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山一锄劈下,毒龙尊者麻衣大袖一甩,喝道:“好不要脸!”韩重山的辟云锄被他一甩,震得歪过一边,大吃一惊,心道:怪不得哈布陀吃他的大亏,此人功力果然是比我辈高出许多,毒龙尊者大袖一甩,没能将他的辟云锄甩飞,也微微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吕四娘招来这么多强敌,怪不得被困住了。
韩重山的功力与哈布陀在伯仲之间,何以哈布陀一见面便吃大亏,而韩重山虽吃了亏却尚不至跌倒?其中有个道理。适才哈布陀从外面光处走入黑洞,等于是毒龙尊者在明处他在暗处,而且哈布陀未见识过毒龙尊者的本领,防备也不周全,因此吃毒龙尊者冷不防的一记擒拿,便将他摔出。而今韩重山躲在洞口暗袭,乃是他在明毒龙尊者在暗,他已知来人本领极为高强,未料胜先虑败,一锄劈下,身形立退,所以不至于像哈布陀的那样吃了大亏。
可是这一交手,强弱已判,韩重山不敢抵敌,拖锄急走。毒龙尊者哈哈大笑,叫道:“吕女侠,吕女侠!”吕四娘正在林中和额青和布相持不下,听得毒龙尊者的叫声,精神大振,刷刷几剑,连刺额音和布要害,额音和布挪过一边,吕四娘立刻如飞冲出,额音和布急急追赶,追到外面,只见他的师兄昆甸上人和毒龙尊者已是两阵对圆,即将动手。
原来昆甸上人力敌唐晓澜甘凤池李治三人,久战不下,哈布陀与韩重山双双跑来,将他替出,叫他去对付强敌。昆甸上人立刻撤出
,迎头兜截,只见毒龙尊者披头散发,状若野人,昆甸上人颇感诧异,心道:哪里钻出这么一个野人,叫哈布陀与韩重山吓成这样?”
毒龙尊者见吕四娘跑出,一声欢呼,甘凤池与吕四娘齐声叫道:“毒龙尊者!”冯琳这才恍然大悟,她听姐姐说过蛇岛之事,料想是毒龙尊者把她当作冯瑛,所以才会出手相救!
额音和布追了出来,听了毒龙尊者之名,不觉一愕。他比师兄先入皇宫,一日在偶然谈话之间,听雍正皇帝说过叫双魔聘请毒龙尊者,请他不动之事,不禁叫道:“皇上请你,你不来也还罢了,却来助逆犯上吗?”
不说犹可,一说之后,毒龙尊者赫然震怒,这一年来他重履中土,听到了许多雍正暴虐之事
,大怒喝道:“哈,原来你们都是皇家鹰犬!”伸手一折,折了一枝树枝,双指一弹,便向额音和布飞去,昆甸上人横里跃出,招手一抄,将那枝树枝抄在手中,纵声笑道:“原来你是毒龙尊者,你这手功夫不俗,来来,咱们见个真章!”双掌一抱,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毒龙尊者推去。
毒龙尊者双掌一挡,双方都感到一股强劲之极的力道向自己进逼,谁也不敢变招撤手。两人四掌相交,钉在场中,四目对视,状若斗鸡,竟是不相上下。
甘凤池等人都跳出了圈子,看毒龙尊者与昆甸上人恶斗。唐晓澜跑到吕四娘身边,低声道谢。吕四娘见他安然无事,十分欢喜,道:“你好了,我便安心了。”冯瑛也跑了过来,挨着唐晓澜身子向吕四娘低声道谢,吕四娘见他们二人亲热神气,想起沈在宽不知生死如何,心中一酸,低声说道:“我辈相交在心,何必道谢?看毒龙尊者前辈与昆甸相斗吧!”
