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候,我心中已想了千百遍:究竟是谁对两头银猿下了毒手的?银猿的身手如此矫捷,要射杀他们,也不是容易的事。
当然,这种半自动步XX的射程相当远,若是出其不意地扫射,银猿自然难有幸免。
会是猎人?甚么猎人会有那样的武器?
那么,是不是遇上了巡逻的军队?这一带虽然荒僻之至,但偶然有军队巡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红绫在静了一会之后,忽然吼叫了三声,大声问:“谁做的?为甚么要这样做?”
她在这样问的时候,望着我们,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看了很令人害怕——她的观念之中,并没有“报仇”这个概念,但是在悲痛之余,自然也会愤怒,这是人类感情的必然步骤。
我道:“现在还不知道,但一定会查出来——它们不可能在树上中XX,难道是中了XX之后再上树的?”
红绫出乎意外地镇定:“他们是灵猴,死也死得不一样,他们那么可爱,为甚么要杀死他们呢?”
红绫有了这样的疑问,那可能是她人生痛苦一面的开始了。
我向白素望去,她缓缓摇了摇头,表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甚么人下的手,她问红绫道:“我可以仔细检查一下它们,那对于找出是甚么人杀死它们,有很大的帮助。”
红绫呆了片刻,才点了点头,我补充道:“需要把他们体内的子弹取出来。”
红绫叹了一声:“随便吧,他们已经死了。”
她说了之后,走开了几步,在一个树桩上坐了下来,托起一竹筒酒,大口喝着,几十只猴子围在她的身边,这时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都垂头丧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猴类集体表示悲哀,也算是奇观。
我和白素蹲下身,察看银猿的尸体,每一头都各有两三XX射中了致命的所在。在身体那么重要的部位中了XX,还能上那么高的树,死在树上,维持了死亡的尊严,这类猿猴被尊称为灵猴,实在大有道理。
白素把他们头上的长毛拨开,很明显,他们的头部,有过头盖骨被切开过的痕迹。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有甚么东西植入他们的脑部。”
白素压低了声音:“我可无法提出要把他们的头割下来去解剖。”
我叹了一声,当然不能这样提出——在红绫如此悲伤的时候,不能使她更难过。通常小孩子死了宠物,尚且会伤心不已,何况她对那两头银猿,大有亲情。
我取出了小刀,在猿XX上,各挖出了一颗子弹,果然是半自动步XX的子弹,又细又长,在造型上,堪称美丽悦目,但是作用却在更方便夺走生命。
白素沉声道:“先把它们埋了再说。”
我来到红绫的身边,红绫已喝完了那筒酒,她抬头向我望来,我发现她的神情,固然悲伤,但是也充满了疑惑——显然她心中一直在问“为甚么”,这是不是可以算是她真正成熟的开始?
我摊开手,把两颗子弹递向她,她拿了起来,稚气地放在口中咬了咬。我道:“就是这种子弹,杀死了灵猴。”
红绫问了出来:“为甚么?”
我据实回答:“不知道,人类不但格杀其他的生物,而且同类残杀,过程惨烈,历史——有机会,我会给你说说人类的历史。”
红绫却不理会我的解说,又问:“为甚么?”
我长叹一声:“没有人知道为甚么。”
红绫锲而不舍:“一定是有答案的,是不是?”
白素也走了过来:“或许是,但至少到如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为甚么在没有目的情形下,也会有杀戮——尤其是人类互相间的残杀。”
红绫扬起眉:“没有人知道为甚么?那么说,人不是蠢笨得很吗?”
对红绫的这个问题,我和白素都觉得难以回答。因为自从教她识字,教她讲话以来,我们一直在向她灌输知识的重要性,告诉她人类是有文明的生物,要她分辨人和猿猴的不同之处。
如果这时,回答她人真是很蠢笨的,那不是自相矛盾、前功尽弃了?
但若是回避这个问题,也不是办法,白素在想了一想之后,道:“是的,有些人,很多人,确然十分蠢。”
红绫扬起手中的子弹:“像造出这种东西的人,就很蠢笨?”
我道:“是,蠢笨,这种笨人他们只知道制造死亡,比猿猴还要笨,他们的存在,只为制造灾祸。”
红绫现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摇了摇头,又低声问了一句:“为甚么?”
