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吃的女人 13

  玛丽安没精打采地坐在办公桌前,在记录电话内容的拍纸本上信手乱涂着。她画了一支箭,上面插着许多错综复杂的羽毛,接着又画了一整排的交叉线。她手头的任务是准备一份调查表,那是有关不锈钢剃须刀片的。她已经修改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让调研员拿出新的刀片来交换被采访人剃须刀里的旧刀片。改到这里她停下笔来,心中不由想到,这一定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就是说某个剃须刀片公司的董事长家里有个祖传下来的神奇刀片,它非但能够永远保持锋利无比,而且在每用过十三次之后便可以满足使用者的任何欲望……不过这位董事长没有小心收藏他这个宝贝。有一天他在浴室里用过之后,忘记把它放回到丝绒盒子中了。谁知有个女佣热心帮倒忙,把……(故事到这里并不是很清楚,但却十分复杂。反正那个刀片通过某种渠道到了一家旧货店里,给一名不知就里的顾客买走了,然后呢……)。那天董事长又急需一笔钱,他每隔三小时就刮一次脸,以便尽早达到十三次,结果刮得脸上全是口子,又红又痛。结果使他大吃一惊,急得要死……反正他知道了真相,气得叫人把那个女佣扔进满是些废的刀片的垃圾桶里,立刻在全城进行拉网式的搜索,让一些中年女私人侦探化装成西摩调研所的调研人员,每一个面颊上有点胡须影子的人,无论男女,都逃不过她们训练有素的锐利的双眼。她们嚷嚷着“刀片以旧换新”,不顾一切地想把那件无价之宝找回来……
  玛丽安叹了口气,在那乱成一团的线条的一角画了个小蜘蛛,然后转身去摆弄她的打字机。。她把以下这段话按照原稿打了出来:“我们很想检验一下您刀片的状况。把您现在刀架上用的刀片给我,好吗?我这儿用新的跟您交换。”她在“把”字前面加上“请”字,像这样的问题,文字上再修饰也还是叫人觉得蹊跷,不过至少可以使它显得比较礼貌一点。
  办公室里一片嘈杂。情况就是这样,不是吵吵嚷嚷的呢,就是静得没一点儿声响,总的说来,她宁可吵闹一点。因为这一来她磨磨洋工也没人注意,人人都跑来跑去地嚷嚷着,也就没有时间闲逛过来,偷偷在她身边瞟上一眼,看她忙那么久究竟是在干什么了。她以往对这种场面还有一种参与感,有一两回她甚至也忘形地跟着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地乱嚷,惊奇地发觉这倒十分有趣。但是自从她订婚之后,她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这儿(她同彼得讨论过这件事,彼得说在婚礼举行后要是她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上班,至少可以再干一段时间,不过这在经济上并无必要。他说,要是你连妻子都供养不起就结婚,那未免太不公平,不过她决定婚后不再工作了),她就可以靠在椅子上,以一种超脱的心情观察这种闹哄哄的场面。事实上,她发觉现在就是她想要参加也不成了。同事们近来老是夸她,说她无论在多紧急的情况之下都能镇静自若。大家在忙乱了一阵后喝茶休息时常常会说:“哎,谢天谢地,瞧玛丽安,她从不会忘乎所以地瞎忙,对吗,亲爱的?”她们边说边喘着气,用面巾纸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她想,她们这样跑来跑去,活像动物园里的一群犰狳。提到秋狳,她又想起在洗衣房里遇见的那个人,她后来又到洗衣房去过几次,暗暗希望在那儿再遇到他,但他一次也没有露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那个人显然不是很正常,很可能他早就钻进哪条阴沟里不见了……
