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泰道:“前日我在宫中当道,见到婉儿,婉儿还问起你来呢。唉,她近来颜容憔悴,不知是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我真怕她闷出病来。”李逸心情怅惘,暗暗叹了口气,问道:“你能够给我设法,见一见婉儿吗?”长孙泰道:“下一次我入宫当道,便和婉儿商量。”李逸道“我不想武则天知道,只怕官中耳目众多,泄露了风声,你能够给我瞒过去吗?”长孙泰道:“咱们到里面去从长计议。”
入房坐定,灯光下照见李逸衣襟上血迹斑斑,长孙泰惊道:“你刚刚和人动过手来?”李逸道:“不错,就是阳太华那个奸贼。我正要问你,他怎么做起什么东门校尉的官儿来了?”长孙泰道:“你是怎么碰他的?他们知不知道你逃来这儿?”李逸将刚才的经过向长孙泰说了一遍,长孙泰知道了是白元化指引他来的,这才放下了心。
李逸道:“咦,你怎么好像有点怕他?”长孙泰笑道:“他现在是魏王武承嗣的人了,他这个东门校尉的官职,就是武承嗣保举他的,投鼠忌器,我怎能不怕他三分?”李逸气道:“武承嗣真是胆大妄为,居心叵测,突厥大败之后,他居然还敢收容叛贼。如此说来,那程建男想必也已投靠了武承嗣了?”长孙泰道:“我还未知程建男的事,哼,阳太华招来他的狐朋狗党,投靠魏王,莫非当真是想造反?”歇了一歇,问道:“听说武承嗣武三思私通突厥,这事情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次突厥王廷的武士大会,我没有参加,是事后听得夏侯坚老前辈说的,听说武承嗣也派了两个使者来,当场给夏侯坚的金针射死了。”李逸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儿。武承嗣通敌的事情,玄霜知道得最清楚。”
长孙泰感触颇多,望了李逸一眼,道:“可惜玄霜现在不在长安。”李逸问道:“她去了哪儿?”长孙泰道:“她比我先回到长安,听说只在宫中住了两天,又赶到前方军中去看秋大人了。武承嗣通敌的事情,你愿不愿意将你所知道的写一份出来,让我交给张相国?”李逸道:“张柬之敢动武承嗣吗?”长孙泰道:“张相国秉公执政,很得天后信赖。昨天张相国还叫我和白元化去,详细查问武承嗣派密使到突厥去的事情,可惜我知道得不清楚。”李逸奇道:“咦,他怎么倒先知道了?”长孙泰道:“还有一样奇怪的呢,阳太华投入魏王府中,被派充东门校尉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你知道我未曾参加突厥的武土大会,根本就不认识阳太华。幸亏张相国告诉我,我才知道他的底细,现在总算和他结识了。”李逸道:“你为此特别去结识阳太华?”长孙泰道:“我这是奉了张相国之命,张相国不但要我结识阳太华,还要我和武承嗣结纳呢!”
李逸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张柬之用心良苦,如此看来,他早已有了布置了!”长孙泰道:“你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相国的用意,武承嗣武三思近来广招门客,对羽林军的军官和禁卫军的统领尤其拉拢,张相国便叫我将计就计,依附于他,探听他的动静,说得直白一些,那就是叫我去卧底了。”李逸笑道:“二武虽然权势滔天,论到老谋深算,绝对不是张柬之的对手,何况还有一位极得人心的狄仁杰帮张柬之策划,看来二武被消灭,只是迟早的事,我可以无忧了。”当下就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武承嗣私通突厥的事情,写了一份交给长孙泰,让他拿去给张柬之。
过了几天,又是长孙泰入宫轮道的日子,李逸将他从程达苏身上搜出来的黑虎帮的名册和符令也给了长孙泰,让他向禁卫军都尉李明之交差,但却叮嘱他不要说出是自己缴获的。
长孙泰去后,李逸心事如潮,坐卧不宁,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分,长孙泰兴匆匆的赶了回来,见到李逸,第一句话便说:“好了,好了,给你安排妥了。”
李逸连忙问道:“怎样安排?”长孙泰道:“我已经见了上官婉儿,下次我进宫轮道的时候,你换上禁卫军的服饰,我带你入宫,你可以在华清阁里和婉儿单独见面,到时她自会把宫女遣开。”
李逸道:“她还有什么话说?”长孙泰道:“她没有其他说话了,只是叫你依期赴约。哦,对了,她有一首新诗,墨沈未干,便给我拿来了。她说,你拿去也好,就给逸哥看看吧。他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李逸展开二诗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首五言绝句,诗道:“白驹歌已逝!伊人水一方;杂揉芳与泽,相见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诗经《白驹》篇的典故,说是她想把远方的客人留住,所以把他的白马拴起来,可是终于还是留不住的,因此说是“白驹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诗经《兼蔑》篇的典故,“荣南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说她所仰慕、她所要追求的人儿,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是用楚辞《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说美人受了委屈,香花混在浊草中间。第四句是说,在这样情势之下,相见之后也还是互相忘掉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虽然这首诗仅仅是寥寥二十个字,却包含了极复杂的意思,哀怨之情,溢于言表。李逸心弦颤抖,“婉儿她果然还在苦苦的思念我!”但他起了极大的怀疑,以三四两句的诗意来看,婉儿似乎是受着很大的委屈,似乎是要嫁给一个她所不愿意嫁的人,这件事可就奇怪了!
