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记不得他住处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但她认路却完全不成问题。她已经有好久没到这个地区来了,真的,自从那天上门访问过后就没有来过。她的脚几乎是自动地转过街角朝那个方向走去,似乎是依着本能追随着某个人的踪迹。这种本能与视觉和嗅觉无关,它只是一阵隐隐约约的方向感。再说这条路也并不复杂,只要穿过篮球场,爬上柏油路面的斜坡,再走过一两个街区就到了。不过,由于今天沿途只有些半明不暗的路灯照明,不像上次是在灼热的阳光之下,她觉得路似乎长了些。她脚步迈得很快,因为她的腿已经觉得很冷,篮球场的草地上结着一层白霜。
当上班没事面前只摊着一张白纸时,或者在俯下身子拣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时,她也有几次想到了这套公寓,不过她从来没觉得它在城里有什么特别之处。浮现在她眼前的只是公寓内部那些房间的情景,至于建筑物本身她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一幢方方的普通建筑,没有什么特色,这会儿要在街上把它找出来倒费了一些工夫。
她按了按六号的门铃,一等自动门锁嗡嗡响起来,她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邓肯已经把房门开了一条缝。他迟疑不决地望着她,他的头发披到了眼睛上,在半明不暗的光线里只见他的眼珠闪闪发亮。他嘴上衔着个香烟头,已经快要烧到他的嘴唇了。
“东西带来了?”他问。
她一言不发,只是把扶在腋下的一个小布包递给了他,他往边上靠了靠,让她进门。
“没有多少东西,”他把衣物-一取出来。总共就是两件新近才洗过的棉衬衫,一个枕头套,几条供客人用的绣着花卉的毛巾,这还是一个姨婆送的,由于老放在橱里床单那一格的最底下,因此给压得皱巴巴的。
“对不起,”她说,“我就这点东西。”
“哎,总比啥都没有好,”他勉勉强强地说,接着转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玛丽安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跟他进去,或者说她既然已把衣服送来,就应该回去了。“我能看看吗?”她问,希望不要把这看作是侵犯他的隐私。她并不愿意立刻就回自己的住处去。回去也无事可做,何况她为此还把同彼得的约会取消了。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走进门道。厅里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散落在地上的纸更多了些。那三只沙发还在老地方,有一块板倚在红色长毛绒沙发扶手上,只有蓝色沙发旁边一盏灯亮着,玛丽安推想另外那两个人都不在家。
邓肯的房间也跟她上次来时差不多。熨衣板放在房间当中,象棋棋子分两排放好,黑白格子的棋盘这会儿放在一堆书上。床上放着几件带着衣架的刚熨好的白衬衫。邓肯把衬衫挂进衣橱里,随手又把熨斗的插头插上。玛丽安脱去大衣,在床上坐了下来。
地板上有几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他把烟头扔到其中的一个里面,等熨斗热起来;他每隔一会儿就在熨衣板上试试温度,等差不多后便着手熨起她的衬衫来,在领口处他慢慢地移动着熨斗,干得十分专注认真。玛丽安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他显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眼看别人在熨自己的衣服,她觉得很有些奇怪。
早先在她披上大衣,挟着小包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恩斯丽以一种特别的神情看了她一眼。“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哪儿去?”她问,这点东西太少了,不值得去洗衣房。
“哦,只是出去一下。”
“要是彼得打电话来,我怎么说?”