这时林子周围把守的侍卫大都走了回来,站在昆甸上人身后,毒龙尊者与昆甸上人仍在苦苦相持,双方汗如出雨,却是动也不动。在场高手
,无不触目凉心,知道这种内家真力的拼斗,究是非同小可,谁若稍有疏忽,便是不死即伤,比明刀明枪的恶战,还要危险得多。
两人相持了约半个时辰,昆甸上人渐觉对方压力加强,外人还未看得出来,他却知道若然再以真力拼斗下去,必无幸理。昆甸上人临敌的经验丰富,心思也较灵敏,知道不能变招撒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突然一口唾涎,向毒龙尊者眼睛吐去。毒龙尊者不防有此一着,不觉低头一闪,昆甸上人乘他心神分散,双掌一推,滑了出去,篷的一拳,击在毒龙尊者肩上。毒龙尊者大怒,反手一掌,也击中昆甸上人小腹,两人都大叫一声,倒纵丈许,在叫喊声中,只见一棵大树篷然倒下,背后的卫士纷纷躲避。原来昆甸上人用巧计避开了毒龙尊者的内家真力,那股力量却把一棵大树折断了。
两人都是修练得钢铁般的身躯,彼此捱了对方一下,虽然疼痛,却是无事。毒龙尊者愤怒之极,一跃向前,搂头便抓。昆甸不敢再以真力和他相拼,低头一闪,突然围着毒龙尊者的身躯,大转圈圈。霎忽之间,只见满场都是昆甸上人的影子。
毒龙尊者不曾见过这样的战法,给他转得眼花缭乱。昆甸上人这一手乃是西藏红教的“迷踪掌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教敌人摸不着自己的踪迹
,所以名为“迷踪”。这种掌法,若然碰着吕四娘等轻功绝顶之人,那是无所施其伎俩。偏偏毒龙尊者,轻功并非特别擅长,加以长处海岛,对敌的经验亦不丰富,只能靠着功力深厚,硬打硬拼。这一来却着了昆甸上人的道儿,毒龙尊者的身形跟他转了几转,不觉有了昏眩之感,竟然又捱了昆甸上人两掌,虽然能够抵挡,却也痛得哇哇大叫。
额音和布等齐声喝采,鼓掌助威,吕四娘鼓起眉头,看了一阵,突然叫道:“以静制动,反主为奴!”
毒龙尊者正被昆甸上人打得昏头昏脑,得吕四娘一言点醒,如拨云雾。心道:“是呀,我何必跟他团团乱轮?”战法一变,兀立如山,坚守不动,一掌在前,一掌在后,昆甸上人身形一近,毒龙尊者便运内力给他一掌。毒龙尊者武功已到化境,凝神待敌,立刻恢复了耳聪目明,任昆甸上人的迷踪拳法如何溜滑,他都能注定了敌人的身形,见机发掌。与先前的迷乱大不相同。
昆甸上人内力本来就不及毒龙尊者,迷踪掌法无效,顿时自己反感吃力起来。毒龙尊者一掌紧似一掌,每一掌都夹着极大的威力,昆甸上人逼不进去
,被他掌力所压,呼吸渐促,暗暗叫声不好,如此对耗下去,敌未败己先败,绝对占不了便宜。
昆甸上人眉头一皱,掌法又变,左掌擒拿,右掌“拍穴”,身子仍是团团乱转,可是却在乘暇蹈隙,以擒拿手来化解敌人的攻势,以“拍穴”法来威胁强敌。昆甸上人乃西藏红教中的第一高手,确有几种独门武功,毒龙尊者虽然内外功夫都登峰道极,但出奇制胜的旁门左道功夫却是远远不如昆甸上人,他见昆甸上人按打拍挤,掌掌不离自己穴道要害,也吃了一惊,一面运气闭穴,一面坚守拒敌,两方兼顾,掌力威势渐弱下来。昆甸上人着着抢攻,一守一攻,又成了旗鼓相当之局。
唐晓澜看得心急,与吕四娘谈论道:“毒龙尊者的真功夫胜过这个妖僧,却反而为妖僧所制,真是莫名其妙。”冯琳插口道:“那妖僧用的是拍穴的功夫,也很厉害呀。毒龙尊者不知应付。也能和他打个平手,已很不错了。”唐晓澜摇了摇头,道:“你不见他的掌力已渐渐减弱了么?久战下去,只恐要糟。”吕四娘笑道:“那也不见得。毒龙尊者虽因分神兼顾:掌力减弱;但那妖僧也因同时要施展三种武功,他的迷踪掌法也已个大如先前的溜滑了。彼此相消,尊者也不见得会输给他。”
吕四娘等谈话声音虽然不大,毒龙尊者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暗里留神,心里一亮。掌法一变,脚踏好行八卦的方位
,突然着着抢攻。昆甸上人本来是以“擒拿手”、“拍穴法”配上“迷踪掌”的飘忽身湍,三者合用来克制毒龙尊者,但毒龙尊者内功比他为高,“拍穴法”只能收威胁之功,而不能致敌死命;擒拿手仅可应付毒龙尊者的毒龙掌,也不能取胜。如今“迷踪掌”的身法又被毒龙尊者看破,毒龙尊者既不坚守,亦不乱攻,踏稳五行八卦方位,心神自不迷乱。这一来毒龙尊者威力大增,打来头头是道。只见他踏“坎”位,转“离”方,呼的一掌横扫,昆甸上人晃了两晃,转了半圈,反手拍敌人的“期门穴”,毒龙尊者向“离”方一跃而至“艮”位,双掌合拢,左右一分,喝声“着!”这一招名为“双龙入海”,正是毒龙尊者的杀手绝招!
