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十、月满西楼(2)

  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變而為狂怒凶狠。
  “你是誰?”他惡狠狠的問。
  “余美蘅。”我的聲音又干又澀。
  他的臉扭曲而變色。“余美蘅是什么鬼?”“不是鬼,是人。”我無力的說。
  “你從哪里跑來的?你為什么要在這儿冒充小凡?你說!你說!”他咆哮著。我振作了一下,走開去,我開亮了房間中間的小吊燈,我知道,我必須擊倒他,如果我一味讓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無法救他的。我猛的車轉身子面對著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聲,也對他吼了起來: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間里來?請你解釋,石先生,我不認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認得小凡,你不要滿嘴胡言亂語!我是你哥哥的女秘書!你深夜到這儿來是什么道理?你解釋!”我的聲音真的把他嚇住了,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我,接著,他就頹然的垂下頭去,就像我在花園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樣,狼狽而沮喪。他踉蹌后退,嘴里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的亂搖著他的頭:“我認錯了人,我以為—— 我以為——反正,我抱歉!”他退向房門口,那滿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的追到門口,用手扶著門,我目睹他踉踉蹌蹌的退回自己的房間。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著睡衣,雙手插在口袋中,靜靜的望著這一切。我們四目相矚,好半天,他才輕聲的說:“做得不坏,余小姐!”
  我心中忽然沖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憤而不平的,我說:“你不該把我拉進這個故事里來,使我退不出去,我跌進了你的陷阱!別以為我高興做這件事,我不走,只因為我同情他!”他向我走來,眼睛生動的停在我臉上。
  “怎么,我又傷了你的自尊?”他問。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層淚翳,我受傷的又豈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應該到這儿來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讓我接受這荒謬的工作!”“不是鬼,是你寬厚的同情心!”他學我剛剛對石磊的口气。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的搖搖頭,慢慢的關上了我的房門。天已經快亮了,曙色爬上了遠遠的山頭。
  九
  星期一石磊沒有回學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個星期過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們迅速的建立起友誼來。我在石峰的臉上看到了喜悅,我在石磊的臉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個万丈深的井里,掙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個直覺,覺得整個事件都不太自然,覺得我該离去,覺得平靜的狀況底下隨時隱藏著風暴。但我走不了,一种無形的束縛牽掣著我,我愛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處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回到翡翠巢。他在樓下的大廳里拋下他的手套和墨鏡,就沖到酒柜旁邊去攫出一瓶酒來,我從沒有看到他的臉色蒼白成這樣,握著酒瓶,他沖上樓梯,我不由自主的追過去,喊了一聲:
  “石磊!”“滾——開!”他大喊,繼續沖上去,石峰從他書房里跑了出來,攔在樓梯口,皺著眉喊:
  “小磊!”“滾開!滾開!你們都給我滾!”他大叫,叫得聲音都裂了,用力推開了石峰,他沖進他的臥室,砰然一聲闔上了門。立即,門里傳出他強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飲泣之聲。
  我和石峰面面相覷,石峰一臉慘然之色,半晌,才輕聲的說:“他又去看過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問。“就在這附近,一家私人醫院的附設病房里,醫生是我的朋友。”“她——”我猶疑的說:“沒有希望治好嗎?”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遺傳——你知道的。”
  我知道,換言之,這病是不治的。為什么老天要給人這么多苦難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門口,門內,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慘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顫栗。石峰用手叩著房門,喊著說:“小磊!小磊!開門,小磊!”
  “滾!”是石磊號叫著的回答,接著,是一聲重擊的,破碎的聲音,他把什么東西砸碎了。再接著,更多的東西被瘋狂的拋在門上,牆上,屋里充滿了一片拋擲和破碎的音響。在這些音響聲中,夾著石磊瘋狂的哭叫: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為什么?這世界上有神嗎?有公平嗎?為什么呵!”鬧了好半天,室內終于安靜了,他一定把能夠砸碎的東西全砸完了。跟著這陣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頭埋在枕頭里,啜泣聲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無奈的看了看我。說:
  “我們走開吧,讓他自己去好好的哭一場。”
  我跟著石峰走進他的書房。在椅子里坐了下來,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气。“這是人間最悲慘的事情,”我說:“眼看自己所愛的人,被惡運所控制,這比愛情的幻滅更悲慘!”
  “未見得!”石峰說,燃起了一支煙,“他們這段愛情,是被外界一個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毀的,這總比愛情本身發生動搖好得多。”“你是說——”我不解的望著他。
  “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書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著另一只手,深思的說:“當小磊回憶起這段戀情來,仍然有它美麗的地方,和動人的地方,這段戀愛在他記憶里將永遠絢麗,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況固然殘忍,總比小凡變了心,或者,小磊發現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個破滅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滅了的幻像?”我咀嚼著他的話,凝視著他。
  “我認識一個人,”他忽然有些激動的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認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卻發現她是個虛偽而又虛榮,談不上絲毫內在和修養的女人。你能了解這种幻滅嗎?”
  “這人也該負責任,”我說:“他應該在婚前觀察得清楚一些。”我說。“愛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對你,應該不是。”我說:“你有纖細的觀察力和冷靜的頭腦。”“哼!”他哼了一聲,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不過,”我接著說,我的舌頭靈活得出奇:“欺騙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過份丰富的感情!”
  “見鬼!”他把頭轉開,低低的詛咒,牙齒咬著煙蒂。
  我站了起來,向門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說。
  “等一下!”他喊。我站住,他走過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陣神志朦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寬寬的肩膀,有張堅定而易感的臉。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輕輕的伸了過來,碰碰我的頭發,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層薄霧,使那對眼睛看起來深深幽幽的。他的聲音輕而柔,飄浮在我的耳際:“你應該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嗎?我說不出話來,他忽然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我感到他身子的顫動,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熱的火焰,他的頭向我俯來,喉嚨里低低的、喃喃的說: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個來自月亮的好仙女呵!”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環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貼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淚水,我的心髒里涌塞滿了急須奔放出來的東西……我微仰著頭,他的臉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熱熱的吹在我臉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個世紀那么長久,他突然重重的推開了我,用沉濁的鼻音,迅速的說: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沖向了門口,一時間,屈辱、傷心、憤怒……各种复雜的感情齊聚心頭。石峰!他以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來娛樂他的弟弟的人?而我為什么要留在這儿,接受這屈辱的工作?我為什么不能洒脫的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這儿,到底為什么?我的潛意識在期盼,我的靈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從我到翡翠巢來,從我第一次走進石峰的書房,我就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書房,沒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必須先冷靜一下自己,好好的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陽西沉,想到暮色彌漫,我想不出所以然來。直到那山間的廟宇里,突然響起了鐘聲:
  “叮——當!叮——當!叮——當!”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鐘聲帶著無比的庄嚴、肅穆和宁靜,跟著暮色一起卷進我的屋子里來。我覺得心頭的煩躁漸息,雜念漸消。我不該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個使者,到這儿來撫慰一個受傷的靈魂。
  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揚著聲音問:
  “是誰?”“我,石磊。”我開了門,石磊站在房門口,蒼白而疲倦。眼神迷茫無助的望著我,他求救似的說: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的說:“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著他走下樓,走出翡翠巢。天邊的晚霞一層又一層的堆積著,晚風里帶著秋意,路邊的鳳凰木飄落著細碎的黃葉。我們沿著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這儿有一棵大樹,樹下有張刻著“翡翠巢敬贈”字樣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這儿來時,曾經坐下休息的。我們走過去,坐了下來,石磊幽幽的說: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黃昏,就散步到這儿來。”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來這儿的時候,曾感覺這附近有人窺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陰影?我搖了搖頭,看著遠處的天邊,晚霞明亮而美麗,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紅了。“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顧自的說:“那時這山坡上的地沒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給我完成學業。不過,最初真是慘淡經營。”
  “那么,”我沉吟的說:“這路也是他建的。”
  “當然,最初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條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廟里。”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們的對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著眉,他說:
  “以前,我總和小凡手牽著手,從這條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廟里,我們在廟中燒香,許愿,求簽,小凡稱這條路作天堂路,而現在——”他的臉扭曲著:“她在地獄里。”
  “不,”我說:“她現在的世界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們。對一個神志失常的人,應該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你怎么知道?”“我猜想。”我們站了起來,沿著那條路.我們無目的的向上走,松樹低吟,竹葉簌簌,我們沒有說話。涼涼的風,涼涼的黃昏,我們來到一個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塊!有懾人的气勢,我愕然的說:
  “這么大的石頭,是怎么搬到這出上來的?”
