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壁皇朝”,昶昭三年。
美貌与才气,总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地称颂,但也总是难以并存。
如果在转世轮回之前,你可以自由选择一样成为出生夹伴的特色,你会选哪一个?特别是,你是生为“女儿”身?
问了一百人,没有意外有九十九人绝对想要美貌,而不奢求那捞什子没用处的“才气”。因为才气对女人根本派不上用场,而美貌却有可能是幸福大半生的保障。
谁能反驳这种说法呢?毕竟洛阳柳家千金,又再一度印证了这个事实。
身为中书侍郎的柳时春大人,有两名女儿;像被老天开玩笑似的,一个绝美而无才、一个才高而无貌。
绝美的柳大千金柳寄月,在十四岁就名远播,上门提亲的世家子弟几乎踩破了柳宅大门、爬塌了柳宅高墙,就为了一睹柳大千金的娇容,以及娶得美人归。
这备受男子心仪的美女当然留不久,十五岁那年就被中书令的长公子唐中炫抱了美人归,想来也真是扼腕。半年之后,皇太子选太子妃,慕名于柳大千金的绝世容姿,不想下诏入宫供太子挑选,才知道佳人早已罗敷有夫,不然今天柳时春早就是国舅爷了。
皇太子选妃,通常都由皇亲中的千金,以及三品以上官员的闺女中挑选出来。其中美貌远播的千金可以直接入宫受选;至于其他的,便是先献上相貌图,慢慢被皇太子挑着看了。
没了柳大千金,倒还有一个刚满十四岁的柳二千金。她的画相不仅在预料中落选,甚至传说皇太子在看到时,还讥笑了一句:“如此无颜女,也妄想飞枝头么?”
不幸地,这句话教多事人传了个人尽皆知,也让柳二千金在及笄礼之后,直到二十岁,皆不曾有人上门提亲过。
柳二千金并非唯一落选的女子,也并不长了个恐怖脸,只是,一个被皇太子嫌弃到这般的女子,娶来了多么不光!何况这些名门公子,未来可都是会与皇太子成君臣关系的人,别说面子上丢不起,要是哪天皇太子兴致一起,问起百官们的眷属,那将会是多么屈辱的一件事,根本就成为笑柄了;老婆娶了来,不能帮夫也就算了,要是会妨碍到仕途,那就甭谈其它啦,鬼才会娶!
柳二千金天资聪颖,许多人都知道。但聪颖并不能为她寻来一个好婆家,也不能让她飞黄腾达求功名,所以,没有人在意她是个多么聪慧的女子,没有人会在意。
十四岁到二十岁,中间有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皇太子登基已有三年,初立为皇后的刘氏难产而亡,没命享受母仪天下的尊荣,徒留下一名小太子。
皇帝登基,大开后官之门,与先皇有过夫妻恩泽的,一律出家为尼;有夫妻恩并且生下王子、公主者,则送入冷宫或王爷宅邸,端看先皇遗诏如何订立。反正到最后,只有生下皇太子的女人得以坐稳皇太后头衔,享受美好的余生待在皇宫中。
空虚的后宫当然要为新王填满美人,大量汰换去前朝老宫女,从民间挑来一些女子当宫女,再由文武百官眷属子女中去挑选美人进宫来服侍皇上老爷。
但由于新上任的皇帝政务繁忙,又加上皇后入殓没多久,皇帝没有心思大举选妃,只草草挑了十名美人封为婕妤入宫伺候,待一切都稳定后,才打算慎重选秀。
也就是在皇帝登基三年后,柳二千金已过嫁人年纪的二十岁这一年。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霞儿,眼前的美景,不正如刘长卿笔下所描绘的吗?雨后青翠的松柏,在阳光映照下,可以使绿玉翡翠大大失色。人人所汲营的浮名虚利,怎么也不及天地所滋长而出的美景如画呀!”恬淡温雅的女声在一片翠林中轻扬起,来自一名青衣轻便打扮的女子口中,与满山的松柏几乎融成和谐的一体。
苞在女子身后提着竹篮的,是一名相当美丽的女婢;无论是面孔上的明眸皓齿,抑或是身段上的玲珑有致,皆轻易地将走在她身前的主子比了个远远的。
那个被唤为霞儿的女婢,叫柳落霞。三岁被卖入柳家时,本名叫高来金,柳二千金坚持要她当贴身丫鬟后,马上替她取了个名字,叫落霞;而当时,柳二千金也不过才四岁。
主子实在是个奇怪透顶的女孩,即使服侍了她十六年,霞儿依然很难去理解主子心中在想什么。不过这是可以被原谅的,谁能轻易去看透一名绝顶聪慧女子心中在计量些什么呢?她花了四年时间才明白,小姐十四岁那年声称无颜在受了东宫大子奚落之后再活于世,给了老爷两个选择,让她去死或让她出家——其实想死是假,想出家是真;痛恨名誉受侮是假,想趁机出家才是真。
小姐甚爱研习佛理,但从来就不曾痴狂到想要出家的地步,只不过,出家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使她摆脱嫁人的命运。真是骇人听闻的想法呀!