拳风掌影之中昆甸上人大叫一声,唐晓澜正欲喝采,却不料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紧接着又是“蓬”的一声,毒龙尊者捧腹弯腰,摇摇欲倒。
吕四娘叫道:“不好!”
冯琳尖叫道:“蛇,蛇!”猛然间昆甸上人又大叫一声,毒龙尊者突然挺腰前扑,一拳将他打倒!
原来昆甸上人情知无法避开敌人这双掌的猛击,心头一横,拼个两败俱伤,一转身以肩背硬接了两掌,反手一拍,却也拍中了毒龙尊者前胸的“当门穴”。这“当门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昆甸上人料他不死亦必重伤。
哪知毒龙尊者怀中藏有一个铁管,铁管中养着两条最毒的蛇,这两条蛇是毒龙尊者用来医治麻疯病人的。昆甸上人一掌拍下,铁管碎裂,毒蛇飞出,竟然在昆甸上人左右眉尖咬了一口。昆甸上人虽然立刻将两条毒蛇捏死,可是在身受内力震伤之后,复受蛇咬,任是铁铸身躯也难抵敌,顿时间眼前金星乱冒,不辨东西。毒龙尊者早已运气护穴,又得铁管替他一档,受伤不重。他提了一口气,奋力一拳,立刻将昆甸上人颚骨打碎,倒毙地下。
毒龙尊者俯身一看,见两条毒蛇已死,勃然大怒,随手一拔,拔起一根大树,便向韩重山等人猛扫。韩重山等人见昆甸上人被他击毙,吓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急急奔逃。只苦在那些本事低微的卫士,被毒龙尊者一阵猛扫,翻翻滚滚,滚下山坡,惨号狂嗥,声震山谷。吕四娘道:“尊者,饶了他们吧!”毒龙尊者对吕四娘最为敬服,闻言立刻止手,摔了大树,弯腰向她致敬。
吕四娘躬身道:“尊者不必多礼。”毒龙尊者滴泪道:“我以前独居蛇岛,仇恨世人,若不是得你和甘大侠点醒,尚不知要造多少冤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良友,我对你们的恩情实是无可报答。”冯玻笑道:“你替我们打死了这个妖僧,我们也是感激不尽。”冯瑛冯琳并排站立,毒龙尊者发现她们相貌一样,颇为诧异。冯瑛笑笑道:“她是我的妹妹。”冯琳好奇问道:“尊者,你那两条毒蛇如此厉害,为什么不早些放它们出来,不是可以省许多手脚吗?”
毒龙尊者面色倏变,忽而叹一口气道:“我得了吕女侠的教训,发誓不再将所养的毒蛇害人,只用它们救人,那厮打碎铁管,激怒它们,乃是自寻死路,那厮死不足惜,只可惜我这两个最好的帮手,竟也死于非命。”冯琳又好奇问道:“怎么它们会是你最好的帮手?”毒龙尊者续道:“我得了吕侠女的教学,这一年来也救了不少麻疯病人。起初我本想把病人扛回蛇岛的,后来想起这太费事。因此带了这两个助手出来,每当医治病人,就将它们的血刺出来应用,然后用药喂它,在几天之内,便能恢复。”冯瑛听了,心中不觉起了感慨。
冯瑛想起当日在蛇岛之时,吕四娘用鱼壳的千年芝草救毒龙尊者,而那芝草却是自己想求来救唐晓澜的,当时得知之后,心中颇不舒服。如今看来,吕姐姐确是救得对了。救他一人,也就救了千百的麻疯病人。自此对于“侠义”两字,认识又深入一层。
毒龙尊者又道:“世上的麻疯病虽然不少,但也并不很多,大约每县也不过十个八个。我带这两个助手随行,尽可够用。可惜它们却死在那厮手下。”李治问道:“普通的毒蛇可用吗?除了蛇血之外还要什么药,怎么用法?”
毒龙尊者道:“普通毒蛇虽然可用,功效却远不及我这两条毒蛇,而且我也不耐烦遍山遍野寻找毒蛇。”当下又将其他的药物与用法说了,李治紧记在心。除了“避霜花”一味只产于蛇岛之外,其他药物,却也并非难得,而这一味药想来还可用其他东西代替。
毒龙尊者又道:“我的助手死了,我还要回蛇岛一次,带更多的助手与药物来。”
吕四娘合什道:“善哉,善哉!尊者一念之转,大益世人。”
毒龙尊者道:“那都是你指点之功。”想起还要送两个麻疯病人回家,便向吕四娘告辞道:“我不懂说客套话,我只能尽量治病人来报答你们当日不杀之恩。”
吕四娘点头微笑道:“这样最好!”众人目送毒龙尊者背起两个麻疯患者下山,无不赞叹。
甘凤池问起吕四娘何故会受围攻?
