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风云 第四十二章

  参议院以六十票对三十一票通过了《租借法案》。在美国人中间,很少人比帕格·亨利更热切地注视着这场辩论。他坐在参议院来宾席上,由于大厅里传音很差,他一只手半扣在耳朵上。这是他初次知道本国政府是怎样工作的,他感到浓厚的兴趣。他越来越钦佩弗兰克林·罗斯福驾驭这套总是停蹄不前的马车的本领。经过几个星期的辩论,投票本身却一帆风顺。最后动人心弦的一举是在击败一些诡计多端的修正案上。参议院以二比一的票数通过了《租借法案》,而全国和报界几乎没怎么注意。辩论本身已把他们腻烦得对这件事漠不关心了。
  然而帕格·亨利却把这次投票看作是自从希特勒攻入波兰以来一个关键性的世界事件。这里,在六十名上年纪的参议员的“赞成”声中,潮流也许已开始逆转了。总统终于远在人民还没准备好作战之前就有了把美国置于战时体制的手段。新建的工厂现在必须奋起制造《租借法案》项下的飞机大炮。到了一定时机就会武装美国军队——而这事至今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
  同一天,他奉命飞往诺福克海军军港,去向他从没见过的欧纳斯特·金海军中将(一个严峻的长官)报告。他的旗舰是“得克萨斯号”。
  “得克萨斯号”是帕格生平第一次去报到的军舰。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也是这样三月里又潮湿又寒冷的一天,也在这同一个军港,说不定还是同一个码头。如今,“得克萨斯号”少了一座烟囱,桅樯也不再是篮形的,而已改成三脚形的了,和旧日的烧煤时代样子大不相同。帕格还注意到主甲板上油漆过的地方和金属部分都干净整洁得象墓冢一般。浮桥上的哨兵和围着老炮塔在干活的水兵,服装都浆洗得象外科医生。在通往司令室的四星门外,一个眼睛闪闪发光的水兵举枪敬礼时,就象座钟打点时那样迅速利落。
  金坐在一张办公桌后边,蓝色的袖子上直到肘部都缀着硬梆梆的金箍。这间朴素的办公室里仅有的点缀是嵌着镜框挂在舱壁上的一幅梅奥①海军上将的照片。金长着一张瘦长、凹痕很深的红脸,高颧骨,额头窄而发亮,尖鼻子。他身后挂着一幅大西洋航路图,一个角上写着粗体黑字:大西洋舰队——总司令。他示意叫维克多·亨利坐下,下巴往后倾了倾,打量了他一番。
  ①梅奥(1856—1937),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海军总司令。
  “昨天我接到海军作战部长的电话,”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说是从美国总统那里直接派作战计划处的一个维克多·亨利上校来见我。”亨利点了点头,就象他是个海军少尉似的。沉默,只有通风机在嗡嗡作响。“好吧,说说你要办的事。”
  这位海军上校就把弗兰克林·罗斯福的意图向金中将谈了。海军中将心神镇定地吸着烟嘴里的纸烟,眼睛盯着亨利。然后,帕格又描述了他为执行总统的意图所想出的计划。他谈了六七分钟。金那张饱经风霜的长脸上始终不动声色,而且略有些将信将疑。
  “那么,上校,你准备一手把美利坚合众国卷进这场战争去吗?”欧纳斯特·金终于冷嘲热讽地说了。“哦,这倒是个无名之辈流芳千古的好办法!”
  “中将,总统的判断是这次演习可以在不发生事故的情况下完成。”
  “你是这么说。可是,假使他的判断失误了呢?假使一条德国潜艇朝你发射一枚鱼雷,那你怎么办?”
  “长官,要是朝咱们开火的话,我就建议还击。那也不会就挑起战争,除非希特勒想打。”
  欧纳斯特·金恨恨地点了点头。“哼,反正咱们已经参加进去了。哨子什么时候吹,怎么吹法,都无关紧要,日本人等什么时机对他们和德国人合适,就会进攻咱们。那多半是对咱们最不适宜的时候。我同意罗斯福先生的看法:目前很可能还不会发生。可是你想到了巡洋舰没有?嘿,想过吗?想过‘夏恩霍尔斯特号’和‘格奈斯瑙号’吗?它们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击沉十万多吨啦。”
  “想过,长官。如果它们在附近的话,我希望卡塔林纳巡逻轰炸机会警告我们,我们好躲开。”
  金中将说:“那可是个很大的海洋啊。空中巡逻很可能发现不了它们。”
  “那么,中将,巡洋舰也可能发现不了我们。”
  又停了一下,金好象把维克多·亨利当作想买下的一只狗似的来回打量,然后拿起电话听筒。
  “给我接布里斯托尔海军少将……亨利,你没带什么书面文件吗?”
  “没有,长官。”
  “好。从现在起,你一个字也不要再提总统。”
  “是,是,长官。”
  “喂,将军,我现在派个人到你办公室去……”金朝桌子上的一张纸瞥了一眼,“他是维克多·亨利上校,作战计划处的一个特别观察员。亨利上校要去访问‘迪斯朗八号’,布置突然演习、视察、调遣工作,试一试舰队实战准备的程度。把他看作我的副参谋长,给他相应的职权……断然执行。一个小时之内他就到你的办公室去。谢谢。”
  金挂上电话。他那交叉着的瘦骨嶙峋的双手放在平扁的肚皮上,凝视着维克多·亨利。他用正式的、低沉的语调说:“上校,我命令你把‘迪斯朗八号’组成一个反潜艇的屏护部队,立即出海去举行实地操练演习。这包括把屏护部队安排在你可能遇到的协同合作的运输船周围。自然,要避免对任何发现你们的敌舰进行挑衅。我命令你保持最高限度的机密,最低限度的文字记录。因此,我只给你下口头命令。你也要照样行事。”
  “明白了,将军。”
  一阵冷冷的微笑使欧纳斯特·金的一边嘴巴动了动。然后他又恢复了平时的腔调。“完全是瞎胡闹,可故事应该这样编造。万一出了事故,那就个个都得受绞刑。好,没旁的话了。”
  即便在三月的北大西洋上,即便在一条驱逐舰里,即便在干着这样奇特而又充满风险的差事,回到海上还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帕格整天在“普伦克特号”的舰桥上踱来踱去。他是个幸福的人,而且睡在船舱里,旁边挂着航路图。
  在晴朗的夜晚,不管寒风多么凛冽,海上浪涛多么大,饭后他总独自在天桥上待几个小时。广阔、黑暗的海洋,不断流动着的纯洁空气,以及拱在他头上的繁星,总使他觉得圣经里所说的圣灵正在海面上徘徊。多年来,海上夜景所启发的宗教上的敬畏之心甚至比童年所学的圣经更使亨利上校坚持对上帝的信仰。他从没对任何人谈过这一点——连对老朋友中当牧师的,他都没谈过;谈了他会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感到讨厌,因为连那些人对上帝究竟认真到怎样程度他也没把握。在这次航程中,维克多·亨利认为万能的主象往常一样,始终存在于漆黑的、布满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实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难以逆料。
  帕格正式的名义是这次“演习”的观察员,他就严格按照这个身份行事。指挥工作就完全由驱逐舰屏护部队的司令官负责。他只干预过一次。在纽芬兰海面上会合后的第二天,在水平线上横排着的一长列商船遇到一场暴风雪。从哨岗下来的瞭望哨满身挂着冰柱,几乎动弹不了。在黑色巨浪的颠簸下,相隔一英里的运输船都彼此望不见。在锯齿形航线中,发生了几次轻微碰撞船和险些撞船的事故,帕格接到报告之后,就把屏护部队的鲍德温司令官和英国方面的联络官找到他的舱房里。
  “我在计算,”他指着航路图说,身子很难在转椅上坐稳。”要是直线前进,咱们可以把航程缩短半天。自然,海洋里可能会有德国潜艇,可是也可能没有。他们要是有意要突破十五条美国驱逐舰组成的屏护部队,那么,有这样七十一个慢慢爬行的巨大目标,靠锯齿形也不会有多大帮助。咱们干脆直奔贝克尔角,尽快把这个烫手的土豆交出去,再马上开溜。”
  鲍德温司令官抹了抹冻得硬梆梆的兜帽下边红眉毛上的雪,咧嘴笑了笑说:“上校,我同意。”