小姐说在这种时代中,女人不管什么身分,都很可怜,即使嫁到好男人也很可悲……霞儿实在不懂。为了这一句话,她与另一名贴身丫鬟挽翠讨论了一整年,也没有答案。
她们主子的话,真的很难懂,但当今世上,她们最崇拜的人就只有主子了,所以她们很替小姐不平,也不知有多少个夜里代小姐流了好多泪水。
甚至在三年前,大公子邀好友来家中小聚,其中一人在看过柳二小姐后,背后笑闹了一句:
“柳宅中,连女婢都丽颜天生,也就休怪二小姐乏人问津了。娶她身边两个俏丫鬟,花个千金也不可惜,反是二小姐,恐怕柳大人要考虑多办几车嫁奁了。”
当然,后来那人给大公子驱了出去,从此不再相交,但挽翠与她心中都不好过,想要请老爷派畿个姿色平庸的丫头取代她们的工作。原本老爷与公子都是同意的,但小姐极力反对;她只是笑着说了几句没人听得懂的话:
“那很好呀!我就是要身边的丫鬟出色无比,谁也不许调走我的人。”
小姐不想嫁人,一直都不想,而没有人能了解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念头。
老爷与公子只道小姐被皇上刺激到了,可是只有她与挽翠明白,小姐自幼就常这么说了。
唉!其实小姐很快乐。在外人怜悯她双十年华已失去嫁人资格时,小姐也正为自己没有机会出嫁为人妇而欣喜着。
瞧,初夏乍临,小姐便早早要她俩收拾细软前来洛阳近郊的别业“临夏园”避暑,打算每天奔跑在山林间饮酒作乐兼参禅,快乐得很,哪里像老姑婆?
“小姐,走了这么久,休息一下吧?”收回神游的心神,她找到一块平滑大石,上了布巾,上头摆了酒食小菜。
柳寄悠拢了拢鬓旁散落的发丝,接过丫鬟递来的手中,轻轻拭去汗珠。
“小姐,好不容易养白的肌肤,就别再去晒黑了吧,老爷有交代的。”
“为了怕晒黑而放弃与天地亲近的机会吗?怎么说也不划算!”温雅悦耳的声音大概是柳寄悠身上唯一出色的地方了。
落霞不过是提醒一下,当然对小姐的接受便不抱期望,又问:
“咱们待会要更往上走吗?再上去的山林就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了。”
柳寄悠抬头望向更高处,缓缓啜饮桂花酿,沉吟了许久:
“那边是震西王爷的土地吧?听说他秋天以前不会来此居住,稍微走进去一点无所谓的。”
自得其乐沉浸在山林之美的柳寄悠,全身散发独特的光芒与浓厚的书卷气质。使她平凡至极的外表别有一股韵味。如果能发现她独特一面的人,就不会认为她长得平凡了。
但……世上很难寻得到这种人——尤其是男人。
“小姐,皇上老爷要在六月中旬选秀女哩!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呈上自家闺女的画像入宫供皇上挑选,有十四岁到十七岁的年纪限制,其中侍中大人的千金是破格以十八岁芳龄列入选秀之中。听说她很美,侍中大人留下她就是为了等皇上大开后官之门时送她入宫;那位赵家千金的姿色传说比起当年大小姐是不相上下的,相信皇上必会钦点中,她将来一定可以稳坐妃位,再去争取皇后的地位,到时再产下皇子,可就好玩了。小太子没有母亲在后护持,怕是坐不稳东宫太子的地位吧?小姐,你的看法呢?”身为官宦之家的丫鬟,所注意的小道消息当然也“高级”了不少,对皇宫动向更是密切注意中。
柳寄悠懒得制止这个丫头生活的唯一乐趣,只淡淡漫应道:
“历代的后宫轶事不都是这么流传的吗?这种事还须要问我吗?”