  石磊噗哧的笑了,難得的笑!望著我,他說:
  “連參孫也搬不動這樣大的石塊,這怎么會是搬上來的?這是本來就在山上的,這座山遍布這种大岩石。”“是嗎?”我笑著問。“我以為是人工!”
  “這人可太傻了!”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廟宇了,廟前有一塊空地,廟內設著觀世音菩薩的神座和拜壇。青煙繚繞,空气里彌漫著淡淡的煙香。我們走過去,在廟門前佇立片刻,一層無比無比的宁靜來到我心里,我在觀世音菩薩前面垂眸片刻,石磊問:“你干嘛?”“禱告。”“禱告什么?”“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蒼生!”我說。
  他看看我,沒說什么。
  繞過廟宇旁邊的走廊,有個小天井,天井里,三個七、八歲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跳著歌謠: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掉頭看著石磊,學著孩子們的聲音說:
  “你說奇怪不奇怪?”石磊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完了,他凝視著我,我說:
  “石磊,別再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會希望你這樣,她如果無知,你的痛苦對她也沒有幫助,是嗎?”
  他深深的望著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是的。”我點點頭。“你是個好女孩,美蘅,”他的臉色平靜安詳,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從哪儿把你找來的?”
  “他登報征求,我是一千多個應征者里的一個。”我說。
  “征求——女秘書?”他微微揚起了眉毛:“這是煙幕彈,對嗎?他是為了我,是不?”
  我的臉紅了。原來——他什么都知道,他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坦白的迎著他的目光,輕輕的點了點頭。
  “是的,”我說:“我后來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為了想找一個栖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斷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記,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熱情,我感謝你——留下來了。”
  “但是——”我覺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釋,卻又無法解釋,也不知道要解釋些什么,我礙口的說:“但是——石磊,我——
  我想——”“別說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發光的眼睛里帶著神秘的笑意:“你說得對,我該振作起來了,不為了你,為了——我有那么一個為我處心積慮的好哥哥!”
  我們彼此注視,天知道,我的臉是那樣的發著燒,我的心是那樣輕快的跳動……這個年輕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們對視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住我的手:“走吧!我們回去!”我們回到翡翠巢,已經是燈燭輝熄的時候了。石峰坐在餐廳里等我們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著我們,從鼻腔里問:“你們到那里去了?”“散步,”石磊搶先回答:“一直走到廟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振作。唔——我餓了!”
  石峰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
  “很開心?”他特特別別的問。
  “是的,”我回覆了一個興高采烈的笑:“很開心。”
  “唔——”他咬咬嘴唇,突然大聲說:“我們一定要等飯冷了才吃嗎?”我們坐了下來,開始吃飯。
  十
  接著的一個星期,石磊又到學校去上課了,但他一到沒課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來。我們相處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愛翡翠巢了。同時,我真的開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記來,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興趣,我從那些零星散亂的文字里,看出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和中國傳統農村的風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詩詞都美极了,使人愛不釋手。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兩兄弟,一個學建筑,一個學外交,卻都有极高的中國舊文學修養的原因,他們有個典型的中國文人的祖父!又在這祖父的薰陶教育下長大,環境和教育對人的影響畢竟是太大了。
  我熱衷于這份整理和閱讀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兩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誼里,日子就十分容易過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閱讀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著一個托盤來敲我的房門,托盤里是一壺冒著熱气的咖啡、兩個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的站在那儿,他說:
  “我看到你的房里還有燈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這壺咖啡。”我喜悅的開大了房門,他走進來,我們相對而坐,喝著咖啡,談著天。從他的祖父談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親,母親,叔父,和我的孤獨。咖啡既盡,明月滿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來告辭,用手扶著門,他深深的望著我,遲遲疑疑的說:“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見吧!”
  他猝然的轉過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佇立,和一夜的失眠。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我和石磊變得經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談天,或去山上的小廟,求求簽,听听尼姑們念經,也都特別喜歡听那暮色里的晚鐘和木魚聲。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談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這是他生命中的兩個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來,至于那位“大哥”呢?“大哥在八年前結的婚,”石磊說,我們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只腳踩在一塊石頭上,手里拿著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無意識的掃著地上的落葉,一面說:“他用盡各种方法來追求我的嫂嫂,簡直對她如瘋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變成了長期的冷戰,然后,他們就各過各的日子,大哥依舊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錢,去買自己的快樂。”“他們為什么不离婚?”我不經心似的問,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塊石頭上。“嫂嫂要哥哥付一筆錢,一筆龐大的數字,大哥并不是沒有,但他不甘心,于是就拖著。不過,我看,這問題快解決了。”“怎么?” “有朋友從美國來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對象了,”石磊輕蔑的撇了撇嘴。“一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在紐約有兩家中國餐館,她不會在乎我哥哥的贍養費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會來辦离婚手續的。”
  “你大哥——”我有些礙口的說:“他對你嫂嫂——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了?”石磊的眼睛閃了閃,很快的掃了我一眼,他笑笑說:
  “豈但沒有感情,有一段長時期,我哥哥憎惡全天下的女人,他說女人全是虛偽的動物,愛情是多變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愛情。他連——”他的眉頭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是嗎?”我深思的問。
  “是的,不過現在——”他突然把話咽住了。
  “現在怎么?”我問。“不怎么,”他丟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們回去吧!”我們回到翡翠巢,剛好滿天晚霞,映紅了客廳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圓形的藤椅里,意態寥落的握著一個高腳的小酒杯,靜靜的望著我們。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燒,是兩簇奇异的火焰。這天早上,石磊去學校上課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個翡翠巢都靜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陰云密布,風中帶著雨意,室內顯得陰暗和森冷。從一清早起來,我就有不安的感覺,屬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點鐘左右,石峰推開了我的房門,他的臉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別的聲調,他說:
  “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問。“去看小凡。”我背脊上有股涼意,那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孩!那個長得像我的女孩!那個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實想見見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么不對?
