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切就绪啦。”苏加尔做了个怪脸笑,并且握住罗伯特的手。罗伯特擂了他一拳。
一部汽车慢慢拐过来,在米琦面前停下,米琦站在旁边几米远,正把垃圾袋塞进垃圾桶。当车门打开时,她好奇地转过身来,不料,一只长满老趼的手揪住她,想把她拽进车内。米琦叫喊,苏加尔循声冲过来。
“找你好久啦,荡妇!”大力士叽咕道。
米琦抗拒,大呼救命,对他又咬又抓。
“放开她!”苏加尔咆哮。
“你滚!”大力士把手枪对准苏加尔。
瞬间枪响了,苏加尔摇晃了一下,注视胸前的伤口,血流如注,惊呆了。大力士把米琦野蛮地推到一边,关上门,汽车带着尖厉的车轮磨擦声急速地拐过街角逃了。米琦挣扎站起,想撑住苏加尔,但是他身体过重,终于在人行道边倒下,随之发出一声喘息。他用一只手捂住伤口,然后失去了知觉。米琦厉声叫喊,叫人快请医生,又叫嚷苏加尔得留在她身边,可别有个三长两短、叫喊时涕泗滂沱。人们匆忙从四处聚拢来,尤丽雅和罗伯特从屋里奔出,此刻,苏加尔的呼吸愈益困难了。
过了子夜时分,曼弗雷德·菲舍尔接到一个从预审监狱打来的电话。迪克·维斯特曼——被他们称为“行刑者”的魔术师——请求菲舍尔为他找一位优秀的刑事案辩护律师。菲舍尔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凶手已鎯铛入狱,噩梦已成过去,再也不会有人被害了。但过后,他又想到由此给他们带来的后果,于是将此事告诉了施密特·韦贝尔。银行家也不顾时间很晚了,立即来到他这里,一瘸一拐,极力抑制着激动,进了菲舍尔的工作室。菲舍尔坐在写字台后恭候。
菲舍尔用津津乐道的语气告诉他,魔术师已被捕获,他对谋害拉雅娜已供认不讳,现在,一切谜团都将解开。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菲舍尔的话音听起来几乎是洋洋得意的,“包括IEG公司解除租约的伎俩,以及种种威胁和袭击事件!”
施密特·韦贝尔来回踱步,心绪不宁。
“那您就可以把您的IEG公司埋葬了,”他冷冰冰地说,“连同您那个雄心勃勃的重整圣保利的规划。”
“我最愿做的是澄清事实真相。”律师费劲地吐出这句话。
他的夫人进来,脸色很不好。
“是吗?”银行家问,“现在请您听着,最亲爱的:我也一道陷进去了。您需要帮助时我帮了您,海港大厦的腐败行为行将败露时,我的朋友们出面进行了干预,并派出魔术师,肯定见效了。”
“发生了谋杀!”菲舍尔双手掩面,蕾吉娜开始哭。
“从表面看,是谋杀,”银行家答道,“但我们别无他法。非常的目的需要非常的手段。我们保护了您。可您现在却怪话连篇,您的良心忽然醒过来了。别忘记,您的负罪感危及他人啊。”
菲舍尔抬头望。
“您想威胁我吗?”他胆战心惊地问。
蕾吉娜站在门当中,泪流满面。
“您现在最好控制住自己。”银行家答道。
“我也会被人杀掉吗?”菲舍尔嚷嚷,“像拉雅娜?像那个房管员?那个律师?那个土耳其人?那个出租车司机?”
“还有完没完?闭嘴!”施密特·韦贝尔怒斥。
“您的朋友要堵我的嘴,是不是?”菲舍尔连声音都变了,“另一个杀手也许正在路上了?”
施密特·韦贝尔冷酷地打量他。
“您以为,我们不战斗就打扫战场?”