这一次,我和白素都没有回答。白素道:“把他们掩埋了吧。”
出乎意料之外,红绫竟然道:“妈,你不是一直想把他们的头打开来看看?现在他们死了,是不是还想?”
白素忙道:“如果你不愿意——”
红绫缓缓摇头:“他们……死了。”
白素把她搂在怀里,我低声道:“如果你想哭,不妨放声痛哭。”
红绫的行事,在在都出人意表,她听得我这样说,很奇怪地望向我:“大哭?我为甚么要哭?”
我道:“人在悲伤的时候,就用哭来表达。”
红绫十分认真地想了一想:“我很悲伤,但是我不想哭,我只想知道是谁做的,为甚么要做。”
她在这样讲的时候,神情肃穆。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头都感到了一阵寒意。我们都不想在这个题目上再说下去,理由很简单,红绫只想知道是甚么人杀了灵猴的,她是不是由此有了仇恨之心,想到了要报仇呢?
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人遭到了不幸,有了仇恨,要报仇,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但我们绝不想红绫有任何仇恨心——她本来绝不会有的,但由于灵猴的死,就有可能产生。
虽然,她只要在文明世界中生活下去,迟早会发生一些事,使他产生仇恨的信绪,产生报仇的心理,甚或行动,但这种情形,总是迟来一刻好一刻——等她有足够成熟的时候才出现,她就会适当处理。
在如今的情形下就出现了这种情形,总不是很适合的。如今,她可以有报仇的力量,可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判断自己的行为。
我很小心地道:“我们会努力找出答案来——”我立时转换了话题,“如果你不反对,那么,可以把他们带回去研究。”
红绫又缓缓摇了摇头,神情沉思——很少在她的身上,看到这种情形。
接着,她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灵猴的尸体,蹲了下来。那一大群猴子也跟着她。我和白素先走了过去。只见她伸手在尸身上抚摸着,用力捏着,又抬头看了看天,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向我们望来,大声道:“是两天之前的事。”
我先是一怔,接着,立刻知道,红绫是在说,银猿被杀,是两天之前的事。
我和白素,刚才在检查的时候,自然也从血液的凝固状态,和尸身的僵硬程度上看出,银猿被枪杀,已超过二十四小时,但是不如红绫说得那么肯定,她说,是两天之前的事。
断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在谋杀案之中,是很重要的一环,往往可以循此线索破案。而那是属于法医学的范围,是相当高深的学问,还需要配合精密的解剖。
自然,也有经验丰富的法医,可以凭肉眼判断死亡的时间——配合温度、XX斑的出现等等来下结论。不过红绫可从来未曾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她说那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根据何在?
我这样想着,就难免有疑惑的神情。白素低声道:“她自小猎食动物,自然对动物的死亡有认识。”
白素的解释很合理,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红绫又伏了下去,在其中一头银猿的一个枪孔上,用力嗅着。又示意,叫几头体型相当小的猴子,也去嗅闻。
然后,她站了起来,那几头小猴子,动作飞快。也一下子散了开去,四下乱窜。
不一会,有一头小猴子,在约莫三十公尺外,发出了尖厉失常的叫声。
红绫立刻向那头小猴奔去,并且同时向我们作手势,示意我们也过去。到了近前,那地方是一个灌木丛,那种灌木,结一种黄色的果子,有一片灌木丛有被压到过的痕迹,在灌木中,也有血迹。
红绫指着血迹:“他们是在这里被杀的。”
这时,我和白素,对红绫有那么高强的侦查能力,都惊诧不已。
自然,后来我们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她这种能力的由来。她曾是女野人,这一切,正是她以前生活的一部分,是她自小在生活之中养成的本领,再自然不过。
白素走近去,走不几步,她就吸了一口气,视线盯在地上,我也吸了一口气,因为我也看到了,在那里,有被践踏过的草,也有一两个很是清晰的脚印留在泥地上——应该说是鞋印,一看便知,那是一种适合野外活动所穿着的靴子的印,也或者是一种军靴的印。
从靴印来判断,只是一个人,并不是我曾设想过的巡逻队。
刚才,由于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我们都不及细想,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红绫的身上,唯恐她因为这可怕的打击而失常。
对我和白素来说,那真是紧张之极的一刻,因为我们都不知道红绫若忽然大失常态起来,我们该如何应付。
可是事态的发展,却出乎意料,红绫虽然悲伤,可是远比我们设想来得镇定。她还能忍着悲痛,作出侦查,可知她很正常。
那使我们放下心来,才能再去想及其他。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包括我,白素和红绫,以及跟着我们的那群猴子,都在极危险的境地之中。
那个穿军靴,持平自动步枪的人,两天之前,在这里枪杀了两头银猿,现在,他在哪里?