  “她——怎么了?”“不知道,醫生打電話來,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我從衣櫥里取出了我的風衣。
  “我們去吧!”我們下了樓,老劉已經把汽車開到客廳門口,上了車,車子開出翡翠巢的大花園,馳向石子路,轉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沒走多遠,車子轉向一條岔道,又開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訴過我,小凡的醫院离翡翠巢并不遠,果然,車行不過半小時,我們到了。
  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醫院,有個很寬大的花園,舖著草皮,中間是棟四四方方的、二層樓的建筑,大約有十几間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養病的好地方,大門口豎著一塊牌子,寫著:“心安精神療養院”車子一直開進花園,停在醫院門口,一個白衣服的護士小姐迎接著我們,她投給我好奇而詫异的一瞥,對石峰恭敬的點了點頭,說:“石先生,我們院長正在等您。”
  我們走進了院長室,那位院長的年紀并不大,大概四十歲出頭,戴著近視眼鏡,整洁而給人好感。石峰擔憂的望著他,沒有經過任何一句客套,立即問:
  “小凡怎么了?”“噢,石先生,您坐下談。”院長遞給石峰一支煙,沉吟的說:“小凡目前沒有什么,以病情來論,她在進步。”
  “你是說——”石峰不解的皺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長深吸了一口煙:“我對小凡的病,用盡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來,小凡确實有了進步,你記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爛什么,現在呢,她喜歡穿衣服了,也不再撕東西,最可喜的,是一樁料想不到的奇跡……”“怎么?”石峰焦灼的問。“她近來常常獨自坐著,彷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東西,從來沒有這么乖過,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居然說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說,她的意識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曇花一現,馬上她又神志混亂了,近來,她就好一陣坏一陣,她的意識在半朦朧的狀態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剎那的神志清晰,這樣下去,如果能再繼續治療一年兩年,說不定她會好轉,也未為可知。但是,我請你來,并不是為了這個。”石峰用疑問的眼睛瞪著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雖然有了進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卻無能為力。我昨天又給小凡做了一次心電圖和靜脈壓,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過這個冬天!”
  “李院長!”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髒病,這种先天性的心髒病比遺傳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跡了!”
  石峰臉色蒼白,轉開了頭,他喃喃的自語:
  “受詛咒的家族!”李院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所以,我要請你來商量一下,是繼續把她留在我這儿好呢?還是把她轉到普通醫院的心髒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語,只是一個勁儿的猛抽著煙,那一口繼一口的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罩住了。半晌,他抬起頭來,那對眼睛里帶著深沉的痛楚。“你認為——”他說:“她的心髒病有沒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長搖了搖頭,說:
  “我認為沒有,但是我不是心髒科的醫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說:“那么,你認為她能送普通醫院嗎?”李院長猶疑的看看石峰,又搖搖頭。
  “我沒有把握,她發作起來是很可怕的,你知道。傷害別人的可能性還小,傷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從早到晚雇人看著她。”石峰又沉思了片刻,決然的站了起來:
  “她留在您這儿,李院長,但我明天會請一位心髒科的醫生來診斷她,你現在——給她用心髒藥嗎?”
  “是的。”“您是個好大夫,李院長。”石峰說。
  李院長微笑了一下,眼鏡片后面的眼睛是親切的。
  “你們兄弟使我感動,”他說:“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帶我們去看看她吧!”石峰說。
  李院長站了起來,我們跟著他走出院長室,沿著走廊,我們走向病房。這是我第一次參觀精神病院,走廊的兩邊是一間間囚籠似的病房,輕病的患者像幽靈般在走廊里移動,重病的都單獨一間,鎖在屋子里,連窗子都加了木條,那些病人有的瑟縮在牆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揮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痙攣起來,看著那大部份重病病人,連棉被都沒有,只裹著一條鯰布袋,我覺得這是殘忍的。“為什么不給他們棉被?他們已經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應該再讓他們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的說。
  “他們撕碎一切,”李院長看了我一眼,說:“凡是他們抓到的東西,他們就撕碎,鯰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樣的人類啊!為什么人會瘋狂?為什么有這樣悲慘的世界?可是,當我看到一個病人玩弄著一條紙帶,嘻笑得像個無知的孩子時,我又遲疑了——他們真的悲慘嗎?
  我們停在一間病房前面,推開房門,有個護士小姐坐在那儿(后來我才知道,石峰是經常雇用特別護士照顧她的),李院長問了句:“她今天怎么樣?”“還好,院長。”護士說。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就是小凡嗎?她坐在一張椅子里,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頭的白色長袍。那件長袍就像挂在一個衣架上,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談不上了,那干枯的、被醫院剪得短短的頭發,那狂亂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個幽靈,一個鬼魂,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儿,不動也不說話,眼睛直直的,毫無表情的瞪著門口的我們。
  石峰走上前去,嘗試著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聲:“小凡!”她猛跳了起來,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牆角,她就把整個身子緊貼在牆上,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望著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頭昂了起來,像一只備戰的獵狗,全身緊張而气息咻咻。李院長拉住了石峰。
  “別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靜,讓她休息,我們走吧!”石峰頹然的垂下了頭,我們默默的退向門口,小凡忽然沖了過來,我們已經走到門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條,對著我們爆發了一陣莫名其妙的狂笑,聲音格格然如梟鳥夜啼。我覺得汗毛直豎。她的臉緊貼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發青的臉龐!那咧開的嘴!……不,不,這不是小凡,這不是我在日記中所認得的那個痴情的、天真的、調皮的小凡!我們沉默著走向醫院門口。石峰的臉色十分難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筆錢給院長,低低的說:
  “我覺得,死亡對于她,也未見得是悲劇。”
  “可是——”李院長不以為然的說:“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我們上了車,向李院長揮手告別。車子發動了,馳向一片蒼翠的山路,我把頭轉向一邊,石峰伸手握住了我,問:
  “怎么了?”“我不舒服。”我說。“她曾經比現在更厲害,”石峰的聲音很輕,望著我:“對不起,美蘅,我不該帶你來。”
  “不。”我虛弱的說。“我只是無法單獨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的說。想著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時,是如何忍受的?“可怜的小磊!”石峰似乎讀出了我的心事,他歎息著。“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誰知道?”我詫异的問。
  “哦……不,”石峰咽住了。“我是說——你別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將盡的真相告訴小磊。”
  “我——知道。”我說,望著石峰,他要說的就是這些?還是——他還隱藏著一些什么秘密?