这时,门铃响了。蕾吉娜开门。她站在过道里吓得面无血色。
“外面有警察,曼弗雷德。”
两位男士猛然转身,呈战战兢兢状。蕾吉娜继续用低微而单调的声音说:
“他们找到了拉尔斯。他注射毒品过了量。”
击中苏加尔的手枪子弹从斜下方穿过腹壁,卡在紧靠肝脏门静脉的部位。急诊室的医生经超声波检查得出令人十分沮丧的结果:苏加尔的腹腔积满了瘀血。医生们急速成立了一个手术小组,苏加尔在中弹二十八分钟后躺在手术台上了。
“蓝香蕉”的住户们等候在医院一条不很舒适的走廊里,那里灯光刺眼。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因为都熬了夜。尤丽雅朝鲁迪喊了一声,鲁迪刚刚才知道这个消息,心慌意乱地进来了。
“他们正在开刀。”
鲁迪默默无言,呆望着通向手术室的门,眼里噙着泪水。
“苏加尔是坚毅的,”米琦边抽泣边自我安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把他击倒。”
一个护士小姐走过。他们凝视着小姐,满怀担忧和期待,但她什么也没说。
米琦继续说:“护士长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嗨,苏加尔。”卡琳生气地说。
“苏加尔不是姓,”米琦抽噎着说,“她问我,他有没有家庭?”
“他当然有啦!”莎洛特说。
“谁?”米琦眼睛哭红了,望着莎洛特。
“我们就是他的家!”莎洛特平静地说。
尤丽雅点头并看着鲁迪。鲁迪双手交叠于胸前。罗伯特悄悄擦掉泪水,望着医院的大钟发愣,大钟的指针在嘀嗒嘀嗒地向前运行。
女记者奥尔嘉·德米琦两天后在她的每周地方节目中揭露了IEG公司的业务手法,并且在社会上引起了中度的震动。可以肯定,IEG公司数月来提出了各种紧急的申请,纠缠市建设委员会,所以,市里才委托行家们搞了一份鉴定书。可以肯定,这份鉴定书不仅认为海伦大街的房子值得修缮,而且还建议一定要保护这些有价值的老建筑。可以肯定,IEG公司把这份鉴定书藏起来了。
平时,市政厅举行的新闻发布会是枯燥乏味的,但这一次却搞得十分热闹,打破了很久以来的惯例。市府委员维廷代替那个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回答记者的提问,说市政府当然知道那份鉴定书,对鉴定书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而且也详尽讨论过是否把海伦大街宣布为重新整顿的范围。大家知道我们的财力亏空,必须节省开支,所以有人在市议会建议,可以请私人为重新整顿献计献策。
换句话说,一切照旧。IEG公司可以不受干扰地继续在圣保利购房、拆房和建新房。
当晚节目播出后,罗伯特问奥尔嘉,她的男友是否因为她猛烈抨击了IEG公司而生气。他们俩沿着海伦大街散步,看见领养老金的老太爱尔娜曾居住过的那幢房屋挂着大牌子。IEG公司在牌子上宣布:不久将在这里新建一幢公寓房。奥尔嘉没有回答男友生气与否的问题。使罗伯特高兴的是她再一次来到了他这里。他想知道IEG公司的那位经理是否还是她的男友。奥尔嘉笑笑,而且冷不丁吻了他的嘴唇,吻得很轻柔。他没有估计到她会有此举动,所以一脸的惊喜,感到幸运。还有更幸运的事,那就是他父亲——前几天一直呆在医院里——今天带回消息说,苏加尔已度过了病危期。
一张宾客名单使得布列塔格纳餐厅的侍者总管非常尴尬。本来,一家公司为二十位客人预订“使人惊异的圣诞节套餐”,第二道餐前小吃为鱼子,每位客人四百八十马克,饮料除外,这在经济萧条时期对于这家位于易北河大道旁的豪华酒家来说已是一笔非常好的生意了。然而,宾客名单使侍者总管感到很不舒服:
“光头卡尔,粗腿米琦,乳房卡琳,驼背马克斯,三明治保尔。天啊!”他很生气。
坦雅态度一直冷淡,把一万马克一张张地给他数过放在桌子上。她说,这是朋友间的一次小型聚餐,问他是否还要收定金。
“在这个地区,我们是第一家!”侍者总管结结巴巴,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没错儿。”坦雅向他点头,让他放心,意思是餐厅好她才来的。
第二天,坦雅和公公一起把丈夫从预审监狱接回。马克斯·格拉夫被关押一百五十二天后终于被释放。魔术师供认自己杀害了拉雅娜。马克斯手里夹着小行李卷,穿过监狱大墙上的一扇小铁门来到户外,安详地向“三明治”保尔致意,拥抱妻子和父亲。格拉夫抱着儿子简直不肯放开。摄影记者的照相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电视台摄影记者也奔过来了。
奥尔嘉想知道马克斯是否还怨恨致使他坐班房的见证人。
马克斯紧绷着脸。
“当时某人看得不是很真切,有人就揪住了另一个人算账。这另一个人于是就失去了好几个月自由!”