李逸深知上官婉儿的性格实是外柔内刚,只有她认为是对的,她才肯去做,所以她当年敢孤身去行刺武则天,但一到服了武则天之后,即使是她心爱的人,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了。以她这祥的性格,若说她甘愿将终身大事任人摆布,那是不可想像之事!
长孙泰问道:“婉儿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李逸道:“没什么,仍是以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她似是有一件事情要和我商量。”李逸怕长孙泰难过,因此不肯把诗中真意向他解释,心中想道:“长孙泰痴心暗恋,可惜婉儿喜欢的不是他。唉,那个她所不愿意嫁的人是谁呢?又是谁逼她的呢?难道是武则天?以她的性格,她所不愿意做的事,即算是武则天逼她,她也不会依从的!何况武则天正宠爱她,要利用她的才能帮她办事,想来也不会逼她。”想到婉儿绝顶聪明,古今少有,若然嫁了一个她所不喜欢的平庸之辈,那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李逸虽然早已断了和婉儿结合之念,但想到此处,仍是十分难过。
长孙泰见他低头默想,以为他是在猜测婉儿的心事,便道:“好在她愿把心事向你倾诉,这个闷葫芦过几天就可以打破了,我却闷了一年多呢!”李逸道:“泰兄,我看你也是有什么心事?是为了婉儿吗?”长孙泰叹口气道:“我盼了这许久,盼到你来了,怕只怕我没有机会知道婉儿的心事了。”李逸道:“她告诉我,我一定告诉你。”长孙泰道:“但只怕我下次不能陪你进宫了,不过,我纵使不能陪你,我也会叫白元化替代我的。”李逸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你不是说早已和婉儿约定了吗?”
长孙泰苦笑道:“是约定了。不过,后来又有变化,我正要和你商量。”李逸道:“什么变化?”长孙泰苦笑道:“我见了婉儿之后,不久李都尉又召见我,交给我一件差事。”李逸连忙问道:“什么差事?”长孙泰道:“明天武承嗣有个宴会,宴请和他有交情的军官,我也拨到了请帖。李都尉要我在明天的席上,将阳太华和程建男这两个奸贼拿下。这事是张相国和他决定的,张相国说是时机已到,在席上擒好,也好叫那些军官识破武承嗣的阴谋,纵使这不能扳倒武承嗣武三思,也总是对咱们大大有利。”李逸道:“这主意不错!”长孙泰道:“武承嗣府中武士如云,若是他当场变脸,庇让那两个奸贼,虽然我持有李都尉的命令,另外也有几位羽林军和禁卫军的军官听我调遣,协同捕贼,但终是敌强我弱,武承嗣一变面,动起武来,事情就难办了!”
李逸想了一想,毅然说道:“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也应该帮你一个忙,明天我和你一道去便是!”长孙泰道:“你不是怕露出身份吗?”李逸道:“我还藏有夏侯坚的易容丹,此事关系重大!即算冒一次险,也是要的。你拿一套武士的服饰来,让我改装易容,试一试看!”
