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未已,忽听得萧志远一声怒吼,声如郁雷。原来他见叶凌风处境危险,想冲出来与叶凌风会合,却忘了自己的处境比叶凌风更险。那黑衣武上的本领还远在叶凌风的对手彭洪之上,一条虬龙鞭纵横挥舞,当真是矫若游龙,早已把萧志远的前后左右四方退路全都封闭,萧志远全仗着纯熟的天罗步法才能勉强支持,心中一躁,想冲出去,灭罗步法稍稍露出破绽,登时便给那黑衣武上抽了一鞭,衣裳碎裂,背脊现了一道深红的血痕,时凌风在十数丈的距离之外,也可以见到了。
萧忐远受伤之后,更加奋不顾身,高呼酣斗,剑光霍震,每一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招数,他的武功虽然是远不及那黑衣武士,但他的青城剑法,本来就是最上乘的剑法之一,一经拼命,更是锐不可当,那黑衣武士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一轮激战。
竟给萧志远冲出两步。
可是那黑衣武士用的虬龙鞭长达一丈,萧志远的青钢剑只有三尺,鞭长剑短,黑衣武士长鞭一挥,立即又拦在他的前头。
萧志远且战且走,他与叶凌风之间,虽然只有十数丈的距离,但却似隔了一道鸿沟,要想会合,谈何容易?
但萧志远不必冲到叶凌风身边,叶凌风已是受了他的鼓舞。
他见萧志远如此舍死忘生,要想前来救他性命,禁不住热血沸腾,心中想道:“萧大哥宁死不屈,我岂可给他丢脸?”害怕敌人的念头登时云散烟消,厉声喝道:“你这鞑子的奴才,我叶某是何等样人,岂能向你求饶?”
彭洪怔了一怔,似乎颇觉意处。原来他正是因为知道叶凌风是何等样人才向他招降的,心道:“难道是我认错人了,他不是那位叶知府的大少爷?”心中疑惑,正要向叶凌风喝问,叶凌风怯意一去,剑招竟是凌厉非常,也似萧志远一样,每一招都是豁了性命的招数。
彭洪心道:“一定是我认惜人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岂有不怕死之理?”原来他在十数年前,曾见过那位叶知府的小儿子,叶凌风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和他当年所见的那个十岁小儿当然差别甚大,不过脸部轮廓还依稀相似,彭洪不敢肯定,叶凌风又攻得很急,不容他仔细问话。彭洪心里想道:“管他是真少爷还是假少爷,他与朝廷的叛逆一路,我就可以将他杀了。”
彭洪的武功不及那黑衣武士,但叶凌风的武功也远远不及他的萧大哥,他纵然拼命,也总是打不过彭洪,彭洪杀机一起,双笔一招“敌阵纵横”,交叉插出倏的就戳到了叶凌风胸前!
“嗤”的一声,彭洪的笔尖已挑破了叶凌风的衣裳,时凌风心头冰冷,在这瞬间蓦地起了后悔的念头,“唉,想不到我竟是如此死了,死得当真不值!”
也就在这一瞬之间,蓦听得一声大喝,原来正是李文成赶来救他。李文成这时刚刚杀了黑木大师,在地上拾起了他的鬼头刀,他纵目一看。见他的儿子和叶凌风都正在生死关头,他不假思索,立即便向叶凌风这边冲来。
李文成虽然差不多耗尽全身气力,但这一喝仍是神威凛凛,俨如平地起了个焦雷。彭洪心头一震,笔尖点歪,没有点正叶凌风的穴道,只是在他胸膛“璇玑穴”的旁边,戳了三分深浅的一个伤口。
叶凌风痛得一声大叫,猛地向旁边一跳,跃出了一丈开外,抬头看时,只见李文成脚步踉跄,显是受了重伤,但他脚步虽然歪歪斜斜,来得仍是恍如暴风骤雨,只听得“当”的一声,李文成一刀劈下,己是与彭洪的判官笔碰个正着。
时凌风又是吃惊,又是惭愧,心道:“他、他竟然不管他的儿子,先来救我!”他胸前的伤口鲜血还在沁出,但奇怪得很,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了。他身形一稳,立即挥舞长剑,又杀上去。
李文成呼呼呼连劈三刀,这三刀是他凝聚了全身功力,与敌人作孤注一掷的,当真不是敌死,便是我亡!双方性命相搏,决无侥幸!