  車子平穩的向前滑行,一陣涼風掠過,陰暗的天空開始飄起細細碎碎的雨絲來。
  十一
  雨接連下了好几天,天气驟然的轉涼了,窗外總是一片迷蒙的雨霧,室內就充滿了陰冷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覺的深了。連日來,石峰都很忙,早出晚歸,回來后就顯得特別的疲倦和憂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時間卻逐漸增加了,他開始幫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著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說不出心中的感覺。閉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時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對天真的孩子,嬉戲于山前水畔,渾然不知人間的憂郁煩惱,和將來會降臨的惡運…… 噢!慈悲的万物之神!這天晚上,石峰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他靜靜的告訴我:“小凡已經确定是沒救了。”
  “你請過心髒科的醫生?”我問。“是的,好几個醫生會診,她的生命頂多再維持六個月,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們整個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說:“這不是詛咒,只是遺傳。”他不語,室內很靜,只有窗外細碎的雨聲。好半天,他長歎了一聲,說: “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這人間來走一趟?宗教總解釋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安排像小凡這樣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說,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來。雨點敲擊著玻璃窗,叮叮當當的響著。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盞台燈,映亮了他的臉。他划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閃閃爍爍的。我看著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良久,我說:
  “小凡沒有白來一趟,別忘了,她愛過。人只要愛過,就沒有白活。”“是嗎?”石峰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
  “你看,每個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辭不達意的想解釋我的思想。“但,每個人都會有一分光,一分熱,這分光和熱就是他的愛心。盡管愛心有多有少,總是會有的,不是嗎?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燒一剎那就熄滅了,有的是一支蜡燭,燃燒得長久一些,有的是一盞燈,有的是爐火,有的是——太陽。” “太陽?”他沉吟的。“是的,這种人他的愛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陽,普照大地,廣施溫暖。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愛心的,多的像太陽,少的像一支火柴,他們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燒過。”我想,我有些辭不達意,但,石峰顯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視著我,很久很久沒有移開他的目光。然后,他用特殊的聲調說:“美蘅……你簡直——令人眩惑!”
  我的臉驀然發熱,這贊美竟鼓動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動起來,我又感到我潛意識中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緒了。我垂下眼帘,竟然吶吶的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嗎?”他低喊了一聲,驟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發熱,而我的冰冷顫栗,他的眼睛發著光,熱烈的盯著我,急促的說:“我嘲笑你?美蘅?從看你的自傳起,從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剎那,我就對你……”他說不下去,眼睛熱切的在我臉上搜尋,然后,他低喊:“噢!美蘅!” 我的呼吸靜止,我的靈魂飛向了窗外,駕著雨霧在山間馳騁……但是,他突然放開了我,走向窗口,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僵硬:“我們剛剛在談什么?小凡嗎?”
  我閉上眼睛,淚水滑下我的面龐。逃避吧!石峰!你盡管逃避!咬緊了牙,我摔了摔頭:
  “是的,小凡,”我的聲音堅定而冷淡。“你告訴我,她活不了六個月。”“你會對小磊保密吧?”“當然。”“那么,好的,”他退向門口:“再見!余小姐。”
  “再見,石先生!”他退出去了。門,在我們兩人之間闔攏,是一道堅強而厚重的門。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廟里,我們在細雨之中散步,別有情調,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竹葉,在雨中更顯得庄嚴。黃昏后我們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訴我們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書房里已經談了很久。
  “是誰?你認得嗎?”石磊有些詫异的問,石峰在城里另有辦事處,很少有客人會到翡翠巢來。
  “是方先生,方律師。”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雜。我們站在大廳里,我脫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頃,對我說:“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他匆匆的跑上了樓,我有些詫异,這是個特殊的客人嗎?我搖搖頭,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著窗外的雨霧和暮色。石磊跑回來了。“美蘅,”他走到我的身邊,帶著一臉的不安和憂愁。“哥哥离婚了。”“你說什么?”我怔了怔。
  “方律師是我嫂嫂的律師,他帶了委托書和离婚證書來,剛剛我哥哥已經簽了字。”
  “哦。”我看著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說,他的聲音里帶著濃厚的摯情。“他一生只會為別人安排,為別人設想,卻最不會安排他自己。”他盯著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樣堅強,他有一份自卑,對于愛情,他比我受的傷害更大。”
  我迎視著他的目光。“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我問。
  “你知道的,是嗎?”他的目光深沉莫測,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對不對?美蘅?”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來的,我會好轉的,美蘅。你放心。”我遲疑的看著他,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他的聲音低而溫柔。“也不知道怎么謝謝哥哥。我想,就像你說的,小凡有知,不會愿意我沉淪,小凡無知,我的痛苦對她更無助于事。我是該振作了,為你,為哥哥。”“石磊!”我眼眶潮濕的喊。“不過,我——”
  “別說!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輕,但你對待我像一個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滿了——別怕你會給我傷害,美蘅。”
  我們對視著,在這一剎那,我滿心充滿了感動和溫情,是的,我們彼此了解。他緊握著我的雙手,我們就這樣站在暮色漸濃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腳步聲走下樓梯,我和石磊猝然分開。但是,來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樓梯口,他看到了我們:手握著手,依偎在一塊儿。
  石峰的臉色很坏,一剎那間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對我隨便的點了點頭,他送走了他的客人。回到大廳里,他面有怒色,沒好气的說:“你們不一定必須在客廳里表演親熱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嗎?”他打鼻腔里說:“愛情還要管時与地的嗎?哥哥?”
  “你們?”石峰聳起了眉頭,他的臉扭曲了起來,陡然間憔悴了十年。“啊,隨你們。”他大聲的喊秋菊,告訴她他不在樓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樓上去,最后,還加了一句:“送一瓶白蘭地來!”他走了。我望著石磊。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石磊?你為什么要欺騙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還看不出來嗎?美蘅?他嫉妒得要發瘋了!”
  “石磊!”我喊。“美蘅,”他深深的望著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如——”“假如什么?”“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著說:“他快為你發狂了,從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蹤著你!美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呵!”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樓梯。
  我仍然站在那儿,灰蒙蒙的暮色從窗口涌進來,把我緊緊的包圍在中間。
  十二
  一夜風雨,早上,卻出乎意料之外的,天晴了。
  陽光使人振奮,尤其是雨后的朝陽。我沖下了樓梯,帶著滿怀的喜悅,跑進了花園里。滿園花香,繽紛燦爛,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帶著隔夜的雨痕。我拿著剪刀,剪了一大把玫瑰。捧著玫瑰花,我愉快的跑上樓,一路哼著歌儿,經過石峰的書房時,我停住了。
  書房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石峰想必還在臥室中高臥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經縱酒到深夜。望望怀里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滿他書房中的花瓶?讓一瓶鮮花帶給他一個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著笑,我推開房門,輕快的走了進去,可是,立即,我呆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樂椅里,兩只腳高高的架在書桌上,他手邊的一個小茶几上酒瓶、酒杯、煙蒂、煙灰狼藉的堆著,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煙。室內的電燈仍然亮著,在滿窗的陽光下,那昏黃的燈光顯得异常的可怜。石峰的頭仰靠在椅背上,他并沒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眼白布滿了紅絲,臉色是鐵青的,他竟一夜沒有睡覺!“噢,”我愕然的說:“我——以為……這儿沒有人呢!”
  “關上門!過來!”他冷冷的說,又帶著我最初見到他時,他那种命令的語气。我机械的關上門,有些手足無措,他的神色令我有惊嚇的感覺。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
  “你從哪儿來的?”他自語似的問:“月亮里?”
  “不,”我的思想恢复了,走過去,我把怀里的花放在桌上。“月亮里沒有玫瑰花,何況,現在沒有月亮,太陽已經快升到頭頂上了。”我走開,拉開了半掩的窗帘,給室內放進更多的陽光,再熄滅了所有的電燈。滿屋的酒气和煙味,我把煙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盤里,放到門外走廊的地上,秋菊會收去洗。我忙碌的走來走去,想讓這零亂的房間清爽些,想赶走室內的沉悶的气氛。他望著我在房間里移動,靜靜的不動也不說話,直到我想掠過他去取花瓶時,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嗯?”“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濁,語气并不友善。
  “什么東西成功了?”我不動聲色的問。
  “別裝傻!你的工作!你對小磊的工作!”