李逸打扮停当,再勃上了两撮小胡子,揽镜一照,哈哈笑道:“泰兄,你可还认得小弟么?”长孙泰一看,只见李逸额角微有皱纹,容貌质朴苍老,与他平累风流俊雅的模样大不相同,长孙泰道:“夏侯坚的易容丹果然神妙,若是在别处相逢,我也不敢相认。只是眼神还未能收敛,透露出一股英气,眼神是无法变易的,好在你装扮的是禁卫军军官身份,也应该有点威仪。”李逸笑道:“我上次在突厥参加过他们的武士大会,曾瞒过了阳太华一次,但愿这一次也瞒得过他。”
长孙泰再仔细的看他一遍,忽地叫道:“哎呀,还有一个极大的破绽,需要设法弥缝!”李逸道:“什么?”长孙泰道:“你这把宝剑,一看就知是大内之物!在突厥可以瞒过,武承嗣府中的武士岂有不知?”李逸踌躇道:“若是不带这把宝剑,只怕没那么容易制服阳太华。”长孙泰道:“换过一把剑鞘如何?”李逸原来那把剑鞘镶金刻玉,珍贵异常,长孙泰给他挑选了一把样式古老质朴的套上,剑柄再漆上了一层,说道:“行啦,若是你不拔出来,别人就看不出是把宝剑了。”
李逸笑道:“泰兄,你比以前精细多了!”长孙泰道:“我在宫中执役,已有了九个年头,多少受了一点天后的薰陶。”李逸默然无语,心想接近武则天的人,竟是毫无例外的,每一个都受到她的影响,就只是从这些小事来看,武则天也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
待到了宴会之期,长孙泰携了李逸依时前往,赴会的军官,有四五个都是长孙泰预先约好的人,白元化也在其中,这一班人算准时间,同时到达,好让李逸混在中间,不过,除了白无化知道他的底细之外,其他的人却未知道,只知道是长孙泰邀来的一个高手,冒充是禁卫军军官,请他们帮同遮掩的。
武承嗣的王府堂皇富丽,豪奢气象,胜似皇宫,李逸暗暗嗟叹。进了几重门户,到了宴会的大厅,忽见阳太毕站在阶上迎宾,李逸心道:“在突厥的武士大会中是他招待我的,现在又是他来了。”暗暗盘算应付的方法。
长孙泰在禁卫军中已做到了三品骁骑都尉的官职,在当日赴会的军官之中,除了三四个人之外,就以他的军阶最高了,阳太华首先和他见礼,李逸混在人丛之中,向他点了点头,便想混过。阳太华眼光一瞥,见李逸似乎有点相识,忽然问道:“这位大人还未见过?”长孙泰没法,只得说道:“这位是新来的禁卫军张队长。这位是东门校尉阳大人,魏王爷跟前的红人。你们两位多多亲近亲近!”阳太华伸出手来,道:“张大人,幸会!幸会!”
李逸知道他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夫,上次在突厥武土大会中阳太华也曾这样试过他的,当时他运用正宗的内功抵御,几乎给他看出来历,这次李逸胸有成竹,神色不变,毫不迟疑的就伸手与他相握。
阳太华练的是一种邪派内功,双掌一握,只听得“嚓”的一声,李逸急忙抽出手来,跄跄踉踉的倒退几步,双掌连搓,凑近口边呵气。阳太华也晃了两晃,他们脚下所踏的青砖,已碎了两块。
原来在双掌相交的时候,阳太华玄功一运,手掌登时变得似炽热的火炭一般,李逸若以精纯的内功抵御,自可无妨,但他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不愿被阳太华识破,这一次纯以刚猛的掌力反击,丝毫不露出自己曾练过内功,这样一来。李逸的手掌登时似被烙过一般,起了两道红印。而阳太华吃他的掌力一震,也自拿桩不稳。
李逸拱手说道:“阳大人好武功,佩服,佩服!”他哑着嗓子说话,装出喉咙焦渴的模样,阳太华果然听不出来。心想:“这人原来练的是外家功夫,功夫虽然不弱,到底是二流角色,做一个禁卫军的小队长,也算得是适当的了。”当下也拱手说道:“阁下的金刚掌力,练到这样的地步,也很不错了。请进里面去坐!”