彭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剧盗,但见李文成这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喝声如宙,刀光如电,心中也不禁有几分慌了。大喝声中,刀光闪过,彭洪蓦地一声惨叫,天灵盖被劈去了半边,兀自向前冲出几步,这才倒下。李文成刚好是最后一刀才杀了他,但时凌风都还未曾赶到。
叶凌风几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惊魂稍定,讷讷说道:“李英雄,你,你——”李文成道:“没什么,你快料理你自己的伤吧。”倏地一个转身,又向白涛道人奔去,喝道:“你欺侮我的儿子,羞也不羞,来,来,来!有胆量的你再来与我决一死战!”
其实在对方四个人中,正是只有白涛一个稍有几分羞耻之心,他追赶李文成的儿子,倒并非有意取他性命,而是想把他活捉的。白涛道人受了一处刀伤,这孩子又机灵之极,东躲西闪,忽而在地上打滚,忽而跳上树梢,以白涛道人的本领,要杀这孩子不难,但要想在一时三刻之间,活捉这个小孩,在受伤之余,倒还当真不易。
白涛道人以玄门正派万妙观主持的身份,追逐一个黄口小儿,心里本已有几分惭愧,如今被李文成这么一喝,更是羞愧赃当,禁不住面红过耳。
这时他们四人之中,黑木大师和彭洪都已先后给李文成杀了,白涛道人自己也受了伤,见李文成如此凶猛,也不觉暗暗胆寒,连忙说道:“我这次是奉命而来,身不由己。并非和你李舵主有甚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好,如今你我也已见过真章了,你砍了我一刀,我也刺了你一剑,彼此扯了个直,算是各不吃亏,何必再性命相搏?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吧,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少陪了!”插剑入鞘,抱拳一拱,行过了江湖礼节,便即匆匆奔跑下山。
白涛道人由于对敌怯惧,避战下山,这对李文成来说,却是天大的侥幸。白涛哪里知道,李文成所受的伤,比他不知要重了多少倍!而萧志远,叶凌风二人也受了伤,虽非要害,也是伤得不轻。倘若白涛道人不跑,与那黑衣武士联手,对付这三个受伤的大人和一个小孩,李文成这边人数虽多一倍,决计不是他们的对手,定要被他们尽数擒获无疑。
这时对方那四个人,已是两死一逃,只剩下那黑衣武士,尚未受伤,还在与萧志远恶战。
萧志远被他接连抽了几鞭,身上伤痕累累,眼看就要不支倒地。叶凌风见只剩下一个强敌,胆气陡壮,草草裹了伤口,便跑上去助他。李文成想要过去,双脚已是不听使唤。
但这时那黑衣武士也早已慌了,一见叶凌风舞剑冲乘,而李文成又正在双目圆睁,向他怒视。虽然李文成身躯尚未移动,但神态威猛之极,无须举手投足,已是含有雷霆不测之威!比叶凌风的舞剑狂呼,还更令人骇俱!这黑衣武土哪里还敢恋战?
黑衣武士猛地反手扫出一鞭,叶凌风刚好碰上,给他鞭梢一绊,“卜通”跌倒,萧志远忙不迭的前去扶他,黑衣武土也就趁此时机,转身便跑,他顾不得伤害萧、叶二人,萧志远也顾不得追他了。
可是还有个李文成虎视眈眈。不肯将敌人放过,心中想道:
“我可不能给林大哥留下…个祸根!”猛地牙关一合,狠狠的咬了一下舌头,剧痛之下,气力陡生,鬼头刀脱手掷出,这一掷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威猛无伦,只见一道银虹,快如闪电,倏的追到了黑衣武土身后,“唰”的一声,从他的琵琶骨插入,穿过了肩头,那黑衣武士大叫一声,骨碌碌就从山坡上滚下去
一场惨酷之极的恶斗,突然在这黑衣武士凄厉的叫声中结束了。对方四人,黑木、彭洪被杀,白涛道人负伤而逃,这黑衣武士被尖刀穿过了琵琶骨,又从乱石鳞峋的山坡上滚下,即使还能活命,也必将是废人了。
叶凌凤这时刚刚爬了起来,似是从恶梦之中醒转,不,更恰切他说,是从死门关上逃了回来,山风吹过,还带着一股血腥的昧道,他摸一摸胸部的伤口,这时才觉得疼痛,但他也知道战斗是确实结柬了,他还活着!他有一种难以名说的喜悦,不单是为了自己还保住往命,还为了自己第一次参加了战斗,像个英雄般的参加了战斗,虽然敌人不是给他打败的,他也感到了骄做,觉得自己无愧于“侠义”二字,够得上称个“英雄”了。
但回想刚才惊险的情形,他也还禁不住不寒而栗!