  烟锅朝下吸着烟斗的英国信号官是个安详的矮个儿,刚从风雪交加的舰桥上赶了来。帕格对他说:”给你们准将打个旗号:停止锯齿形航行。”
  “好的,好的,长官。”英国人把叼着烟斗的嘴巴抿紧了一点,作出高兴的样子。
  维克多·亨利和鲍德温司令官每天都在舱房里用托盘吃早饭,研究着万一遭到德国人进攻时的行动方案。参加屏护部队的舰只每天早晨都举行使帕格生气的松松垮垮的战斗演习,他很想接过来,把这些部队好好操练一番,但当前最重要的还是使这次行动保持四平八稳,所以他什么也没做。第一批《租借法案》的护航船队正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笔直向东破浪前进。船队的一半航程都是在恶劣气候的笼罩之下。遇到晴朗的白云和月光皎洁的夜晚,维克多·亨利总和衣醒在那里,成加仑地喝着咖啡,烟抽得嗓子都疼了。有时就坐在船长的椅子上打个盹。究竟是德国潜艇看见了船队但由于有美国驱逐舰在前边屏护而没敢动手呢,还是船队是在没被发觉的情况下通过的,维克多·亨利永远也不会知道。总之,他们在没有遇到任何风险的情况下顺利到达了贝克尔角——那是广阔、空旷的海洋上经纬度的一个交叉点。
  一轮孱弱无力的黄色太阳正在升起。船队在到处漂着碎冰块的荒凉黑色洋面上,在珍珠色的天空下,开始编成十英里见方的队形,等待着英国人。维克多·亨利站在天桥上朝东凝望,希望“普伦克特号”上的领航员熟悉他的本行。从柏林回来以后,他从来没这么畅快过。他读了不少他那本出海时携带的、发了霉的《莎士比亚全集》,补办了满满一匣子的公文,又睡得足足的,身子象过去那样适应着驱逐舰的摇荡。过了三个小时,水平线上出现了首先到达的舰只,在正东方,是一条四个烟囱的老式美国军舰。随着形形色色的英国派来护航的驱逐舰、护卫舰、克尔维特式轻巡航舰陆续跟上,领队的军舰就闪动起黄色的灯光。一个信号兵匆匆跑上天桥,递上一张用铅笔写得很潦草的条子:“感谢美国人食橱已光。”帕格低声地说:“给他回电:好好进餐,后边还有签上:胡巴德妈妈。①”
  ①英国童话中,同情病弱的慈祥老妪。最早见于十六世纪英国诗人斯宾塞的诗作中。
  咧嘴笑着的水兵说:“是,是,长官。”就噔噔噔地跑下了梯子。
  “作为一个观察员,”帕格从天桥上对下边舰桥上的鲍德温司令官大声嚷道,“我很想观察一下你们的信号组能多么快地挂起:‘航向掉头,每小时三十二海里’的信号旗。”
  当“普伦克特号”在诺福克军港停靠以后,维克多·亨利就直奔“得克萨斯号”上的司令室去了。金中将绷着消瘦、沙石色的法老般的脸,倾听着他的报告,只在帕格提到驱逐舰动作松垮时才有些表情。这时,那张法老式的脸略微显得更不愉快。“我了解舰队里战备水平是很低的,也已经制定了纠正的计划。可是,上校,总统是在什么基础上挑选你去执行这个任务的?”
  “长官,我还在德国当海军武官的时候,他碰巧派我去完成几项保密性很高的任务。我料想这次的任务也属于那一类吧。”
  “你回去还向他汇报吗?”
  “是的,长官。”这时中将走到一张世界地图前面——那
  地图代替了梅奥上将的照片,新挂在办公桌对面的舱壁上——维克多·亨利马上站起身来。
  “我想你在海上的时候已经听到新闻了吧?你可知道德国人对南斯拉夫发动了闪击战,一个星期就占领了它?希腊也投降了……”中将用瘦指头沿着亚得里亚海和地中海海岸新近用红墨水愤怒地划出的线划了一道。“……隆美尔这小子又把英国人赶回埃及去了,还在集结军队准备进攻苏伊士运河。有一支庞大的英国军队给围困在希腊,能象敦刻尔克那样撤出来就算幸运了。阿拉伯人已经起来要把英国人赶出中东,伊拉克人已经命令他们撤出,请德国人进去。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是的,长官,这些消息我们大部分都听到了。这几个星期很糟糕。”
  “那要看你站在谁的立场。对德国人来说,这几个星期可好得很。在一个月左右工夫,他们使世界均势倒过来了。经过考虑,我认为这场战争差不多完了。这里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德国人一旦占领了运河,掌握了中东,封锁了地中海,大英帝国的航线就切断了。这盘棋就算输定了。在希特勒和日本佬之间,整个亚洲已经没有军事上站得住脚的力量了。印度和中国将要落到他们手里。”中将把他的瘦指头横划过欧亚之间的大片土地。“从安特卫普到东京,从北极圈到赤道,都牢牢地在独裁者的统治之下。你可曾听说苏联已经和日本佬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没有,长官。这个我漏掉了。”
  “哦,他们签了个条约……嗯,这是在两个星期以前……双方同意暂时谁也不去动谁。这里的报纸没怎么注意这件事。
  然而这是个可怕的消息。这么一来,日本的后方就保住了……”他又朝西伯利亚指了指。“这样就使他们腾出手来拾这些大宝石。”那只暴着青筋的手又迅速地挪到南边,扫过印度支那、东印度、马来亚和菲律宾群岛。手停了一下,然后一个僵直的指头就滑到了夏威夷群岛。
  金中将愁眉不展地把盯着地图的目光又移到维克多·亨利身上,然后走回到他的办公桌跟前。“如今,总统自然得做出政治上的判断。他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又是个伟大的海军总统。他的判断也许是正确的,就是说,在政治上,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扩大咱们的巡逻区域。也许在政治上,他得把‘巡逻’和‘护航’之间的界限明确下来。但是咱们一边巡逻一边把德国潜艇和袭击商船的飞机的位置广播出去,这和护航同样是交战行为,同样属于交战性质,只是软弱无力,也收不到效果。看起来英国没有足够的船只来保持地中海的畅通,并切断隆美尔这小子的供给线。如果咱们把护航工作接过来,他们也许还有打下去的可能。总统没征询我的意见。你似乎是他左右的人。也许你会遇到机会把我这些看法转达一下。”欧纳斯特·金坐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放在办公桌上,默默地望着上校有一分钟之久。“也许碰巧那会成为你生平对美国安全作出的最大贡献。”
  “亨利!嗨,亨利!”
  拜伦呻唤了一声,身子挺直得象只伸懒腰的猫,睁开一只眼睛。卡鲁索上尉和“S—45号”上的其他军官都已看惯了亨利少尉这种大梦初醒的姿势了。在他身子挺直以前,休想把他叫醒。有时候还得猛力摇撼他那软绵绵的身子。
  “哦?”
  “你父亲来啦。”
  “什么?”拜伦闪动着眼睛,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直起身来。他现在是睡三层床位的中铺。“艇长,你是在哄我呢。我父亲?”
  “他在军官室里。来跟我们一块儿谈谈吗?”
  拜伦穿着内衣,没刮脸,浑身乱糟糟的,眨巴着眼睛,趔趔趄趄地走到小小的军官室门口。“老天爷,你真的来啦!”
  “你的指挥官不是已经告诉你我来了吗!”维克多·亨利穿着笔挺整洁的蓝色军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朝他的儿子皱着眉。
  “这条艇上的人为了把我从铺上赶下来,什么谎都撒得出来。他们都是些恶魔。”
  “大晌午的你干吗躺在床上?”
  “我值了中班。请原谅我这样打扮就出来了,长官。我马上就来。”拜伦很快就又出现了,穿上新浆洗的咔叽制服,通身修饰了一番,脸也刮了。这回只有维克多·亨利一个人在那儿。“哎呀,爸,见到你可高兴啦。”
  “勃拉尼,中班也不是动什么大手术,用不着躺到床上去休息。”
  “长官,我一连两个晚上都值了班。”他给他父亲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啊,这可真没想到。妈妈说你漂在海上什么地方呢。爸,你离开作战计划处了吗?”
