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阿列克谢曾在伏尔加河的小河湾上冻得不厚的、平坦透明的冰面上学习溜冰。其实,他并没有溜冰鞋,母亲没有钱给他买溜冰鞋。那时她给一位铁匠洗衣服,在她的请求下铁匠做了一双用粗铁丝当滑板的、两边有小孔的小木头鞋。
阿列克谢用绳子和细木棍把这双木鞋绑到破旧的敞了底的毡鞋上。他穿着这双鞋来到了河湾,来到了薄薄的、一踩就会凹下去、发生阵阵轻脆悦耳的干裂声的冰面上。卡梅欣近郊的孩子们大喊大叫地在冰面上滑来滑去。孩子们穿着溜冰鞋机灵地飞跑着,互相追逐着、跳跃着、旋转着。旁人看来,这似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但是阿列克谢一来到冰面上,他的脚立刻滑了出去,他仰面朝天摔倒了,摔得他疼痛难忍。
小男孩马上跳了起来,他害怕让伙伴们看到他摔痛的样子。他挪动着双脚,身子前倾,避免向后摔倒,可是突然脸又朝前扑倒了。他重新跳起来,站在那儿双腿直打颤。他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仔细地观察着其他伙伴是怎么滑行的。现在他明白了,身体既不要过于前倾,也不要大向后仰。他尽量挺直身子,但身子晃了晃又侧着跌倒了。他就这样跌倒了再爬起来直到天黑。当他从溜冰场回家的时候,浑身是雪,双脚也累得快要站不住了。母亲看了,又是气,又是心疼。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溜冰场上出现了。他双脚的移动已经做得相当正确,很稳当了,跑起来后,也能快速滑出去好几米。然而,不论他怎样努力,怎样使劲,从早晨到晚上都在冰上跌跤,事情没有太大的进展。
但是有一天,阿列克谢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寒冷刺骨、风雪交加的日子。大风把冰面上的干雪刮成一道道的雪痕。他做了一个成功的滑行之后,突然意想不到地旋转起来。他有力地旋转着,一圈比一圈充满信心地旋转着。他一次又一次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地跌伤。经过这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试滑动作,不知不觉地在他身上积累下的微小的技巧和习惯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种统一的成熟技艺。于是现在当他移动双脚滑行时,他感到整个身体,他那顽皮而倔强的幼小身心都在欢呼着、欣喜若狂。
他现在的情况是同样的。他一次次顽强地飞行,试图重新和飞机融为一体,通过金属和皮制的假脚来感觉这种融合。有时他觉得他就要成功了。这时他高兴异常,就用飞机做出某种巧妙的特技。但是他马上觉得动作不够准确,飞机好像在尥蹶子,在失去控制。阿列克谢心灰意冷,只得重新投入到简单乏味的训练中去。
但是在3月的一个冰雪消融的日子里,飞机场在一个早晨的工夫突然变得昏暗起来,雪厚厚地积了一层,以致飞机在雪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痕。阿列克谢驾驶着他的歼击机升向天空。起飞的时候,风迎面斜吹过来,把飞机向旁边吹去,所以不得不及时纠正它的航向。就在飞机返回途中的瞬间,密列西耶夫突然意识到飞机已经服从他的摆布了,他全身心感受到了这点。这种感觉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阿列克谢起初不相信这种感觉。他经受了太多的伤心失望,以至于他不能立即相信幸福已属于他了。
他向右做了一个急速的大盘旋。飞机变得服服贴贴,动作准确。阿列克谢体验到了孩提时在伏尔加河小河湾那清脆作响的冰面上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昏暗的天空好像一下子放晴了,心欢快地跳着,他感到了脖子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那种熟悉的凉意,有点发麻。
在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后面他的顽强的训练已结出硕果。他越过了这条界线,现在轻松自如地采撷着多日来苦练的硕果。他达到了久久没能达到的目的。他已经和飞机融为一体了。他感到它好像是自己身体的延伸,甚至那双毫无知觉的、笨拙迟钝的假脚现在也不能影响这种和谐。阿列克谢感到渐渐增强的欢乐像浪潮一样涌动着。他又做了几次大盘旋,翻了一个倒飞跟斗,然后又让飞机螺旋飞行。大地呼啸而过,猛烈地旋转起来,机场、校舍、鼓着条状口袋的气象塔——所有这些形成了一个密密实实的圆圈。他自信地让飞机脱离了螺旋状态,平稳而有力地翻着跟斗。直到现在,这架当时很有名气的“La—5”才在他面前展示出了它全部明显而神秘的性能。在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手里这是一架多么好的飞机呀!它准确无误地反映着每一个动作,毫不费力地描绘出一个个复杂的飞行特技,还能垂直上升,小巧、灵活而又迅速。
密列西耶夫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地傻笑着从飞机里爬了出来,对他面前那位怒气冲冲的教官视而不见,对他的训斥闻而不聪。就让他骂吧!“关禁闭”?无所谓,他准备在禁闭室蹲个够。现在反正还不是一样?再明白不过了:他是飞行员,是一名优秀的飞行员。他操练时超额消耗掉的宝贵的汽油并没有白白浪费。他会加倍偿还这些汽油的。只要他能尽快返回前线,尽快参加战斗!