李文成兀立峰巅,遥望远方,心中一片安宁,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战斗了,雄心尚在,命已难留,死亡的阴影已降到他的身上,但他并没有在死亡的阴影中感到恐惧,他已经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虽有遗憾,遗憾不能再与昔日的战友并辔驱驰,但一个人总是要死一次的,这也算不了什么了,他兀立峰巅,四顾茫然,在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此刻,回顾过去一生轰轰烈烈的事迹,既有苍凉,更多悲壮,情绪兴奋,但心境又是一片平和。他四顾茫然,忽地仰天大笑,笑声中一口口的鲜血吐了出来!
萧志远慌忙向他跑去,叫道:“李英雄,你怎么啦?”那孩子也过来扶着了他的父亲,叫道,“爹爹,你可不能抛下我啊!”
李文成喘着气大笑道:“我好,好得很!这一次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敌人只跑了一个,还是受了伤的。夏儿,你的林伯伯和你的轩哥是可以安然脱险了!”笑声未了,又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霎时间面如金纸。
萧志远道:“我有治伤的丸药。”正要拿出,李文成道:“不用费事了,人总是要死一次的,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可悲?我如今是纵有仙丹也难续命的了,你们两位伤得也很不轻啊,你们试试我这金创药和九转还阳散,或许比你们的丸药更有灵效。”
萧志远稍懂医理,手搭他的脉门,只觉脉息散乱,知他所言不假,确是生机已绝,只是凭着深厚的内功支持一时的了。萧志远黯然无语,李文成道:“你们接过去啊,试试我的药看。你们还能活下去的就应该爱惜身子!你们快敷了药,我还有话和你们说。”叶凌风心头充满了感激,暗自想道:“这人在临死的时刻还是只知照顾别人,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叶凌风敷上他的金创药,只觉触体清凉,疼痛果然立即止了。萧志远知道李文成受伤之重,已是回天乏木,无可奈何,也只好含着眼泪,服下他的九转还阳散,问道:“李英雄有什么吩咐?”
李文成道:“李某父子今日多承两位义士拔刀相助,大恩大德,今生是不能报了,李某还有身后之事,要麻烦两位。……”萧志远连忙说道:“我们只恨本领低微,帮不上李英雄的忙。李英雄有什么吩咐,我们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决不推辞。”李文成道:“客气的话别多说了,两位义士是——”萧志远道:
“我是青城萧志远,家祖萧青峰。这位是我的义弟叶凌风。”
李文成双眉一轩,道:“哦,原来你就是萧志远萧大哥,久仰了。”他听得萧志远的名字,知他是个江湖上人所称道的好汉子,越发放心,便毫不隐瞒的将他所要交代之事说了出来。
李文成道:“我们天理教的总舵设在保定,这次教中出了叛徒,总舵被破,教主张廷举当场被害,副教主林清逃了出来。他要给各地分舵报讯,今后如何收拾残余,再图恢复,重担子也都搁在他一人肩上,清廷派出四大高手,专为了追踪他一人,情势实在危险得很。
“我也是天理教的一个头目,给总舵主做联络各地分舵的秘密使者。在保定城中,则以木工身份掩蔽。我的身份在教中也不公开的,朝廷鹰犬知道的就更少了。这次林副教主逃了出来,还带着他的一个孩子,他的孩子名叫林道轩,和我的夏儿一般年纪,今年都是十二岁。我的孩子名叫李光夏。
“我和林副教主是结拜兄弟,他比我大一岁,两人的身材也差不多。我和夏儿冒充林大哥父子的身份,却操着天理教的‘切口’,故意在朝廷鹰犬之前露出形迹,引起他们的疑心,杀了几个鹰犬之后,最后那四个高手,以那黑衣武士为首,也以为我定然是林大哥了,就这样,我吸引他们转移了目标,一路跟踪追我。我还不放心,又故意冒用林大哥的名义,托丐帮弟于在他们留宿的客店送去柬帖,约他们在泰山绝顶决一死战,林大哥的硬朗脾气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只道是林大哥被追得急,自知无法躲藏,故而现身邀斗,见了柬帖,果然毫不疑心,被我引到泰山的玉皇顶来。以后之事,两位都是亲眼见了。敌方高手四去其三,剩下一个受伤的白涛道人,那是决计不能为害林副教主的了。哈哈,你说今日的结果,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么?”