  “我沒有做任何工作。”我悶悶的說。
  “那么,你是愛上他了?”
  “我沒有愛上誰。”他的手箍緊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來告訴我,你要嫁給小磊了?”
  “我也沒有要告訴你什么。”
  他的手指陷進了我的肌肉里,弄痛了我,他的眼睛里冒著火焰。“你值得加薪,美蘅,你的工作效率超過了我的預料,哦,對了,我忘記把你的薪水付給你!”他打開抽屜,取出一疊鈔票,丟在我的面前。我有几秒鐘沒有思想:只覺得所有的陽光都從窗口隱去。然后,我開始發抖,不能遏制的發著抖,淚水竄進了我的眼眶,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張開嘴,想說几句什么,說几句漂亮的話,但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在這一剎那,我看清我眼前什么都沒有,只有被凌遲了的自尊,和被凌遲了的感情。
  我掙脫了他的掌握,轉過身子,慢慢的把自己“移”向門口,我的腳步那樣滯重,我的身子那樣軟弱,我的頭腦那樣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的、尖銳的痛楚著。抓住了門鈕,在一瞬間,我全盤崩潰,我把頭扑在門上,我沉痛的啜泣了起來。石峰迅速的沖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擁進了他的怀里,他的聲音焦灼的、懊惱的、痛苦的在我耳邊響起:“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我喝了過多的酒……我說那些,因為我自己痛苦…… 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听不進去,我什么都听不進去,掙扎著,我想掙出他的掌握,他的怀抱,逃出去,逃得遠遠的,遠离翡翠巢,然后永不回來!永不!我推著他,想去扭開那門鈕,一面哭著喊:“你讓開!讓我走!”“不!美蘅,你听我,你听我……”“你放開我!”我喊著,掙扎著:“我們有過君子協定,我隨時可以走,現在是我走的時候了,你讓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著,緊緊的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話要對你說,你不能這樣离去,我不讓你走!你絕不能走!”
  “你沒有權干涉我!”我大喊:“告訴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結束了!我不干了!”“你這樣說太殘忍!”他也喊了起來:“我承認我剛才做錯了!留在這儿是你的仁慈,我承認我錯了!我們是朋友,是不是?”“不是!”我大叫。“美蘅!”他大叫:“你要講理!”
  “講理?”我憤然的一摔頭,緊盯著他:“講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無依,你知道我貧窮,你用計把我騙到這儿來,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應的事。我留下,以為我們彼此了解,我想幫你的忙,我想盡我的力量,救助一顆受傷的心,我是為了錢嗎?我是嗎?我再窮,還不到出賣青春愛情的地步!你還能對我有怎樣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斷我,吼著:“我完全知道你為什么留在這儿,知道你那善良而熱情的心……”
  “那么,你為什么要侮辱我?為什么……”
  “因為我愛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怀里!”他喘息著大叫。我愕然,室內突然的安靜了下來,我張大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的臉,他那激動的、發紅的臉龐,他那燃燒的、受苦的眼睛。我微張著嘴,愣愣的看著他,我們就這樣的對視著,然后,他猛的擁緊了我,他喉嚨里低低的吐出一聲炙熱的呼喚: “噢,美蘅!”他的嘴唇一下子緊壓在我的唇上,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攬住了他的脖子。我心底的喜悅在一剎那間流竄全身,我感恩,我狂喜,我說不出心中酸甜苦辣的情緒,這才是我真正的初吻,我所期待夢寐的戀情,……當他的頭抬起來,我已經淚痕滿面。他的眉頭倏然緊蹙,放開了我,他轉過身子,踉蹌著走向他的桌子,嘴里喃喃的說:
  “對不起,美蘅,我又做錯了……你……去吧,不不,別去,”他語無倫次:“我是說,你去小磊那儿吧,去吧!去吧!”
  我的背靠在門上,我的心里一片歡愉,靠在那儿,我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好半天,他回過頭來,瞪視著我。
  “你為什么還不去?”他粗聲的問。
  “去那儿?”“小磊那儿!你知道的!”
  “我去那儿干嘛?”我問,揚著眉毛。“我沒有愛上他呀!他也無法容納我,他的心已經滿了,小凡,你知道。他沒有位置再容納別人了。”他望著我,可怜兮兮的。眼底有一絲求助之色,看起來像個無助的孩子。“你在安慰我?”“不,”我說:“你糊涂,石峰。小磊的振作,并不是因為有了新的愛情,是因為——他有個好哥哥。”“是——嗎?”他拉長了聲音。
  “是的。”“你怎么知道?”“他告訴過我。”“真的?”“真的。”于是,他不再說話了,我們長長久久的對視著。于是,他緊蹙的眉頭放松,眼睛明亮。于是,他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而我的頭緊靠在他的胸前了。于是,孤獨的余美蘅不再孤獨,寂寞的石峰不再寂寞,而陽光正一片燦爛的照射著整個的翡翠巢。
  十三
  晚上,明月滿樓。我和石峰依偎在陽台上面,憑欄遠眺,月光下的原野是朦朧的,遠山隱隱約約,而近處的松林和竹林,像一片墨綠色的海。只有翡翠巢的花園清晰可見,月光把花朵上都染上了一層銀白。“看到了嗎?”我說。“什么?”“月亮下面垂著一個梯子呢!那好心的仙女下來了。”我深吸一口气,滿足的歎息。
  “你不需要好仙女,你就是好仙女。”他說,他的手攬著我的腰,我的頭不由自主的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側過頭來,嘴唇輕輕的碰著我的前額。“你就是那個漫不經心的走在山路上,被我撞倒后,像個豎著毛的小怒貓般大吼大叫的女孩嗎?”
  “你呢?”我笑著問:“你就是那個橫沖直闖,自命不凡,卻像個被許多韁繩捆住的野馬般暴怒不安的男人嗎?”
  “嗨,你取笑我!”“別忘了,你一直在捉弄我!”
  “捉弄你?”“你給我的好工作!”“不,美蘅,”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我不是捉弄你,我是捉弄我自己。我以為——可以用一個女孩來代替小凡,來拯救小磊。可是,一開始你就跨進了我的心里,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鋒利的時候像一把刀,溫柔的時候像一池水,我必須用最大的克制力來把我的心從你的身邊拉開……噢,美蘅!”他的面頰貼著我,我垂下了眼睫。
  “唔,”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真是個好哥哥,連愛情也准備拱手相讓呵!”“你的刀鋒又轉向我了!”他說。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緊倚著他,我心中是那樣的喜悅呵!在這個時候,我才清晰的感覺出來,留我在翡翠巢的力量,不止是小凡,不止是石磊,也不只是那個動人的故事,最主要的,只是我身邊這個男人!我舉首向天,那一輪明月掩映在薄薄的云層之中,是我的好仙女引我走向翡翠巢的嗎?我神思恍惚,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喜悅的浪潮里。
  “美蘅。”他低喊。“嗯?”“你——”他有些不安的說:“沒有一些喜歡小磊嗎?”