记者们想摸摸他的底,看他今后有何动作。
“对那个见证人?”马克斯反问,“我要抽烂他的嘴巴!”
“今天咱们先好好庆贺一番,高兴高兴。”坦雅打断丈夫的话,把丈夫从记者们的包围中拉走。
“别老在乳房上摸来摸去,”莎洛特提醒道,“走路步幅要小。你这样做不符合妇道。”
“新装上的乳房总是痛。”卡琳叫苦。
“那玩意儿甜美着哩!”米琦站在走廊里的镜子前,审视和检查自己的化妆效果。
“你猜猜,我为这付了多少钱?”卡琳问,“真正有弹性的!”
“你们可得按时间来演出呀。”罗伯特提醒大伙,然后在收款处旁边坐下。
“你不去呀?”尤丽雅问,她发现罗伯特是惟一没有换装的人。她本人身着潇洒的晚长裙,看起来很有吸引力。
“我不去会更好些。”罗伯特回避。
“你同马克斯谈谈心不就结了?”鲁迪建议。他又告诫其他人,行为举止务必得体,因为他们是应邀到豪华餐厅去赴宴。
“你得了吧,”米琦抗议道,“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当他们一行离开“蓝香蕉”,叫了两部出租车去易北河大道时,罗伯特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
有几位男士离这里不到六百米远,也在准备参加格拉夫为儿子举行的丰盛筵席。但这些人本来没有被邀请,是某某人请他们去的。
“魔术师什么都招供了,”施密特·韦贝尔用电话告诉大力士,“马克斯·格拉夫今天被释放了。现在,请您证明您有能力取代魔术师。”
大力士意欲向这个了不起的人物证明自己的能力。
“要打死一条蛇,光斩断蛇尾是不够的,必须斩断蛇头!”施密特·韦贝尔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对大力士要求过高了。他的本意是想杀他个鸡犬不留,这样才万事大吉。
大力士挨个扫瞄手下的人,并且问是否已经准备妥当。塔赞点点头,给手枪装上子弹。
为庆贺儿子出狱,格拉夫也邀请他在慕尼黑和法兰克福的业务伙伴乘飞机前来吃喜酒。那些先生个个身着深色西服,女士们一袭晚礼服。大多数嘉宾对这个餐厅的豪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究的陈设和出手的大方使他们感到有些吃惊。席间大都是为马克斯的生命、爱情和被释放祝酒,而且总是一口一杯,所以,嘉宾一开始竭力保持的矜持姿态很快就让位于无拘无束的洒脱了。
吃过四道主菜的第一道——野鸭胸脯肉,煎烤成玫瑰色,浇上维辛产的胡椒调味酱汁,配上烤得焦黄的红薯——松雅和马克斯就亲热到了相互咯咯逗笑的地步。格拉夫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瞧着儿子,然后用手臂搂住坦雅耳语:
“孩子会长大,关系会破坏,爱情会终结。这没什么特别的,事实本来就是这样。”
坦雅微笑,想起了埃彭多夫大学医院那位原籍波兰的心脏外科大夫,她有时同此人幽会。
“我有时欺骗他。”她挑逗地说。
“你丈夫?”