李文成目光缓缓移到孩子身上,含笑说道:“难得这孩子年纪虽小,也懂得要‘舍生取义’的前贤教训,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我,跟着我冒充林清父子的身份,如让那些鹰犬更无疑心。如今幸得他毫发无伤,这更是意外之喜,我纵身死,亦已瞑同!”
萧、叶二人这才知道李文成把孩于带上泰山,参加这“死亡约会”的内里因由,对他的高风亮节、侠义胸怀都是佩服无已。萧志远满怀激动,含泪说道:“李英雄可要我给林副教主捎个信儿?”
李文成逍:“我已杀了二个敌人,死亦无憾,无需别人给我报仇了。我也不想林大哥知道今日之事,要是他问起我是怎么死的,还请你们代我隐瞒一二,不必把详情都告诉他,免得他心里不安。我本身实已无甚奢求,更无后事需要料理。但有一件关系我教机密之事,却要拜托两位义士代为转达。”萧志远道“多谢李英雄信任我们,我们决不敢有负知己之托。便请李英雄示下。”
李义成道:“刚才那一场大雷雨,两位可曾碰上了?”萧、叶二人都是一怔,不知他何以说到紧要关头,却高题万丈谈起雷雨来了,叶凌风道,“碰上了。这却有何相干?”李文成道,“目前的局面,就正是与雷雨之前相似,看来大家都已给鞑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到处都是一片粉饰升平的麻木气象,其实却是人心思变,积怒待发,有如雷雨将临!
“我一向给总舵主做联络各地分舵的密使,经常在江湖走动,除了给本教各地分舵沟通消息,还结纳了不少志士英豪,联络了许多江湖帮会,可以和咱们联谊,共谋大事的。这些我已有了联络的帮会,大部分林大哥是知道的,但也有若干,我连总舵主都来不及禀报的,他却是无从得知。如今我把最重要的几处的首领人物告诉你们,请你们记下来,可不要写在纸上,要在心里牢牢默记,这些人是山东武城的程百岳,河南虞城的郭泗湖,山西绮氏的侯国龙,川北广元的徐天德,小金川的冷天禄,陕北米脂的三张:张十龙、张汉潮与张天伦……”每一个地方名和人名他都说了几遍,萧、叶二人用心记住,复述无讹之后,李文成才接下去说道:“我和这几个人已经约定,用两句暗号作为联络,说得出这两句暗号,彼此就知是自己人,最为紧要,必须牢记,不能泄漏。”说到此处,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忽地望了叶凌风一眼,似乎心里稍稍有点踌躇。
叶凌风七窍玲珑,鉴貌辨色,心里想道:“李文成莫非对我有相疑之意?知人秘密者不祥,嗯,这暗号嘛,我不听也罢!”便站起来,想要找个藉口行开,却又暗自思量,“我今番舍了性命,救助他们父子,本是不图报答,但若由此得以结纳天下英豪,他日风云际会,说个定就对干出一番事业。这暗号我知道了也未始没有好处,最少可以用来与那些帮会中的义面人物结交,也可以让他们知道我是大英雄李文成推心置腹、临终付托的朋友。”
正自踌躇,李文成已赴忙说道:“我已知得清楚,除了那四个鹰火之外,别无党羽随来,这泰山绝顶,也不会有外人突如其来的,叶兄弟也无须大小心了。这两句晴号是:‘专等北水归汉帝,大地乾坤一代转。’‘乾坤,的‘乾’字暗指乾隆,意思是说传了乾隆这一代,他们满洲鞑子的国运就要完了。这是假托符截,激励弟兄们的斗志的,”李文成轻轻巧巧的几句话,把时凌风突然站起来这个举动,解释为是由于谨慎小心,眺望把风,丝毫不着痕迹的就把时凌风的“失态”掩饰过去,同时也无异向时凌风解释,他对叶凌风决无疑心。
其实在李文成心里,的确是曾考虑了一下的,这倒不是由于他对叶凌风有所怀疑,而是由于他的江湖阅历,看得出时凌风是个未曾经过怎么锻炼的贵介子弟,说不定还是官宦人家,这种人若是落在敌人手上,到了紧要关头,确难保他不把秘密泄漏。正是基于这个理由,他曾稍稍有所踌躇。但后来他看见叶凌风站了起来,似是颇有愤懑之意,李文成是个胸襟宽广,光明磊落的汉子,立即想道:“这姓叶的舍命救我孩子,我若见外于他,岂不冷了他的心?何况这只是我的疑虑而已,不见得这姓叶的将来就会那样。”因此,还是说了。
