更让展靖白和她的关系渐行渐远。
这样一厢情愿的戏码,不断地重复上演,任凭她再怎么生气、吃味、情绪化,乃至软硬兼施、威胁色诱,都无法摸得展靖白对她的怜惜和关爱,他对她,永远都像一个彬彬有礼,不冷不热的大哥哥,任凭她再怎么费心,再怎么努力,他们的关系似乎都在原地打转,毫无任何进展可言。
望著静坐在石榻上的展靖白,那冷傲孤绝,三分儒雅,七分潇洒的风采,爱怨交织的她,紧紧咬著下唇,暗暗在心中起誓,今生今世,她嫁定了他,无论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她都在所不惜,甘之如饴!
☆ ☆ ☆
彭襄妤一直无法从展靖白给予她的折辱和刺激中恢复过来,她的心,如惊雷击落的枯木,充满了深遂而难言的痛苦。
禹陵初会,他像一个矫勇善战的常胜将军,轻易地攻城掠地,攫住了她的芳心,让她从此被他的箫声蛊惑,傻兮兮、喜盈盈地勾绘著甜情蜜爱的蓝图,像个初尝情果,死心塌地的小傻瓜,竟不知道她衷心倾慕的吹箫郎,竟是个手执干戈的冷面人。
阎俊青临走前的谩骂羞辱,本已在她心中划下了一道深刻的伤疤,让她镇日活在愧对父母,上辱先人的阴影中。而展靖白的冷言酷语,不仅让她伤上加伤,更让她失去了编织生命的光和执,宛如一朵失根的兰花,被接踵来袭的无情风雨,卷走了所有的光华,只能病恹恹地在一片贫瘠的荒陌中,了无生趣地挣扎,凋零。
是的,她病倒了,展靖白的绝情和轻蔑,重重击溃了她,让她再也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和乐趣了。
当展靖白与宫冰雁相继离开后,她先是面无表情地呆坐了一个时辰,然后,她叫巧儿把胡嬷嬷找来,以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宣布,她要闭门休憩,暂不见客,脱离这种靓装迎门,舞衫歌扇的生活。
胡嬷嬷见她眼神空洞,神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爽快地应允她,想休息多久都行。
跟著,她不顾巧儿的劝阻,在春雨霏霏的傍晚,走到后花园倚著栏杆观赏夜景。
看著天空飘落一点一点的雨滴,像珍珠般洒落在荷塘中,泛起了阵阵涟漪,好像水舞一般的灵动美丽。
池水是那般地晶莹澄澈,田田荷叶,像碧绿的伞盖,更像少女嫩绿可爱的裙裾,任一汪清泉在它们脚下洗濯,发出淙淙悦耳的声响。
在这一片赏心悦目的绿意簇拥中,有许多白色、粉红色、紫色的莲花争著盛放娇妍,不但有并蒂的,甚至有三、四蒂相连的。
紫莲花已经谢了,片片花瓣落在水面上,任意飘零,随著雨点无情的浇打,看起来是那样单薄而楚楚可怜。
彭襄妤看得那样目不转睛,浑然忘我,连雨丝飘落得她满身满发,她都毫无知觉。
巧儿见雨滴愈飘愈急,渐成大雨之势,恐怕手中的雨伞遮挡不住,连忙劝说彭襄妤回房安歇,保重玉体。
她软言慰语,说好说歹,好不容易才把意志消沉的彭襄妤劝回了媚香阁,但,她却得了风寒,从此辗转病榻,在浑身发烫和心情郁结的双重煎熬中,憔悴苍白得不胜秋风,像一株饱受沧桑,玉灭香消的紫莲花。
☆ ☆ ☆
彭襄妤连续昏睡整整三天。
这三天,巧儿煎药熬汤,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拂著她,忙得没时间闭上眼睛打盹,累得浑身骨头酸痛不已,仿佛随时都会散开一般。
第四天清晨,阳光透过湘妃竹帘,洒落满室,摇晃著点点璀光。巧儿拿著一块干净的锦布,正准备帮彭襄妤擦拭不断冒出的虚汗时,彭襄妤的羽睫已微微颤动,轻吟了一声,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撑开了铅重的眼皮。
“小姐,你终于清醒了。”巧儿惊喜万分地嚷道,疲惫微肿的眼眸已蒙上了二层薄雾。
“巧儿,我怎么了?”彭襄妤浑身虚软的哑声问道,似乎意识还未完全清明。
“你受了风寒,整整三天昏睡不醒。”巧儿一脸疲困的望著她说。
“是吗?”彭襄妤的声音虚弱得像蚊虫的呻吟,她试著集中注意力,把目光停泊在巧儿那不胜苍白的容颜上,“瞧你满眼红丝,一脸倦容,你一定累坏了,三天都没有合过眼对不对?”