“他不会来电话的,真要来的话就说我出去了。”她边说边匆匆走下楼梯,她不想把邓肯的事告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她担心那是会打破力量的平衡的。不过恩斯丽这会儿也没有时间多管闲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罢了,她正为自己计划有可能大获全胜而兴高采烈,另外还有件事她称之为“真是侥幸”。
玛丽安回家时,发觉恩俾丽在厅里看一本有关婴儿护理的平装书,便问道:“喂,你今天一大早是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弄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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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丽笑了。“运气真是好得没法说,”她说,“我以为那老不死的一定会躲在楼梯底下拦截我们呢,我真是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原打算索性编两句谎话来蒙混一下,比如说他是来修理电话什么的……”
“她昨晚想要套出我的话来呐,”玛丽安插嘴说,“她完全清楚有个男人在楼上。”
“哎,不知怎么的,她倒是出门去了。我站在厅里窗口看着她走的,真正是运气,想不到吧?我从没想到她会出门去,而且一大早就出去了。当然我今天没去上班,那时候我正抽着烟四处转悠,一看见她出去,我立刻把伦从床上拉起来,把衣服往他身上一套,就推他下楼出门了,他还迷迷糊糊的没醒透呢。他喝了太多的酒,醉得厉害,那瓶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全是他一个人喝的。我想他对到底出了些什么事还稀里糊涂的呢。”她咧开小红嘴唇笑了。
“恩斯丽,你真罪过。”
“怎么啦?他看起来开心得很呢。不过今儿我们出去吃早饭的时候,他着急得要命,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然后又老是说些宽心的话,似乎是要安慰我什么的,真弄得我有些尴尬。后来,等他酒意慢慢退去,变得越来越清醒时,他就恨不得马上就从我身边逃开。现在呢,”她双手抱在胸前说,“结果值不值得,我们就得等着瞧了。”
“嗯,好吧,”玛丽安说,“能不能请你把我的床整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房东太太出门不是个好兆头。这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要是说她藏身在钢琴或者丝绒帘子后面,等他们跑下楼梯,自以为即将安全跨出大门时突然跳出来,那还差不多。
他在熨第二件衬衫了,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全神贯注于摊在熨衣板上皱巴巴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认真研究着它,仿佛那就是一份极易损坏的古代文稿,他正为破译它而动着脑筋。原先她总以为他个子很矮,这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没什么向,或者是因为她见到他时他大多坐着,但她现在觉得,要是他不是那样缩头缩脑弓着肩膀的话,他的个头其实挺高的。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产生了一种想跟他说话的冲动。她想要打破他对正在熨烫的衣物的迷恋,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去,她不想当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拿起提包,走进浴室里去梳一梳头。这倒不是因为她头发乱了,按照恩斯丽的说法,这只是一种替代行为。松鼠看到面包皮,觉得有危险不敢上前,或者根本就拿不到,它就会搔搔自己,这也是一种替代行为。她想跟他交谈,但担心如果现在开口同他说话,那很可能使熨烫衣服所产生的治疗作用失效。
浴室根一般,一团团的湿毛巾放在毛巾架上,陶瓷洁具边沿和水箱上放了一些剃须用具和男性化妆品。脸盆上方的镜子打破了,只有木镜框边沿还残留着一些碎镜片玻璃。她想在一块碎镜片上照一照,但玻璃太小,没法使用。
她回到房里时他已经在熨枕头套了,他显得轻松多了。刚才熨衬衫时他得找准地方一点一点地慢慢来,这会儿只要直来直去地推着熨斗就行了。她走进房间时,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你一定会奇怪镜子怎么破成这样了吧?”他问。
“嗯……”
“是我打破的,上星期我用炒菜锅砸破的。”
“哦,”她说。
“我老是害怕有朝一日走进浴室时看不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对这我真是烦透了。所以我到厨房里抓起炒锅朝它砰的一下,他们两个气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尤其特雷弗更是生气,他那时正在煎蛋,我一定是把那个蛋给毁了,弄得蛋里面全是玻璃渣。不过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干吗不高兴,大家完全理解,这只是个象征性的自怜动作,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好镜子。但从那以后他们老是神经兮兮的。尤其是特雷弗,他下意识地自认为是我的母亲,这真有点难为他了。我倒是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我从记事时候起就不断从那些替补母亲身边跑掉,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子这样的角色,他们想要抓住我,挽救我(天知道挽救什么东西),给我温暖、安慰和营养,让我戒烟,你是个孤儿的话,就会遇到这类事儿。他们还引经据典来开导我,最近特雷弗老是引TS.艾略特的诗句,费什呢从(牛津大词典》上找句子。”
“那么你怎么修面呢?”玛丽安问,她很难想象浴室里没有镜子该怎么应付。她边说边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修面。她从没有注意看他脸上有没有胡子碴。
“什么?”