吕四娘道:“我正有事请七哥替我一断。”
甘凤池诧道:“八妹聪明过人,愚兄远远不及,不知八妹有何事不能决断?”
吕四娘将几日来的事说了,道:“我就断不定那沈在宽的头颅到底是真是假?你说我好不好赶回仙霞岭去看看?”这正是份属至亲,关心者乱。以吕四娘那样的沉着冷静,也给这件事弄得心神不宁。
甘凤池想了一想,道:“八妹也不能判断真假,我更不能判断了。这几日我们忙于救晓澜,想不到京中发生如此大事。不过这件事既轰动四方,必有线索,不如咱们回到西山之后,再行查问。你现在回转仙霞,也没有用!”吕四娘一想:若然在宽真个死了,回转仙霞,徒增心伤;若然未死,那就迟几日回去,也没什么,便点头答应了。
甘凤池又对冯瑛姐妹道:“经此一战,八达岭必为朝廷注目,可能怀疑我们聚集此间。令堂与令外租尚在山中,不如都请他们到西山去。”唐晓澜也欲一见师嫂,便和冯瑛姐妹同行。冯瑛又道:“我们还可顺道至南口去要那废园老人留下的医案,如今既知妹妹是傅青主一派嫡传,无极派的传人非她莫属,那医案理应归她所有。”冯琳向李治辗然一笑,道:“傻哥哥,你现在不会因看了傅青主的遗书,而心感不安了吧!废园老人的医案我也一并送给你,你拿什么谢我?”李治嘻嘻一笑道:“那医案上又增添一个医麻疯的方案了。我要像毒龙尊者一样,将来多医病人谢你。”话刚说完,忽见甘凤池面色一变。
吕四娘凝神一听,突然跳上高处张望,众人吃了一惊,甘凤池道:“远处有军马行羌,难道雍正这小子竟为我们兴师动众?”
众人跑上山头遥望,只见山脚的官道,军马排成两列,望不尽头。旌旗蔽空,军容甚盛。甘凤池道:“这是大军,望之不尽,想来不是对付我们。”吕四娘道:“咱们走山路回去吧,避免和大军碰头。”又嘱咐冯琳等小心。甘凤池道:“看来这支大军总有几万,所过之处,附近州县必然惊恐。不过如此一来,地方官吏也必然都去迎接军队,你们绕山路走,反而不会有人注意。”
吕四娘甘凤池一路,唐晓澜和冯瑛姐妹一路,吕甘二人回到冷禅所居的寺院,只见候三变鱼壳诸人都在紧张等候。侯三变一见甘凤池回来,立刻问道:“你们碰到了年羹尧的大车么?”鱼壳也问道:“冯瑛姐妹呢?被年羹尧捉去了么?”鱼壳甚欢喜这两姐妹,不见她们同回,甚是忧虑。吕四娘道:“她们去接母亲了。”甘凤池听说是年羹尧的大军,愕然说道:“原来是他,他带这么多军马回来作甚?”
侯三变是前朝的老卫士,消息甚灵,答道:“年羹尧这小于官运自通,居然在一年之间,将青海之乱平了。皇帝封他为‘一等公’,除了帝王苗裔力外,异姓不能封王,因此‘一等公’这封号对汉人来说,是最尊荣的了。皇帝又赐了他一所府邸,叫他班师回朝,接受封爵。听说年羹尧不大愿意回来,却要求做陕甘总督。陕甘总督怎当得上公爵之荣,也不知他打什么主意?”甘凤池点头道:“这正是年羹尧的聪明!想来他是不愿放弃兵权。”侯三变道:“也没听说皇上要削他的兵权。”甘凤池心道:“枉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卫士,还不知道皇帝的狠辣,现在正是年羹尧得势之际,如何可以骤然削他兵权。”候三变又道:“听说皇上又准他兼领陕甘总督,还把他的父亲年遐龄也封做‘一等公’,又加‘太傅’衔。叫他先班师回京,然后再去赴总督之任。年遐龄那老头儿平白做了‘太傅’,欢喜得不得了,已先到京师,住进公府。因此年羹尧也只好班师回朝了。”
吕四娘心拴沈在宽之事,道:“年羹尧这厮狼子野心,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且莫说他。侯老先生可知严洪逵沈在宽被害之事么?”侯三变道:“此事也与年羹尧有关。”吕四娘诧道:“年羹尧领兵在外,何以与他有关?”