堂中宾客如云,十之七八都是军官,长孙泰一看,羽林军中好几个高级的军官也都在座,心想:“被武承嗣拉拢的人,倒还真不少呢!”长孙泰与几个高级的军官同席,李逸与白元化另坐一席,同席的有一半是长孙泰所约来的人,其他的一半虽然都不认识李逸,但有白元化他们替李逸掩饰,那些人果然把李逸当作新到任的禁卫军军官,没有谁起疑心。
坐定之后,武承嗣步出中堂,身边有一个道士,戴着灿烂的金冠,还有一个老儒生装束的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有人低声说道:“金冠道人和牛先生也来啦!”李逸虽然不知道二人的来历,见众人这样注意他们,料想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武承嗣一到,众军官纷纷起立,武承嗣满脸堆欢,举杯说道:“难得各位光临,请不必拘束,尽情欢饮。我先向各位敬酒三杯。”众人纷纷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武承嗣笑道:“朝廷最近打了个大胜仗,突厥大汗已遣使求和,这第一杯酒是祝福之酒,各位岂可推辞?”干了第一杯,武承嗣又道:“第二杯酒祝天后陛下万寿无疆!”众军官欢呼万岁,把第二杯干了,李逸心想:“武承嗣私通突厥,阴谋篡位,难为他还敢说出这两句话来,脸上半点不红,当真是老奸巨猾。”又想道:“看这情形,军官们对武则天确是一致效忠,怪不得武承嗣,不敢轻举妄动。”
武承嗣举起第三酒,道:“这一杯么……”略作沉吟,似是正在想一个劝酒的藉口,阳太华朗声说道:“魏王辅佐天后陛下,功在国家,这一杯么,就祝魏王千秋万岁,事事如意,都干了!”众人轰然称是,纷纷干酒,李逸暗暗骂声,“无耻!”以袖掩杯,悄悄把酒泼了。武承嗣哈哈大笑,说道:“小王何德何能,全靠各位扶持,今后要仰仗各位的还多呢!”魏王府的总管崔九霄接着说道:“今日之会,高人云集,尤其得到金冠道长与牛先生前来,更是增光不少。机会难逢,我想请他们二位显露几手功夫,让我们瞻仰瞻仰!”
金冠道人知道武承嗣的心意,是想要他们显露绝技,慑服群雄,教这些军官将来不敢背叛,便首先站了出来,说道:“今日恭逢盛会,理该凑凑热闹,贫道有一手不成气候的功夫,聊博王爷和各位一笑。”
说罢便请王府中的执役将各处窗户都关起来,只见他站在当中,忽地长啸一声,在座诸人都觉得徽风飒然,掠面而过,随即听得窗户格格作响,周围一看,所有的窗户都已打开了。众人大惊失色,试想在这个可以容纳千人的殿堂中,足有几十个窗户,他只是一声长啸,便令窗户全部打开,这气功的厉害,当真是匪夷所思!
李逸也自心头一凛,想道:“这贼道的气功,虽然未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已在我之上,看来今日擒奸之事,险阻定多!”
金冠道人笑道:“牛兄,轮到你了!”牛先生轻摇折扇,走出场来,笑道:“我可没有你这样高明的功夫,只好来一个狗尾续貂,将你弄熄灭的烛火重燃上吧。”原来在各处窗户的旁边,都燃点有巨烛,光耀华堂,金冠道人在用气功推开窗户的同时,也同时弄熄了烛火。李逸之所以认为金冠道人的气功还未到炉火纯青,就是为此。
只见牛布衣长袖一挥,折扇一摇,他袖中飞出数十点流星,那是他独有的睹器流星火焰弹,体积极小,被他折扇拨了几拨,四散飞开,每一颗火焰弹刚好落在一支巨烛上,霎时间就把几十支巨烛都点燃了!这种暗器的功夫众人哪里见过?登时又是暴雷般的一片彩声。
待到喝彩声静下,武承嗣又微笑说道:“两位先生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佩服,佩服!阳校尉,你也是新来的人,上任还未有几天,和许多朋友都未见过,咱们今日是以武会友,你也露一手吧!”