叶凌风的不平之气,登时消散,舒服下来,问道:“北水归汉帝,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文成道:“这是帮会中一种假托符遗的说法,林大哥听了自然会明白的。两位义士若是找不着我的林大哥,在天理教中还有聂人杰与邱玉两位舵主,可以告诉他们这个秘密。这是我天埋教的‘海底’,交与你们,你们读熟‘海底’,可以随口应答,我教中兄弟就会认你们是自己人了。”
原来当时的任何帮会,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特殊暗语,称为“海底”,帮会弟兄查问身份,称为“盘海底”。萧、叶二人未曾入教,李文成将“海底”交与他们,本来不合规矩,但此时事出非常,也只好从权了。
萧志远熟谙江湖规矩,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将小册子接了过来,却交给了李文成的儿子,说道:“这‘海底’应由令郎保管,我可以在路上请世兄口授。”这样一则表示他愿意接受李文成的嘱托,二则表示他不敢以教外人士的身份占有他们教中的信物。帮会的“海底”等于是证明身份的证件。
李文成笑了一笑,说道:“也好。这孩子本来应该到十六岁才能宣誓入教的,就让他提早几年吧。夏儿,你接过爹爹的“海底”,以后见了林伯伯再请他给你补行仪式。”
萧志远道:“李英雄还有什么吩咐?”李文成道:“夏儿,你给两位叔叔叩头,”萧、叶二人欠身道:“这怎么敢当?”李文成道:“两位义士若是避不受礼,我底下的话可就不敢说了。”萧、叶二人见他如此说法,只好受了李光夏的大礼。
李文成道:“我只怕不能照料这孩子了,还请两位多多费心。
我与两位萍水相逢,就要两位代我挑起一副重担,大恩大德,只有等待这孩子长大再图报答了。”
萧志远将李光夏扶了起来,说道,“我们何幸得李英雄当作朋友,敢不尽心。我正有个主意,不知李英雄可肯赞同?”李文成见萧志远老成干练,对他十分信赖,说道:“萧大哥所想的主意,那一定是好的了。便请萧大哥指教。”他将萧,叶二人合你的时候,称作“义士”,对萧志远一人则称作“大哥”,口吻之间,不觉已是有点亲疏之别,这在李文成是无心之失,萧志远也未注意,但叶凌风听了,却是有点不大舒服。
萧志远道:“我与江大侠江海天有点世谊,此行正是去拜访他的。我的意思是把令郎带去,就让世兄拜江大侠为师。一来可以跟他练武,二来可以无须忧虑鹰犬加害,你看可好?”李大成喜道:“这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实不相瞒,我与江大侠素昧平生,却也正有这个意思呢。如今有你引见,那更好了。夏儿,过来!”
李光夏道:“爹爹有何吩咐?”李文成道:“你自小与别的孩子不同,从来没有哭哭啼啼的,爹爹去了之后,你只要记着爹爹平日是怎么期望你的,不负爹爹的期望那就是好孩子了。我可不许你多流眼泪!林伯伯已经脱险,你又有了安顿,我大复何求?哈哈,我夫复何求?”大笑三声,忽然寂然不动,萧志远一探他的脉息,原来已是死了。
李光夏抱着李文成叫道:“爹爹!”他眼眶里泪珠滚动,却在说道:“是,爹爹,我听你的吩咐,我只记着鞑子的仇恨,我要像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不哭,我只要报仇!”他说是不哭,泪珠却也滴下来了。
萧志远虎目蕴泪,把李光夏扶了起来,说道:“死有重于泰山,令尊今日为国尽忠,为友尽义。慷慨捐躯,足以名垂千古,请世兄还是遵从令尊遗嘱,暂且节哀,早点给他办理后事。”李光夏道:“小侄年幼无知,一切还得请两位叔叔作主。”
萧志远道:“这里玉皇观的主持涵虚道长是我朋友,虽是出家之人,但古道热肠,对朋友却最是热心不过的。他观中存有各方善士施舍的棺木,咱们可以请他泰山之上人土为安吧。”李光夏道:“是,多谢萧叔叔费神了。萧叔叔,你的伤碍不碍事?”