侯三变道:“女侠有所不知,这多因曾静而起。”吕四娘道:“曾静?这位老先生也被害吗?”曾静平生最佩服吕留良,他未及得见吕留良于生前,却于吕留良死后到吕家访求遗书,自附为吕留良的弟子,在当世颇有文名,与严洪逵沈在宽等部很熟识。侯三变道:“曾老先生是被捕了,但却并未遇害,他现在便在年羹尧军中。”
吕四娘诧道:“这又是何故?”侯三变道:“这位曾老先生妙想天开,遣他的学生张熙去游说年羹尧的副手岳钟琪,附会穿凿,力证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甘凤池噗嗤一笑,侯三变道:“因此曾静便写密函叫张熙带去,说岳氏和金人乃是世仇,岳家子弟不应做胡虏的大将,居然劝岳钟琪和他密谋举事。岳钟淇佯为答应,将曾静诱来,逼他供出同党之人!”吕四娘急问道:“供出了没有?”侯三变道:“我也只是听说,他有没有供或供出什么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岳钟淇拿了曾静之后,便立刻飞摺上奏,因此掀起轩然大波,朝廷到处搜捕吕留良遗党。在曾静未解到京之前,便先将首要二人严洪逵沈在宽拿到京城处斩了。”
吕四娘心头震动,问道:“那么沈在宽是真被处斩了?”侯三变道:“如何不真,皇上也下了谕旨了,他们的头也在九门悬挂了!”吕四娘听了,原来侯三变所知的亦不过和自己一样,那人头是否沈在宽的,还是未能确知。便道:“那谕旨我也见到了,其中没有提到曾静。”侯三变道:“也许是要等年羹尧将他解回京师再行定处吧。”
甘凤池低头思想,至此忽道:“待我入年羹尧军中一看。”吕四娘道:“七哥无谓冒此大险。”甘凤池道:“你忍心见你爷爷的弟子全都受害吗?”吕四娘道:“曾老先生道德文章名满天下,想他不会屈服,招供出来。”甘凤池道:“话虽如此,也不可不防。我就是想去探探,看他到底有没有招供,若是招供,那名单有没有已呈给允祯?老实说,我就信曾静不过。当年我见他时,他极力主张要用煽动清军中的汉人将领之法,以谋复国。此策略虽然未可厚非,但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其间,却是因人成事,毫无出息的想法。这样的人大半不是硬骨头。”吕四娘悚然一震,心想自己生长在书香门第,对读书人可能看得过高,而忽略了他们软弱的缺点,甘凤池在这一方面,却比自己强得多,但仍不可相信以曾静这样的人亦会屈服于敌人的淫威之下,只道:“既然如此,去看看也好。可是年羹尧军旅森严,如何去得?”甘凤池笑道:“我自有办法。不过我还要一个帮手,侍今晚唐晓澜回来之后再说吧!”说完之后,自去布置。吕四娘知道甘凤池相识满天下,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晚上,唐晓澜和冯瑛姐妹果然接了邝练霞等一大班人回来。冷禅将他们安顿之后,吕四眼便叫唐晓澜去和甘凤池商议,甘凤池道:“我们今日在八达岭所见的乃是年羹尧的先头部队,现在已探听清楚,年羹尧这次带回来的大军竟有二十万之多!大军行程素来缓慢,每天至多只能走六十里。他们还要四天才能到京,晓澜,你敢和我到军营中一探么?”唐晓澜道:“如何不敢!我曾在允堤军中混过,对军营中的情形,也很熟悉。”甘凤池道:“正因如此,所以我要你去。我已算定,他们明天会到房山,房山的地方官必然派遣民夫,牵猪宰羊供应他们,我们混作民夫,到了他的军前,我一定可找到机会。”
唐晓澜依计而行。甘凤池使用易容丹,扮成民夫,第二日混到军前,果然找到了一个以前在江南帮会中的小头目,名叫韩七,现在军中充当军厨管事之职,手下有十几名火头军。大军中有几百个军厨管事,负责供应伙食,韩七供应的恰恰是年羹尧的亲兵,因此正在年羹尧的“帅营”之内。甘凤池迳道姓名,直说来意。甘凤池自己虽然并不开山立舵,却是江南所有帮会都奉为首领的人,韩七听了,虽然事情极险,也愿依从。当下便叫甘唐二人当作他新收的伙头军,混入营内。
年羹尧治军极严,甘凤池虽在“帅营”,却无法混入年羹尧所住的“虎帐”。是夜三更过后,只听得军营中刁斗声声,偌大的军营,别无声息。甘凤池叹口气道:“年羹尧也的确算得上大将之才,可惜竟甘心为允祯所用。”韩七悄悄说道:“你们可知道在年羹尧帐外吹角守夜的人是谁?”甘凤池道:“打更守夜的难道会是什么高手吗?”韩七道:“这人倒不是以武功见长。但他却是个大官。”唐晓澜道:“什么大宫?”韩七道:“他是军门提督富山。年羹尧这次带妻子回来,一路上作威作福,夸耀自己的权力,我们都笑他是做给妻子看的。比如吹角守夜的人,起初是用中军神将,后来用到统带副将,今晚临近京城,竟然用起提督军门了。”唐晓澜咋舌道:“提督军门,与巡抚(十省长官)平行,皇帝也不敢用来打更守夜。年羹尧如此弄权,不怕皇帝知道了罪责么?”韩七笑道:“现在年大帅功高震主,谁敢参他。这个提督军门还是个满人呢!”