宿舍里还有喜讯等着他。枕头上放着一封葛沃兹捷夫的来信。为了找到收信人,这封信辗转颠簸了多少地方,经过了多少人的衣兜,已经无法判断。信封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还沾满油点。还有一封挺干净的信,是安纽塔写来的。
坦克手给阿列克谢写道,他碰到了倒霉事。他的脑袋受伤了——怎么受伤的?是被德军飞机的机翼打伤的。他正躺在军团的医院里,不过这几天就要出院。这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是这样发生的:敌军第六军在斯大林格勒被截住、被包围之后,他们团突破了退却的德军防线,快速闯进这个打开的缺口,聚集全部的坦克顺着草原向敌人的后方挺进。在这次突击中葛沃兹捷夫指挥一个坦克营。
这是一次令人开心的突击!钢铁部队闯入德军的后方驻地,闯入了设防的村庄和铁路枢纽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满街都是飞驰的坦克。它们一边射击,一边摧毁着道路两旁敌军留下的东西。当德军警备队的残余力量四处溃逃时,坦克手和装甲车运来的摩托化步兵,点燃了弹药库,炸毁了桥梁,拆除了道岔和火车站的方向标,截住了溃逃的德军的火车。他们用敌人的贮备燃料加了油,补足了食品。在德国人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组织兵力进行抵抗,甚至没有来得及判断坦克的前进方向之时,他们就飞驰而去了。
“阿辽什卡,我们就像布琼尼的部队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德国佬怕我们怕得要命!你可能不会相信,有一次我们仅用了三辆坦克和战利品装甲车就占领了整个设有基地仓库的村庄。阿辽什卡老弟,在军事行动中敌人的惊慌失措可是一个大机会。敌军极度的惊慌比我军进攻的两个士气高昂的师团对我方更有利。不过要善于控制它,就像控制篝火的火势一样,要给他们一次又一次新的突然袭击,不让它停止。我们在前线好像已经刺穿了德军的甲胄,甲胄里面原来空空如也。我们就乘胜前进,搅得它一塌糊涂……
“……于是我碰到了这件倒霉事。首长叫我们去,原来侦察机空投给他一个信筒,说某个地方有一个很大的飞行基地,有三百多架飞机,还有燃料和货物。司令员揪了一会儿他的棕色胡子,命令道:‘葛沃兹捷夫,夜里不许射击,要像他们自己人那样有秩序地悄悄接近机场,然后枪炮齐鸣,给它个突然袭击,趁它们没有清醒过来,杀它个人仰马翻,不要放走一个歹徒。’我所在的营和配给我指挥的另一个营共同接受了这项任务。主力部队按原来的路线进军到了罗斯托夫。
“就这样,阿辽什卡,我们摸到了这个机场,好像一只狐狸钻进了鸡窝。阿辽什卡,我的朋友,你大概不会相信,我们沿行大通悄悄走到德国信号兵的眼前。德国人干脆不理我们,认为是自己人,自己人。因为是早晨,还有大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马达声和履带的哗啦哗啦声。然后我们冲过去,打了起来。嘿,辽什卡,真是太有趣了!飞机一排排地停放着,我们用穿甲炮弹向它们射去。一颗穿甲炮弹能射穿五六架飞机。后来我们看到这样不能把它们全部干掉:他们那边比较有胆量的飞行员已经在发动马达了。好吧,我们关严了舱盖,横冲直撞地开了过去,用装甲撞击飞机的尾部——够不到那些又高又大的运输机的马达,我们就撞它们的机尾。没有机尾和没有马达一样飞不起来。这时我感到有些发闷。我从舱口探出脑袋想看看情况,正马这时坦克撞到了飞机上。机翼的碎片击中了我的头部。谢天谢地,钢盔挡了一下,否则就没命了……不过这是小事一桩。我就要出院,我又要见到我的坦克兵了。还有一件倒霉事:住院时我的胡子被剪掉了。我留啊留,留得又宽又大,可他们毫不吝惜地把它剪掉了。唉,去它的吧!虽然我们推进的速度很快,但是我想到战争结束时,我还会长出一把胡子盖住我的难看相的。虽然,你知道吗?阿辽什卡,安纽塔不知何故不喜欢我的胡子,总是在信里说它难看。”
信很长,可以看出,葛沃兹捷夫写信的时候,正为住在医院而感到寂寞心烦。他在信的末尾顺便提到,在斯大林格勒附近,当他的坦克兵在战斗中丢掉了坦克,而等待新坦克时,他们曾步行打过仗。这时在著名的玛玛耶夫山岗他见到了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老人家在学习班进修过,当了官。他现在是准尉,指挥一个反坦克火炮排。但是他仍然保持着狙击手的习惯。他说,他的野兽现在变得更凶了:已不再是从战壕里爬出来晒太阳的、马马虎虎的德国佬了,而是又坚固又狡猾的坦克。但是老人家在俘获它们时显示了西伯利亚人的狩猎本领——机智灵活、沉着冷静和准确的射击。见面时,他和葛沃兹捷夫喝了一壶劣质的战利品酒。这酒是在喜好储藏的斯捷璠·伊万诺维奇那里找到的。他们提起了所有的朋友,老人家特别向密列西耶夫转达了最深的敬意,并邀请他们俩,如果幸存下来,战后到他的农庄去捉松鼠或是打水鸭解闷。
密列西耶夫读完这封信心里感到既温暖又惆怅。四十二号病房的所有朋友早就作战去了。现在葛里沙·葛沃兹捷夫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老人家在哪儿呢?他们怎么样了呢?战争的风暴会把他们吹到哪儿去?他们还活着吗?奥丽雅在哪儿呢?
这时阿列克谢又想起了政委沃罗比约夫的话:军人的书信就好像是已经坠落的星星的光辉,很久很久才照射到我们这里。虽然有时那颗星已陨落了,但是它的光辉,鲜明而耀眼的光辉,依然久久地划过长空,给人们带来那颗不复存在的发光体的亲切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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