  “没有。这是个临时任务。现在我要回到那个岗位上去啦。刚才我是到‘得克萨斯号’来访问的。我在军港登记册上看到了‘S—45号’,我想就顺便来瞧瞧吧。”维克多·亨利端详着他儿子消瘦的脸。“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啊,太好啦。艇上的人都是好样儿的。艇长呱呱叫。副艇长也是这样。我很愿意你见见他,埃斯特上尉。他是我结婚时的证婚人。”拜伦咧嘴露出他那副永远能使帕格·亨利和其他大多数人喜爱的半忧郁、半逗趣的笑容。“我很高兴见到你。我怪寂寞的。”
  “你妻子的情况怎么样?她动身回国了吗?”
  拜伦恍恍惚惚地瞥了他父亲一眼,暗示着他对娜塔丽的怨意未消。可是他此刻心情很好,就亲切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们今天早晨才演习回来。管理员刚去取邮件了。”
  帕格把杯子放下。“顺便问你一声,你们这条艇二十六号那天会在港里停靠吗?”
  “我可以去问清楚。干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要是停在港里的话,要是你能请假在岸上过夜的话,白宫请你去赴一次宴会。”拜伦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爸,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母亲和梅德琳也去。我想华伦大概不能从珍珠港飞回来。要是你在这儿的话,不妨一道去——将来可以说给你的儿女们听听。”
  “爸,咱们的地位究竟怎么样?”
  维克多·亨利耸了耸肩膀。“噢,不过是小萝卜头。你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还不知道!去白宫赴宴会!妈妈会高兴得发疯。”
  埃斯特上尉提着一篮子邮件,朝军官室探了探头。“勃拉尼,卡逊在浮桥那边有你一大把信哩。”
  “嘿,真不赖。爸,这是我的副艇长,卡塔尔·埃斯特上尉。我马上就回来。”拜伦一溜烟不见了。
  埃斯特在军官室的长窄桌旁坐下,用一把印度裁纸刀把那些信封打开,说:“对不起,长官,急件。”
  “尽管拆吧。”埃斯特拆信的时候,维克多·亨利仔细望着这个金黄头发的军官。人们有时候可以从一个年轻人摆弄文件或一本书的姿态来揣度他是个什么样的军官。这叠信埃斯特检查得很快,这儿写点什么,那儿做个记号。看来他很不错。他把篮子往旁边一推,倒了杯咖啡,亨利抬起一只手表示谢绝以后,他自己就拿了。
  “上尉,你是勃拉尼结婚时的证婚人?”
  “是的,长官。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勃拉尼干得怎么样?”
  埃斯特回忆往事时的快乐笑容不见了。他的张大了的嘴巴马上闭得严严的。“是他工作的情况吗?”
  “对,请你照直说给我听吧。”
  “哦,我们都喜欢他。勃拉尼身上有一种叫人喜欢的东西,这我想您是知道的。可是就潜艇来说……您可别以为他干不好。他可以干好,可是他觉得犯不上。勃拉尼的表现只不过是勉强合格。”维克多·亨利并不感到意外,然而这话还是刺疼了他。
  “从现在的表现可以看到日后的苗头。”
  “在军官资历册上,他是远远地落后了。长官,他对艇上的事儿是懂的。象机器、空气压缩系统、电池组什么的,他全懂。他在潜水的岗位上成绩也不错。他很会调整艇身,能把它保持在艇长所要求的深度上。可是一轮到按时写汇报,甚至写航海日记,经常查考潜艇的记录和文件,查看艇上人员的训练册——这些都是一个军官的主要职务……别提啦。”埃斯特直直地望着拜伦的父亲。“艇长有时候谈到要赶他上岸。”维克多·亨利沮丧地说:“糟到这个程度了吗?”
  “有些方面他可以说是个笨蛋。”
  “什么,笨蛋?”
  “嗯,比方说上星期吧,艇上忽然来了位检查官。我们发射了这枚假鱼雷,然后又浮到水面去把它收回来。我们好久没演习这个回收动作了。那天海上风浪很大,又下着雨,冷得要命。那个鱼雷小分队正在设法把它收回来。鱼雷漂上漂下的,砰砰地来回撞着艇身。我们都摇晃得厉害,水兵们身上绑了救生索,在水里围着它漂来漂去。他们捣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钩住那枚假鱼雷。我当时想准会有人淹死或给压扁了。检查官累了,到下面去了。艇长大发了一通脾气。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给雨淋得湿透了,冻得要命,一个个狼狈不堪。您知道,假弹头里面是空的,那鱼雷笔直地漂上漂下。勃拉尼是负责那个小分队的军官。他忽然抄起吊钩来,把它插在他的救生索上。天哪,他居然跳到那枚假鱼雷上了!他时间挑得真巧,看起来挺省事。他抓住不放。冰凉的浪头就打在他身上,跨在那枚黄色的钢质的假弹头上面,简直就象在骑他妈的一匹烈马似的。他挂上了吊钩,可他自己给浪打下来了。唔,我们把他拖了上来,都半死了,然后又把鱼雷拽上来。艇长给他喝了不少药性的白兰地。他睡了十八个小时,又好啦。”维克多·亨利咳了一声,说:“他这是瞎碰运气。”
  “长官,我倒愿意他呆在我指挥的任何一条艇上,可是我估计得多费两双厚皮鞋——得不断地踢他的屁股。”
  “上尉,到那时候让我替你买一双大皮靴。”帕格说。
  “她怀孕啦!”拜伦一下子窜进这间小小的军官室。他是攥住了门框才停住脚步的。“爸,娜塔丽怀孕了。”他挥动着那封撕开了的信。“怎么样?嘿,‘夫人’,你怎么说?伙计,我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真叫快!”埃斯特说。“你最好想法把你那个妞儿弄回国来,呃?上校,很高兴见到您。对不起。”副艇长拿着他那只邮件篮子从桌子后边溜出去了。
  “她有消息动身回国吗?”维克多·亨利问。
  “她说莱斯里·斯鲁特这回死死逼着领事馆,她和杰斯特罗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了——嗯,也许已在路上了!她最好动了身,不然的话,爸,我会当个逃兵去接她的。我的孩子得在美国国土上出生。”
  “这可是个大消息,勃拉尼,大消息,”维克多·亨利站起来,把手放在他儿子的肩上。“我得去赶一架飞机。你去打听清楚了二十六号的事,好吗?然后告诉我。”
  “什么?噢,是的,”拜伦正用两只拳头支着下巴,坐在那里读着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航空信,脸上焕发着幸福。“那个宴会。是的,我会用电话什么的通知你的。”
  “我相信这趟演习之后,你一定有不少文字工作可做。你赶快做去吧,孩子。”
  “啊,当然,”拜伦说。“再见吧,爸。”
  “拜伦,我很高兴听到你妻子的消息。”
  拜伦又那么恍恍惚惚地瞥了他一眼,又那么用亲切的语调说了声“谢谢”。
  罗达的心情非常烦乱。巴穆·柯比四月就从英国回来了,帕格还在海上。这一年樱花开得特别早,他们开车象度蜜月似的到弗吉尼亚和北卡罗来纳的郊野去玩了四天,遍地都是芳香的花。罗达回到华盛顿之前,曾用极为肯定的语气答应和她丈夫离婚,然后跟柯比结婚。
  对罗达来说,在路旁小客栈的卧室里,在南国桃李花丛中散步时,作这样的决定似乎是简单、明确而且自然的。可是后来柯比兴致勃勃地跑到丹佛去为他们俩的新生活布置那所古老的大房子,让她独自呆在那遍是亨利的照片和纪念物的家中,她心目中设想的景象又没那么简单了,它的光彩的一部分也开始黯淡下来。
  罗达的缺乏经验使她走入歧途。一场积累了二十五年的恩爱即便略有些变了味,一般说来也是不宜那么一笔勾销的。同伴的浪漫,同样的激情,甚至同样的金钱是轻易找不回来的。算计精明的荡妇往往是这样来抉择的。罗达的苦恼在于她自认为还是个好女人,不幸她在丈夫之外又搞了一场大恋爱,因而破坏了她一切的道德准则。在德国的时候,有一次她丈夫离家很长一个时期——她又正当许多男女失足的那个年龄——她失足了,结果就越陷越深。那种急于对自己保持好的评价的愿望就更使她完全陷入混乱之中。
  她仍然喜欢——也许爱着——并且敬畏着帕格,然而他的事业日益使她感到失望。有一阵子,由于他那样接近罗斯福总统,她曾希望他会搞出什么大名堂,可是那也始终没有成为事实。她的一些朋友都在炫耀着她们的丈夫新接受的指挥职位:战列舰、驱逐舰纵队和巡洋舰。迪格·布朗、保罗·汉逊和哈利·华伦道夫之间的竞争在他们的夫人之间也一样进行着。罗达·亨利正在变成这样一个人的妻子——他二十多年来本来—直和跑在前头的一些人并驾齐驱,如今却沦于日暮途穷的境地了。帕格的官运显然不佳。这是罗达最痛心不过的事。她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至少当上海军作战部副部长。最后她还是选中了他,而没有嫁给那些后来当上银行董事长、钢铁公司总经理或陆军里的将军(这些人不一定向她求过婚,不过如果她同他们订过约会,接过吻,她就认为本来有可能同他们结婚,而为了帕格的缘故放弃了)。现在看来他连个海军少将也未必当得上!随着他在海军部的那个小房间里工作的每个月,那个有限的目标也日益渺茫,而他的那些竞争者在海上指挥的资历却越来越老。罗达·亨利用这些念头来促使自己下决心告诉帕格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然而她并不是以欢快的心情来迎接这一时刻的。她左右摇摆,准备随时被推到任何一边。