  “你說什么?”“小磊。你看,他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你竟——不喜歡他嗎?”“當然,我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他。”
  “哦,”他喉嚨里像突然塞進了一個鴨蛋。“那么,你騙我了?”“不,我像個姐姐一般的喜歡他,”我說:“那不是愛情,是不是?何況,我也不是小凡。”
  “是的,”他承認的說:“你不是小凡。”
  “你低估了小磊,石峰。”我說:“在小磊的心里,沒有人能代替小凡的,他們不是尋常的感情,他們是用生命來相愛的,即使將來小磊再戀愛了,他心里仍然有一個位置,是永遠為小凡而保留著。”我歎了口气:“這段愛情很凄涼,但是,也很美麗。”“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美麗,美蘅。”石峰深沉的說。
  “怎么?”我愕然的望著他。
  “一切外表美麗的東西,內在不見得都美。”
  “你是被嚇怕了,”我皺皺眉。“你說這話,因為你曾有個不如意的妻子,你不能因此連小凡都否決了。下一步,你會否決我。”“不,你不懂,美蘅。”
  “我不懂什么?”“小凡。她并不像她日記本中所表現的那么單純,她在瘋狂以前,有一大段日子沒有日記,這段日子,才是故事真正的轉捩點。”“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這件事只有我和小凡知道,”他慢吞吞的說:“小凡瘋狂之后,這事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我用盡心机來隱瞞小磊,感謝天,他是深信小凡心里只有他一個的!但愿這秘密永不揭穿!”“我知道了,”我的心發冷。“小凡后來愛上了你。”
  他張大了眼睛,瞪視著我,然后,他蹙著眉頭笑了。
  “美蘅,你以為別人也像你那么沒有眼光,會愛上我這匹套著韁繩的野馬嗎?”“那么——”我困惑的說:“是怎么回事呢?”
  “假若沒有那件事,小凡或者不至于瘋狂。”他靠著欄杆,身子半坐在水泥欄杆上,仰頭看著月亮旁邊的一塊浮云。他的臉色沉重而黯淡。“這事我也該負責任,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內疚。”我不語,他燃起了一支煙。
  “小凡在學校里念到初中二年級,這之后,我就發現她有先天性的心髒病和潛在的瘋狂。同時,她一直嬌嬌弱弱的,對念書也沒有興趣,所以,十四歲之后,她就沒有再進學校,而一直住在家里。我總是很忙,小凡就跟著小磊,念念中文,看看小說,打發她的日子。因此,小凡的生活面非常狹窄,除了我和小磊,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除非跟著小磊,她也從不去看電影或上街,這樣,她和小磊的戀愛也等于環境所造成的。她的生活——我抱歉,現在我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我有錯,我太忙,太忽略了,她的生活并不正常和健康,她缺乏一般女孩所有的許多東西:友情、嬉笑,和社交。
  “她愛小磊是必然的發展,你看,除了小磊,她根本沒有机會認識別的男孩子,何況小磊對她一往情深。這樣,直到她瘋狂前的四個月,有個男孩子撞了進來。”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煙,望著我。
  “你常去山上的小廟?”他問。
  “是的。”“就是那座小廟。”他繼續說:“那時候,小磊大學畢了業,正在南部受軍訓。由于他不在家,你想像得出來,小凡有多寂寞,她就天天跑到那座小廟里去,和尼姑們聊聊天,和鄉下孩子們玩玩,或者拿一本書,到松林里去看,去散步。這樣,有一次,有個大學里的几個男孩子,跑到這山上來野餐,他們發現了她,于是,她加入了他們。這大概就是她認識那個男孩子的開始。這以后,她就經常和那個男孩子約會,在那個小廟中見面。“從這時開始,小凡就有些神思恍惚了,我想,一定是小磊和那男孩子在她心中發生了斗爭,而她又本性善良,不容許自己背叛小磊。反正,等我發現有這么一個男孩子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往得很密切了。
  “當時我很恐慌,也很失措,一來我怕傷害小磊,他是根深蒂固的愛著小凡,二來我怕傷害小凡,坦白說,我不信任那個男孩子,那是個膚淺而油滑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使小凡幸福。小凡自幼在我家長大,我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小妹妹,何況她又有病,我絕不能讓人欺侮她。于是,我去找了那個男孩子。”他又停頓了,他眉心中有兩條豎著的皺紋,深深的刻在那儿,他的眼神深沉而痛苦。
  “我想,我是做錯了,我找到了那個青年,把小凡的家世和盤托出,我告訴他,如果他真愛小凡,他必須盡全力來保護她,那就娶了她。否則,就不要再繼續糾纏小凡,結果,那青年從此不來了。而小凡,起先几天只是神志迷茫,我請了醫生,卻無法挽救她,從此,她就瘋了。”
  他凝視著我,悲哀而沉重。
  “這就是我隱瞞了的故事,美蘅,你想,我做錯了嗎?”
  我望著他,他那坦白的眸子里盛著疑惑,那張浴在月光下的臉高貴而庄重。我握著他的手,這故事使我不安,搖了搖頭,我說:“你沒有做錯,可是,我但愿你沒有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尾巴,這是殘忍的!它破坏了我心目中那份完美,我不喜歡這件事,這使小凡的戀愛不再動人了!”
  “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用盡心机來隱瞞小磊,小凡已經瘋了,如果小磊再知道真相,就太殘忍了。小磊是那么深深的愛著小凡。”“我不相信這個,” 我深思的搖著頭。有片浮云遮住了月亮,我忽然有了寒意。“她是始終愛著小磊的,我深信。她寫得出那份日記,就絕不可能移情別戀。”
  石峰對我悲哀的搖著頭。
  “美蘅,你是多么迷信的相信著完美呵!”
  是的,我是。把頭倚在石峰的肩上,我不愿再去想小凡。好半天,我們就這樣站著。云層掩上了月亮,又輕輕的移開了,夜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時間在不知不覺的消逝。我們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我低低的微喟了一聲,說:
  “石峰。”“什么?”“不管小凡是怎樣的,你為石磊和小凡做了多少事呵!你知道嗎?你就是這些地方讓我感動。”
  “美蘅!”他輕喊:“對我,沒有比你這句更好的恭維了。”
  “還有——石峰。”“什么?”“相信我,我是不變的。”
  “噢,美蘅!”他擁住了我,我滿臉的淚——為了我和石峰的喜悅,為了石磊和小凡的悲哀。深夜,回到房間里,我在門縫的地板上,拾起一張紙條,上面是石磊的筆跡,寫著:
  
  “愛神需要人幫一點忙,嫉妒該是最好的幫手,所以我稍稍的利用了一下。我沒錯,是嗎?祝福你們!
                       磊”
  
  我把紙條捧在胸前,好一個小磊呵!
  十四
  知道了小凡瘋狂的始末之后,我有好几天都很不舒服,翻開小凡最后一本日記,我研究又研究,找不出另一個男人的影子。她顯然抗拒他,甚至不愿把他寫進日記里。小凡,她又何嘗不崇敬著“完美”?但是,我找出不少她掙扎的痕跡,例如,在一頁上,她胡亂的寫著:
  
  “冬冬!回來吧!求你回來!你為什么要离開我那么遠呢?沒有你,日子黑暗得連邊都摸不著……冬冬,冬冬,來吧!赶快來!救救我!”
  “冬冬,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無論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冬冬,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上帝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呵!魔鬼!你走遠一點!冬冬,來吧!擁抱我,即使有一天我會死,我也愿死在你的怀里,真的。冬冬呵!”