“巧儿不怕累,巧儿只希望小姐赶快康复,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巧儿由衷地说出她的肺腑之言。
“巧儿,我何尝不希望活得健康快乐?只是……”彭襄妤心头一阵酸楚,眼眶亦跟著湿润了,她对巧儿绽出一丝凄怆而感伤的微笑。“唉,当初,我本著铲奸除恶,牺牲小我的心,走进了这里,本以为只是一时的权宜之策,压根不会久留,没想到刘瑾死了,我还待在这里,只为了等待一份似镜花水月般不真实的感情,看来……”她无力地抿了唇角一下,一颗晶莹的泪珠跌碎在枕畔上,“我是走不出这里了,注定要魂断青楼了……”
“不!不会的!”巧儿满脸焦灼地含泪喊道,“小姐,你别说这种不吉祥的丧气话!你会活得好好的,不但长命百岁,而且还会福禄双全,子孙满堂的!”
“巧儿,你别难过,也不必说这些好听话来安慰我,”彭襄妤神思飘忽地笑了笑,“死,对我而盲,并不可怕,亦不是悲剧,反而是一种解脱,活著,只是让我的灵魂受苦而已……”
巧儿急得珠泪滚动了,“小姐,你别说这种话,巧儿听得心如刀剜啊!你待我恩重如山,巧儿结草衔环,三辈子都还不了啊!”她一脸悲戚而惶切地握著彭襄妤的手,“你若是有什么不测,巧儿走不苟活,永远永远跟著你,做你的小丫头!”她说得是发自内心的真言实语。四年前,最疼她的父亲不慎从马背上摔落,扭断了颈骨,母亲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著重病过世,父母尸骨未寒,她那视钱如命的兄嫂,便急著拿她当作摇钱树,以五十两锭银卖给了人口贩子,而人口贩子又以一百两纹银将她卖进迎翠楼。
初入火坑,巧儿如惊弓之鸟,整天寻死寻活,无论胡嬷嬷说好说歹,软硬兼施,她硬是不肯梳珑接客,甚至还不惜绝食抗争,以明心志。
胡嬷嬷火大了,正准备拿出最强硬的手段惩治巧儿时,彭襄妤却出面缓颊了,不仅拿钱为巧儿赎身,更将她收为自己的贴身丫头,一劳永逸地免去了她的皮肉生涯。
这份恩情,巧儿铭感于心,无一日或忘。
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彭襄妤是她这辈子最亲的人,她愿意付出一生一世的青春,不计辛劳,汤汤水水地侍奉著她,直到生命的终点站。
现在,见到彭襄妤这般憔悴失意,了无生趣,她真的心痛莫已,忧急交迫,恨不能将自己的生命力全部倾注在她身上,唤起她求生的意志,乃至追寻梦想的勇气。
彭襄妤泪光莹莹地摇了一下沉重的头颅,“傻丫头,我已心如死灰,生与死对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了,而你不同,你还年轻,又有美好的未来等著你,小喜子待你情深意浓,你怎能辜负了他?”
“我不管他,我只管你,”巧儿固执地摇著头,语音梗塞地努力鼓舞著彭襄妤,“小姐,我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可是,我对你的关怀和敬重却是牢不可破地,一点也不亚于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在我的心目中,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你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否则……”她眨动著一双泪眼,“巧儿也活不下去了……”
彭襄妤动容不已地闭上了眼眸,再睁开时,那双仍然美丽动人的星眸中,已蓄满了珠泪。“患难见真情,巧儿,我一生动荡飘泊,尝尽人世的刀剑风霜,本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身边还有个像你这样推心置腹的好丫头,上苍待我毕竟是不薄啊!”她荏弱而感慨地笑了一下,“即便是现在走了,我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不!小姐,”巧儿激动莫名地含泪喊道,“你不会死,为了巧儿,你要熬下去,你千万要熬下去啊!等你病好了,你爱去哪,巧儿都陪你去,你忘了展靖白,我也不要小喜子,咱们主仆二人远离那些臭男人,快快活活地结伴天涯,看山看水,远离世间的一切苦恼,好不好?”