唐晓澜问道:“年羹尧什么时候讨的妻子?”韩七道:“在西征至西宁之时讨的。年羹尧有个极坏的脾气,每到一个地方官衙门里,非但要地方官出来迎接,连地方官的妻子姐妹女儿都要出来迎接。西宁有一个蒙古藩王名叫藏古七信,生有一个女儿名叫佳特格格,美貌如花。蒙古藩王带了女儿拜见,年羹尧一欢喜便把她留下了。藏古七信没法,只好送给他做妻子。朝廷老例,本来不许大将带妻子出征,他也不管。前两个月还在军中养了个胖小子呢!”
甘凤他无心听他闲话,谈了一会,便和唐晓澜冒充外营的更夫,冒险去探年羹尧的营帐。韩七道:“甘大侠可要小心。”甘凤池笑道:“绝不连累你们便是。”年羹尧的“虎帐”之外有三层营帐卫护,甘唐二人冒险到了第一层营帐之外,往来巡逻。
年羹尧治军极严,手下之人动辄得咎。那外营的更夫突然见添了两个新人,虽然诧异,可是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不敢声张。唐晓澜又知道军中的规矩,故意诳说是中军因为临近京辎,所以增添他们守夜。外营的更夫平素连见中军的面也不敢,更兼又知道年羹尧脾气古怪,连提督军门也敢派去打更,说不定这两人也是军官,更不敢多问。
甘凤池绕了两圈,觑着没人,对唐晓澜道:“你在这里把风,我到年羹尧帐中去看。”飞身一跃,跳上帐幕。甘凤地轻功虽不及吕四娘,却也是上上之选,飞身上去,有如一叶轻堕,帐幕纹丝不动。甘凤池一路蛇行免跃,不一刻便到了年羹尧的帐顶。
帐中静悄悄的,甘凤池正自盘算如何可以探出曾静之事,也曾想到下去要挟年羹尧,但又想到年羹秃武功亦是非同小可,万一不成,后果更坏。正盘算间,忽听得帐下晤晤声响,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几更了?”年羹尧道:“四更啦!”帐门外呜呜声响,一声高一声低的吹着号角,那娇滴滴的声音道:“今晚是谁吹角守夜?”年羹尧道:“我的好格格,说出来吓你一跳,今晚守夜的是富山提督呢!你说,你好不好福气?有提督军门替你把门!”佳特格格小嘴一嗔,说道:“我不信,哪有做到提督还要守夜的?”年羹尧笑道:“是我叫他守夜,他岂敢不从?”佳特格格道:“我还是不信,你真有这样胆子?”