阳太华知道武承嗣存心将他捧起来,心中得意之极。却故作谦虚的说道:“珠玉在前,卑职焉敢献拙?不过王爷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待我想想,用什么来向各位请教呢?”想了一想,笑道:“喝了几杯酒有点热了!请恕我无礼,脱这件衣服吧。”忽地将脱下的衣服揉成一团,合在掌中。
只见他双掌急搓,片刻之间,便有火花从他的指缝中飞出,金冠道人点头微笑道:“好功夫,好功夫!”阳太华双掌一张,但见黑烟滚滚,火光耀眼,那团衣服已变成了一个火球,迅即烧掉,阳太华拱手说道:“献拙了,请各位不要见笑!”
阳太华所炫露的这手功夫,虽然还及不上金冠道人和牛先生那样的神奇,却也非同小可,须知钻木取火也得费好大一会功夫,而他以双掌摩擦所发生的热力,片刻之间便能燃烧衣物!这种邪门的掌力也算得是相当怪异了。
众军官知道他是武承嗣的人,兼之他这手功夫确实也还不错,便纷纷给他鼓掌喝彩。牛布衣哈哈笑道:“阳大人,你的功夫漂亮得很,就可惜毁了这件衣裳了。”
武承嗣微笑道:“催总管取一件锦袍来赐校尉。”阳太华披上锦袍,得意洋洋的走过去向武承嗣道谢。
武承嗣又道:“今日还有几位新来的朋友,请大家不要客气,将各自拿手的本事抖出来瞧瞧。”
阳太华的目光注视到李逸身上,王府总管崔九霄便走到李逸席前,说道:“这位是张大人吗?以前还没有见过。”白元化代他答道:“这位张兄是最近才到禁卫军的,他是长孙都尉多年的好友,目前虽屈居禁卫军队长之职,本领委实不错。”崔九霄道:“是长孙都尉保荐的人,当然不会错了,便请张大人略显功夫,让我们开开眼界!”
李逸站了起来,哑着嗓子说道:“白大人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我只会几手粗笨的拳脚。”崔九霄道:“张大人不必客气了,王爷也等着瞧你的功夫呢。”李逸苦笑道:“那么,我这个丑媳妇可要怕看见家姑了。”
座中还有好几位禁卫军的军官,都不认识李逸,只当他当真是长孙泰最近引来的新人,还未曾正式与同僚会面的。大家都有点好奇,纷纷将眼光注视他,看他有什么本领。程建男投进魏王府,还末封有官职,混在执役的王府武士群中,这人心思细密,见这个军官的神色有异,便也目不转睛的盯着李逸。
李逸站在场心,作出一付苦口苦脸的神气,说道:“哎呀,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怎么拿得出来呢?我当真是只会几手拳脚,像他们几位单独就可以表现的神通!我可拿不出来!”崔九霄道:“那么,就请一个人出来和你合演一套拳脚吧?”李逸道:“我刚才看到阳大人那手功夫,仰慕得很,但是还有点怀疑,不知在对掌之际,它能不能烧焦别人的皮肉,我想向阳大人领教推掌的功夫,不知道阳大人肯不肯赐教?”此言一出,众军官大为惊愕,听李逸起初的说话,很是客气,想不到他会突如其来的向阳太华指名挑战!
阳太华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今日之会,本来就是以武会友,彼此切磋,有何不可?”心想:“我刚才令他吃了一点小亏,他的同僚也都看了出来,他新任军官,面子上当然过不去了。他的金刚掌力未得施发,想必心中还不服气,要来找回面子。好,他既然不知进退,我就正好拿他扬威立万!”阳太华在李逸入门之时,就试过他的本领,自忖有绝对的把握胜他,当下客气话也不多说一句,便即欣然离座。
李逸声明是要比试推掌的功夫,这正合阳太华的心意,双掌一粘,立即默运玄功,施展他的邪门掌力,掌心发出腾腾热气,李逸似乎是禁受不了,额角沁出黄豆般的汗珠,阳太华心道:“我非令你求饶不可!”当下更催紧掌力,掌心的热度也越来越高!
但觉对方的掌力竟是毫无反应的朕兆,也未嗅到皮肉被烧焦的臭味,自己那样强劲的掌力,却似打到棉花上一般,既无反抗也未震动对方分毫,阳太华心头一凛,想道:“莫非这人身怀绝技,故意来诱我上当的么?”心念未已,忽觉对方的掌心生出一股粘力,将他的双掌牢牢粘住,进是不能,退亦不得,阳太华大吃一惊,心想:“我只道他练的是外家功夫,怎的内功也深厚如斯!而且竟似乎是峨嵋心法!”定睛一看,越看越觉得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蓦然间心中省悟:“莫非他是李逸?”可是阳太华这时看出,已经迟了,李逸的内力已从掌心吐出,绵绵密密,不但吸住了他的双掌而且反冲过来,这等高手比拚内功,实是非同小可,哪容得他分出心神说话!阳太华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李逸这样大胆,竟敢乔装军官,闯进武承嗣的王府,心中叫苦不已!