她才搞不懂,为什么女人把能入皇宫当秀女想成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当成身为女人最了不起的成就?
“小姐,你不担心吗?也许今年老爷又会送上你的画像进宫哩。”
“不可能。我超龄了,即使破格被允许,也仍是遭汰落的分,所以没什么好担心。”她双手大张,躺在大石上承接凉风拂面而来,迳自吟哦道:“散发乘夏凉,荫下卧闲敞。荷风传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愁无知音赏。感此倍阑珊,随风独自凉。”
“好个随风独自凉!”一声喝采打破闲散的气息,浑厚的男音近距离地扬起,充满了笑意,并且不带任何歉意,彷佛打扰别人的清闲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一般。
落霞首先戒备地跳起来,看向来人:
“你们是谁?咦,是统领大人燕大人!”她只认得三名男子之中的一个,但也已足够了;燕大人可是有名的刚正人物,不会在荒山野地欺凌弱女子,要是其他品性恶劣的世家子弟就难说了。
“这是柳大人的土地,想必你们是柳大人的家人了?”开口的不是禁军统领燕奔大人,而是居中的一名男子,浑身散发威严迫人不说,那张俊美的容颜简直可以让天下女子为之失色。
慑于威严,也慑于俊颜,落霞呆愣结舌不已,怎么也开不了口,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柳寄悠缓缓起身,只待眸光一扫便猜出这三名男子来头不小,不是高官也会是皇族之人,何况他们是由震西王爷的领地而来。她微一揖身:
“各位大人好。奴家二人正是柳大人的家人。”
“是么?那柳大人或柳公子可有在此?”男人们的眼光全落在赏心悦目的落霞身上;这么俏丽的女婢,不愧如外头所传闻,丫头们全比主子还美,亦有小家碧玉的气韵。
“他们并未在此。我等只是定期过来清扫别业罢了。”柳寄悠偷偷掩下一抹笑意,以仆的身分在应对;反正没有人期望她有更高的身分,她也就别多此一举了吧!
俊美且慑人的男子终于瞄了她一眼,问:
“没料到柳大人的家人,亦有才高之人,连下人都能吟诗。”很平凡的女子,但看不出人的气质。男子内心立即有了评估。
“大人过奖了,随口吟上一吟,不登大雅之堂。”
“小——”落霞躲在主子身后,嗫嚅地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在主子眼光下住了口。
“爷,请过来这边休息。”
不远处,两名男子已摆好酒食,好布垫,恭敬地报告俊美男子。
想定是个皇亲了,否则燕大人无须如此恭顺。柳寄悠看了一眼,笑道:
“三位大人既要在此欣赏美景,奴婢二人先行退下了,不打扰大人们的兴致。”
“无须退下,你们留下来服侍老爷吧!”那名看来三十岁左右、却满脸光滑一如女子的男子开口说着,声音中下似男人的低哑,反而夹着清亢。
“各位大人,我们——”
落霞哪肯让主人受委屈,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柳二小姐去服侍别人;虽然面对王公贵族们前来自家土地中,仆有任其支使的义务,但她的宝贝小姐——
“霞儿,怎么可以违逆大人们的旨意呢?”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柳寄悠阻止丫鬟的反对:“我们家大人有交代,一旦有大人们前来作客,切记不能怠慢呢!”