彭襄妤逸出一丝无言的轻叹,再度开上了酸涩而沉重的眼眸。
巧儿却拿出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拚命摇晃著她的手,一叠连声地追问著:“好不好,小姐,你答应我,好不好?”
彭襄妤睁开了眼睛,满含娇嗔地白了她一眼,“什么好不好?你再这么乱摇一通,我的手骨都要给你摇散了。”
巧儿啊的一声,猛然松开了手,嘴巴却毫不放松地盯著问:“小姐,你还没回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呀?”彭襄妤装起蒜来了。
“就是──你要振作精神,好好地活下去的问题啊!”
“我才刚清醒过来,头昏昏,眼花花地,你就缠著我叽叽呱呱,没个休止,哼!”彭襄妤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轻哼了一声,“我就算不病死,也会被你烦死!”
“呸呸呸!”巧儿连呸三声,她见彭襄妤能说能笑,不由如释重负,心情大好,也跟著顽皮起来。“从今以后,咱们谁都不许说个死宇,否则掌嘴三下,晚膳也不许吃,看谁还敢说句不吉利的话!”
彭襄妤好笑地轻睨了她涯眼,“才刚遂了你的意,你就曳个二五八万,开起染房了。”
“巧儿不敢!”巧儿一脸藏不住的笑意,仿佛拨云见日的天空,“巧儿只要小姐能说能笑,吃得饱,睡得好,一辈子给你当丫头,我也是心满意足,快乐似神仙!”
“鬼丫头,嘴巴涂了蜜汁,净给我灌迷汤!”彭襄妤笑骂了一声,“还不快快扶我坐起来,睡了三天,我背都僵了。”
巧儿扶她靠在床头边,并拿了一张软被折叠撑在她的背后,笑嘻嘻地打趣道:
“这叫做先礼后兵,先甘后苦,先给你灌点迷汤,待会你才会乖乖地喝药。”
彭襄妤没好气地连连赏了她几记卫生眼,刚拿把木梳子准备整理一头蓬乱的乌丝时,胡嬷嬷已掀开纬幔,笑意盎然地走了过来。
“谢天谢地,襄妤,你终于醒了过来,你不知道,你昏睡了那几天,可把我吓坏了,心里更是揪成一团,不知念了几千万遍的阿弥陀佛!”
“让嬷嬷担心了,襄妤实在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我们就像母女嘛!这母女连心,你生病,我哪有不心痛的道理?!”胡嬷嬷一副想当然尔的口吻,“好在,老天保佑,你总算化险为夷,平安无事了,不过,你元气大伤,瘦得两颊凹陷,只剩下了一双大眼睛了,不好好调养安歇可是不行的!”跟著,她拿出了一盒人参,交予巧儿,要她炖鸡汤,给彭襄妤补补身子。
彭襄妤不胜感激,再三向胡嬷嬷致谢。
“别谢来谢去了,你这么生分,岂不是把我当外人看待了么?”胡嬷嬷拍拍她的手背,“你要真感谢我,你就给我好好吃,好好睡,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美得气死王嫱、西施,别让我替你穷檐心便是!”
彭襄妤低垂著粉颈,轻声应允。胡嬷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她瞿然一省,连忙从怀袖内取出一封信笺,交到彭襄妤面前。
“这是二天前有人交到店里来,指名要交予你的,说是峨嵋派遣人送来的。”
彭襄妤面露惊喜,赶忙取了过来,拆开封袋,细细阅读著。
然后,毫无任何预兆,就像一记来势汹汹的闷雷,敲碎了彭襄妤脸上的光采,她面如白蜡地放下了信笺,一动也不动地,脸上的神情十分呆滞,呆滞得有点骇人。
巧儿和胡嬷嬷一脸惶惑,如坠五里雾中,正待上前关切,彭襄妤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摊刺目的鲜血,然后,嘴角一阵抽搐,便跌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任胡嬷嬷和巧儿惊声尖叫,再三呼喊,她都毫无知觉,飘浮在一个遥远而虚渺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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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箫柔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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