李逸的内功比阳太毕精纯得多,渐渐旁边的高手看了出来。程建男更是留心注视,他起初见李逸汗下如雨,似乎阳太华的取胜只在指顾之间,哪知还未到一盏茶的时刻,形势便完全掉转,李逸气定神闲,阳太华却是神色大变,汗湿重衫!程建男这人武功虽不很高,但却机灵得很,他见过一面的人,很久都不会忘记,这时也怀疑到这个军官是李逸乔装的了,但李逸进来的时候,却是有好几个禁卫军军官陪同他的,程建男虽然越想越疑,一时间却还未敢揭破。
再过片刻,又见阳太华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神情越来越狼狈了。武承嗣也发觉有点不好了,眉头一皱,对程建男道:“你去劝他们罢手吧!”就在这时,只见阳太华已摇摇欲坠,程建男领了命令,再无顾忌,见此情形,化解不及,倏的便飞出一颗铁菩提,暗袭李逸的穴道,忽听得“当”的一声,在另一席上飞出一个酒杯,和那颗铁菩提撞个正着,登时粉碎!
飞出酒杯的这个人正是白元化,他的暗器功夫远在程建男之上,第一个酒杯碰跌了程建男的铁菩提,第二个酒杯接着飞来,打中了程建男的曲池穴,程建男双膝一软,跪倒地上,攀着武承嗣的这张桌子沉声说道:“这个姓张的军官是李逸冒充的!”这时屋子里闹成一片,程建男说话的声音,只有武承嗣和他旁边的几个亲信的武士听到。
武承嗣叫道:“反了,反了!是谁捣乱,快查出来!”话犹未了,场中李阳业已分出胜负,王府总管崔九霄正想出去劝解,还未曾走近他们,忽见李逸已把阳太华举了起来,旋风一舞,振臂抛出,白元化一把接着,立即把他反缚起来?
这一来更是全场哄动,武承嗣忽地喝道:“这两个人乃是突厥奸细,快给我将他们拿下!”他指着的是李逸和白元化二人。武承嗣这时已知道李逸的身份,他想继承姑母的地位,除了太子是他的大敌之外,李逸也是有所颐忌的人,所以武承嗣不能再藉口李逸是王孙而逮捕他,他料到李逸不敢表明身份,因此接纳了程建男之计,将李逸诬为奸细,连带扯上了白元化。
武承嗣此言一出,众军官大吃一惊,有七八个王府的武士奔出场来,长孙泰喝道:“且慢!”掏出了李明之给他的那张“海捕文书”,(不限地点,不限时间的缉捕罪犯的公文,各处官府,都要协助。)扬了一扬,朗声说道:“王爷你弄错了,这里确有两个突厥奸细,但却不是他们。”武承嗣面色大变,喝道:“是谁?”长孙泰道:“一个就是这位东门校尉阳太华,另一个是你旁边的那个程建男,他又是江湖上著名的匪帮——伏虎帮的少帮主!这里是李都尉颁发的,捉拿这两个奸贼的海捕文书,请王爷看,便知端详!”说罢便将那张“海捕文书”交给他身边的一个武士,一手传一手递上去给武承嗣,传到哪一个武士的手中,都不免瞥了一眼,旁边的军官也都伸长颈子来瞧,文书上的大红宫印,李明之亲笔字迹,那些军官大都见过,知道这张文书绝不会是假的了,登时哄闹的气氛又静止下来,军官们都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
武承嗣接到文书,瞧了一眼,“哼”了一声,将它撕得稀烂,拍案骂道:“胡说八道,这两个人都是我提拔的,我素来知道他们,怎会是奸细?你快把阳校尉放了!”长孙泰忍着气躬腰说道:“李都尉的命令卑职不敢有违!”武承嗣喝道:“李明之的命令你不敢违抗你就敢违抗我的吗?好,天大的事情有我担当,你们给我将阳校尉抢回来,再把那两个奸细缚了!”