萧志远道:“你急着下山不是?多谢你家的金创膏,我的功力虽未恢复,跑总是跑得动的。待会见过了涵虚道长,交代了令尊的后事,咱们便可以下山了。至于给令尊建碑立墓之事,待到你他日学成归来,再尽孝思吧。”
李光夏道:“是,两位叔叔也应换一套干净的衣裳,才好下山。”要知他们经过一场恶战之后,满身泥土,血染衣裳,自是不便在人多之处露面,萧志远暗暗赞这孩子细心,小小年纪,已经是很懂事,也会替别人想了。
萧。叶二人上泰山观日出,就是寄居在涵虚道长的玉皇观中,这涵虚道长也是个武学深湛之上,而且还是个暗中赞助反清义士的同道中人,但他一向深藏不露,知道他的底细的不过萧志远等有限几人。青城山是道教圣地之一,涵虚道人在未做泰山玉皇观主持之前,也曾在青城山修过道,与萧家两代都有交情,算起来是萧志远的长辈。所以萧志远可以毫无疑虑的信赖他,泰山绝顶虽是游人少到,胆那几具尸体总是越早掩埋越好,免得惹出祸来。当下萧志远就带了那个孩子,与叶凌风急急忙忙赶回玉皇观。
赶到观前,只见涵虚道人早已在那里等候,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萧志远只道他是因为自己满身血污,故而惊惶,亦不足怪,正想说话,涵虚道人忽地伸出一个指头,贴在唇边摇了几摇,示意噤声,却悄悄的带领他们,在角门进入,避开正殿,绕过回廊,进入他练丹的静室。
双方都是惊疑不定,涵虚道人先问道:“你们怎么这个模样?”萧志远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涵虚道人抚摸李光夏的头顶道:“好孩子,你放心,你爹爹的身后之事都交托给贫道好了。但贫道现在可还不能出观,还要马上应付一桩事情!”萧志远连忙问道:“是观中出了事么?”
涵虚道人道:“这倒与玉皇观无关,是你们两位的事情。”叶凌风吃了一惊,抢先问道:“什么事情?”涵虚道:“有两个贫道所不认得的陌生人来找你们两位。”萧志远道:“叫什么名字?”涵虚道:“其中一人姓冷,留下拜匣,是给你的,拜帖上想必具名,也不肯说出姓名,到来的情形也比前一个人古怪得多,”萧志远道:“他们不是同来的吗?”涵虚道:“不是。那个姓冷的先来。”
涵虚道人取出拜匣,说道:“我先说这个姓冷的,看来像是个江湖汉子,很是豪爽,他一到来便说有紧要之事,要找萧志远、萧大侠,我说我不知道谁是萧志远,但我也怕真是你的朋友,不敢立即回绝,说你不在这儿,我说:‘这里是有几位游客寄宿,可是游山去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要找的那位萧大爷,你是他的什么人,找他可有何事?可不可以告诉我,待这几位客人回来,要是其中有你所找的那位萧大爷,我就替你传话。’那姓冷的说他和你是没有见过面的慕名朋友,有要事和你当面说。他留下这个拜匣,就是让你先看了拜帖,若有意见他,那固然最好,若是不愿见他,那就原帖掷还,他也不敢勉强。我让他坐在知客房里等你。”
萧志远道:“哦,不认识的慕名朋友,他却知道我的行踪,这倒有点奇怪了。”当下将那拜匣放在香案上,说道:“叶兄弟,你护着光夏世兄,躲过一边,提防里面藏有暗器。”他自己则从正面走过七步,掏出一柄匕旨,一抖手飞出匕首,手法高明之极,匕筒将拜匣横剖剖开,毫无异状。叶凌风心道:“萧大哥果然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我就想不到有此一着。”
萧志远这才过去取出拜帖,只见帖上画着一轮红日,旁边半弯眉月,下面四个大字,竟是:“知名不具。”叶凌风诧道:
“闹了半天,还是没有姓名,”萧志远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冷寨主派人找我,还可真是慕名已久的朋友了。”叶凌风道:“冷寨主是准?”