  帕格从护航旅行归来时,她不在家。他没从诺福克打电话,因为他知道她喜欢睡懒觉。他乘飞机回到华盛顿以后,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厨子走了,罗达出去了,邮件堆满了他一书桌,也没有咖啡。他不能责怪谁,然而回到的家是冷清清的。
  在作战计划处的办公室里,他偶然地碰上了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没同勃纳—沃克回英国。经过甄别能担任绝密工作的秘书是不多的,所以英国采购团暂时征用了她。帕米拉轻快、活泼,穿了那身黄绿色布上衣显得很清新,没有一点点戎装味道。帕米拉用一种他在家里所没找到的温暖招呼他。他约她到海军自动餐厅去吃午饭,在一刻钟里匆匆忙忙地吃了夹馅面包、馅饼和咖啡。帕米拉谈到勃纳—沃克把她留下来使她多么不愉快。“我愿意这个时期呆在国内,”说着眼睛都有些潮润了。“我并不象有些人那样,真的认为英国已经完蛋啦;然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是会闪现怎样忍受德国军人和街上换了招牌的画面的。这是一种一阵阵地变得真实得可怕的噩梦。”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自然,这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刻。你这可怜虫,气色倒挺好。海上的生活显然对你更合适。你象年轻了十岁。我希望你老这样年轻下去,或者再回到海上去。”
  “哦,我也尽量散步,打网球,但是那和在海上究竟不一样。”
  “自然不。”
  他问起又得到台德·伽拉德的什么消息没有,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们随随便便地说了声再见就分手了。这一天其余的时间里维克多·亨利整理着堆积成山的文件,感到畅快多了。
  家里,罗达穿了件鲜红的衣裳,把饮料加上冰,干酪和脆饼干已准备好了,在等着他。她的神态和言谈使他感到有些异样。她唠唠叨叨地谈着房子的事。她急于谈,又是那么滔滔不绝,一开头他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告诉她白宫请客的事。那天刚过中午,她一看见帕格在梳妆台上给她留的纸条,就同一个房产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来的犯罪感都集中在这个房子问题上,好象只要让帕格相信她在不辞劳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盖住了。这其实是说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给他。她是凭着神经性的本能来行事的。看到帕格潦潦草草地写的那个简短便条,就立即得到了信号:“他回来了,要把住关。”
  关于一所从未见过的房子的缺点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帕格当然不感到兴趣,但他还是勉强听了下去。然后,罗达又谈起那个痛心的问题——最近的升迁:那个糊涂虫、色魔、酒鬼奇波·潘宁顿把“赫勒纳号”弄到手了;还有,帕格可知道连皮尔·福莱都在珍珠港指挥上一个驱逐舰中队了?帕格在罗达说个不停的时候插进一句话——这是晚饭桌上吃着肉的时候——告诉她关于总统的邀请。她惊奇得张大了嘴:“帕格!真的吗?”她问了许多问题,大声嚷着她在发愁穿什么衣裳好,并且带着恶意的满足说着当安妮特·潘宁顿和苔米·福莱听到了这件事的时候,她们会怎样感觉。
  她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坏的方面——比她最坏的表现还要坏,因为她的品德从来还没这么低下过,尽管她仍然长得很漂亮,她的肌肤也还象以前那样细嫩光滑。帕格发现他自己正在冷眼观察他的妻子,就象在判断职业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过四十的妻子经得起这么仔细观察。
  那晚上,维克多·亨利从他所熟悉的迹象看出,罗达暂时还不欢迎他进她的寝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认为罗达有权利不时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发作这么一下,尽管对于在海上漂荡了六个星期的帕格,这是太难堪了。他好久都没睡着。他不断地思考着在首都所发现的那种对战争漠不关心、得乐且乐的情绪,想到《租借法案》通过之后,美国总算对铲除纳粹主义也作了一点贡献。似乎没有一个人关心实际上究竟生产了、并且用船运走了多少物资。作战计划处那边的数字叫他大吃一惊。互相冲突的委员会和办事处,互相矛盾的指令,陆军航空兵团、海军和陆军互相重复的要求,而英国方面的需要压倒了整个计划。在一系列乱糟糟的惊人的会议、会谈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于瘫痪了。
  他也不断地在心里琢磨着他的妻子和那个英国姑娘有多么不同。最后,他爬了起来,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药丸那么喝了下去。
  那个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个黑眉毛的狂热的鲁道夫·赫斯忽然独自飞到苏格兰,跳降落伞着陆,要求会见温斯顿·丘吉尔。听到发生这样的事,帕格象大多数人一样,也高兴起来。有那么一两天,德国好象要分裂。可是纳粹立即宣布,赫斯是由于为国操劳过度,以致神经失常。英国人公开没作什么表示。帕格从帕米拉那里听说(她又是从大使馆听到的)赫斯事实上已经疯极了,他被关在疗养院里,胡乱说着他的和平计划。
  从战争消息看,德国确实没有削弱的迹象。在希腊,他们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国俘虏,夺取了堆积如山的军火。在大西洋上,他们炸沉了大量的船只。他们从伦敦和利物浦上空丢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闪击战中还要多的燃烧弹。他们包围了托布鲁克,还从英国地中海舰队的头上飞过,在克里特岛发动了令人吃惊的空降入侵。在战区的各个方面,他们都在这样倾泻着军事活力,这种熔岩般泛滥着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对着这一切,维希的法国畏缩起来,正和纳粹谈判着一项把北非拱手交给他们的交易,说不定连法国的强大舰队也要一并奉送呢。对那些尽力想使法国保守中立、不让德国染指非洲的法属达喀尔(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着整个大西洋)的美国外交官来说,真是碰了个鼻青脸肿。
  看来没有力量能使纳粹停下来。在克里特岛上筑下深沟高垒、装备精良的英军宣称在大量杀伤从天空来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伞背带跳下来的是死是活,或者随着滑翔机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队还是来了。原来很富于自信的英国公报语气变得越来越含糊。他们似乎已承认德国人以难以置信的代价终于夺取了一个飞机场,后来又夺取了另一个。不久才明白,原来希特勒在克里特岛干着一件崭新的事:完全不凭海军力量,光从空中名副其实地从英国海军的虎口中夺取一个防御坚固的海岛。这个消息对英国的威胁大极了。除了这个严重败绩本身之外,克里特岛越发象是战局收场的一次演习。
  可是美国仍旧无所作为。在作战计划处内部,陆军和海军的分歧开始变得越来越大。维克多·亨利这一派主张立即在北非采取强有力的行动,以拯救英国:护航,占领冰岛,尽一切力量输送军火。可是陆军方面估计英国只有三个月就得垮台,主张在巴西和亚速尔群岛方面采取行动,预防纳粹以达喀尔为据点侵入南大西洋。总统在这两种计划之间摇摆,举棋不定。
  这时,传来十分可怕的消息:德国一条新建造的军舰“俾斯麦号”在格陵兰海面上从十三海里以外用一阵排炮击沉了英国强大的军舰“胡德号”,然后在北大西洋的浓雾中逃得无影无踪!这下把全国从春意阑珊中震醒过来了。总统宣布将作一次重大的广播演说,报纸和广播中充满了对这次演说的推测。他会不会宣布开始护航?他会不会要求国会宣战?“俾斯麦号”这个锐不可当的战绩似乎表明,希特勒除了陆地和天空外,他也正在取得海洋的霸权。大西洋的实力均势忽然起了明显而可怕的变化。
  罗达对这个沉痛消息的反应是以焦躁、疯狂的心情大声唠叨着白宫会不会在她已经普遍告诉了她所有的朋友之后,又取消这次晚宴的邀请。弗兰克林·德·罗斯福多半已经在准备参战了,他哪里还会去理会一次社交性的宴会——尤其请的又是象他们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维克多·亨利为了得到些安宁,特别去问了下总统的海军侍从:白宫的邀请没有变动。
  “爸,你怎么看,英国军舰会逮住‘俾斯麦号’吗?”