年羹尧道:“好,你不信我就把他叫进来让你看看!”帐中亮起灯火,吩咐亲兵将外面打更的人唤来。
甘凤池慌忙缩在帐角,藉倒卷起来的帐蓬掩敝自己。过了一会,听得新兵领了一个人走入帐中。底下佳特格格嘻嘻笑了两声,忽听得年羹尧喝道:“你是谁?”甘凤池吃了一惊,心道:“这人准不会是富山提督。”
那人颤声说道:“我是富山军门帐下的刘参将。”年羹尧喝道:“富提督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人知道事情不妙,忙跪下来道:“富提督因有要事,回帐去一趟,叫卑职暂时替代。”实是富山因自己身为提督军门,吹角守夜,被部下看到,太不好看,因此命令一个参将替代,以为年羹尧未必会亲身来查。
那知年羹尧今晚偏偏查问,听了参将的说话,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大胆的富山,他敢不守军令,给我一齐斫了!”话一出口,便有刀斧手进来,将这个参将揪出营去,过了一会,送进两个血淋淋的人头,一个是提督,一个是参将。年羹尧笑道:“格格,你瞧清楚了,这个是不是富山提督?”佳特格格掩面说道:“吓死人了,我不要看,快拿出去!”年羹尧把手一挥,叫亲兵将首给拿去号令。
甘凤池见年羹尧如此残忍,甚为气愤。营帐外又有人传报道:“陆将军参见。”年羹尧道:“进来!”来的人名叫陆虎臣,是年羹尧一个心腹大将,也有提督军衔,进帐行礼之后,便开声问道:“富提督呢?”年羹尧道:“我已把他杀了!”陆虎臣大吃一惊,跪下去道:“大帅听禀,我们作战,全仗军心,军心一散,万分危险,如今大帅杀了无罪的富提督、刘参将,岂不令军士寒心。而且皇上得知,也有不便。”陆虎臣实是一番好意,犯颜进谏,岂知年羹尧听了,勃然怒道:“俺如今替皇上打下江山,便是皇上见俺,也要畏惧三分,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煽动部下来反对我吗?刀斧手来,都推出去斩了!”陆虎臣魂飞魄散,大叫冤枉。也是他命不该绝,岳钟琪听得杀了富提督也急急赶来,恰恰遇到陆虎臣被推出帐外,问了原故,急忙止住刀斧手,进帐向年羹尧求情,甘凤池伏在帐上,听得他们低声细语,说些什么,也不清楚。听了一会,只听得年羹尧传令下去道:“看在岳将军面上,饶那厮一死。但死罪兔了,活罪难饶,着令打五十军棍,罚他替富山守夜三晚!”令下之后,营帐外便听得军棍卜卜之声,打得陆虎臣一面喊痛,一面还要“谢恩”。经此一番喧闹,帐外已打五更。年羹尧将岳钟琪送出营帐,忽然问道:“曾静还在你帐中吗?”岳钟琪道:“是,大帅。”年羹尧笑道:“你这番干得很好,皇上定然赏识你了。”岳钟琪毛骨悚然,急忙说道:“全仗大帅提携。”年羹尧道:“明日你将他送到我这里来。”岳钟琪道:“是,大帅。”年羹尧将岳钟琪迭出,回帐再睡。甘凤池见天色将亮,急急离开。
这一晚甘凤池虽没有探出什么,却知道了曾静下落。但军中防范极严,日间实是无法再探,军行一日,晚上已到北京城外的芦沟桥,第二日便可入京了。大军便在芦沟桥附近驻扎。甘凤池到了晚上,仍和唐晓澜冒充外营更夫,又偷偷飞上了年羹尧的营帐。
这一晚与前一晚又是不同,只有陆虎臣在营外吹角守夜,帐外连十名卫士都没有。只在外帐与“虎帐”相接之间,有卫士巡逻。帐中亮起灯火,甘凤池伏在帐上,可以看到年羹尧的影子在下面走来走去,帐中只他一人,佳特格格也不在内。
过了一会,亲兵带进一人,正是曾静。年羹尧道:“你出去吩附,不准闲人走近虎帐。”亲兵应了一声,急急走出。
年羹尧坐在虎皮椅上,冷笑一声,说道:“曾老头儿,你可知道严洪逵与沈在宽已被斩决,悬首九门了么?”曾静瑟缩一隅,答不出话。甘凤池暗暗骂道:“真是脓包,比沈在宽差得太远了!吕留良地下有知,一定骂他谬托门墙,自称弟子!”
年羹尧双眼一扫,冷笑道:“按说你所犯的罪名也该抄斩九族!”曾静嗫嗫说道:“全仗大帅开恩。”年羹尧道:“这就全要看你自己了!”曾静道:“请大帅指示。”年羹尧面孔一板,道:“皇上要你将功赎罪!”曾静道:“我不是已将严洪逵和沈在宽供出来了吗?”年羹尧道:“这两人是吕留良的得意传人,天下皆知,何须你说?”曾静辩道:“但那沈在宽隐居仙霞山顶,却是无人知道。”甘凤池听了,又惊又怒,暗骂“该死!”惊的是,如此说来,那沈在宽的头颅当不是假的了。怒的是:曾静这老儿欺世盗名,竟然临难屈服,毫无气骨。
年羹尧笑了一笑,道:“这算你一桩功劳,但只这点功劳,还不能赎你的罪。皇上要你将其他的人也说出来。”曾静道:“信奉吕留良之说的人不可胜计,我也不尽知道。”年羹尧道:“只要你将各地首要说出来便行。”曾静道:“杭州车鼎丰,温州孙克用,青州周敬舆,襄城黄补庵等都是。”年羹尧道:“还有吗?”曾静又说了几个名字,年羹尧过目成诵,不须纸笔,将几个名字紧记心中。