“我是说要是没有镜子的话。”
“哦。”他说,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镜子,这面镜子我信得过,我知道它里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欢公用的镜子罢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又默不作声地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真难看,”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会儿熨的是供客人用的毛巾,“我最讨厌在这些东西上绣上花儿草儿。”
“我明白,这些毛巾我们从来不用。”
他把毛巾折了起来,然后抬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来所有这一切你都深信不疑的了。”
“嗯……所有一切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关于我干吗把镜子砸破啦,我在镜子里的像啦这些事儿。其实我打破它,只是因为我想要砸碎点什么。麻烦的是,别人对我的话总是深信不疑。这对我的鼓动太大了,我没法拒绝这种诱惑。至于对特雷弗那些深刻的分析呢,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真是假。也许事情的真相是我一心设想他想要把自己看作是我的母亲。其实我并不是孤儿,我算是有父母的人,他们都在家里。你能相信吗?”
“我该相信吗?”她不清楚他这些话是否当真,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也许这又是用来迷惑人的吧。要是她回答错了,上了他的当,她会给弄得不知所措,立即陷人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之中。
“悉听尊便吧。不过,真相是,当然,”他为加强语气,手举熨外挥了挥,眼睛一边望着手的舞动,“我不是我的父母亲生的,我小时候被人掉了包,我父母亲尽管有些疑心,但一直不知道真相。”他闭起双眼,淡淡一笑。“他们老是说我的耳朵长得太大了,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是人,我是从地下来的……”他张开双眼,又熨烫起来,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熨衣板上了。他的熨斗不小心碰到了另一只手上,痛得叫了一声。“真该死,”他说。他放下熨斗,把手指塞到嘴巴里。
玛丽安一阵冲动,想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烫伤,叫他敷些奶油或者小苏打止痛,不过她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她坐着没动弹,也没有做声。
这当儿他若有所求地望着她,但脸上带有一丝敌意。“你难道不想给我一点儿安慰吗?”他问。
“依我看,”她说,“你并不真正需要别人的安慰。”
“对了,不过,我还是喜欢有人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儿,”他闷闷不乐地说,“烫得真是很痛。”说着他又拿起了熨斗。
他把最后一条毛巾熨好后折起,拔掉了插头,然后说:“总算忙了一阵,幸亏有了这些衣服,不过还是不够。我得再想点事情做做,好让自己放松放松。要知道,我熨绣衣服的癖好并不很大,算不上是上了瘾,这个习惯也根本用不到戒掉,我也就常常熨一些寻寻开心。”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点起了一根香烟。“这一回是前天上午开始的,我把学期论文掉到厨房里一汪水里弄湿了,只好把它拿起来熨干。论文已经打好,叫我再把那些啰啰哆嗦嗦的东西重打一遍,我可受不了,那一来我是会重起炉灶的。熨出来效果还不坏,字并没有化开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已经熨过了,因为有一张上面有些地方烫焦了。不过导师总不好拒绝接受吧,要是说你论文熨过了,我们不受’,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这样我就把它交了上去,在这之后我来了劲,就把家里干净的东西都熨了一遍,后来我又去洗衣房洗了些脏衣服,正是因为那样我才会坐在电影院里看那场蹩脚电影的,我是在等衣服呢,因为老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看得腻了。这个兆头可不太好,要是我连洗衣房都腻烦了,那么在我对其他事情感到腻烦的时候干什么好呢?后来我把洗好的东西都熨掉,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东西来熨了。”