  她看到艾米朝文件柜冲过去,手忙脚乱地翻找文件。这一回出毛病的是全国卫生巾的调研,西海岸那一带出了件令人十分尴尬的差错。按事先的设想这应该是所谓的“三波式的”调研,第一波是通过邮寄的方式发出大量的信件,然后从回信中确定符合条件并愿意配合访问的对象,接下来第二和第三波呢就可以进行比较深入的面对面的访谈。玛丽安希望,这一调研能以私下交谈的方式进行。这事本身,尤其是准备向调研对象提的几个问题使她大为惊讶,她觉得不很妥当。但露茜有次在喝咖啡时指出,这些问题在当今这个年代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出格之处,因为卫生巾完全是一种正当的商品,你在超级商场里可以买得到。有些第一流的杂志中还整版整版地刊登卫生巾的广告,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读到这种广告,再不用依照维多利亚时代的习惯拼命加以压制,这不是一件好事吗?米丽说这种看法自然是挺开明的,但这类的调研也确实很伤脑筋,不仅你上门访问的对象不大愿意配合,最棘手的还是找不到人来从事这项工作,不少调研员都比较老派,这在小城市中尤其如此。有的人宁愿辞职也不肯干这种事(雇佣家庭主妇最麻烦的就是这一点,她们并不真正急需钱用,常常在干了一段之后就嫌无聊,觉得厌烦,或者因为怀孕就辞职不干,你只好重新找人,从头对她们进行培训),最好的办法呢就是准备一封信给每个人寄去,在信里告诉大家必须竭尽全力干好此事,因为这对提高妇女的地位很有帮助--玛丽安暗暗想道,这种做法正是看准了妇女的弱点来投其所好,因为在一般人心目当中,每个真正的女性内心都蕴藏着一种热心助人的本能,她们干起事来既手脚麻利,又不计较个人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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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出了件糟糕的事。在西海岸那一带负责从各地电话簿上挑选妇女姓名,以便发动第一波邮件攻势的那个人(是谁负责的呢?是福姆利弗的利奇太太呢还是瓦特鲁斯的哈契尔太太?没人记得清楚,艾米说有关的档案不知给放到哪里去了)做事不够细心。照理说应该会有大量回信的,但填表寄回的却寥寥无几。米丽跟露茜这会儿正坐在玛丽安对面那张办公桌旁,仔细阅读那些回信,看看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哼,有些信显然是发给男人了,”米丽没好气地说。“这一封回信人名叫莱斯利·安德鲁斯先生,上面只写了‘滑稽’两个字。”
  “叫我弄不懂的是在有些妇女的回信中,所有的格子都在‘不’字上打了勾,真不明白她们使用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露茜气鼓鼓地说。
  “嘿,这位女士已经八十多岁了。”
  “我这里一封说她连续七年不停地怀孕生孩子。”
  “哦,可怕,真太可怜了,”艾米听得目瞪口呆,“她这不是同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
  “我敢肯定,利奇太太--或者哈契尔太太,不管是谁--那笨蛋准把信又发给印第安人居留地了。我特地跟她打过招呼,叫她别往那里寄。天知道那里的女人用的是什么东西,”她冷笑了一声。
  “用苔藓,”米丽把握十足地说。西部那一带出现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又数了数那一叠表格。“我们只好再搞一次,客户准会气死。我们已经干的那些都是白费劲,还有期限呢,我想都不敢想了。”
  玛丽安看了看钟,已经快到用午餐的时候了。她在纸上画了一大串的月亮,先是上弦月,接着是满月,再后边是下弦月,最后则空无一物,说明没月亮了。在这之后她又在一个弯弯的月牙中间加上了一颗星星。然后她又对了对表,这只表是彼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表与办公室里的钟相差两分钟,她上紧发条,接着又打好了另一个问题。她觉得肚子一阵饥饿感,心想是不是由于她看了时间才感觉这么饿的。她站起身,把转椅往上绕了两圈使座位升高了一点,又坐下来打了一个问题。她只觉得累,真是累坏了,很不想再来搞这种咬文嚼字的玩意儿。到末了,她觉得再也没法就这样坐在打字机前面,于是便开口说:“走,吃饭去吧。”