这个凶徒手中持有极有效的杀人武器,射程可以达到一公里,如果加上配件,杀伤力可以更强大,他若是还在附近,对我们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
更今人心悸的是,我们在明,他在暗,完全无法加以提防。
一想到这一点,我立时道:“那凶徒,可能还在附近,要迫他现身。”
红绫应声道:“我早说了,有人跟着我们。”
她这样讲,意思自然是说,连日来,那个跟踪者,就是杀银猿的凶徒。
她有很强的侦察能力,但那只是她生活的本能,真正要作缜密的推理,她就有点粗糙。白素立即指出:“不是同一个人——跟踪者一直在我们后面,这个凶徒,在我们的前面。”
红绫抬高头:“他可以赶过我们,行了凶,再回到我们后面跟着。”
白素很认真:“有这个可能,但如果跟踪者一直穿着靴子,也早叫你发现了。”
红绫又想了一想,点头:“是,是两个人,凶徒在我们前面,跟踪者在后面。”
很复杂的一种情形,但是她很快就条理分明地弄明白了,可知她的领悟力很高。
白素又道:“这种靴子,虽然说为了适合野外生活而制造,但是那种所谓“野外生活”,并不是苗疆的环境。”
红绫点头:“我以前就根本不知道甚么叫靴子。”
白素下了结论:“所以可以肯定,那个凶徒,并不习惯苗疆生活,是一个外来者。”
红绫侧头想了一会,学着她母亲的口吻:“所以可以肯定,那跟踪者习惯苗疆生活,是个苗人。”
虽然处境凶险,心情沉重,但是还是被红绫的神态动作,逗得笑了起来。妙的是红绫竟不知道我们为甚么要笑,问:“我说得不对吗?”
我们连声道:“对、对。”
红绫又道:“所以,要找出那个跟踪者难,要找出那个凶徒,不难。”
对于红绫这样的分析,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鼓起掌来——确然,一个人不论他多能干,如果他不熟悉苗疆环境的话,在这里活动,总难免缚手缚脚,要把他找出来,就不是甚么难事。
我加了一句:“别忘了凶徒手中有可怕的武器。”
红绫道:“我叫群猴散开去,去找凶徒,一有发现,就向我报告。”
我笑道:“妙绝,凶徒环境不熟,猿猴土生土长,反倒可以占上风。”
红绫向着猴群,发出了一连串的号令——这时,我们自然再不怀疑她有和猿猴的沟通能力了。
她留下了两头体型较大的猿猴,背负了银猿的尸体,问我们:“是先送回蓝家峒去,还是跟着我们?”
白素想了一想:“跟着我们,因为它们关系重大,若是失去了,再难寻找。”
我也同意白素的处置方法,我道:“我们得赶快到那山洞去,在山洞之中,至少可以防止有冷艳。”
白素点了点头,我们再向前赶路,这次却加快了脚步,原来轻松的心情,已一扫而空了。
我们一面前进,一面保持着极度的警惕,红绫也深知事态严重,所以真正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她感觉之灵敏,也直到这时,我们算是开了眼界——在二三十公尺的范围之内,简直没有任何异动可以逃得过她的注意。
有好几次,她一下子扑出三五公尺去,自草丛中窜出来的,甚至只是一只小田鼠。
到了中午时分,已接近那个山洞了。在山洞口,本来有一所十分简陋的草棚,可是望过去,草棚却已倒塌,我一看到这种情形,忙嘱咐各人,在一棵大树后先隐蔽起来,然后取出望远镜向前看。草棚显然新倒不久,因为断折的树枝,断口痕迹很新。
我沉声道:“有人先一步进了山洞。”
白素道:“真怪,这山洞所在处那么隐蔽,怎么会有人找得到?”