“后来你就给我打电话,”玛丽安说。她有点不高兴,因为他不住地自言自语,谈的又总是自己的事情,似乎并不知道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哦,对了,是你。我打电话给你。至少我是打电话给你公司,那个名字我记得,我想接电话的是交换台的小姐,不管她是谁,我就把你的模样讲了一番。我说你跟通常所见的调研员不大一样,她们就猜出是你。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并没有意识到她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原以为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她刚才这么一打岔似乎使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低头望着地板,一边猛吸嘴里的烟头。
她觉得这么默默地待着很有些难受。“你怎么会这样喜欢熨绣衣服的呢?”她问,“我意思是,除了放松自己这类原因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干吗非要熨衣服呢?比如,你完全可以去打打保龄球什么的呀。”
他两条瘦腿缩到了床上,双臂抱住了膝盖。“熨东西又好玩又简单,”他说,“为了那些写不完的论文,我陷在词汇当中脱不了身。顺便告诉你,我现在还在写另一篇论文,题目是‘特罗洛普的施虐受虐狂模式’。熨衣服呢,哦,你把皱巴巴的东西理得平平的烫服帖。老天作证,并不是因为我爱整洁,而是平展展的表面确实令人愉快……”他改换了一下姿势,这会儿注视着她。“趁熨外还热,你干吗不把这件衬衫给我稍微熨一熨呢?”他说,“只要把领子和袖口熨两下就可以了,看来你有几个地方没熨好。”
“你是说我身上这件衬衫?”
“对,就说它,”他说。他放下了拢住膝盖的胳膊,站起身来。“哦,你可以穿我的晨衣,放心,我是不会偷看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团灰色的衣服递给了她,自己转过身去。
玛丽安接过了那团灰色的晨衣,站在那里,一时没了主意。她明白,要是照他的话去做,她心中会感到既不安又愚蠢;但如果在这个当口跟他说:“谢谢你,我看不要了吧,”那只会使她觉得更愚蠢,因为他这个建议显然没有恶意。过了一会儿,她不知不觉地解开了钮扣,把那件晨衣披到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把手都遮住了,下摆拖到了地上。
“哦,你拿去吧,”她说。
她看着他摆弄手上的熨斗,心里有点不安。这一次的动作似乎更是至关重要,那就像有一只危险的手紧贴你的身体缓缓移动着,这件衣服刚刚还贴肉穿在她身上呢。不过她想,就是他把它熨出一个洞也不要紧,我还有其他衣服可以穿。
“好啦,”他说,“全烫好了。”他又一次拔下插头,将这件衬衫挂在熨衣板窄的一头那里。他似乎忘了她还得穿上它。接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走到床边,爬上来躺到她身边,他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两只胳膊枕在脑袋下面。
“天哪,”他说,“这么多的事情让人分心,你是怎么做得下去的呢?这就像学期论文一样,你把那劳什子写出来了,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只是得了个分数,然后就把它扔进垃圾里去。你心里完全明白,明年又会有个钻故纸堆的再来把同样的事儿从头来一遍。这就跟磨坊,跟把东西熨平完全一样,你把衣服熨平了,穿上一两天后又变得皱巴巴的了。”
“那么你可以再来熨啊,对吗?”玛丽安以一种抚慰的口气说,“要是衣服不皱,你不就没事干了吗?”