武承嗣这次所宴请的军官,大多数是属于禁卫军和羽林军的,李明之是禁卫军统领的玄属长官,羽林军虽然不归他管辖,但也是有关系的上司,长孙泰持有李明之的命令,那些军官既不敢得罪武承嗣,更不敢违抗自己的上司,因此十之八九都在袖手旁观。
长孙泰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王府的武士也有点顾忌,不约而同的都奔向李逸,李逸喝道:“放着奸细在这里,你们不去捉,来做什么?可休怪我无礼!”一个武士飞过来一柄流星剑,被李逸使出金刚指力,一抓抓着髓头,反荡回去,哨哨两声,登时把另外两个武士的刀剑磕飞,迅即又飞起一脚,踢中了近身的一个武士膝盖。有两三个羽林军军官想讨好武承嗣,也出来参加围攻李逸,白元化喝道:“你们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你们难道当真把我当成奸细么?”白元化是从禁卫军出身,当上了羽林军一个相当高级的军官的,同僚们深知他的底细,绝对不会相信他是突厥的奸细,听他一喝,都停了下来。长孙泰约来的人这时也纷纷挺身而出,一面拦阻不明事理的军官,一面帮助李逸抵御王府的武士。
程建男与阳太华休戚相关,见王府的武士也不敢去救人,便冲了出来,向长孙泰攻击,长孙泰喝道:“你来得好!”拔出长剑,一招“神龙出海”,分心便刺,长孙泰的剑术是家传绝技,即在禁卫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这一招“神龙出海”刚猛无伦,程建男双笔一架,震得胳膊酸麻,不敢再行硬接。他所长的是点穴功夫,但长孙泰的长剑展开,周身风雨不透,气力又大,程建男根本欺不进身去,点穴的功夫也就毫无作用,数招一过,窘态毕露。
武承嗣大怒喝道:“我养你们干什么的?还不赶快去捉贼救人,李明之算得什么东西,你们就怕了他么?天大的事情有我担当!有哪个敢拦阻的,管他是谁,一并拿下!”王府的武士被他这么一喝,这才急急而出,但仍然是大多数去参加围攻李逸,只有一小半奔去救阳太华。长孙泰喝道:“我奉命捉拿奸细,谁敢阻挠,休怪我剑下无情!”刷刷两剑,将最先奔到的两个武士刺伤,白元化的飞刀也伤了几人,众武士到底对长孙泰有点顾忌,只是团团的将他们围着,还不敢真个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长孙泰已是一脚把程建男踢翻,白元化将他按着,迅即点了他的穴道!掌中扣着三柄飞刀,一脚踏着阳太华,一脚踏着程建男,火眼金睛的盯着王府武士!
武承嗣怒道,“崔总管,你出去督战!”就在此时,李逸又用大擒拿手法摔倒了两人,与两个禁卫军军官并肩冲出,忽听得呼的一声,突然现出了一团金光,原来是金冠道人将他的金冠飞出!