“看来柳大人把家人训练得极有分寸。”男人拂着摺扇,微一颔首。
当然接下来众位大人们自是不会与她们这两位奴说些什么,迳自饮酒赏玩,谈天说地。另两名男子全以俊美男子为中心,附和他所有出口的话,神色间的恭谨出了上下之分;尽避服饰上虽已极力扮得相同质材,但肢体语言上却难以瞒过明眼人的打量。
北献出自己的酒菜之后,她俩衔命去汲水。
走出好一段距离,落霞才接过主子的水桶,不悦道:
“小姐,你也真是的,又这么着了。”
也就是说她们已不只一次教人当成同身分之人而不予拆穿,不过这次受人支使去工作可是头一遭。是不是人心都这样呢?同样被当成奴婢,比较美丽的就可以省去粗重的工作,平凡些的女子活该要接下所有吃力不讨好的粗活?刚才那个江大人就是直接把水桶塞到主子手中,要她们去提水的。
柳寄悠拍了拍裙上的草屑:
“我这等布衣扮相,说出身分会辱没爹爹,展示身分也得看合不合宜。”
“但是我们可以拒绝他们的支使呀!那个燕奔大人的官衔还少上老爷二级哩,其他两位顶多是没有封官名的皇族子弟吧!”又不值得她们去诚惶诚恐。
“别说了,他们不会待太久。”
“小姐,真是不懂你!”
“做人别太计较。”
柳寄悠浅笑着看向天空,睛蓝如洗,无边无际的辽阔,点缀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看得高些,望得远些,世间种种又哪值得令她挂怀?
“乘风而去,不知是怎生心情?”迎过一阵凉风,她双手大张地笑叫着。
“赛神仙喽,还会有什么!”
据落霞看,她的主子已离神仙的境界不远了;容易快乐,在四时变化中感受天地递嬗的神奇,将自己隔绝在世人闲语外,没有什么话可以伤到她。这种性格,除了要具有聪慧颖性外,也得要有豁达的胸襟吧?
为什么没有人看得出来,她的主子是这么美呢?
提了一桶水回去,在走近他们时,柳寄悠又将水桶提了回来。
“小姐——”
“相信我,他们比较乐见我提着水桶。”
那是当然,都是不长眼的公子哥儿嘛!落霞一肚子的气,跟在主子身后沉着一张脸。
“大人,水来了。”柳寄悠报告着。
不出她所料,上前提过水桶的是那个满脸光滑的江大人。就见他小心自包袱中拿出一只玉盆子,汲了一盆水,恭谨地让俊美男子净手,再拿出手中沾湿,为他净脸,一切做完后,才再躬身退下。
这男子的身分渐渐让柳寄悠笃定了。她与落霞默立一旁,冷淡地扫了一眼,便把眼光看向山的方向。
可能是三人聊到没话好谈了。那男子竟然降贵纡尊地转向她俩:
“不知柳大人平时如何调教下人,竟使两位姑娘气韵不凡。”温和含威的眼,当然落在美丽的落霞身上。
“奴婢并无特殊之处。”无论怎么说,被俊男人盯着,早已难以对视。何况这人有着威仪气势,让人不敢抬头瞻仰,并且备觉局促无措,当然落霞的声音也若蚊吟。
这是正常仆会有的反应,但显然有例外的。男子渐渐发现美婢身边那名不起眼的婢女
很平凡,比起美婢的丽泽明亮,她简直黯然失色至极。不过他此时才记起初见时的清亮声音便是出自这名少女口中,可见老天没忘眷顾让她拥有突出的地方,至少声音挺好,而且气韵卓立于身分之上。有闺秀的雅;这柳大人可真是训奴有方。
“柳大人可有让你们习字?”他看着平凡的女婢。
看来是要她回答,柳寄悠淡扬起柳眉:
“稍微通晓。”
柳的人们至少都可以写出自己的姓名。
“看你可不只是稍微通晓而已呀!”