一路前来,由于要小心提防,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无暇讨论。
这个问题是:凶徒是何等样人?到苗疆来的目的是甚么?明白了这些,要防备他或是对付他,自然容易得多。
可惜,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向白素看去,看到她一脸的疑惑,显然也没有头绪。
对于我“有人比我们早进了山洞”的判断,白素和红绫都同意。
红绫身形一晃,待冲向前去:“我去引他出来。”
对于自己的女儿,行事冲动,我和白素早已有充分的了解,所以她身形才动,我们已一起出手,一边一个,将她拉住,同时,也没有说甚么,只是对她怒目而视,替代责备。
红绫的神情还有点不服,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向她解释对方手中武器的威力,听得她默然无语。我们由于根本想不到在苗疆会有手持现代化武器的敌人,所以根本没有相应的武器可以对抗。
虽然我们各自都有极好的身手,但若论行动快捷,谁也比不上那两头银猿,而银猿又远比不上子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是一样的心思——本来,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最好,是派身边的猿猴,前去山洞,探个究竟。
但是,我们却也知道,万万不能有此提议,因为在红绫的心目之中,人和猿猴并没有分别,怎么可以因为有危险,人不能去,就叫猴子去冒险。
如果我们作此提议,那么,必然轮到她向我们怒目相向了。
想了一会,我顺手拈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来,问红绫:“你能抛出多远?”
我说的时候,伸手向山洞指了一指,意思是问她能不能把石块抛进山洞去我们躲身的树后,离那山洞,约有三十公尺。
那石块,本来我也不能顺手就拾到,而是白素在最短时间内,迅速拾来的,她的用意很明显,若有人自山洞出来,我们至少也可以有石头作武器。
红绫看了一下,摇了摇头,却伸手向上指了指:“削一根适当的树枝,我可以把树枝抛进山洞去。”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拍打了一下: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标枪是田径运动中可以抛得最远的物体。
我点了点头,红绫迅速上树,不一会,就带着一根手臂粗细,约有两公尺长的树枝下来,运刀如飞,把树枝的一端削光,拿在手中掂了掂,站了起来。
有趣的是,她当然未曾在运动场上掷过标枪,可是那身形、手势,却几乎合标准,那当然是她在实际生活经验中得到的知识——用这样的姿态,可以使树枝飞出最远。
我立时抓了两块石头在手,白素在这时忽然道:“等一等。”
红绫手臂向下略沉,等候白素进一步的吩咐。白素道;“如果有人在山洞中,把他引了出来,我们准备如何对付他。”
我想了一想,扬了扬手:“拿石头扔他。”
红绫“啊”地一声:“我要削多一根树枝,他一出来,就可以射他。”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只知道他有武器,杀了两头灵猴。所以我们就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敌人——。”
她说到这里,红绫抢着想说话,可是被白素作手势止住。白素又道:“假设那是一个探险家,他根本不知道灵猴和人的关系,由于不明白的原因,杀死了灵猴,是不是他一出山洞,就要受到攻击?”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怕误伤了无辜,确然,山林之中,有的是各种猿猴,不明究里的人,怎么也想不到灵猴有那么大的来历。
可是,那人的手上有如此威力强大的武器,要是我们不先发制人,可能会吃大亏。
我望向白素,她道:“我们明人不作暗事。”
白素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作了一个手势,令红绫返到树后,暂时不要抛树枝出去,我对着山洞,气纳丹田,朗声道:“朋友,我们不知道你是甚么人,你杀的那两头猿猴,是我们的好朋友,地位和人一样。你或许是出于无知,我们也可以原谅。如果你在山洞里,抛出你的武器走出来。
这一番话,把我们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我连说了三遍。
可是等了一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可以肯定,只要山洞中有人,而听觉又正常的话,一定可以把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我道:“山洞里没有人。”
白素道:“那是可能之一。”
红绫居然听懂了:“可能之二是,他躲在山洞中不出声,让我们以为山洞中没有人。”
我伸手在红绫的头上拍了一下,表示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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