  “嗯……”米丽犹豫了一下,望了望钟。她还幻想自己也许能理出点头绪来。
  “好,走吧,”露茜说,“真要逼得我发疯了,我得住手了。”她朝挂衣架那边走去,艾米也跟在她后边。米丽看到别人都披上了大衣,才有点勉强地放下了手中的表格。
  街上风很冷,她们都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戴着手套的手按住脖子下面的衣襟,两个两个并排夹在其他赶去用午餐的人们中间。天还没有下雪,鞋底踏在人行道上咯咯直响。她们这天走的路比平时远一点,露前提议换换口味,到一家比较贵的饭馆里去试试。大家为了卫生巾的事忙乱了一个上午,胃口也好了起来,于是便同意了。
  “嗅,”冷风夹着灰砂迎面扑来,艾米叫道。“天气大干燥了,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皮肤干得要命,身上都蜕皮了。”天一下雨,她就大叫脚疼,一出太阳她就眼睛发酸、头痛、脸上长雀斑,还要头晕。天气不冷不热、灰蒙蒙的时候呢,她又会大叫全身潮热,还会咳嗽。
  “用冷霜效果很好,”米丽说,“我奶奶也是皮肤发干,她就用冷霜。”
  “但是听说冷霜会使人出疹子,”艾米对此半信半疑。
  那家饭馆装修成英国风格,一色的皮垫座椅,都锋式的横梁。没等多久就有一名身穿黑绸衣服的女侍者将她们领到座位上,她们脱去大衣,安顿下来。玛丽安这才注意到露茜穿的是新衣服,那是一件气派十足的暗紫色紧身衫,上面有压花的图案,领口那里配了一枚银别针。玛丽安心想,无怪她今天要到这儿来呢。
  露茜那双长睫毛的眼睛朝饭店四下扫了一遍,其他用餐的大多是些肥头肥脑表情死板的生意人,他们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吃下肚,再灌下一两杯酒,也来不及品尝菜肴的滋味,尽快地完事后好赶紧回去赚钱。在办公室里这些人也是尽快处理生意上的事,以便下班后在交通高峰时间赶回家去同妻子一起用晚餐。露茜的眼影也抹成紫色的,好同衣服相配,用的唇膏也带有淡淡的紫色,她总是打扮得很有风度。近两个月来,她午餐时经常光顾那些昂贵的餐馆(玛丽安有点纳闷她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就像一个带彩色羽毛、玻璃珠、旋转金属片和许多钩子的鱼饵似的,老在那些有钱的男子经常出没的地方招摇过市。那些放了许多盆栽绿色观叶植物的豪华餐馆和鸡尾酒吧便是她频频亮相的去处,在这种场合总可以遇上一些条件适合的单身男子吧,其中说不定就有急煎煎希望解决终身大事的呢。不过那些条件相当的男子至今还没有哪个来上钩,有的可能是去了其他场合,有的呢或许是中意于一些不同的对象--不是比较简单朴素,甚至有点黯淡无光的那类女子呢,就是打扮得更为豪华的女性,靠露茜那点收入她是没法达到那种水平的。这家餐馆跟其他一些类似的去处可说是大同小异,里面坐的都是一些肥头肥脑的生意人,他们没有时间来欣赏什么紫色的衣裙,任凭露茜在这些人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任她柔情蜜意地东张西望,结果都是白费劲。
  女侍者过来了。米丽要了牛排腰子馅饼,这东西又好吃又充饥。艾米点的是农家鲜奶酪拌生菜,顺便把她的三种药丸一起吃下去,这三种粉红、白色和橙色的药就摆在桌上她的杯子旁边。而露茜呢,则大惊小怪地忙了一阵,又三番两次地改变主意,最后要了个荷包蛋。玛丽安对自己大为吃惊,刚才她还饿得要命,急着想要吃午饭,但这会儿却一点饥饿感都没有了,她只要了个奶酪三明治。
  “彼得怎样?”露茜问,她刚才拨弄了一番荷包蛋,埋怨它煎得又老又硬。她对彼得很感兴趣,彼得近来老在玛丽安上班时来电话,告诉她自己白天的工作以及晚间的安排,玛丽安不在办公室时他就请露前留个口信,因为电话是玛丽安和露茜合用的。露茜觉得彼得说话彬彬有礼,声音十分动听。