  
  再有一頁,當初我認為是不知所云的,現在也找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那個夏天到處都是燠熱的,只有湖水冷得像冰,那是死亡之湖!一個公主走到水邊,她背叛了她的王子,只能讓湖水浸過頭頂,她說:‘神呵!讓我死!這是我該得的審判!’冷水灌進她的咽喉,在她的腹內凝成冰塊……
  噢!冬冬呵!我好熱,我又好冷呵!”
  
  重新翻看這些日記,使我更加了解了小凡,她瘋狂的原因并不單純是遺傳,她曾經怎樣掙扎過!痛苦過!而又自責過!捧著這本日記,我去找石峰,說:
  “石峰,你錯了,小凡始終愛著的只是石磊,那個男孩子從沒有占据過她的心,她和他玩,是因為她寂寞。”
  石峰對我溫和的笑,捧著我的臉,他說:
  “美蘅!你多么善良!你是個編織夢幻的女孩,不過,我想,你是對的!”是的,我是對的,我深信。
  然后,那最后的一日終于來臨了。
  那天,陽光仍然很好,但是,天气已經涼了,秋天不知不覺的過去,是初冬的季節了。
  我一清早就下了山,回到叔叔嬸嬸家里。自從到翡翠巢之后,我很少“回家”,這次,我回去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我告訴了他們關于我和石峰的事。嬸嬸熱烈的祝福我,叔叔問了許多石峰的情形,然后,他讓堂妹去買了好多的酒菜,為我大事慶賀。堂弟妹們整天環繞在我身邊,問長問短,問什么時候可以喝我的喜酒。我被一片親情所包圍著,那么溫暖,那么親切,使我不想立即回翡翠巢了。
  我在叔叔嬸嬸家里一直逗留到吃過晚飯才离去。到北投的時候,已經快九點鐘了。
  我獨自走上那條上山的柏油路,一邊是松林,一邊是竹林,晚風吹過,一片簌簌然。天很冷,我圍緊了圍巾,慢慢的走上山坡。路邊沒有裝設路燈,幸好月光如水,把道路照得非常清晰。冬季的風陰而冷,吹到身上涼颼颼的,松林內聳立的大岩石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山上并不寂靜,松濤竹籟,此起彼伏。我的心中仍然漲滿了叔嬸的溫情,一路走上去,我又情不自禁的回憶起第一次走這條山路,石峰和他的摩托車!那時候,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撞了我的男人會和我有怎樣密切的關系。我邊走邊想,心底迷茫的浮著一層喜悅。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長長的,我的高跟鞋敲擊著路面,發出清楚而單調的聲響。忽然間,我听到有些父父的聲音,發自我身邊的松林里,一陣寒風掠過,我猛然打了兩個冷戰。回過頭,我看看身邊的樹林,岩石,松樹,月光……我沒有看到什么。但是,我開始感到不安,一种強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為什么,有种恐懼和緊張的情緒控制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几步,我到了那個有石椅的大樹底下。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走而起的喘息,就在這時,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种感覺又來了,這儿不止我一個人,有人在某處窺探著我。我迅速的回過頭去,有三塊大岩石像屏風般豎立在那儿,我的呼吸靜止,月光下,我清楚的看見一條人影,輕輕一閃,消失在岩石后面。恐懼使我張皇失措。月光、松濤、竹籟、岩石、人影……匯合成一种巨大的、懾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開始奔跑了,沿著那條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下意識里,我覺得那黑影在跟蹤著我,這使我的背脊發冷,我不敢回過頭去,怕發現身后是什么缺頭沒臉的鬼怪。我跑著,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帶的房屋,和家家戶戶窗口透出的溫暖的燈光時,我才長長的透出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我繼續向前走,一面豎著耳朵傾听,等到确定身后沒有跟蹤者了,我才怯怯的回頭張望了一眼。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的伸展著,什么人影啦,聲音啦,顯然都出自我的幻覺。我放寬了心,不禁啞然失笑。余美蘅,余美蘅,你是多么怯弱,又多么的神經質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門口,立即,我感到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翡翠巢的大門大開著,走進去,車房的門也大開著,石峰的汽車和兩輛摩托車都不在,翡翠巢里靜悄悄的沒有一些聲音。怎么回事?我跑進客廳,客廳里的兩盞大燈都亮著,卻沒有一個人影。揚著聲音,我喊:
  “石峰!”沒有回答,我再喊:“石磊!”仍然沒有回答,我愕然的走到樓梯口,正准備上去,秋菊從后面跑進了客廳,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還好,余小姐,你回來了,我一個人在這幢房子里怕死了!”“先生和少爺呢?還有老劉呢?”我問。
  “都出去了,有人打電話來,石先生很慌張的樣子。他叫少爺出去找,又叫老劉開車去找,他自己也騎摩托車去找了!”“去找?”我詫异的皺起了眉頭:“找什么?”
  “我不知道呀!他們一下子就都跑了。”
  “你總听到一些什么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爺抓起車子就沖出去了,我只听到什么醫院還是療養院的!”
  醫院?療養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的坐進椅子里,小凡怎樣了?死了?發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靈魂!我發了好一會儿怔,才回過神來。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問。
  “我們剛剛吃過晚飯的時候。”
  那么,是好几小時以前的事了。我走到窗前,默默的凝視著,月光柔柔的照射著花園,在地上稀疏的篩落了花影。有什么東西在圍牆邊一閃,我沒看清楚,張大眼睛,我再看過去,“咪唔”一聲,一只好大的野貓,跳到樹梢上去了。我心怀忐忑,敏感的覺得有什么大的災難,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直駛進來,停在客廳外面,我沖出去,是石峰!我問: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情?”
  石峰跨下車子,大踏步的走過來,他的臉色鐵青,神色凝重。“美蘅,小凡失蹤了。”
  “你說什么?”我大吃了一惊。
  “醫院一陣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頭向秋菊:“少爺和老劉有沒有回來?”“沒有。”我性急的說:“什么人都沒有!”
  “那么,他們還沒有找到她!”石峰說,顯得又沮喪,又疲倦,而又焦灼。“天知道她會跑到哪里去!”
  “你剛剛到哪儿去找的?”我問。
  “廟里,和附近的樹林里。”
  “都沒有嗎?”“連影子都沒有!”影子!我腦中靈光一閃,影子!我曾經看到了人影,在哪儿?是了,那棵大樹底下,月光,岩石,松樹……我所見到的并非幻影!她一定躲在那塊屏風一般的岩石后面,想想看,那父父的聲音,我的敏感……對了,那是她!一定是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的說:
  “走!我們去!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頭。
  “是的,在那邊松林里!我來的時候看到那儿有人影,我本來以為是我眼花了,現在我才明白!走!我們去找她!快去!”石峰迅速的回到了車上,我坐在摩托車的后座,用手抱住他的腰。車子立即發動了,我們沖出了翡翠巢的大門,一直往那個交叉路口駛去。沒有几分鐘,我們已經停在那棵大樹底下了。樹后面,那几塊高大的岩石庄嚴的壁立著。
  “就在這儿,那塊岩石后面。”我說。
  石峰停好車子,立即跑進了松林,繞到那塊石頭后面去了。只一會儿,他從另一邊繞了出來,對我攤了攤手。
  “這儿什么都沒有。”“我打賭看到過人影!”我說。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么鄉下人,也可能是樹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時的時間,她也早就不在了。”
  “但是她走不遠,”我說:“半小時不會讓她跑得很遠,她一定就在這附近的什么地方!”