“你感到惊奇?”坦雅问。
“不知道,”格拉夫答,“有一点点。”
“反正我要对他的行为实施报复。”坦雅说。
格拉夫抓住她的玉臂。
“你取得的成就大一些,也就报复他了。”他对她耳语,发出咝咝的齿音,“领导一个公司吧,我用你。”
她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还厮磨着,以表示谢意。
他问她究竟有何志向,同时向她祝酒。
“童年时的志向?”坦雅问。
格拉夫点点头。
“打扫公厕的清洁工。”坦雅笑道,“我以为她们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又不费力。”
格拉夫笑。
“现在你赚得更多,做得也更多了。有你这个人我很高兴。”
她举目凝望,满心欢喜,吻他,吻他的唇。马克斯看见这些,又转过头去看松雅。
奥尔嘉姗姗来迟,是直接从电视台来的。坦雅向她问候、致意。自从在海港为孩子搞生日聚会起,这两个女人有了亲善的关系。
当侍者端上四道主菜中的第三道——克列瑟韵产的鲜鱼片,浇上法国第戎芥末调味汁,配上加拿大产的大米饭——这时,鲁迪·克朗佐夫感到他的喉咙像被绳子勒紧了。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粒纽扣,松了松领带,努力保持平静而均匀的呼吸。
“你不舒服?脸色不好!”尤丽雅有些担心地问。
“我马上就回来。”鲁迪边耳语边起身,外出时身体略微有些打晃。人在阳台上可以眺望易北河上的美景,河里已漂动着最初的浮冰。鲁迪紧紧地扶住栏杆,呼吸着清新而冰冷的夜间空气,按摩着左臂,消除了麻木的感觉。
尤丽雅尾随鲁迪而至。
“咱们是不是宁可快点上医院去?”她不放心,问。
“马上会好的!”鲁迪叫她别担心。
尤丽雅思忖,现在同他谈话是否妥当。
“最近我思前想后,想得很多。”她细声细气地说,一面寻找词句,“我以为,咱们不应当把事情弄糟。明白吗?”
“不,”鲁迪答道,“不完全明白!”
尤丽雅叹气:“我对你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你让我感到害怕,但是在你身边我又感到安全。”
鲁迪慢慢地朝餐厅大门走回去,尤丽雅紧紧相随。
“真正的爱情也许是凤毛麟角,”她沉思地说,“大多数人只是对它梦想罢了。它也使一切都变得复杂化,使一切都不那么单纯。”她顿了顿,凝视鲁迪,“你倒是吭气呀!”
“还是你说吧。”鲁迪驻足。
“我大概说多了,是吧?”
“完全是冒险!”鲁迪说。
“我想……”尤丽雅立即更正,“……不!你胡说。完全冒险?我知道我爱你。本来,咱们俩在某些方面不匹配,但我至今还没遇到一个更愿意与之一起生活的人。所以我想——我认为咱们应该冒险。”
他带着疑问看她。
“娶我吧!”尤丽雅说。
“什么?”鲁迪的话音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惊吓。
“完全的冒险。”她微笑。
鲁迪也微笑。
“你心窝里感到有我吗?”他问。
“当然啦!”尤丽雅答道。
鲁迪朝外面寒冷的冬夜看了一会儿,继而把她搂在怀里,低语:
“尽管世风日下,尽管上帝创造的万事万物被破坏,但是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
两人亲吻。
“蓝香蕉”的人们离开布列塔格纳餐厅,想尽快回夜总会,就在这时,一家社交娱乐服务公司的货车驶入直通餐厅的单行道,在后门旁停下。卡琳看了看手表,叫了一部出租车。
“孩子们,孩子们,东西真好吃,饭后甜食我吃了双份!”
米琦跑不快,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装着为苏加尔留的整份套餐,是她请侍者总管打的包。
“我还要到格拉夫那里去感谢感谢,很快的。”鲁迪说。
尤丽雅握住他的手。
“你的感觉如何?”她问。
“好极了!”鲁迪微笑,回餐厅去了。
惨淡的月色笼罩着那条侧巷。格拉夫的一个保镖走近货车,颐指气使地用一个手部动作命令司机旋下旁侧的玻璃,问道:
“这么晚您有何贵干?”