  玛丽安看着米丽吃牛排腰子馅饼,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把馅饼一口口地吃了下去,就像往箱子里塞东西那样。“好,”等她吃好之后她总会说。其实她倒是应该说:“全都收拾停当了。”在这之后她的嘴巴就会像箱子盖似地合上了。
  “还不错,”玛丽安回答。她跟彼得约定暂时不要在上班时把订婚的事告诉她们。因此她一直忍住了没做声,但露茜刚刚问的那句话使她有点猝不及防,她再也憋不住了。她向自己暗暗解释道,也应该让她们知道世上还有些给人带来希望的好事啊。“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讲,”她说,“不过你们听了后暂时不要传出去。”她停了停,等到三颗埋头吃饭的脑袋都抬了起来,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住她时,她才开口说,“我们订婚了。”
  她容光焕发地朝大家微笑,看到她们充满期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的暗影。露茜扔下了手中的叉子,惊愕地说了声“不!”紧接着又加上一句“真是妙极了!”米丽说,“太好了。”艾米忙不迭地又吞下一片药丸。
  接下来大家便七嘴八舌地问开了,玛丽安从从容容地-一作答,就像给一群小孩子分糖果似的,一回给一个,决不说得太多,因为说多了会让她们受不了。她原先估计,在宣布这一消息之后,至少在她心中会升腾起一种兴高采烈的胜利感,但这种感觉顷刻间就消失了。等大家激动的情绪安定下来后,话题就变得同剃须刀片调研表格那样平常而不着边际,诸如打听婚礼的准备啦,将来的住房啦,打算采购什么瓷器和玻璃器皿啦,置办一些什么样的服装啦等等。
  露茜终于问道:“我总以为他铁了心不结婚的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事。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弄到手的呀?”
  三张脸突然一起朝她掉转过来,等她回答,那副急切的神情很令人同情,玛丽安避开了她们的注视,低头看着盘子上的刀叉。“说真的,我不知道,”她说,摆出做新娘的人常有的谦恭姿态。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这会儿她有点懊悔把这事告诉了她们,这等于以自己的成功来撩逗她们,又没法向她们传授什么经验。
  她们刚回到办公室,彼得就来电话了。露茜话筒递给玛丽安,轻声说“是那个人!”由于电话另一头是个不久就要当新郎的男子,她的口气很有一点敬畏的感觉。玛丽安呢,在拿起话筒讲话时,分明感到三颗金黄头发的脑袋转了过来,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
  彼得的声音听来有点像是不大耐烦。“喂,亲爱的,你好吗?听着,我今晚确实没法出去了。突然接了个案子,一桩大事,我得做些准备才行。”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在怪她企图打扰他的工作那样,她对此很是生气。她本来就没指望在周末之前同他见面,是他前天打电话来,约她今晚去吃饭的。在那之后,她这才一心准备出去。她很有些不客气地回答:“那没关系,亲爱的。不过这种事要是早一点安排妥当就好了。”
  “我跟你说这是突然冒出来的啊,”他气呼呼地说。
  “哎,你不必这么气势汹汹的啊。”
  “我没有,”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是知道的,我当然是巴不得同你见面呢,但是你得理解……”接下来便是一阵解释和让步。唉,玛丽安想,我们反正得学会妥协让步的,那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吧。她最后问:“那么明天怎么样?”
