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有点疲倦。
我笑着,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道:“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走了过来,神色凝重。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着我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的,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我一起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一进了电梯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道:“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啧,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发出了几次声音,提示他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该快点讲了。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处坐了下来。杨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不泄露出去吗?”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的。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所以我一听之下,就双手连摇,道:“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象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着我,道:“我……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不说,我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着他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道:“或许,你可以对你最亲近的人,象刘丽玲说……”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道:“不,不能对她说!”他的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杨立群点着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才道:“如果我对她讲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大力点着头。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着,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他忽然又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件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极度的困扰。我想劝他几句,先讲了一句,道:“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其实,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刘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响。杨立群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事实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难道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道:“你可以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是不能被检控两次的,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道:“这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我。我只好摊了摊手,道:“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了,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之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当时,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什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了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些什么,只好不再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上,一点点弄熄,望着桌面,道:“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实的情形!那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着,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对这个人起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的,而且这个人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可是那时候,那种厌恶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着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着:‘让开!’”
我摇着头,道:“胡协成是一个外形极猥琐的人,这样的人,是很惹人讨厌的。”
杨立群侧着头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厌恶他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当我动手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本来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丽玲,这使我极愤怒,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来。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是认识的,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什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着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时,丽玲也开口了,不但声色俱厉,而且充满了厌恶,道:‘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胡协成神情苦涩,道:‘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着当时的情景。胡协成毫无疑问,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一个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着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着象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走,我们不想听你任何话!’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用行动向胡协成说明了她更不愿听他的任何话。胡协成僵立着,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着,道:“卫先生,在听到胡协成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着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道:“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么?”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闷哼了一声,道:“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我看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什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盘也露了出来,鼻尖在冒着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我在讲到“要杀”两字之后,几乎讲出了“王成”的名字来。还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后,立时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虽然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全然多余的。
杨立群过了至少两分钟之后,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着咖啡,道:“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想去抢劫?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着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道:“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象你这样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已经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便越来越甚。我甚至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来,道:‘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着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着,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这柄刀的时候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我听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真有心惊肉跳之感。
杨立群又道:“他跟着我进了屋子,丽玲就十分恼怒,道:‘你带他进来干什么?’我低声在也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脱鞋子好,还是继续向前走来的好。”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倒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着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着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再是杨立群,我变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着气,一面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所讲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杨立群道:“当然清醒。”
我咽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继续讲。”
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会讲出王成的名字来,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才在刚才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他还是讲了出来。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着我道:“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道:“是,好象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的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着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杨立群道:“胡协成被我扶住之后,望着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象呻吟一样,道:“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是绝对没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却叫我小展。”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着我,象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认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并不准备讲出来,所以,我只是不出声。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字之后,四面看去,眼珠转动着。我随着他去看,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着的丽玲身上。当他望着丽玲的时候,他忽然现出极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是你”这样的话来,那么,杨立群立时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但是我的紧张,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手挽着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如此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道:“他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着丽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象还讲了一句什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什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胡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知道虽然我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道:“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倒真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什么在突然之间,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声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些什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什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所讲的话,有什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着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用意?”
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对于杨立群这样企图为他自己开脱的话,我心中实在起了极大的反应。本来,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的。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着叹了一声,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道:“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了很多了。”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道:“你想通了什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道:“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不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果规律之下相遇的。”
杨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你说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却竭力表示镇定,道:“根据虚无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讲得模凌两可至于极点,可是那并没有支援杨立群的信念,他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可以说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什么呢?王成将一种毒菌的粉,对小展说那只不过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给那四个皮货商人吃,令得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刹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是将四个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只不过做了这些,已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且,这念头是如此强烈,立即付诸言行。
而翠莲,却是小展热爱的对象。小展为翠莲牺牲了那么多,坚守诺言,结果翠莲却杀了小展。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了不知道多少。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来,一面道:“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看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如此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就人影都看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是商务上的事情!”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着,他就和刘丽玲互相紧搂着,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动。可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在这样的咖啡室中的顾客,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的。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也望着他们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可以看出他们两人之间,变得更疯狂、更热烈,简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程度。
可是,爱和恨,只不过是一线之隙的事。这样深切的爱,在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纠缠之后,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立群已经走了,我也不准备再坐下去,我扬起手来,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
这个女人是一个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的确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着一股淡雅的气质,衣着也极其高贵。她的神情,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一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道:“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一阵?”
我并不感到太错愕,因为我的一生之中,经过很多同样的事情,就算一个女人走过来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会感到太奇特,何况这个女人看来很有教养。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态。她坐了下来,道:“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你是卫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的行动?”
她说着,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我一听得那女人自我介绍,就吃了一惊。刚才,我只是留意杨立群在讲他如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什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一个极其稳秘的角落,因为连杨立群也没有发现她。
那样看来,杨立群对我讲的那些话,我们全是压低了声音来讲的,她一定没有听到。
想到这一点,我心略宽了一些,哦了一声,说道:“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道:“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等我讲完了再说。我又道:“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着,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之外,我还有什么武器,什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道:“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并没有用处。”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实在没有兴趣。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杨太太,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道:“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种事……实在很难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道:“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么,所以今生才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是极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的口中,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而且确,是和前生的纠缠有关的。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的关系,也够密切的了。他们曾是夫妇,一直到如今,还挂着夫妇的名义,那么,他们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
我忙道:“杨太太,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道:“具体的事实?什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期奇讶的神情望着我,道:“真有这样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道:“杨太太,你刚才来的时候,好象有什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是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又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她道:“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象在不断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么莲!”
我双手紧握着拳,要竭力忍着,才能避免发出呻吟声来。原来杨立群脑中,前生的回忆是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出来。一般来说,人在醉酒之后,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后再醒过来,会有一段时间,在记忆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论是正确的,前生的一组记忆,醉后进入了脑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当时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外表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只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什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之际,都会有同样反应的。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什么人?那个什么莲,是什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我,那样子可怕极了……”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盯着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道:‘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着,一面现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好象真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烧他一样。”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的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玉贞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那个持旱烟袋的人了。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
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着我,道:“这种情形实在很骇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道:“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不记得酒醉后说过些什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道:“你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那算不了是什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约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我父亲来看我。我父亲是抽烟斗的,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着话,一面玩弄着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着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着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突然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卫先生,这是为什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烧他?是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杨立群下意识里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老梁”,还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杨立群未曾对我说起过他对妻子的感觉,我相信,还只是下意识中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随口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有关烟斗的不愉快经历,也许是商场上的精神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杨太太,这些事,其实全不是什么大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来,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对我冷淡,开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着外面,然后,站了起来,道:“真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我何必对她说?让前生的事,纠缠到今世,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什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了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道:“他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孔玉贞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会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在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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