  “好吧!讓我們再來搜索一下。”
  我們走進了松林,松樹的陰影在地下雜沓的伸展著,每棵樹后面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每棵樹后面都沒有。我們走了好一會儿,然后,石峰從地上拾起了一樣東西,一塊水紅色的圍巾,他迅速的奔向附近的樹叢和岩石后面去查看,他沒有找著什么。折回來,他說:
  “這是她的圍巾,前几天小磊才給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過這個地方!”我們又找了一會儿,終于失望的回到樹底下,石峰頹喪的說:“這樣找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不如回到翡翠巢,打電話到醫院問問看,說不定醫院已經把她找回去了!”
  我們回到翡翠巢的時候,老劉和石磊也已經都回來了,他們同樣一無所獲。石磊伏在酒柜邊的長桌上,用雙手緊抱著頭,絕望得像個剛听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過去,把那條水紅色的圍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触電般的跳了起來:
  “你找到了她?”“沒有,只找到了圍巾。”
  “在哪儿?”“松林里。”石磊向門口沖。喊著說:
  “我去找她。”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說:
  “沒有用,我都找過了。”
  石磊又頹然的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盡,然后,他用手猛力的在桌上捶了一拳,叫著說:
  “難道我們就這樣一點辦法都不想嗎?大哥?她現在毫無生活能力,她會被汽車撞死!會凍死,會摔死,會在樹林里被毒蛇咬死……什么可能都有!我們就這樣不管嗎?”
  “我去打電話問問醫院看!”石峰向樓上走,電話机在石峰的書房里。“我去打吧!”我說:“我要把高跟鞋換下來,你告訴我電話號碼。”石峰告訴了我,我走上樓,到了石峰的書房里,撥了電話,正像我所預料的,他們也沒有找到小凡,不過,醫院里已經報了警,同時,醫生和工友護士組織了一個小型搜索隊,仍然繼續在附近的樹林里找尋。我走到樓梯口,彎腰伏在樓梯的欄杆上,對樓下喊:“他們還沒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進我的臥房,開亮了電燈。坐在床沿上,脫下了高跟鞋,我走了過多的路,兩只腳都酸痛無比。低下頭,在床邊找尋我的拖鞋,但是,有件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就在床前的地毯上,有個閃爍發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來,是那條綴著雞心金牌的K金項煉!上面刻著:
  
  “給小凡
       ——你的冬冬,
                           一九六二年”
  
  這項煉始終收在抽屜里,我從沒有動過它,它怎會跑到這床前的地毯上來的?我握著項煉,怔怔的出著神。然后,我听到了一點什么聲音,我頓時明白了,小凡!我們找遍了松林,卻忽略了最該搜索的翡翠巢,我來不及回頭,一只手不知道從哪儿伸了過來,一把攫走了我手里的項煉,我抬起頭,一襲白色的長袍攔在我的面前,醫院里的長袍子!我張開嘴,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著我的脖子,大而狂亂的眼睛死死的瞪著我,嘴里喃喃的說: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陷進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壓在我的嘴上,我掙扎著,喊著,但她力大無窮,我們在床上糾纏滾動,她開始大嚷:“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來搶我的位置,他是我的!”
  我奮力的想掙脫她壓在我嘴上的手,心底還能思索她的話,她這几句話何等清晰!我們的喧鬧引起了樓下的人的注意,一陣腳步聲奔上樓來,她的手指從我脖子上抓過去,一陣尖銳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過來,小凡被控制住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看到石磊正從小凡背后緊抱著小凡,而小凡拚命掙扎著,暴跳著,狂叫著。
  我被石峰攬進了怀里,他的臉色白得像紙。
  “你沒有怎樣吧?美蘅?我應該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險性的!”他用一條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個冷戰。“你在流血了,美蘅。”我顧不得疼痛,小凡還在大吼大叫著。“讓我走!不要關我!不要關我!”
  石磊的手緊箍著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條瘋狂的豹子,由于掙扎不開,她低下頭,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沒有放手,只是一疊連聲的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嗎?你听我!小凡!小凡!小凡!”
  這是什么呼喚?該是可以喚醒人的靈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靜了,她慢慢的抬起頭來,像做夢一般側耳傾听,然后,她的眼睛發著光,慢慢的轉了身子,面對著石磊,她的眼底有了靈性,她的臉上有了感情和生命,這是奇跡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撫摸著石磊的臉龐,一層夢似的喜悅罩在她瘦削的臉上,竟使她看起來發光般的美麗,她輕輕的蠕動著嘴唇,喃喃的說:“冬冬,是你嗎?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個滿足而凄涼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著頭注視他。語音斷續:“冬冬,我要——告訴你,我——
  從沒有過別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夢,然后,她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石磊狂喊了一聲,把她抱了起來,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已經賦与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靜的去了。那朵微笑還浮在她的唇上,她長長的睫毛那樣靜靜的垂著,就好像她是睡著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動也不動,只是低頭看著她,抱著她。
  我把臉側過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的啜泣起來。“別難過,美蘅,”石峰的聲音嚴肅而宁靜。“她在他的怀里,她說過她要說的話,她可以瞑目了。”
  十五
  我們在一個初冬的黃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廟的地方,石峰買了一塊墳地,這儿,她曾和小磊攜手同游過,她可以听她听慣了的暮鼓晨鐘之聲。
  新墳在地上隆了起來,一□黃土,掩盡風流。我們佇立在惻惻寒風之中,看著那小小的墳墓完成。我緊倚著石峰,心里充塞著說不出來的情緒。小凡,這個我只見過兩次的女孩子,卻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關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她,我就不能認識石峰,那么,我整個后半生的歷史就要重寫了。)我說不出有多么喜愛她。而現在,她靜靜的躺在泥土下面,再也沒有思想和感情了。石磊默默的站在那儿,靜靜的垂著頭,整個埋葬過程中,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臉上毫無表情,誰也無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當埋葬終于結束之后,石峰說:
  “我們走吧!”石磊轉過了身子,我們開始向歸途中走去。冬日的風蕭索而寒冷,卷起了滿地落葉。我走到石磊身邊,喊:
  “石磊!”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這對她是好的——”我笨拙的說。
  “別說什么,”他打斷了我,低聲的說:“我還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終那么可愛,那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實在太多了,我還有什么可不滿足的呢?”
  我滿怀感動,我知道,我不必再說什么,我們也不必再為石磊擔心了。沉淪的時間已經過去,他會振作起來,不再消沉,不再墮落,解鈴還需系鈴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還是小凡。我們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經濃而重,散布在整個的山頭和山谷中。天漸漸的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別短,只一會儿,月亮就從對面的山凹里冒了出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石磊低聲的念:“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几時重?……”
  “冬冬,”我打斷他,輕聲的念:“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無論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
  “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的問。
  “小凡日記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頭去。
  “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說,仰頭向天,眼里有著淚,不是悲哀,而是喜悅。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攬住了我的肩。我們對視了一眼,万語千言,盡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憑欄而立。月明如晝,風寒似水,石峰說:“看那月亮!”我看過去,一片云拉長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條銀色的梯子。
  好一個靜謐的夜!
                 ——全文完——
  瓊瑤寫于一九六六年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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