曾静供了之后,年羹尧哈哈大笑,道:“曾老头儿,你想做什么官?”曾静面色灰白,叩头说道:“求大帅开恩,千万不可逼我做官!”年羹尧诧道:“这是为何?”曾静道:“我一做官,天下之人,定知我卖友求荣。可怜小老儿数十年来所积的声名,便要一旦付之流水了?”甘凤池气愤之极,又暗骂了几声该死。
年羹尧道:“好,我将你的心意告知皇上,你不做官更好!”后来雍正皇帝果然对曾静张熙毫不处罚。吕留良一案,在清代是有名的大案,株连甚众,连刊刻吕氏书籍的人都被下狱或处死,反而是发动谋乱的曾静张熙二人,却安然无事,后世读清史之人无不奇怪,却不知其中别有原故。
曾静说完之后,小心看年羹尧的面色。年羹尧忽然哈哈一笑,道:“曾老先生真是非同凡俗,请受我年某一拜!”曾静大吃一惊,避开说道:“这岂不折杀老儿。”年羹尧把他强按椅上,拜了三拜,道:“曾老先生,我这一拜乃是替小儿行拜师之礼。皇上必然恕你之罪,你可以终老林泉,但我求你将小儿带走。”曾静湘油欲言,年羹尧道:“大丈夫一言为定,我可代皇上先作主张,明日我就遣人携同小儿,随你同走。可是你得记着,绝不可以向人说是我的儿子,否则就算我不追究,也自有人取你的首级!”曾静吓得冷汗直流,连道:“承大帅深恩,我岂敢泄漏。”
原来年羹尧深谋远虑,他岂不知雍正机心极重,虽然自己掌握重兵,谅皇帝不敢加害。但也不能不预防万一。自从有了儿子,就千方百计,要为儿子安排一条后路,但却始终想不出可以托妻寄子的人选。今晚见了曾静的行事,心中暗喜,想道:把儿子托他,那真是最好不过。皇上既不会疑心我把儿子托给他,江湖上与我对头的反清之士又都以为曾静是他们一路的人,更不会想到他会收留我的儿子。他又怕死,我派心腹跟他,他更绝不敢对我的儿子不利。这真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甘凤池却猜不透年羹尧的用意,甚为诧异。正在思疑,忽见外营的帐幕上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却是董巨川。董巨川奉雍正之命随年羹尧出征,暗中又奉命将年羹尧监视。他得知年羹尧提讯曾静,也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像甘凤池一样到年羹尧的营帐之上揉听,只敢远远的在外营帐幕探望,不料在淡淡的月光下,却发现年羹尧的虎帐上伏有一人,董巨川武功甚高,人又老奸巨滑,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想道:“不管他是否刺客,我且藉捉刺客为名,过去一看。”当下立刻施展轻功出没声的飞掠过去。
岂知甘凤池也是机灵到极,伏在帐角,动也不动,假装没有发现。待董巨川到了帐顶,陡然将帐幕一掀,叫:“有刺客!”倏然飞出,横掌一扫,董巨川骤然受惊,被帐幕一卷,又被掌风一逼,立足不稳,跌落地下。外面的卫士纷纷呼喊赶入,年羹尧闻声出来,甘凤池已掠出两重帐幕之外,和唐晓澜悄悄溜回伙食房去了。
年羹尧一见是董巨川,立刻变了颜色。董巨川道:“小人来拿刺客。”年羹尧道:“刺客呢?”董巨川道:“已经走了。”年羹尧道:“何以你不叫喊?”董巨川道:“是刺客先叫!”年羹尧冷冷一笑,道:“军中尽是我的心腹,何来刺客?天下也没有如此大胆的刺客,敢先叫喊的道理。这分明是我的卫土发现了你,疑是刺客?他们对我忠心,所以叫喊。”有些争功的卫士,纷纷说道:“是呀,我们没料到是董大爷。”董巨川面青唇白,急急分辩,年羹尧冷笑道:“我又没有叫你守夜,何以你会半夜出来巡谭。瞧你衣履齐整,断断不是知有刺客,才突然从床上跳起的,准道是你早就料定有刺客么?”董巨川适才一时心急,欲藉口侦查,没想到这一点,无从分辩,只叫冤枉。年羹尧冷笑道:“即算你不是刺客,私到我的营帐,也是心怀不轨。刀斧手,将他砍了!”董巨川无从分辩,也无法抵抗,任他猾似狐狸,也终于死在年羹尧刀下。
甘凤池知道董巨川丧命,与唐晓澜抚掌而笑。唐晓澜道:“当年董巨川偷下毒手,令沈在宽残废,如今受了此报。叫吕姐姐知道,一定称快。”
经此一闹,又是一夜。甘凤池无法走出军营,只好随大军进城。到了北京城外,忽听得轰隆隆三声炮响,军中有人报道“皇上御驾亲自出城来了。”
正是:
将军战罢班师日,正是君王起忌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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