“我们把脏了的餐具运回去。”大力士答。
保镖点头。大力士向前欠身,掏出无声手枪朝保镖的腮帮子连放三枪。第二个保镖被响声惊动,从后门冲出来,看见同事倒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掏枪就被身后一个人抱住。塔赞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割断了他的喉管,只听见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大力士对无声手枪吹了吹气,沉默不语,然后同塔赞朝正门奔去。带假面具的另一些汉子从货车上跳下,再经过厨房进入餐厅。
鲁迪·克朗佐夫对格拉夫的盛情邀请感谢再三。格拉夫又给奥尔嘉斟酒,并对这位年轻的女记者说,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一些正派诚实的公民把妓院视为公众生活中令人恼恨的事物。世界各地都有妓院,任何时代都有妓院,诗人和作家赞颂过妓院啊。
他向女记者祝酒,举桌欢呼。鲁迪正欲出去,却忽然发现大力士的麻脸出现在门里。他立马向大家发出警告。马克斯抬眼一望,连忙拽倒父亲,把奥尔嘉和坦雅也一并带倒,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面寻求保护。大力士朝餐厅内射出一排子弹,鲁迪不由自主地趴倒在地,子弹从他身上掠过。大力士满心以为“色子鲁迪”已被“解决”,于是随着一声粗野的嚎叫冲进来,盲目对周围扫射。他的帮凶也从厨房冲过来,这样,参加晚宴的人们受到了交叉火力的袭击。
宾客纷纷卧倒在地上。一名女侍者因反应太慢而丢了性命,塔赞的一梭子弹击中了她的后背。桌子翻倒,杯瓶粉碎,灯罩爆裂,以吧台做掩护的“三明治”保尔从枪套里拔出第二把手枪。
他猛然跃出吧台,冲入弹雨中,双枪齐发,把从厨房冲来的两个人打成了马蜂窝。塔赞的冲锋枪突然卡了壳,大力士朝餐厅内乱射一气,然后丢掉武器,同塔赞逃到外面去了。他们一共发射了十二弹盒的子弹,想必格拉夫已不可能死里逃生。
火力袭击刚好持续了两分钟。这时,餐厅里顿显寂静,幽灵一般的寂静。火药的气味刺激得眼睛直流泪。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又在四处重现。尤丽雅踉跄地跑进来四处寻找,发现鲁迪未受损伤地躲过了劫难,遂拥抱他,顿觉轻松。奥尔嘉在餐厅里面放声大哭,坦雅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格拉夫喘息着,向桌子下面这四个人爬去。他蓦然一惊,发现前面地板上躺着“三明治”保尔。保尔纹丝不动,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呆滞,前额的伤口在流血。
格拉夫小心翼翼地把最忠实的保镖的脑袋揽在怀里,在出血的前额上分开他的头发。侍者总管和一位客人把被击中的女侍者抬到桌上,他们这时才发觉,年轻的女士已经断气。坦雅用手臂勾住公公的肩膀,公公一直还蹲在保镖的尸体旁边。尤丽雅双臂搂住鲁迪。
所有的报纸都以整个版面报导发生在圣保利的血腥的集团枪战。富尔布特监狱的执行官们在兴致盎然地读报,因而分散了注意力,“放风”时没有看见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囚犯受到另一个囚犯的猛烈撞击。淡黄色头发的犯人气恼,转身,此时,另一个囚犯——魔术师从未见过他——将螺丝刀猛力刺进他的腹部,螺丝刀尖伤及心肌,左心室破裂。魔术师跌跌撞撞去找执行官,双手寻找支撑物,须臾坍倒在地,发出临死前呼嗜呼噜的呼吸声啊。
监狱血案发生后一小时,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大力士告诉他,问题解决了,无人再泄露秘密了,他不必再忧虑了。他又说:小克朗佐夫是我下一个教训对象,这个臭小子我总会干掉他。大力士在电话中这样许诺。