萧志远道:“是川北手屈一指的英雄人物,也就是李文成刚才提过的那几位帮会领袖之一,小金川大芒岭寨主冷天禄,他以反清复明为职志,日与月凑成一个“明”字,这是他的旗号。
我和他虽没见过面,却有几个共同的朋友,我在朋友处见过他的手书,这几个字也的确是他的笔迹,替他送拜匣这个汉子既是姓冷,想必定是他的子侄辈了。他远道而来,定有要事,我当然是非见不可了。”涵虚道长忽道:“旦慢!”
萧志远道:“道长有何指教?”涵虚道:”还有一个客人呢!”萧志远道:“不错,我正要问你,这个客人又是如问?你说他比那个姓冷的更为古怪?”
涵虚道:“姓冷的一来就张口找人,这个人却深沉得多,像个普通香客的模样,他入庙之后,先参神拜佛,东张西望,我看他有点可疑,就亲自出来招呼,他和我搭讪了一会,不待我开口,就说要签香油,出手倒是豪阔得很,三锭大元宝,每锭都是十两重的足色纹银。”萧志远笑道,“这人落足本钱,自是有求于你了。”
涵虚笑道,“可不是吗?他只当我是个寻常的贪财道士,他签了三十两香油钱就容易打听消息了。嘿嘿,我也落得受落。他签过香油,这才笑嘻嘻地问我,说出你们的相貌,问我你们两位是否住在这儿?”
萧志远道:“你怎么回答?”涵虚道:“我见他形迹可疑,但也怕他真是你们的朋友,就像对待那位姓冷的客人一样,说是你们游山去了,请他留话。他却说有点私事,一定要和你们见上了面才说。他没有拜匣,也不肯说出名字,我只好让他也留在知客房里等候你们。”
萧忐远眉头一皱,连忙问道:“他和姓冷的那位客人可是同一个房中?”涵虚笑道:“贤侄放心,这点江湖世故贫道还有,怎会让他们同在一处?我让他们隔得远远的,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彼此都不知道。”
萧志远这才放下心上的石头,笑道:“姜是老的辣,道长应付得适当不过,倒是小侄多此一问了。”他怕叶凌风听不明白,接着解释道:“这两人若是同道中人,那自然毫无问题。只怕其中有一个是朝廷鹰犬,那就要闹出事了。还有,即使不是这种情形,但江湖上宗派复杂,倘若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的,做主人的一个不知,让他们碰上了头,也会闹出祸来的。”
涵虚道:“如今姓冷的来历已弄清楚了,这个客人的底细尚未摸到分毫,依我看来,这人比姓冷的深沉得多,只怕未必是正路人,他练有歹毒的邪派功夫。”叶凌风心头一动,忙问:
“道长怎么知道?”
涵虚道,“他签香油的时候,提笔写字,我暗自留心,他掌心有七点红点,这是七步朱砂掌的功夫。倘若给他运起毒功,打中一掌,走不出七步,便会毙命,当然若不是内功深湛,他的朱砂掌也就未必能七步追魂了。不过,对付这种练有毒掌的人,总是要加倍小心才好。萧贤侄,您想想看,你的朋友之中,有谁练过七步朱砂掌的?”萧志远交游广阔,江湖上各式朋友都有,是以涵虚道人先向他查询。
萧志远沉思半晌,皱眉说道:“奇怪,我却想不起有哪个曾练过七步朱砂掌的朋友。”叶凌风忽道:“这人形貌如何?”涵虚道:“稍微有点发胖的中年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嗯,对了,有一处地方与一般人有点不同,他的眉毛疏落,而且是淡黄色的。”叶凌风道:“哦,疏唇毛,淡黄色的?”萧志远道,“叶兄弟可是认得此人?”