“大人过赞了,奴婢承担不起。”
男子淡淡一笑,玩味地发现这女子气度雍容,不开口还不觉得,愈听得她清悦的声音,愈觉得这女子会散发一种迷人的光采;有如此平凡的外貌,却有如此卓然的气韵,真是算得上奇特了。
“许人了吗?”为区区一名奴婢起好奇,实在不合身分,但他仍脱口问着。这女子显然已超过十八岁,但却穿着少女服饰,梳女孩髻,而非妇人髻;没有夫家吗?
“没有。”她抬头直视他,目光莹然,并且充满喜悦的神光采;拜此人所赐,她可以理直气壮地独身。
“是吗?柳大人不为下人婚配吗?让汝等坐愁红颜老?”
“大人非吾等,又岂知坐待红颜褪去,伴与四时递嬗,不是一种喜乐呢?”
男子显然不料有人顶撞,怔了一晌,大笑出声。不以为意地挥开摺扇:
“好!好!好一个巧婢,如此伶牙利舌,不知是何人所调教?听说柳大人的公子亦承其父才高八斗之单,欲取今年状元郎之名,如果柳府的奴婢们皆有此等学识,那吾等绝对相信状元之第,必落在柳宅无疑。今日洛阳一游,确是开了眼界。”
接下来他没有再与奴婢们调笑。
夕照渐浓后,男子们收拾好物品,让她们退回柳家别业,自己也往震西王爷的领地走回去,沿途欣赏夕照美景,谈笑离开。
落霞边走边回头看:
“小姐,他们三人不像朋友,都是那个好看的男人在谈笑自若,另两名都没有相同的心情哩。”
“是呀。”她笑了声,痴望夕阳的方向,低叹道:“自古以来,即使被钦点入宫,也不是每一名女子都见得到君王的,更别说与他谈笑了,怕是等到死了,君王也不见得知道那名红颜的存在。他何必知道呢?多得是全天下的美人鹄候垂幸,他何必去在意是否有遗漏的美人等着他注目的一瞥?”
“小姐,你又在感叹王昭君的命运了吗?”落霞灵巧地问着。
“不。”她低着头。微微一笑:“我只是感觉到今天相当幸运,遇到了那三名大人物,得到了千万佳丽梦寐以求的注目,而且尚不必投身入后宫,殷殷期盼。”
“小姐,你又说人家听不懂的话了!”落霞抱怨着。
一阵晚风由树梢间拂来,一主一仆穿梭于树林间,愉悦地嬉戏而归,林间抖落的沙沙声,像在为她们的笑声伴奏着。
而满天星子,悄悄睁开眼睛偷瞧……
在中书省任职,又位居侍郎之位,除了中书令之外,就数侍郎职位最大,并且也代表才学上极受朝廷百官肯定,才能在中书省任居要职。因为中书省可是负责拟天子诏令之部门,并且书写公文信函,以及收编史典之种种文书工作,能在中书省任命,皆是一流学士文人、在文坛上负盛名者;当然,柳时春侍郎大人也不例外。
向来?他行事温和有度,不趋近小人,也不轻易与人结怨,所以在朝野中享有良好的声誉,与同僚皆有三分交情;加上从不藉交情去图升官发财的事,所以颇受敬重,让人乐于结交,纵使他长年钻营书堆之城,也不会令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当今尚书省的掌门长官康华颐便是他的至交好友,仕途比柳时春得意许多,属大器晚成,三十五岁才中进士,还是柳时春解囊相助才致使他不会饿死在大考之前。中进士后,他立即受先帝重用,先后提过一些治国之策,成效颇佳;也治理过几个州郡,皆广受好评,所以先帝遗诏中,康华颐亦是三位顾命大臣之一。
君子之交淡如水,淡于表相,义重于心;这是柳时春处世原则。所以当他必须厚着老脸前来乞求他人时,一颗心便忐忑了许多日,直到今日上门来,他依然坐立难安。
“柳老弟,你有话就直说了吧!咱们二十多年的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康华颐抚着花白的胡须,代老友开场白,希望能令他轻松一些。他达练的眼光怎会看不出来老友正有求于他,并且为此开不了口呢?