  拜伦跨坐在澡盆边上。他留意维克多·亨利刮脸的时候仍然喜欢把一条腿放在澡盆上。帕格的刮脸动作也没有改,仍旧是依次刮双颊、下巴和脖子,然后皱起眉头以伸出上唇。拜伦小时候就无数次地象这样坐在那里,和他爸说着话。
  “嗯,勃拉尼,他们宣称‘威尔士亲王号’在格陵兰附近
  打伤了它的侧翼。可是德国人很有损坏控制的本领。我到‘俾斯麦号’上去过。它是一个海上的钢铁蜂窝,要是被击中了,他们多半把灌进水的部分封闭起来,然后关上灯往回跑。英国人正在倾全力搜索‘俾斯麦号’,什么护航、什么地中海,都顾不上了。他们知道‘俾斯麦号’在朝什么地方跑——往
  法国海岸,开足了马力往那里溜。英国人也知道‘俾斯麦
  号’的最高速度。照理说,飞机应该可以发现它,除非……”他把刮脸刀在水里涮了涮,又甩一甩。“除非‘俾斯麦号’根本没受到损伤,那样的话,任何护航船队碰上它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从它表现的火力控制来看,半小时之内它足可以炸沉四十条船。”
  “我多么愿意参加这个搜索行动啊,”拜伦说。
  “你愿意吗?”帕格用喜悦的眼色望了望他的儿子。当拜伦看到他父亲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时候,维克多·亨利却看到儿子从一个苍白、忧郁、瘦脸膛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漂亮、六尺高、穿了蓝色嵌金军服的海军少尉。帕格用湿手巾揩了揩脸。“几点啦?咱们快点儿吧。”
  拜伦随着他进了梳妆间。“嗳,爸,你跟总统很接近,对吗?”
  帕格扣着衬衣钮扣说:“接近?据我看,谁也不真正跟罗斯福先生接近,也许除了这个哈利·霍普金斯。”
  拜伦蹲在一条板凳上,望着他父亲穿衣服。“昨天我又接到娜塔丽两封信。她最后还是给卡住了。”帕格站在梳妆台前面,朝镜子皱着眉头。“现在怎么办?”
  “还是为了那件事,爸。还是关于她叔叔的父亲在入美国籍问题上胡扯一气,他的护照有效期得不到续签。这个官员答应给续签,另外一个又刁难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转来转去。”
  “叫你的妻子回国,让她叔叔在那里等待时机。”
  “爸,让我把话说完吧,”拜伦挥起双手。“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甚至都买了船票。只是华盛顿的某种批准手续始终也没下来。娜塔丽只好又把船票卖掉了。爸,他们现在可给德国人包围了。德国人在法国、南斯拉夫、希腊、北非——也可以说在整个意大利。他们是两个犹太人。”
  “这我知道,”维克多·亨利说。
  罗达在寝室里大声嚷道:“帕格,你过来一下好吗?我的神经失常啦。”
  他发现她穿了一件紧身的蓝色绸礼服,正对着一面全身的穿衣镜凝视着自己,礼服背后敞着,露出内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肤。“替我钩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件讨厌的衣服在铺子里看的时候,一点也不象这样啊。当时好看得很呢。”
  “你的肚子不鼓,”尽管她背后的光线很暗,维克多·亨利还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钩上了。“你看来十分漂亮。”
  “啊,帕格。哎哟,我鼓出了一尺。我就象怀了六个月的胎似的,样子可真怕人。我使的还是我最紧的一根腰带。哎,这可怎么好?”
  她丈夫把扣子钩好以后,就走开了。罗达的样子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发出穿晚礼服时总要发出的声音。她的感叹和质问都是故意夸张的,最好不去理会。
  拜伦仍旧蹲在那条板凳上。“爸,我本想也许你可以向总统提提这件事。”维克多·亨利的反应快而干脆。“这个想法没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伦一下子坐在板凳上,双肘支在膝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儿子脸上露出的敌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惊。
  “拜伦,我不认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国籍问题上的麻烦适宜于拿到美国总统面前去解决。事情就是这样。”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兴我娶了个犹太人,你一直就是这样。你也不在乎她会有什么遭遇。”
  罗达正戴着手套,大步走了进来。“老天爷,你们两个还在嘟囔些什么?帕格,你好不好穿起上衣一道走?”
  亨利一家在白宫前头宾夕法尼亚路这边碰到了几十个纠察队员,举着破破烂烂的椭圆形反战标语牌排队走着,齐声呼喊:“美国人不去!”离他们不远,有几个人身前身后挂着牌子踱来踱去,牌子上面写着:“美国的反战运动是共产党的阵线。”两个打着哈欠的警察在监视这平静的示威。
  “晚安。”一个穿着花哨制服的高个子黑人开了门,他的嗓音——至少在罗达听来———很象《魔笛》①里的男低音。在五月里一个和煦的夜晚,亨利一家穿过白宫里芳香的草地花丛走进铺着耀眼的大理石的宽敞前厅。一个穿了常礼服的中年人站在用黄铜镶在地上的总统纹章旁边。他自我介绍说是总招待员。“亨利太太,等下您坐在总统的左首,”他说着,朝一张大卡片瞟了一眼。“您看,挪威的皇太子妃玛塔是住在白宫的客人,她坐在右首。”
  ①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剧。
  “噢,是的,是的。哎呀,玛塔皇太子妃?她的位分当然比我高了。”罗达神经质地吃吃笑了笑说。
  “我估计我们来得太早啦,”维克多·亨利说。
  “一点也不太早。请过这边来。”招待员把他们让进一间宽大的叫作“红房”的休息室,说过一会儿就请他们上楼,说完就走了。
  “哎,可惜华伦没赶上这个场面!”罗达望了望挂在靠近高大的天花板的一幅幅历届总统的画像和室内一色红套子的雅致家具。“他还特别喜欢读美国史。”
  “正是这样,”梅德琳用明亮、灵活的眼睛四下里打量着。她穿了一件长袖的黑绸礼服,钮扣一直扣到颈部,和她母亲裸着胳膊和胸部的装束恰成对照。“咱们就好象走进了一本历史书似的。”
  “不知道可不可以抽烟?”拜伦说。
  “不要,不要,可抽不得,”他母亲说。
  帕格说:“为什么抽不得?这里到处都有烟灰缸。这是个住宅。你们可知道白宫实际上是什么样吗?”他也有些紧张,不过借着说话来掩饰。“这好比基地上司令官的住所。又好比是大亨们住的有侍役的华丽大厦。这所是最大的,也是最华丽的。这只不过是对当上了头号人物的一份额外酬劳。”
  “可是想想看,到这儿来实地管管家!”罗达说。尽管身边没有旁人,他们说话的嗓音还是不自然,要么嘁嘁喳喳,要么声音太大。“就是给我一大队仆人,我也会急得发疯。我就不能设想她是怎么管理的,尤其象她那样还在全国各处跑来跑去。拜伦,千万,小心你那烟灰。”
  “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萨姆纳·威尔斯先生,”总招待员让进一个秃顶、消瘦、神色忧郁的男人。“我想现在我们可以上楼了。”当副国务卿和亨利一家握手的时候,他又说。
  电梯把他们送上楼。在一间挂了海洋画的宏伟的黄色房间一端,总统坐在他的书桌后边,正在哗啷啷地搅拌着鸡尾酒。
  “哦,来啦,正赶上喝头一轮!”他笑着大声说,嘴咧得很大,他那张亲切的、粉红色的脸容光焕发。他的嗓音有一种清脆、精力充沛的回响。他系着一条黑领带,穿的是常礼服上身,里边是柔软的白衬衫。帕格弯下身去从书桌那边拿酒的时候,注意到总统下边穿的是棕色便裤。“帕格,我希望亨利太太喜欢桔花味的。晚上好,萨姆纳。”
  总统用潮润的手使劲和亨利一家一一握了手——他的手刚离开搅拌器,还在发凉。“萨姆纳,你怎么样?你喝旁的吗?你,我调的马提尼酒也满不坏哩。”
  “谢谢,先生。看来这正合适。”
  这时,埃莉诺·罗斯福正站在屋子中间壁炉旁边,跟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女人和一个尖脸、上年纪的矮个儿男人在一道喝鸡尾酒。他们两边,敞开着的窗上镶了花边的帏幌摆来摆去,吹进来暖风,随风还带进了浓烈的花香。招待员把亨利一家人介绍给罗斯福夫人、玛塔皇太子妃和萨默塞特·毛姆。罗达一听到这位作家的名字,就打破了她的拘谨态度。“哎哟,毛姆先生!可真想不到。也许我太冒昧了,可是您的书我全看过了,我本本都喜欢。”
  这位作家吐了一口香烟,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太客气啦。”说的时候,只动了动他那撇着的薄嘴唇,他那上年纪的朦胧的眼睛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啊,既然都齐了,为什么不坐下来?”总统夫人把一把椅子挪近了书桌,男人们马上也照样做,只有萨默塞特·毛姆例外,他坐到拜伦放的一把椅子上了。
  “萨姆纳,关于‘俾斯麦号’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总统说。
  “五点以后没有更新的消息,先生。”
  “噢,五点以后我跟在伦敦的艾弗里尔谈过了,通话的情形糟得很,不过,我估计没什么真正的新闻。帕格,你怎么看?他们能逮住它吗?”