  “哎,亲爱的,”他说,“我现在真说不准。这要看公事办得怎样,这种事情你是挺清楚的。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为了边上那几个听众的缘故,玛丽安甜甜地说了声再见,挂断了电话,她只觉得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她一定得注意同彼得说话的口气,跟他来往一定得更小心一些,显然他在办公室里也受到很大的压力……“看来我是得了贫血症了,”她自言自语地朝打字机转过身去。
  在她改好了剃须刀片的调查表之后,她又着手修改一份产品测试说明,这种产品是一种新型的脱水狗食。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乔·贝茨打来的,她隐约预感到他会打电话来。她装出热情的口气同乔打了招呼,她心中有数,这一阶段她没有好好尽到朋友的责任,尽管克拉拉想要见她,她还是避不接受乔要她去吃饭的邀请。克拉拉的预产期早就到了,先是超过了一个星期,接着是两个星期,眼见自己身子像南瓜似的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克拉拉在打电话给她时口气苦恼得要命。“我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带着哭腔说。可是要玛丽安上门,再同克拉拉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研究她的肚子,猜测里面那小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无法做到。上一次她回电话时只好说两句其实并不好笑的笑话来缓和气氛,例如“也许他有三个脑袋吧”以及“说不定根本不是个胎儿,只是种寄生物,就像树上的瘤子;要不就是肚脐那儿患了象皮病,再不就是个特大的囊肿吧……”之类。在那一晚以后,她自我辩解说要是这时候上门去看克拉拉,反而对她没有好处,还是不去的好。由于良心上觉得过意不去,她一阵冲动对朋友关心起来,那天她离开前要乔有事随时通知她,甚至豪气十足地提出必要时由她来照顾其他两个孩子。这会儿她听见乔的声音说:“谢天谢地总算完事了。又是个姑娘,十磅七盎司重,她是昨晚半夜两点钟进医院的,我们倒有点担心别生在出租车上。”
  “哦,那真是太好了,”玛丽安大声说,在说了几句表示祝贺的话以后,她又向乔问了克拉拉的病房号和探望时间,顺手在小本子上记录下来。“告诉克拉拉我明天去看她,”她说。她想这一来克拉拉像放了气的气球似的又会恢复到正常的体态,她跟她交谈就会比较自在了,她再不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长着小脑袋而身体却臃肿不堪的怪物。那副模样直使她想起蚁后,那庞大的身躯是整个族群的母体,简直不像个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在她那身子里好像隐藏着好几个她一无所知的人儿。她一阵冲动,决定去买些玫瑰送给克拉拉,欢迎她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之中,如今她那个瘦弱的身躯已经完全归她自己,再也没有谁来与她争夺了。
  她把话筒放回原处,身子向后倚在椅子上。时钟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同时听见的就是喀嗒喀嗒的打字声和高跟鞋踩在硬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她能够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她似乎看到时光缠绕住她的双足,将她的身体从椅子上抬了起来,载着她慢慢地,迂回曲折地向着某个遥远的日子流去,这就像水往低处流一般无法避免。你说那个日子遥远吗?也不见得,他们已经定了下来,是在三月下旬吧,那将意味这一段生活即将告一段落,新的生活又要开始了。老家那边呢,准备工作已经在着手进行了,两边的亲人已经打起精神在筹划安排,一切都考虑到了,她没有什么事了。她就随波逐流,由着它将她带到该去的地方。这会儿,今天这一天还没过去,它就像岸上用作路标的树那样等你经过它的面前;这棵树同其他的树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它的位置之外,你无法把它同其他的村区别开来,它的作用也就是测量航行过的距离罢了。她希望赶紧把它抛到身后。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她把狗食调查表打完了。
  下午快下班时,波格太太从她的格子间里踱了出来。她双眉扬得老高,显然十分震惊,但目光却平静如常。
  “今天真是糟透了,”她对大家开口说,把管理层一些小麻烦公之于众,这也是她笼络人心的手腕之一,“不仅是西部地区那件事,那个可恶的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人又出来捣蛋了。”
  “又是那个臭男人吧?”露茜说,厌恶地皱皱鼻子,她的鼻子上淡淡地扑了层乳白色的粉。