柳时春叹了口气:
“我是在异想天开。”他不知道自己还必须为女儿操劳多少心、白去多少头发。
“莫非……”康华颐心中一动:“是为了天子选秀的事?”
柳时春涨红老脸,只能愧疚地点头:
“我那女儿,已经二十岁了。全长安,没一户人家上门提亲,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呀!”他希冀地看着老友:“你是这次辅佐皇上选秀的大臣……是否……是否可以破格让小女教皇上钦点入宫?”
“这并不妥,老弟。除非一入宫立即能受眷宠,否则待在后宫无处可去的悲凉,反而是害了令千金,你又何苦怕她没有夫家而执意送她入宫呢?”
柳时春摇头,起身走近老友,道:
“你记不记得三年前皇上登基时,曾钦点了十来名官家千金?皇上临幸了八名,分别封了从容与昭仪,另有四名皇上看不上眼的,后来也封给了战有役功的将军为妻为妾;我明白皇上并不会对小女多投注一眼,但……也许可以经由皇上的手代为嫁出小女,那小弟心愿已足。倘若心愿不能达成……也许皇上会看在老臣薄面上,遣送小女出宫吧!我记得高大人的千金就是被皇上遣出来的。”而且,再加上皇上最亲信的康大人美言两句,这并非不能达成的心愿。
“柳老弟行事向来恭谨,连这事想必也是再三思考出进退之路才来找愚兄的吧?”康华颐微叹:“这事,说起来皇上也有错。那一句戏言脱口而出,误了令千金的佳期。”
“不敢、不敢。是小女太过平庸,比在群芳之中,原本就只会黯然失色,小弟断然怨不得人的。”
康华颐扶住他打揖的手,轻道:
“把令千金的画像送来吧,我会向皇上提一提。”
几句话,改写了柳二小姐的一生,从此回不了无欲无爱的悠然岁月。
柳宅上下,人人都知道柳二小姐是个不会生气的好小姐;她情绪最不佳时,顶多将自己锁在书院中对一墙又一墙的书又写、又看,以各种文体将四书五经抄了个一遍。
能入宫,算是天大的好事吧?就在所有人代为欣喜若狂时,那个即将要被送入宫、并且其命运可预期遭“冷藏”的柳二小姐,早已一脸冰霜地将自己锁在书院中,对父儿的殷殷交代不回答半个字。她从不曾这么无礼的,尤其在人前,所以她的举动吓到了父兄二人。
“爹,小妹生气了。”柳献宏斯文的面孔有一丝着急,立在书斋外头悄悄与父亲诉说着。
柳时春看着紧闭的书斋良久:
“随她去吧!她应会想通为父是为她好。当年皇上的戏言伤她太深,所以她才会生气,但,尽避如此,她总不能不嫁人。这是一个机会呀,不求皇上宠幸,而想藉皇上之手代为作主,让她寻得好夫家。瞧,六月选秀之后,再来就是七月的大考了,到时全国学子齐聚京师,出类拔萃着大试及第,多得是青年才俊,配上寄悠的文采也可以了。而且有康大人在一边提醒,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会代为婚配的;若不,也会将她送回来,怎么说咱们也没有损失的。”
“可是一旦进了宫,又被送出来,那妹妹怕是当真嫁不了人了。”
“再差也不过如此了,我们已没有什么好指望的了。”柳时春又深看了房门良久,转身走出书院,交代道:“大考快到了,你可也要努力才行。”
“是的,爹。”柳献宏跟着走出去,留下安静的空间给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换,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么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觅到一个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的蕙质兰心——
书斋内踱步的柳寄悠并不是没听见父兄的谈话,也不是看不出父亲的苦心;她所烦恼的不是进不进宫的事,而是入宫后皇上必会因康大人的提醒而安排她嫁与别人之事。
与其嫁人,倒不如入宫当一辈子受冷落的秀女。只不过后宫的争权夺利,很难有一片清静地供她清修阅读,而且一入后宫深似海,永生封闭在一小方天地,不见天日,又是多么吓人的事。
嫁人与入宫,都为她所敬谢不敏。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于当今社会,在自我的世界中有这种想法尚可,但步出了闺阁,便不能不去理会大环境对女人的批判,以及世俗加诸于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体念父兄的难处。一个超龄未嫁的女儿,对他们面子上而言,也是难堪吧?何况他们根深柢固地认为女人只有嫁人才会快乐,那么她的未嫁,在他们眼中必是万般不幸了。
不是说她对婚姻本身没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愿为一个婚姻去改变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说是“懒”吧,她没有太多精神去全心全意服侍一个男人。
大戴《礼记》本命篇有云,妇有七去:不孝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犯了以上七出之条,丈夫可以毫不客气将这名女子丢出家门;这七出之条,是多么笼统,又多么轻易就能够定下的罪呀!