银行家放下听筒,面无血色,但是又如释重负,叹了口气。
菲舍尔博士回忆,他同儿子一起庆祝圣诞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在基督降临节的枞树枝花环上点起蜡烛,蕾吉娜用银质托盘装上胡椒蜂蜜饼、香茶和樱桃进了客厅,坐在拉尔斯身边。拉尔斯骨瘦如柴,面容死板,躺在沙发上。
蕾吉娜劝说丈夫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几天以来,他一直在忙于整理文件。他买了纸板箱,在办公室和家之间至少来回跑了十几趟。他复制所有涉及IEG公司的文件并装订成册,放在纸板箱内。
蕾吉娜给博士倒了一杯茶,他正在吃胡椒蜂蜜饼。拉尔斯摇头,什么都不想吃。蕾吉娜递给他一只小塑料杯。菲舍尔黯然神伤,看着儿子吞服每日定量的美沙酮①。
①美沙酮为合成制品,其生理作用与吗啡类似。
他们突然听见了脚步声,蕾吉娜吓得一跃而起。原来是格拉夫默不作声地进来了。新近雇用的保镖们站立在他周围。
“别害怕,”他平静地说,“我要是针对您,您早就上西天了。”
菲舍尔不安地点点头。格拉夫朝拉尔斯瞥了一眼。
“您的公子怎么样了?”他有点怜悯地问。
“他还活着。”律师道,“现在他又和我们团聚了,我很高兴。”
“家庭,”格拉夫体谅地说,“是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是啊!”律师颔首。
“您听到过袭击我家和我本人的消息吗?”格拉夫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刻了。
“枪击狂,蠢家伙!”菲舍尔无意中说出。
“这些人,您是与他们合作的,菲舍尔博士先生。”格拉夫抱怨道。
“您的指控真可怕啊!”律师讷讷地说。
格拉夫点头:“您与坏人为伍。”
蕾吉娜哭了起来。格拉夫继续说道:
“您的IEG公司是个‘洗钱’的企业。这一点您大概早就知道了。”
菲舍尔沉默。他根本不想为自己辩白。格拉夫冷漠地说下去:
“施密特·韦贝尔是中介入,赚钱的老手,强盗的同谋犯。”他稍作停顿,接着又提高嗓门,“他投到你们这里的钱是赃钱,是靠贩卖那东西——毁坏您儿子身心健康的东西——赚来的。这点您是知道的,对不?”
律师起立,脸色苍白。
“您是清清楚楚的,菲舍尔博士先生,是不是?”格拉夫声若雷鸣,重复地问。
律师点头承认。
伦茨的行为方式是实用主义的、无所顾忌的,所以,此人大受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赞赏。他断然决定要显示自己的强大,IEG公司从现在起应当在海伦大街显身扬名。他要向全世界显示,所有对他及其公司的指控都是缺乏根据的。于是,他让掘土机轰隆隆地开进圣保利。他脑袋里只装着“拆除”二字,先拆了再说,首当其冲的就是希尔歇的那幢楼,反正那幢楼经过上次煤气爆炸已经几成废墟了。
大力士在那次袭击豪华餐厅时既没有击中格拉夫也没有打死鲁迪·克朗佐夫,这使他十分懊恼。倘若由魔术师去干,恐怕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了。大力士于是决定,不等主子特别命令,索性独自把这件事干到底。他在头天夜里从坍塌的楼道爬到废墟的屋顶上。若从这里对马路和“蓝香蕉”的大门进行射击,射界极为开阔。克朗佐夫总是要在某个时候出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烧酒等着,膝上搁着一枝雷米通牌猎枪,十二毫米口径,带瞄准望远镜。
鲁迪和尤丽雅也听见了掘土机那沉重的履带声响、柴油机的轰鸣和隔离栏杆的劈啪声。隔离栏杆是施工队围在希尔歇楼房四周的。
“几点钟了?”尤丽雅睡眼矇眬地问。
“早着哩!”鲁迪回答并走到窗边。