  “总统先生,这次演习可够吃力的。海洋那么大,天气又那么坏。”
  “你总该知道,”弗兰克林·罗斯福狡黠地说。
  “要是确实象他们所宣称的已经打伤了它的侧翼,”帕格接着说,‘那么他们就应该逮住它。”
  “噢,他们击中了‘俾斯麦号’。他们的几艘巡洋舰跟着漂浮的油迹一直追到浓雾里。这是直接从丘吉尔那里来的消息。哈里曼正在他官邸里作客。”
  罗达正在尽量不去注视玛塔皇太子妃,她觉得那位妃子拿鸡尾酒杯的样子象是在捧着笏。罗达无意中也在模仿她的姿势。罗达断定自己的肌肤差不多和妃子的一样好看,虽然妃子比她小,有这么多的黑头发,梳的发式还挺可笑。她脑子里尽想着王室,没跟上席间关于战争的谈话。所以当大家站起来的时候,她有点吃惊。他们留下总统,随着罗斯福夫人走到电梯那边。等他们到了餐厅,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坐在那里,被安置在主人的席位上。这里,敞开的窗户也吹进浓郁的花香,还搀杂着餐桌中央一只大银碗里荷兰石竹的芳香。
  “哦,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他们就座以后,总统大声说,显然要使大家都感到自在。“福特公司最后答应皮尔·克努德森在他们的大厂房去建造解放者式轰炸机。我们一直在为这件事着急。看来实业家们终于也觉醒过来了。”他开始喝汤,大家也吃了起来。“到秋天,我们每个月要制造五百架重轰炸机,这下可以办到了。毛姆先生,这是可以传给英国的大好消息!到秋天,我们每个月要生产五百架重轰炸机。这可是很有份量的情报。”
  “总统先……先生,有……有份量的情报是……”毛姆的结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以都留心听他说完。“是你说……说你们将要生产它们。”
  作家还没说完,总统就笑了,然后又大声笑了起来。帕格看得出,这位在白宫下榻的客人是享有开玩笑的特权的。
  “在上次大战期间,毛姆先生是英国的一名间谍,帕格,”总统从餐桌对面说着。“嗯,他还写过一本间谍小说呢——《阿申登》。你在这儿说什么可得小心点儿,丘吉尔会马上知道的。”
  “总统先……先生,你知道一个白宫的客人永远不会干那种事。你可以相信我现在已经不是一只雪……雪……雪貂了,
  我已经变成一种更低级的动物。一……一……一个吃闲饭的。”
  罗斯福夫人在哄堂大笑中愉快地说:“弗兰克林,为了凑成个好日子,还发生了些什么呢?”
  “哦,那些小子作了无数次修改,终于完成了我要作的重大演讲的草稿,看起来还不错,还不错。所以我请他们吃咖啡和三明治。现在我把他们锁在楼底下,再改一遍。萨姆纳,现在该把赌注押在哪儿?我应该要求国会宣战呢,还是宣布护航?还是什么别的?象这样悬而不决连我也受不了啦。”总统笑了,随后又说:“毛姆先生,作为一个大作家,您猜得出我要讲些什么吗?是战争?是护航?还是什么真正新的灵感?”
  “总统先生,你记……记得你读过的《奥列佛·退斯特》吗?‘先生,求求您,我还……还要点儿。’①”
  “当然记得,”总统说,他那双长得很近的、机灵的眼睛闪烁着,等待着一个笑话。
  “那么,先生,求……求您,”作家把脸绷得十分严肃地说,“我要……要点儿战争。②”
  ①《奥列佛·退斯特》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写于1838年的一部长篇小说。
  ②引文见小说的第二章,描写主人公在贫儿习艺所里吃粥的时候,吃了一碗不饱,还要一碗,被管理员认为大逆不道,赶了出来。英语里“还要点儿”与“要点儿战争”发音近似。
  全桌上都爆发了笑声。
  “哈,哈,哈!说得正象个英国特务!”总统说,又普遍引起一阵笑声。
  穿制服的侍役清了桌面,准备上另一道菜。弗兰克林·罗斯福显然对切那块小羊脊肉很感兴趣。罗达·亨利鼓起勇气说了句:“哎,要是帕格能切得那样有多么好!”
  “噢,我相信他能。”总统得意洋洋地拱起他那浓重、斑白的眉毛,很巧妙地挥起那把刀割去。“罗达,我喜欢把羊羔片成这样,你呢?不喜欢大厚块,也不喜欢薄片片。诀窍就是得有一把快刀,和一只果断的手。”
  维克多·亨利正在回答罗斯福夫人关于纳粹德国的问题。他提高了嗓音,因为她说过她的耳朵有些聋。
  “帕格,你在说什么?”总统一边切肉,一边竖起一只耳朵说。“我漏掉什么有趣的话了吗?”
  “先生,我刚才在说,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他们刚开始加快速度搞工业。”
  “真奇怪。那么他们没加快速度的时候,成绩也不坏呀。”
  “哦,总统先生,事实是,旁的国家比他们还差劲。”
  罗斯福把脸朝向坐在皇太子妃右首的毛姆。“威利,亨利上校也曾干过情报这一行。他在柏林当海军武官的时候,早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签署那个协定之前就推断出来了。所有那些机警的外交官、将军和专栏作家都给骗得一怔怔的,可是帕格早就知道了。帕格,你现在怎样推断?大批军队在东线的集结意味着什么?希特勒会攻打俄国吗?”帕格从总统那聪颖、机智的一瞥明白他心目中想的是在火车上所讨论的那个文件。
  “总统先生,自从那次碰上好运气之后,我就丢掉了我的水晶球①,把我的证书扔了。”
  ①欧美星卜家用水晶球算命,妄测未来。
  毛姆摇了摇一只暴着青筋的、为烟草染污了的手指。“上……上校,干咱们这……这一行,永远别承认是碰运气。”
  “萨姆纳,你怎么看?”总统说。
  “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我的奋斗》,”萨姆纳用殡葬承办人的口气说,“迟早他要进攻,这是没法避免的。”
  “他多久以前写的那本书?二十年前?”弗兰克林·罗斯福说,他那有力的声音使罗达很强烈地想起他广播时的样子。
  “我可不愿意受我老早说过或者写过的东西的约束。”
  罗斯福夫人说:“毛姆先生……要是德国进攻苏联,英国会援助俄国吗?还是让斯大林自作自受去?”