叶凌凤道:“我似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不过也不敢断定,要见过了面才知是也不是?”萧志远道:“他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叶凌风道,“小弟是一概不知,但我也怀疑他不是正潞人。此人曾和小弟有点小小过节,说来话长,待我见过了他再说吧。我看他多半是冲着小弟来的。萧大哥,你去会那姓冷的,这个人就让我打发吧。”言下之意,即是想单独会见这个怪客。
萧志远见叶凌风眼神不定,说话也有点吞吞吐吐,似是有难言之隐。江湖人物常有些意想不到的纠纷,萧志远心想叶凌风或者是有些什么事情不愿当着涵虚说的,他并不怀疑叶凌风,却是有点为他担心,当下说道:“好,那咱们就分头会客吧。贤弟。你可得多加小心了。”叶凌风站起身未,萧志远想了一想,忽又说道:“道长,你先带我去会那位姓冷的客人,回头再给叶兄弟带路,这两个客人既然不是一路,咱们也是避免一同出去的好。”
原来萧志远老于世故,也善于体贴人。他是要拜托涵虚道人,代他暗中照顾叶凌风,却怕伤了叶凌风的自尊心,所以要把涵虚拉出云房之外再说。
叶凌风在房内忐忑不安,思如潮涌,心道:“这人一定是当年那个姓褚的死囚了。我自小离家,难道他还认得我?我爹爹当年有意给他开脱,后来想必定是办到了,故而他重出江湖?”又想:“我风闻他已摇身一变,从一个独脚大盗变为专门对付江湖义士的鹰爪,不知是否属实,咳,若然属实,这也是我爹爹作的孽。”再又想道:“我的相貌与名字都已改了,又与萧大哥一道,说不定他当作我是与萧大哥同路之人,要来对付我的?”最后想道:“莫非我爹爹已知我南归,竟要派他来接我回家的?哼,我如今己是另一个人,我怎还能回家?我也不愿再有人知道我原来的姓名来历。”
正自胡思乱想,涵虚道人已经回来。他打开丹橱,取出一颗药九,说道:“这是可以防卸毒气侵害的九转辟邪丹,有备无患,你先把它服下吧。”叶凌风也不客气,谢了一声,便即接过。
涵虚待他服了药丸,再又说道:“练这种毒掌的人,身上必有三处单门,是最怕敌人攻击的,一是左胁的冷渊穴,一是手心的劳宫穴,一是脐眼的丹田穴。专挑这三处地方攻击,纵使他武功远胜于你,也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了。”叶凌风道:“我先看他来意如何?也未必就要动手。”涵虚道:“能不动手,那是最好不过。好,我现在陪你去吧。”
玉皇观规模颇大,从涵虚这问云房出去,还要经过好几重院,才是卸客房,知客房也有十数间之多,参差错落,在大殿的两侧。将近大雄宝殿,叶凌风忽地停下脚步,说道:“道长,那人是在哪一间房子,你指给我便行。”涵虚听他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在旁,涵虚老于江湖世故,本来也并不准备和也一同会客。
只是给他带路而已,但却想不到叶凌风迫不及待,先说了出来。
倒似显得与那人之间,似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幸而涵虚是个胸襟宽广的人,心里虽然稍稍有点不大高兴,心想,“我何须劳你嘱咐,我也岂是偷听别人的秘密之人?”但他也想到叶凌风是个刚出道的雏儿,对他礼仪上的“无心之失”,也就曲予原谅了。当下指着一间房子说道:“就是这西首的第一间知客房,你可以在外面张一张望,看看是否真是你认识的人。”尽管涵虚不大高兴,但他还是把应付江湖人物的经验,对叶凌风不吝指点。
叶凌风到了那知客房前,果然依涵虚之教,先在外面张望一下,似乎踌躇了一会,又向后面望了一望,这才推门而入。涵虚却并未曾回去,而是躲在一座假山后面,他为人甚是热心,他既曾受萧志远的托,要他暗中照顾时凌风,他也就宁冒偷听别人秘密的嫌疑了。不过他躲得远远的,叶凌风那回头一望,却也没看见他。
涵虚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过不多久,忽听得有人大叫:
“三官,你干什么?你,你下得好,好……”声音粗犷而又凄厉,“好”字底下,大约是应该接着“毒手”二字了,却忽地嘎然而止,似乎是当真遭了毒手了!
这不是叶凌风的声音,这么一来,倒是大大出乎涵虚道人的意料之外。他一直担心的是怕叶凌风遭受那怪客的毒手,想不到刚刚倒转过来,是那怪客遭了叶凌风的毒手。
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但随即听得乒乒乓乓的重物翻倒的声音,想来是那人虽遭了一下暗算,却并未伤及要害,此时正在与叶凌风在客房里打得落花流水!正是:
毕竟是谁遭毒手,事乖情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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