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是一个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在叙述这个故事之前,先要说几句题外话。不久之前,我接到一封自加拿大寄来的信,写得很长,寄信来的,是我不相识的三个年轻人,他们都在大学就读,他们和我讨论了一些科学上的问题之后,用挪揄口气问:为什么那么多诡异古怪的事,全都给你遇上了,而不是给别人遇到呢?
由于那几位年轻朋友没有回信地址,所以我只好在这里回答。
我回答是:我所遇到的事情,一开始就诡异古怪的,可以说少之又少,它们大多数是极其普遍的一件事,任何人都会忽略过去的,我只不过捕捉了其中极其细微的一个疑点,探索下去。
探索下去的结果,才会发现事情越来越是诡异古怪,发现很多事,根本远在现在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而如果当时便忽略了那一些细微的可疑之点,那么,自然也不会发现进一步的诡异的事实了。
所以,可以那样说,那种稀奇古怪的事,并不是恰巧给我遇到,而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遇到,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过去,而我锲而不舍,要追寻它的原因而已。
譬如说,街头有两个少年在打架,那样的事,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一生之中,一定都看到过的。那并不是什么奇事,而且可以说极其普通。
看到两个少年在打架,有的人会上去将他们拉开,有的人会远远躲开去,有的人会在一旁呐喊助威,看一场不要买票的戏,也有的人会去叫警察,那也全是很普通的行动,一句话,那是一件极普通的事。
可是,“尽头”这个诡异莫名的故事,却就是当两个少年在街上打架开始的。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在打架的人,当我发现他们的时候,在恶斗的两个少年之旁,至少已围了十三四个人,他们都在大声叫好。
那两个少年,大约都只有十六七岁,衣服很破烂,一望便如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问题少年,其中的一个,已经在流鼻血,另一个也已鼻青眼肿了。
可是他们却还在打着,缠在一起,拚命想将对方摔倒在地上,时而腾出手来,挥击着对方。
我看到这种情形,是感到十分之恶心。
使我恶心的,决不是那两个在打架的少年人,而是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
我站定了身子,只看了几秒钟,便决定该如何做了。
我推开挡在我身前的两个人,向前走去,来到了那两个少年的身边。
然后,我双手齐出,抓住了他们两人的肩头,喝道:“别打了!”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我才知道那些人,只是围着看,而没有人上来劝阻,是有原因的了,因为我一面喝叫,一面将他们两人,分了开来。
而就在我将他们分开来之际,他们突然各自掣出一柄小刀,向我的肚际插来!
这种攻击是突如其来,几乎毫无征兆的!
我赶紧一吸气,身子一缩,“刷刷”两声,两柄小刀,就在我的肚前,插了过去。我看到明幌幌,展有五寸长的刀锋,也不禁心头火起。
我双脚飞起,踢向那两个少年的胯下。
他们两人,一被我踢中,就痛得弯下了身子,其中一个弯下了身子之后,立时跳了起来,另一个也想逃,却被我抓住了他的衣领,直提了起来。
我抓住的那个,就是流鼻血的那个。他被我提起来之后,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我本来是想,在提起他之后,再狠狠地掴他两巴掌的,可是看到他那种血流满面的样子,我扬起的手,也放了下来,只是道:“走,到警局去!”
那少年还在用力挣扎着,可是当他知道他是无法在我手中逃出去的时候,他停止了挣扎。
然而,他也不向我求饶,只是恶狠狠地望着我,道:“你不放开我,那是你自讨苦吃!“
我冷笑着,道:“你想恐吓我,那是你自讨苦吃!”
我拖着他便走,只走出了几码,迎面就来了两个警员,我将经过的情形,大略和那两个警员说了说,就松开了抓住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趁机,身子一转,突然向外,奔了开去。
一个警员立时扑向前去,将他扑倒在地上,那少年和警员纠缠起来,另一名警员也冲了上去,很快就把那少年制服,我和他们一起到了警局中。
一直到我离开警局之前,那少年一直用一种十分恶毒的眼光望着我。
我自然可以在他的那种眼光中,看出他对我,是恨之入骨的。
但是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样的少年人,因为种种原因,流落街头,以犯罪为乐。形成这种少年的原因很多,许多专家,都喜欢称之为“社会问题”,但是我一直以为那还是个人的问题。
在同一环境,终于成为滓渣,将之归咎于社会,实在不公平,社会为什么会害你而不害他呢?自然是你自己先不争气的缘故。
所以,我自己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对,那样的少年人,只有当他还未变成大罪犯之前,便让他知道不守法是会受到惩罚的,才能有使他改过的希望。
我可以说是心安理得。
但是,那少年人的那种目光,却还是令得我十分之不舒服,一直当我回到了家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存在着。
我感到那几乎不是人的眼睛中应该有的目光!