下面大街上蹲着示威的人们。他们手里举着标语牌,封锁了街道。建筑队头头通知伦茨博士,要他立即来海伦大街。伦茨没有估计到住户会如此激烈地反对重建。希尔歇房屋四周霎时聚集起了愤怒的人群,他们齐声抗议拆除和投机行为。在示威队伍的边缘,居民和建筑工人已发生相互扭打的现象。IEG公司经理伦茨站到一只小木头箱上,企图安抚民众。他一再指明,拆除工作是经市建设委员会书面批准的。然而,这些话对示威者根本不起作用。
一队防暴警察乘着带蓝灯的汽车开过来了。他们戴着头盔,手执盾牌和橡皮棍从绿色警车上跳下来,排在隔离栏杆和愤怒的人群之间。有石头飞过来,伦茨在警察的掩护下走了。买完东西的莎洛特急匆匆回屋。大门里站着米琦和卡琳,他们感到不安,原因是罗伯特混在示威者中间了。
奥尔嘉随着电视台采访小组来了。大力士装上子弹,监视着米琦。现在,他只消弯一弯手指,这条蛇的脑袋就会开花。大力士竭力自控,克朗佐夫父子才是重点人物,他决意要干掉这父子俩。他在示威者中间发现了罗伯特·克朗佐夫,又看见他的父亲从屋里走出来。这时,他真是激情难抑了。
罗伯特发现了奥尔嘉,于是朝她挤过去。人太拥挤,大力士只好瞄准鲁迪,可鲁迪又站在大门的暗处,真是讨厌。他可不愿对着这个臭畜生的脚丫子放枪。
示威者、建筑工人和警察相互挤得密不透风,罗伯特无法通过。可以听到有人在痛苦地叫喊。
某个人重重地击打罗伯特的脑袋,罗伯特歪倒在地上,仓皇寻找打飞了的眼镜。一只手把眼镜递给他,他边谢边戴上,不禁吓呆了:原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格拉夫之子马克斯。他的证词使马克斯无辜地进了班房,剥夺了他几个月的自由生活。马克斯嘲讽地怪笑。
“哎,眼镜蛇?不读书也该好好学习自卫呀!”
罗伯特感到血从后脑往下流,是粘糊糊的热血。
“原谅我吧,马克斯。”他惊慌地说,“真该死,我还能说什么呢?”
马克斯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家伙。不料,此刻在他身边扬起了尘土,同时听见一声尖厉的枪声。紧随马克斯的保镖一个个全都跃到他身前护卫,拔出武器,警惕地环顾四周。
鲁迪也听到枪声,大为惊骇。
他抬头仰望,倏忽发现大力士在屋顶上,端着枪瞄准罗伯特。鲁迪对儿子发出警告,叫喊着儿子的名字,但儿子没有听见。
鲁迪吼叫着冲进拥挤的人群,凡挡路的都被他一阵乱打。他俨如一头猛狮,搏击着,怒吼着,同时紧紧盯住屋顶上的杀手。那家伙还在对罗伯特瞄准。
罗伯特瞧见父亲朝他奔来,听见父亲突然咳嗽,看见他开始步履不稳,跌跌撞撞地过来想截住他——然而鲁迪滑倒在地上了,面色苍白。罗伯特笑,不知所以,想把父亲搀扶起来,但发觉父亲的头部突然倒向一边,只见他扯开衬衫,开始摩挲胸部。一个示威者支撑着他,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大街上倏然安静下来。马克斯慢慢站起,接着脱帽。
几双手把罗伯特拉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在喊叫医生。警察挤过来了。尤丽雅从屋里出来,瞧见鲁迪躺在马路上,惊慌地穿过沉默的夹道人群,来到鲁迪身边。她想,鲁迪身体又出毛病了,这次一定要逼着他上医院检查。她果断地把罗伯特推到一边,将鲁迪抱在臂弯里,想把他搀扶起来。然而鲁迪一再往回倒,失去了神志,真是不可思议。
罗伯特搂住尤丽雅,想把她拉开;但尤丽雅抗拒,打他。他摇晃着她,潸然泪下,说:“爸爸死了,尤丽雅!他死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打他,也朝四下里乱打,好像失去了理智。
米琦有两天没有到医院看苏加尔,她害怕告诉他坏消息。现在她又去医院了,苏加尔穿着晨服在没有任何陈设的走廊里等候。他从米琦的脸上立即知道出了事;她据实报告了鲁迪之死。一开始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是鲁迪!要么是他们没有照看好他?他发火了,心想他在鲁迪身边就不会出事。
“你们没有照看好呀!”他一再叫嚷,“你们为什么不好好照看他?”