  这位作家朝总统的夫人望了好几秒钟。死寂的沉默笼罩着全桌。“我……我实在说不好。”
  “威利,你要知道,”总统说,“这里很多人都不相信鲁道夫·赫斯犯了神经病这个说法。他们传说他是被派到那里去告诉英国人说,德国就要攻打俄国了,要取得一个叫你们袖手旁观的协议;作为回报,他们答应帮助你们保持住大英帝国。”
  “这正是《我的奋斗》里的计划。”罗斯福夫人象个学校教师那样坦率地说。
  萨默塞特·毛姆在总统和他夫人的爽快语言的交叉火力下,只摊了摊双手,往椅子上一缩,样子显得又小又老,而且疲惫不堪。
  “萨姆纳,”罗斯福说,“要是英国人不援助俄国,你认为我们能向美国人民说清楚吗?”
  “总统先生,我想那么一来,对英国的援助也就吹了,”萨姆纳·威尔斯说。“如果希特勒是对全人类的一个威胁,那是一回事;如果他只是对大英帝国的一个威胁,那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回事啦。”
  总统瞟了英国作家一眼,用轻松得多的语调说:“哦,我来再切点羊羔好不好?”
  “总统先生,劳驾您给我切点,”皇太子妃提高了嗓音说。
  “自然,希特勒在东边集结军队也许正是为了入侵英国哩。”妃子的英语发音很准确,略带些斯堪的纳维亚口音。帕格想,她这是正在机智地替毛姆适才一瞬间的窘促打圆场呢。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开口。“你们知道,每逢希特勒开始一个新的战役,斯大林就这里掐点什么那里捏点什么的。这也许是为了显示实力,好让斯大林不敢染指罗马尼亚的油田。”
  “那倒也是可能的,”萨姆纳·威尔斯说。
  “欧洲政治可以纠缠不清到这么可怜的地步,”罗斯福夫人说。
  “可是当前都归结到希特勒的冲动上,”总统说。“可惜咱们得跟这个怪物生活在同一个世纪。喂,这儿有两位同那个家伙面对面长谈过。咱们来一次‘民意测验’吧。萨姆纳,你认为希特勒是个疯子吗?”
  “总统先生,我曾尽量寻找这方面的证据。可是正象我所报告的,我发现他是一个冷静、很有知识、巧妙的鼓动家,很有尊严,而且——我担心——他还有一定的魅力。”
  “你呢,帕格?”
  “总统先生,您可别误会;在我看来,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国家首脑相同的地方比不同的地方要多。”
  罗斯福好象大吃一惊,随后把头朝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旁的人也笑了。“呃,这话可有分量!在我自己的餐桌上,竟然把我和希特勒相提并论了!帕格,你最好快快把你的话讲个透。”
  “然而我说的是实话,先生。同他面对面相见,他给人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忆力,谈话的本领惊人,能有条不紊地列举许多事实。在公开演讲的时候,他经常象个地地道道的疯子那样胡言乱语。不过,我相信他只是为了投德国人之所好才那么干的。这一点给我的印象也很深。他善于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
  罗斯福这时略有些笑容。“对,帕格,干这种行当就得有那样的本事。他当然是个能干家伙。不然的话,他也不会给咱们制造这么多麻烦啦。”
  罗达忍不住问了一句:“帕格,你到底什么时候同希特勒谈过话?这对我可是个新闻。”做妻子的这种不加掩饰的受委屈的语气使总统笑了起来,笑声响遍了全桌。她转过身来对罗斯福说:“真的,他的嘴巴总是闭得严严的。可是,这样的事也不让我知道知道!”
  “你用不着知道,”帕格从桌子对面说。
  “亨利上……上校,”萨默塞特·毛姆朝前弯了弯身子说,“我向一位同……同行致敬。”
  谈话分散成轻松的闲谈了。罗斯福对罗达·亨利说:“亲爱的,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丈夫的这个称赞不能更高了。”
  “我这可不是有意的。想想看,他就是个斯芬克斯①,他这个人。”她朝帕格送去一个温情的眼色。这时,她对他十分亲切;老实说,她对整个世界都是亲切的,因为一瞬间她在总统的餐桌上很自然地取得了成功。
  ①希腊神话中狮身人面的怪物,它专给路人出谜语猜。这里是说维克多·亨利叫人捉摸不透。
  “帕格是个优秀的军官,”总统说。“我认为他会干出些大事情来。”罗达兴奋极了。“总统先生,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并不是人人都配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太太,”罗斯福用一种连她袒露着的部位也领略了的、确乎充满人情味的眼色望了她一下,“可是,罗达,他配。”
  出于世上最古老的本能,罗达·亨利飞红了脸,朝着罗斯福大人那边望去。这时,罗斯福夫人正和萨姆纳·威尔斯深谈。罗达心里忽然闪了个念头:这位高个子的女人嫁了个个子很高的男人。但是帕格至少可以走路。罗达想,生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取得了平衡。这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情势正在使她变得达观起来。
  梅德琳和拜伦各坐在餐桌的一边。她坐在毛姆和威尔斯之间,拜伦坐在皇太子妃和一个名叫莉兰诺的穿一身紫的老妇人之间。这位老妇人在整个晚上什么也没说,看来显然是住在白宫的一个亲戚,兴趣主要在吃上头。梅德琳先是和副国务卿后来和那位著名作家在交谈。她脸上活泼、奋亢而快活,不住地用手比划着做手势。当她告诉毛姆她的职业时,毛姆答应在克里弗兰的访问节目里出现。他坦率地说,他到美国来就是为了替英国作宣传的,所以他何乐而不为?她高兴得要命。
  在整个晚宴上,拜伦一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泰然自若,置身度外。维克多·亨利留意到罗斯福用困惑的目光望着他。总统总喜欢叫人人都高高兴兴的,在他周围只要春气洋洋的面孔。帕格不断地瞅他的儿子,希望和他的目光相碰,然后暗示他振作起来。
  吃冰激凌的时候,总统趁着餐桌上消停的一刹那说:“我们还没听到这位潜艇军官说什么呢。拜伦,你倒天生的适合那小沉默的工作。哈哈。”这个年轻军官只对他忧郁地笑了笑。
  “你们那个单位士气怎么样?”
  “很好,总统先生。”
  “你是不是准备随时打仗,就象毛姆先生所希望的?”
  “就我个人来说,我恨不得马上打。”
  “哦,就是应该有这样的精神。”
  维克多·亨利插了进来。“战争开始的时候,拜伦正好在波兰看个朋友。他遭到一架德国空军飞机的扫射,受了伤。”
  “原来这样,”总统说着,用心地注视了拜伦一下。“那么你更有理由去打德国人啦。”
  “那还不是主要的,总统先生。问题是,我的妻子如今困在意大利了。”
  弗兰克林·罗斯福看来很吃惊。“困?怎么困的?”他那洪亮的嗓音变得干巴巴了。餐桌上充满了浓厚的好奇气氛,个个都望着拜伦。
  “总统先生,她叔叔是埃伦·杰斯特罗博士,他是《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作者。他在护照上遇到些麻烦,回不了美国。他年纪老了,又有病。她不肯丢下他一个人回来。”拜伦说得也象总统那么干巴巴的,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罗斯福夫人笑了笑插嘴说:“弗兰克林,咱们俩都看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还记得吗?你确实很喜欢那本书。”
  “杰斯特罗博士在耶鲁大学教过多年书,罗斯福夫人,”拜伦说。“他几乎一辈子都是在美国生活的。这只是卡在什么可笑的官方文牍上头。可是目前他们就困在那里。”
  “《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是一本好书,”总统说,他神情厌烦而严厉。“萨姆纳,请你派人调查一下。”
  “总统先生,一定的。”
  “然后把调查结果告诉我一下。”
  “我会的,先生。”
  弗兰克林·罗斯福又吃起冰激凌来。没有人说什么。也许这么过了八秒或者十秒钟——可是在那样的宴会上,在那样的主客间,已经是很长了。每个人似乎都专心一意地在吃甜食,只听到羹匙的磕碰和刮挠声。
  “提起那本书来,”总统夫人抬起头来带着明明的微笑说,“我正在看着一本很不寻常的小书……”
  通着大厅的门打开了,一个面色苍白、留着口髭的海军中校走了进来,拿着一个棕色信封。“对不起,总统先生。”
  “好,好,拿给我。”年轻人出去了。撕信封的时候发出嘶啦的响声。在总统摊开的白纸上,贴着类似电报收报纸般的黄色长条。
  “好哇!”弗兰克林·罗斯福朝四下里望了望,脸上立即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我可以转播一点新闻吗?”他故意停了一下,好增加戏剧性。“他们好象搞到‘俾斯麦号’了!”