人总是人,人是有文化的,文化的渊源、历史,都已非常悠久。人和别的动物不同,人的感情,受文化的薰陶,在一个即使从来未受过任何教育的人,他日常接触的一切,也全是人类文化的结晶,他也应该受到人类文化的一定影响。
可是那少年人,唉,他的那种目光,是一种充满了原始兽性的仇恨,将他的脸部全都遮去,只剩下一对眼睛的话,那你将分不出他是人还是兽!
说我的心中“不舒服”,那还是很轻松的说法,应该说我的心头很沉重。
但自然,过了几天之后,我也将那件事,渐渐忘记了,直到第七天,我和我的妻子白素,从一个朋友家中出来。那晚月色很好,我们的车子停在相当远的地方,是以我们慢慢走着。
那时已经是午夜了,街道上很冷清,情调很不错,可是,突然之间,从横街中,呼啸着冲出了七八个人来,那七八个人的动作十分快,一下子就将我们围住了!
而且,我立即就看出,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面对着我的,正是那天打架,给我抓住的那少年!
现在,他和他的同伴,年纪都差不多,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握着一柄尖刀。
那少年人本来大约是想抢劫过路人的,他一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吹啸声,他手中的刀尖,精光闪闪,挡住了我,狞笑着,道:“兄弟,原来是你!”
那七八人中有几个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你认识他?他是谁!”
他们之中,也有的用贼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白素,道:“嗨,跟我们去玩,怎么样?”
白素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下吃惊,她只是觉得事情太滑稽了,在她的眼中看来,那些小流氓和纸糊的实在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伸手向那少年一指,道:“那天你在警局,一定未曾吃过苦头?”
那少年一直哼笑着,突然大叫了一声,道:“弟兄,这人我要他的命!”
他那种凶狠的神情,令我呆了一呆,我想问他,为什么他和我的仇恨如此之深,我也想问他,他是不是知道,如果杀了我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随着他的那一下凄厉的怪喝声,至少有三个人,一起向我冲了过来。而在那一刹那间,我起了一阵恶心,我感到向我扑过来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条疯狗!
在那样的情形下,除了采取行动之外,我自然不能再做别的什么了。
我身形一挺,突然飞起一脚,向冲在最前面的人,疾踢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一脚踢中了那人的什么地方,但是我听到了一下干脆的骨裂之声。
接着,我也向前直冲了过去,当一柄尖刀,突然剌到了我的面门之际,我倏地出手,抓住了那手腕,用力一抖,“咭”地一声响,又听到了腕骨断折声。
我的左手肘也在同时撞出,因为另一个家伙,在那时自我的左面攻来。我的左臂上,被那家伙的小刀,划出了一道口子。
但是当我的手肘,撞中了他的胸口之际,他至少给我撞断了两根肋骨!
在另一边,另外两个小流氓在白素的手下,也吃了苦头,一个小流氓双手掩住了脸,血自他的指缝之中流出来,也看不出他受了什么伤。
另一个小流氓,弯着身子,汗自他的额上,大滴大滴淌下来。
还有几个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呆住了,他们的手中还握着刀,但是他们的情形,就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我拍了拍双手,向他们走了过去,冷冷地道:“怎么样,还有人来动手么?”
我一面说,一面直向那个少年走了过去,那少年转身想逃,但是我一伸手,便已抓住了他的衣领,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那时,其余的几个人,受伤的也好,未曾受伤的也好,都已急急逃走了。我将那少年的手扭了过来,冷冷地道:“到警局去,我想这一次,你不会那么快就出来的了,兄弟!”
那少年仍然用那种目光瞪着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一直将他拉到了碰上警员,才将他交给警员。
自然,我们免不了要到警局去,等到从警局中出来之后,白素才叹了一声,道:“你觉得么,这些人,他们简直不像是人!”
我也叹了一声,我早已有那样的感觉了。
白素和我一起向前走着,她又道:“你有没有感到,人在渐渐地变了。”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
白素道:“我是说,人在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像野兽。人类的进化,在我们这一代,可能已到了尽头,再向下去,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只好走回头路,终于又回到原始时代!”