他热泪滚滚,抓住米琦的双肩使劲摇晃。
“我要是在他身边就不会出事。”
“苏加尔,他是心肌梗塞啊!”米琦一再重复,“心肌梗塞!”
“我要是在他身边就不会出事。”苏加尔结结巴巴,余下的话被哭泣的痉挛取代了。
米琦挨着他坐在床上,搂着他。他像一个寻求妈妈安慰的男孩,把头埋在米琦的胸前。米琦抚摸他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心肌梗塞,苏加尔呀,是心肌梗塞。”
鲁迪·克朗佐夫出殡时,一阵寒风掠过公墓。公墓大门旁停着一长溜豪华大客车,司机们一个个感到冷,倚在大客车上。红灯区的大人物悉数前来送葬,其中有几位与苏加尔一起抬棺。罗伯特走在后面,搀扶着尤丽雅。她因为哀伤,脸绷得紧紧的。莎洛特、卡琳、米琦、腮帮上留有红疤的罗莎丽、“金短褂”、哈姆丝老太和整条海伦大街的人几乎都到齐了;格拉夫自然也来了,他被保镖们簇拥着;菲舍尔博士在罗伯特抬头时朝他点点头,以示同情;年轻的女记者奥尔嘉也出席了葬礼。此外,还有看不见首尾的大群圣保利居民:小酒馆老板,妓女,老鸨,小商人,打手,看门人,舞女,警察,以及散发出劣质烧酒味的流浪汉。
格拉夫走到敞开的墓旁。
“一切对他都姗姗来迟,”格拉夫语不连贯,“惟独生命结束得太快。”
他竭力自制。不能指望他心里不说死者的坏话,但这个居民区将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它今天埋葬了它的国王。
“他曾经是国王,”他继续说,“因为他就是红灯区。他享受欢愉,也承受灾难;大凡不受折磨的人是学不到什么的。”
莫娜朝尤丽雅走去,尤丽雅拥抱她,两位女士痛哭。罗伯特木然地呆立在她们身边。米琦设法安慰苏加尔,后者叹息,强忍着眼泪。
格拉夫再一次发言:
“最近几天我同许多老友谈到你,鲁迪。了解你的人都说你为人慷慨,乐于助人,重友情,善良,坦诚,热情,好客,当然也有些轻率,花钱大手大脚。你无论干什么都是个赌博者,心胸既宽大又脆弱,正如事实所证明的那样。”
尤丽雅叹气,摇头,觉得鲁迪从来没有脆弱过,当死神向他伸出魔掌的时候也没有。
格拉夫呼啦呼啦地吸气,不让鼻涕掉下来,说道:“你的欢乐和强大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忆念的不是这具用土掩埋的棺木。”他走近墓穴,伸手拿铲子,“安息吧,老朋友,老同路人。你是个卓越的不幸者。我原来想,咱们的友谊长存,但是我想错了,我要再次诅咒那该死的家伙。我将永远怀念你!”他把泥土抛到棺木上。
罗伯特瞧着格拉夫站在那里,这时他明白了:时代变了,那些法律——他曾经依照法律过日子——在圣保利各条大街上越来越被人遗忘了,红灯区的大人物过时了。
莎洛特哭泣。“我们的鲁迪呀,”她轻声说道,同时转身对着卡琳,茫然不知所措,“就这么撒手走了,突然走了。我们怎么办呢?”
罗莎丽凑近“金短褂”,后者身着貂皮大衣在严寒中似乎仍旧觉得冷。
“谁知道鲁迪造的什么孽?留下这么个年轻的女人。”罗莎丽说悄悄话,并朝尤丽雅那边看,“她同有妇之夫有过关系,可鲁迪还要同她搞。男人都蠢得很,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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