立足点就不公平的婚契,要叫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不能生育,休掉!好淫,休掉!忌妒,休掉!生重病,休掉!抱怨多些,休掉!
引申得更透彻一些。女人是娶来生子用的,没生下一儿半女,留着何用!喜欢与丈夫亲近、夜夜翻红浪便是好淫,会亏空丈夫身子,休掉最好,然后再去娶新妇!丈夫要纳妾,妻子不能反对,反对就是忌妒,休掉最好!包别说生病了,不能操持家务的女人形同废物,当然要早早休掉,省得赔上一具棺木钱!
唉……听闻制礼作乐者是周公姬旦先生,是个男人,莫怪礼制之初,事事以男人便利为先了。后来又加上班昭夫人的《女诫》、长孙皇后的《女则》来警剔女人守分自律,女人更是大气也难喘一声了。
这样的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浅笑。反过来说,男人赚钱养家、保疆卫土、流血流汗,她们这些女人不事生产,除了生子之外,当真看来没什么用处哩!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计的人,自是可以大声说话,将男人臭骂了个灰头土脸;可惜她不是,所以种种反判的思想,只能放在心中流转,不能诉诸于言语了。
只是……嫁人?她仍是抗拒。
那个“害”她令人问津的皇上,到底说来也是个“恩人”呢!没想到年轻俊逸得那般,也算得上英雄年少。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以他二十当年岁,确是了不得的成就。
依她猜测——而她的猜测极少有机会出错——上个月在洛阳见到的那三名男子,其中有一名必定是当今圣上,而且就是话说得最多的那一个。
能让禁军统领燕奔大人寸步不离护卫着的人,除了皇上,不作第二人想,更何况那名“江大人”。就是当今圣上最为信任的太监江喜公公,除了皇上,还会有其他人担得起吗?
这两个人除了服侍圣上,是不会服侍别人的。恐怕连皇太后也得不到这么周到的服侍吧?
这么俊美的男人,又集天下权势于一身,莫怪会眼高于顶,让天下佳丽依附芳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他有绝对的资格去坐拥美人、享尽福,只是会爱上他的女人,就势必要含泪过一生呀!
幸好,她永远不会被看上、永远不会被宠幸,自然,也就不会有机会去领受心碎的滋味。
这是幸运。别人永不会理解。
如果情势由不得她说要与不要,她就只能顺着父兄的意思进宫去蛰伏一阵子了。何妨?就去吧,总有应对的法子让自己免于嫁人的命运。
皇宫内院虽是一只金丝樊笼,去逛上一周也不错,开开眼界以长见识。
迸人有云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心情逐渐明朗,她起身打开书斋大门,亮晃晃的日光迎面照来。她对着门外枯立的两位女婢道:
“咱们回房休息吧,入宫之前,还有许多书要读哩!翠儿、霞儿,到里头把我挑好的书搬回我的房间。”
话完,她轻盈地步回自己的院落,留下面面相觑的俏丫鬟。
“小姐看来心情不错。”挽翠低语。
“一定是心中有了想法。”落霞也低声说着。
“但是小姐仍是不愿嫁人。”
“所以她一定是想出了不嫁人的好法子。”
同声一叹,她们进房内搬书去了。哪有人入宫在即不搜购一些饰品、宝物,偏偏要钻书堆呢?可见她把入宫当成不值重视的小事。
全天下大概只有小姐会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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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龙戏凤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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