金冠道人本来是个独行大盗,二十年前,纵横陕甘道上,所向无敌,武则天执政之后,严刑峻法,诛灭强梁,金冠道人为了逃避缉捕,隐性埋名,投入凉州白马观中做个道士,前任观主死后,他霸占白马观自为观主,武承嗣访知他的来历,以卑辞厚礼,请他入亲。他躲避了二十年,料想缉盗的衙司不会再注意他了,兼以有武承嗣的庇护,遂放胆出山,准备扶助了武承嗣登基之后,他便要还俗再享荣华。
金冠道人在这二十年中练成了道家的天一罡气,又练了一种极厉害的暗器,能以金冠杀敌,所以自称金冠道人,这时他见王府的武士处在下风,即将溃败,有意在武承嗣面前,卖弄神通,一出手便飞出了他的独门暗器。
金冠飞出,声势甚是惊人,但见一团金光,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在众人头顶呼呼旋转,王府的武士知道厉害,四散避开,帮李逸抵御武士的一个禁卫军军官抬头一看,恰恰碰着那金冠斜飞袭来,但听得惨叫一声,这军官的一只手臂已被金冠削去。原来这金冠不但帽沿锋利,内里还藏有十二柄匕首,有如锯齿,可以绞人首级。这军官仅被削去一条手臂,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金冠削断了那军官的手臂之后,仍然盘旋飞行,倏的就飞到李逸面前,李逸大怒,拔出宝剑,喝道:“大胆妖道,助纣为虐,吃我一剑!”李逸的宝剑可以断金切玉,宛如洒下满天刀雨!王府的武士和军官们都有几人受了伤。金冠道人损了金冠,又惊又怒,大吼一声,立即跳出场来,扑向李逸。
赴宴的军官中也有许多人大吃一惊,他们认得这把宝剑乃是以前太宗皇帝的佩剑,后来赐给李逸的,李逸十四岁离开宫廷,这时正是三十出头的中年,那些老年的军官依稀还记得他当年的容貌,这时仔细一看,李逸的面貌虽然大大改变,但仍有一两点特征,他们还可以认出来。这些军官虽然不敢当场认他,但却不再相信他是突厥的奸细了。
金冠道人奔出场心,冲着李逸一声长啸,李逸但觉心灵一震,幸而他在天山潜修八载,内功的根基亦已相当深厚,金冠道人的天一罡气伤不了他。李逸笑道:“你鬼叫什么?”宝剑一挥,寒光电闪,一招“八方风雨”,登时将金冠道人的身形笼罩在剑光之内。金冠道人大怒喝道:“好小子,你恃着有一把宝剑,就以为可以在老道面前逞能了么?且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取出一对铜钱,双钱一合,轰蹑之声,有如雷鸣,厅内数百军官,耳鼓都给震得嗡嗡作响!李逸挥动宝剑,“哨”的一声,剑光流散,李逸但觉一股大力压来,不由得倒退三步。金冠道人的功力在李逸之上,李逸的宝剑被他一震,几乎脱手飞去,但虽然如此,金冠道人的一面铜钱也给他划了一道裂痕。
金冠道人一举手便破解了李逸的剑招,哈哈大笑,双跋一合,又以泰山压顶之势攻来,李逸试出了他的功力,不再硬接,脚尖一点,腾身飞起,宝剑在他铜钱偏旁掠过,剑锋一转,倏然间便是一招“划破天河”,剑锋与铜跋一擦,登时又是一片断金切玉之声,宝剑所抖起的寒光,就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玄洒下来!这一招李逸虽然仍是给他击退,但双方的劲力是正面接触,李逸所受的压力便大大减轻,而金冠道人也感到了宝剑的威胁。
李逸仗着轻灵精妙的剑法与金冠道人周旋,虽然仍处下风,但已可以勉力支持,这两人展开恶战,周围三丈之外一片剑光,千重钱影,其他的人哪里插得进去?
王府总管崔九霄出来督阵,率领武士,将长孙泰这一班人围得风雨不透,崔九霄便待去抢救阳太华,白元化一脚踏着阳太华,一脚踏着程建男,右手一扬,飞出了三柄飞刀,崔九霄是王府有数的高手,所使的铁拂尘是江湖上罕见的外门兵器,白元化飞刀掷到,给他一拂,两柄落地,一柄飞开,旁边的一个武士闪避不及,给飞刀刺伤,崔九霄虽然不俱飞刀,也给阻了一阻。自元化大喝道:“你要抢人,我就把两具尸体给你。”崔九霄怕他踏死了阳太华,果然不敢硬来。只好指挥武士,向长孙泰狠狠攻击,心想把长孙泰捉了,逼他下令,不怕白元化不依。
长孙泰大喝道:“各位同僚,我奉了李都尉的海捕文书。请各位协同捕贼!”李明之是禁卫军的顶头上司,这时军官们又知,李逸绝非奸细,有一部分人便出来帮长孙泰作战,但大部分人还是怕承嗣的威势,仍然袖手旁观。这样一来,形成了王府武士与禁卫军官的混战局面。武承嗣大怒道:“反了,反了!”立在他旁边的牛先生笑道:“王爷不必生气,待我将这些犯上作乱的叛徒擒来便是!”他是暗器的大名家,在六七丈外,飞出了一把梅花针,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中,梅花针竟似是认得人似的,专打禁卫军官,片刻之间,竟有四五个武功稍弱的军官给梅花针射中了穴道,登时倒下,被王府的武士捉了去。正在闹得不可开支,忽听得一声斥喝:“都给我住手!”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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