  “啊!”在一片兴奋的嘁嘁喳喳声中,皇太子妃在椅子上颠了一下,象个小姑娘似的拍起手来。
  总统又扬了一下手。“等等,等等。我不想过于乐观,不想言之过早。它所说的是:从‘皇家方舟号’起飞的飞机已经追上了它,朝它丢了几枚鱼雷。它们准是击中了‘俾斯麦号’的操舵机,因为天黑的时候,它正拖着一道很厚的油迹慢慢地往西开去——朝错误的方向开。全舰队都围了上去,现在有些部队已经发觉了它。”
  “总统先生,报告里有它的方位吗?”维克多·亨利说。总统把经纬度念了出来。
  “成啦。那里离布列斯特有一千英里,”帕格说。“远在德国空军的保护伞之外了。他们搞到它啦。”
  罗斯福总统回过头来对一个仆役说:“请把杯子都斟上酒。”
  几名仆役一齐赶快照他吩咐的斟起酒来。席上笼罩着一片静寂。
  总统举起酒杯。“为英国海军干杯!”他说。
  “为英国海军干杯!”参加宴会的人一齐说,都喝了酒。萨默塞特·毛姆眨了好多下他那蜥蜴般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维克多·亨利已经去上班好久了,当女仆进来收拾早餐的杯盘时,罗达向她要了笔和纸。她坐在床上写了封短笺:
  巴穆,亲爱的: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不用我解释你就能理解。我不能做那件事。我认识到我们二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但是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请接受我的爱以及我永恒的感激,因为你所奉献给我的,是我所不配也无法接受的。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请饶您我。
  罗达
  她马上把信封上,赶紧穿上衣服,冒雨出去,亲自把它邮寄了。
  就在那同一个晦暗、阴湿的早晨——将近中午的时候,维克多·亨利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正穿着衬衣,坐在灯光下工作。
  “喂!”他朝通话器咆哮了一声。他已经讲明不接电话了,因为作战计划处的处长要他在周末之前赶出一份关于今后四年内商船所需物资的调查材料。
  “先生,对不起。是萨姆纳·威尔斯先生的办公室打来的,先生。”
  “呃,萨姆纳·威尔斯吗?好吧,我和萨姆纳·威尔斯通话。”
  威尔斯的秘书有一种妩媚、妖冶的南方口音。“噢,亨利上校,要是您有空的话,副国务卿很想今天见见您。”
  帕格望了一下桌上的座钟,决定把中饭免了。他说:“我可以马上来。”
  “那太好了,先生,太好了。十五分钟之内吗?”
  他走进威尔斯的办公室时,才发现原来那亲切、妖冶的声音出自一个肥胖的老夜叉,大约六十左右,穿着一件蓝白条薄麻衣服。
  “哎呀,上校,您来得可真快。副国务卿正同赫尔国务卿谈话呢。他说,您可不可以同惠特曼先生谈谈?惠特曼先生掌握一切细节。”
  “好的,我和惠特曼先生谈吧。”
  她领着他从萨姆纳·威尔斯这套宽敞、华丽的办公室来到一个小多了的、没有窗户的、更为平庸的办公室,门道一块凸出的牌子表明这是管理欧洲事务的一个小官员。阿洛伊修斯·罗·惠特曼是个将近五十岁的人,头发浓密,除了略显肥大的衣服、一张分外红润的脸、一副特别活泼的笑容外,他和华盛顿机关里其他一万名市民没什么两样。墙上挂有几幅马的版画,使这间小办公室有了生气。“上校,副国务卿向你表示感谢——你是打断了纷忙的日程到这儿来的。”他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吸烟吗?”
  “谢谢。”两个人吸着烟,面面相觑。
  “天气坏得很,”惠特曼说。
  “最坏不过,”帕格说。
  “那么,好,关于埃伦·杰斯特罗博士的护照这件事,”惠特曼很和气地说。“原来什么问题也没有。批准的文件送出去好久了,也许路上耽搁啦——近来事情往往是这样。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办妥了。我们通过海底电报又和罗马查对了一下。杰斯特罗博士随时都可以从锡耶纳去取他的护照。已经这么通知他了。护照已经锁好在那儿了。”
  “太好了。办得真快。”
  “照我说,不费什么事,早已办好啦。”
  “那么,我儿子听了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噢,对了,关于令郎,”惠特曼轻轻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双手插在他那件棕绿两色的上衣外面口袋里,随随便便地倚在他办公桌的一角,靠近帕格,仿佛使这个交谈不那么带官方色彩。“我希望你会用正确的态度对待这件事。由于令郎把这件事搬到总统的餐桌上,副国务卿受了窘。”
  “自然喽,我自己听了也很刺耳,我的妻子也一样。事后我狠狠地说了拜伦一通,朝他发了脾气。可是事已如此了。”
  “我很高兴你这么感觉。你可不可以给总统写一封短信,为令郎这个不幸的过失道歉,顺便说一下,你了解这件事老早已经办好了?”
  “我这么自发地给总统写一封信?”
  “你同总统的关系很好。你刚刚同他吃过饭。”
  “可他是要威尔斯先生向他汇报啊。”
  上校和国务院的这位官员面面相觑。惠特曼向他作出最愉快的笑容,然后在这小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上校,就是为了使年轻的亨利太太一定能够回国,今天早晨我们作了颇带戏剧性的努力。确实有成千的这种犹太难民问题不断地送到我们这里。工作量的压力大得很,简直难以相信。如今,府上的问题总算解决了,我们原希望你会更领情一些。”
  不管对还是不对,亨利从那个人说“府上”两个字的语气感觉出不愉快的含义。他打断说:“娜塔丽和她的叔叔不是犹太难民,他们是两个美国人。”
  “上校,不过从技术上说,埃伦·杰斯特罗究竟是不是美国人,是存在些问题的——而且显然还是严重的问题。现在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澄清了,作为回报,我确实认为你应该写那封信。”
  “我很想答应你这个要求,只不过,象我所说的,总统并没要我就这个问题向他汇报。”帕格站了起来。“还有旁的事吗?”
  惠特曼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站到他的面前。“那么我就直说吧。副国务卿要我给他写那个报告,他好转呈给总统。可是你只要写上那么一句,这件事就了结啦。因此……”
  “惠特曼先生,我告诉你,如果我能找出象杰斯特罗这样一个卓越的人为什么会被一个技术上的问题卡住而不能回国的原因,说不定我甚至会写这封信。这个原因一定也正是总统想要知道的。可是我回答不出。你能吗?”惠特曼用一张茫然的愉快的脸望着维克多·亨利。“好吧,也许你们组里有人能回答。谁负责这件事,最好由他去尽力解释一下。”
  “亨利上校,副国务卿也许会难以理解你对这个请求的拒绝。”
  “他为什么会?他并没叫我写这封信。是你在叫我写。”
  惠特曼把汗毛很重的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在空中挥动着,作出既是恳求又是威胁的手势。他的神态忽然变得懊恼而不愉快起来。“这是国务院直接建议的。”
  “我是替海军部工作的,”帕格说,“我得回去工作了。多谢。”
  他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一个公用电话间给诺福克军港打了个电话,叫他们给“S—45号”上的拜伦捎了个口信。下午晚些时候,他儿子到他的办公室来了。
  “哎呀!”拜伦大声嚷道,声音震疼了他父亲的耳朵。“爸,不开玩笑!这回你相信了吧?”
  “信了。”
  “老天,可太好啦。现在她只要能坐上一架飞机或者一条船就好了!但是她会找到的,她什么都能做到。爸,我太幸福了!嘿,现在说老实话,我那天和总统说得究竟对,还是不对?爸,她就要回来啦!”
  “你可真有胆子。现在我忙极了。我希望你也在忙。回去干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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