我苦笑着,道:“你这样说法,倒很新鲜。”
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道:“我也是有感而发的,你还记得么?明天,章先生要来,他是群众心理专家,你不妨向他转述一下我的意见。”
不是白素提起,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在这里,我当然得介绍一下那位“章先生”。我未见章达,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章达分手的时候,我们全是小孩子,我们都只有十一岁,章达的父亲是外交官,他要离开家乡,到外国去了。
在那样的年纪,到外国去这件事,对两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来说,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和他曾撑着船,在瘦西湖中荡了整个下午,然后,还曾在一座庙中,当着神像,叩了三个头,结义兄弟。当叩头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从旧小说看来的那一套,什么“但愿同年同月死”之类。
在章达走了之后,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有那样的一个结义兄弟,一直到了前三年,我才在一则新闻中,看到了章达的名字。
那则新闻,是和世界社会心理学大会有关的,章达是这个大会的执行主席,曾有一篇专文,专门介绍这位年轻的又有卓越成就的章达博士。
我在看到了那篇报导之后,才写了一封长信到他就教的大学中,他在收到了信后,给了我一个长途电话,我们用家乡话互相交谈着。
以后,我们不断通讯,保持着联系,互相虽然未曾再见过面,但是彼此对对方的生活,却知道得十分详细,他因为要出席一个学术性的会议,是以要到远东来,决定和我共处三天,明天他就要到了。
白素说得对,章达是如此著名的社会学专家,他对我心中的疑问,应该有所解答的。
我们回到了家中,这一晚上,我的心中仍然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之感,当然,是因为那少年眼中的那种光芒,那种绝无人性,只有兽性的眼光。
第二天中午,在机场我接到了章达,章达在联合国的一个机构中,也担任着重要的职务,是以他一到,就有官方的记者招待会。
但是章达究竟是我的“结义兄弟”,多少年来,他的怪脾气并没有改爱,当记者招待会举行之际,我在会场的外面等他。
然后,他运用了一点小小的欺骗,溜出了会场,和我一起奔出机场,上了由白素驾驶的车子,“逃”走了!
在车中,章达得意得“哈哈”大笑,看他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逃学成功的顽童。
然后,在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下,章达打了一个电话到机场,告诉接待他的官员,说他在这三天中,想自由活动,不劳费心。
二十分钟后,章达已到了我的家中,他一到家中,便目不转睛地打量了白素,足有两分钟之久,然后,他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道:“小黑炭,你真好,娶到了好妻子!”
“小黑炭”是我小学时的掉号,我握住了白素的手,道:“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章建滩了搜手,道:“结婚,我说不能和石头结婚,和木头结婚的,可是金发美人与石头、木头相比,却是相差无几!”
我笑了起来,章达自小眼界就高,所以他的绰号叫“癞带姑子”。“癞带姑子”是我们的家乡土话,就是“癞蛤蟆”。蛤蟆的眼睛是朝天的。
我一面笑,一面道:“癞带姑子,你再双眼朝天,只怕得打一辈子光棍!”
章达大声叫了起来,道:“胡说,我们不说这个!”
白素也笑着,我们果然不再谈章达的婚事,因为在这方面,章达本就很敏感,我们详细计划着这三天的节目,一小时之后,我们已准备照计划出门了。
可是就在那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白素去接听电话,我叫道:“说我到欧洲去了!”
白素拿起电话来,听了两句,皱着眉,向我道:“我看你非听这电话不可,是警方打来的。”
我略呆了一呆,这大概是天下最煞风景的事情了,可是我却又不得不去听那个电话!
我拿起了电话,对方倒十分客气,道:“是卫先生么,我们有一个消息要通知你,昨天因为你出力而被拘捕的那小流氓,今天从拘留所逃走了。还刺伤了一个警员,抢走了一支枪。”
我呆了半晌,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警员道:“卫先生,你曾经两次协助警方拘捕他,警方认为那是一个失去了常性的危险人物,现在他的手中有枪──”
我吃惊道:“你是说,他会来找我麻烦。”
“可能会,所以警方有责任通知你,请你小心一些,免得遭了暗算。”
我呆了几秒钟,才道:“谢谢你,我会防范的。”
我放下了电话,章达立时问道:“什么事?你和警方有什么纠纷!”
我苦笑了一下,道:“那全是一件意外──”接着,我就将那件事,自头至尾,向章达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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