“也许我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儿做做,换换口味,”他说,他的眼睛仍然闭着,“从生产到消费;你会寻思,也许不能把它仅仅看作是将一种形式的垃圾转换成另一种形式的垃圾的问题。人的心灵是最不容易商业化的,但是在这方面他们现在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图书馆里一叠叠旧书和那些废旧汽车处理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不过使我烦躁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最后结论的,你永远没法完成它。我有个伟大的计划,就是让叶子永远长在树上,每年要更换新叶子简直是浪费。说起这事,我也认为,根本没有理由非得让树叶长成绿色,我要让树叶变成白的,黑树干配自树叶。雪还没有下,我等不及了,这个城市夏天时节绿树太多了,多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秋天一来树叶又落得光光的,弄得路边全是落叶。我家乡是个矿区,虽然没什么风景,但至少没有树,我就喜欢那样,很多人是不会喜欢的。这全是那些熔炼厂造成的,高高的烟囱直插云霄,晚上喷出来的烟都是火红的一片,化学烟尘把好几英里内的树木都熏死了,到处是一片荒凉,只见光秃秃的岩石,连草都不长,还有呢就是矿渣堆,积在石头上的水由于化学物质的缘故也变成黄褐色。无论你种什么东西都不会活,每年这个时候,我常常出城坐在岩石上,等着下雪…。
玛丽安坐在床边上,朝他的脸微微俯过去,她并没有认真倾听他那单调的说话声。她注视着他纸一般薄的皮肤底下的脑袋的轮廓,不由暗自纳闷像他这么瘦的人精力怎么仍然那么充沛。她这会儿不想去碰他了,他眼窝深陷,随着颚骨的张合,耳朵前面也棱角分明地动个不停,这一切甚至让她有点反感。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凝视了她一会儿,像是记不起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会闯进他的卧室里来的。“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跟方才完全不同了,“你这方面有点同我一样。”他伸手拉住晨衣的肩部,把她往下拖。她听凭自己往后倒。
他突然改变了那催眠似的平淡声调,接着她又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跟旁人没有两样,这使她起先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挺直身子向后缩,进行反抗,但是他的两条胳膊抱住了她,她没有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在她心中暗暗怀疑他抚摸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晨衣,这件衣服只是碰巧披在她身上罢了。
”她把脸向后移,低头望着他,他的眼睛闭着。她吻了吻他的鼻尖。“我想有件事得告诉你,”她柔声说,“我是订了婚的。”此时此刻她无法确切地记起彼得的模样,但想到他的名字她感到有点内疚。
他的黑眼睛睁了开来,茫然地望着她。“那么,那是你的问题,”他说。“就像我告诉你说我那篇有关拉斐尔前派色情作品的论文得了个优一样--有趣是很有趣,但那毫不相干的。对吗?”
“嗯,不过不能这样说,”她说。眼前的形势立刻变成了一个与良心有关的问题。“我就要结婚了,你知道,我不应该到这里来。”
“可是你已经来了,”他笑了,“其实,我很高兴你把这事告诉了我,这使我觉得安全多了。因为,说真的,”他认真起来,“我并不想让你以为这一切具有什么意义。对别人也许有,对我决没有,”他吻了吻她的鼻尖,“你只是洗衣房的另一个替身罢了。”
玛丽安不清楚她是否应该觉得感情受了冒犯,但转而觉得心中并没有什么不痛快,她反而觉得有点宽慰。“那么,我不知道你算是什么的替身,”她说。
“我在这方面就很不错。我是很灵活的。我是个万能的替身。”他伸手到她头的上方,把灯关了。
过了没多久,传来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哦,讨厌,”他的声音从他晨衣里传了出来,“他们回来了。”他推她站起身,打开了电灯,又连忙把那件晨衣朝她身上一裹,从床上滑了下来。他用双手把头发从额头上往下抹抹平,再拉直身上的套衫。他在房间中央站了一站,气呼呼地朝卧室过道那里看了看,便冲到房间另一头,一把抓过棋盘扔到床上,坐到她对面,又飞快地把倒下的棋子扶了起来。
“嗨,”一会儿之后他平静地朝走进房门的那个人打招呼,玛丽安因为自己衣衫不整,不敢回过头去。“我们在下棋呢。”
“哦,很好,”一个声音半信半疑地说。
“干吗这样大惊小怪的?”等那个人走进浴室关上门后,玛丽安说,“根本没有必要慌张,要知道,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话,那就只怪他们不该这样闯进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特别内疚。
“哦,我跟你说过,”他一面定睛望着棋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棋子,一面说。“他们自以为是我的父母。你知道做父母的是永远不会理解这类事儿的。他们会认为你在教我学坏,不能把实际情况让他们知道。”他从棋盘那头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又干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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