  “正是他,”波格太太说,“真是烦死人了。”她绞着双手,女性表示无计可施时常常如此。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烦。“这个人看来已经转移了阵地,他采取行动的地点挪到了郊区,就是在埃托比科克那里。今天下午我接到埃托比科克两位女士的电话投诉。自然那也许是个温文有礼的普通人,一点没有恶意,但这对公司的形象真是太糟糕了。”
  “他干了些什么呀?”玛丽安问,她还是第一回听说起这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人。
  “哦,”露茜说,“那是个下流男人,这种男人专给女人打电话,说上一些下流话。他去年就干过这种事。”
  “糟糕的是,”波格太太双手仍然在胸前合抱着,愁容满面地说,“他告诉那些女士他是本公司的雇员。他说话的口吻显然学得很像,一本正经地装作在办例行公事。他说他正在对内衣进行调研,我想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听起来一定还煞有介事,扯扯牌子啦、式样啦、尺寸啦之类的事儿。随后他的问题越来越涉及个人的私事,弄得女士们听不下去,只好把电话挂断。她们自然要打电话到公司来投诉。有时她们把公司大骂一通,责怪我们不规矩,我都来不及向她们解释这个人并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我们的公司是决计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要是她们能逮住他不让他乱说就好了,这个人太不像话,不过看来是不大可能找到他的。”
  “不知道他干吗要做这种事儿?”玛丽安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哦,他很可能也属于那种色魔吧,”露茜说,她那紫色的身躯稍稍抖了一抖。
  波格太太又拧紧了眉毛,摇了摇头。“可是投诉的人都说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很亲切。一点反常之处也没有,甚至可以说谈吐中充满了智慧。一点也不像是那种打匿名电话骚扰你的无赖。”
  “也许这一切证明有的色魔是一些挺不错的十分正常的人,”在波格太太回到她的小间里去之后,玛丽安跟露茜说。
  她披上外衣,随着人流走出办公室,来到厅里,又随大家走进电梯下楼,一路上她还在想着那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子。她心中描摹着他那聪明的面容,他那彬彬有礼而又极其专注的态度,这就有点像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或者承办丧事的人一样。她倒很想知道他究竟问了哪些涉及个人私事的问题,心中暗想要是他打电话给她的话,她又该如何回答(嗅,你一定是那位内衣男子吧,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儿……我想我有几个朋友你一定也很熟)。她觉得他身上一定西装笔挺,系着一条比较老派的领带,就是深棕色斜条纹的那种,脚上皮鞋擦得锃亮。也许他本来好好的,就是公共汽车上那些紧身褡广告搅得他神魂颠倒,所以他也是社会的牺牲品。是社会把那些身材苗条,满面笑容的胶皮贴面的女模特儿弄在他面前,哄骗他,其实是强迫他接受它们软绵绵的诱惑,但又拒不给他一个实物。他到商店柜台上去买广告上的衣物时,到手的只是一件空空的衣服,那里面的人儿不见了。他很失望,但他没有干生气,没有空发火,而是不出一声,老练地忍了下来,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于是决定对他一心崇拜的穿内衣的女性形象进行系统的搜寻,利用社会上四通八达的通讯设施来干这事自然是最方便不过的了。这是件公平的交易,社会欠了他的情。
  当她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说不定这事是彼得干的吧。也许他从办公室溜出来,钻到附近的电话亭里,拨打埃托比科克家庭主妇的电话。这是他的一种抗议方式吧,抗议什么呢?是调研本身?还是埃托比科克的家庭主妇?对橡胶进行硫化处理?或者是因为这个残忍的世界把那些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案件压到他身上,使他没法和她一块出去吃饭,他无计可施,只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报复?公司的名字,调研的正式程序他都知道,这自然都是从她那里听说的!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为人,是他内心世界的暴露,是近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心中的彼得的原形。也许这才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自我,它一直隐藏在一重重的表面之下,尽管她费尽心机进行猜测,有时还自以为找到了,但她明白她其实没有真正找到:他就是那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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