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仗剑侧立,心里困惑万分。他虽然深知一瓢大师功力精湛,密宗大法玄奥难测;但也了解血影神功无坚不揣,中人无救。一个血肉之躯,是万万抵挡不住那雷霆万钧一击的。
无奈此时一瓢大师话已出口,赌约已定,事实上已经无法拦阻了;只得暗暗默祷,寄望着奇迹的出现。
虎牙师太口里挺硬,心中亦不无惴惴之感。暗忖道:“难不成他身上穿了什么护身宝衣,能够承受我的‘血手印’掌力么?”一念及此,便沉声道:“咱们话要说定,老身只全力发出一掌,你却不能闪避或使诈。假如事后老身发现你借物蔽体,这赌约更当作废。”一瓢大师闭目如故,微笑道:“放心吧,待师太发掌后,老油愿解农任凭查验。”
虎牙师太双眉一挑,道:“既如此,你就仔细了。”猛吸一口真气,血影神功贯注右掌。霎时间,肌肤红影遍布,整个身子已成一具“血人”。当下气凝天庭,功聚十成。陡地,双睛暴睁,右掌疾劈而出。
“血手印”大异一般劈空掌力,出手时不闻劲风,也看不出力道。但那一掌按出,远在一丈外的一瓢大师胸前,却“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恍如被千斤重锤所击,身躯一阵摇晃,险些离地飞去。一瓢大师轻哼一声,霍地张目!一长身,站了起来,疾跨三大步,直逼虎牙师太身前。锌然龙吟,翻脱拔出了离火剑。
这时,虎牙师太真气甫竭,必须重行换气,才能再度出手。正值其气已尽,油气未消的刹那,满身血影消失,变得苍白赢弱,僵立如痴。假如一瓢大师挥剑下手,只有眼睁睁受死,根本无法反抗。而天心教高手却远在三丈外,及待发觉一瓢大师掣剑反扑,已经来不及援救了。
天心教主梅娘骤然惊呼失声,叫道:“大师剑下留情!”
群雄方面,却无不欢欣振奋,纷纷呼喊道:“杀了她!杀了老贼尼!”
一瓢大师高举宝剑,重重刺落;剑尖所指,却不是虎牙师太……只见他手挥剑落,一剑插进虎牙师太脚边泥地中,注目沉声道:“杀孽纠缠何时了?冤冤相报几时休?虎牙!虎牙!你也该梦醒了!”
虎牙师太缓过一口气来,惊魂甫定,连退好几步,愕然道:“你”一瓢大师解开前襟,胸前赫然一个鲜红掌印,微笑道:“老衲没有使诈吧?”虎牙师太默然无语,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地上,羞惭地垂头道:“大师坦荡胸襟,功力超凡入圣。虎牙嗔念已破,愿随苦修,求大师接引。”
天心教主梅娘和教中高手,身不由己,都纷纷跪了下来。
一瓢大师仰天笑道:“阿弥陀佛!苦海称无边,回头须及时。禅心一线,福缘绵绵。老袖虽非慈航,积此善功,也可以放心地去了。”语声微顿,回头对江涛赧然一笑,缓缓又道:“但留一步地,何处不饶人。老袖身受转劫之恩未报,却逾份又作不情之请,少侠不会以悖理见责吧?”
江涛急忙拱手道:“大师慈悲为怀,四十年石窟深痛,尚且泰然化解;在下但求武林中戾气转为祥和,岂敢再耿耿旧仇宿恨!”
一瓢大师长吁一声,赞叹道:“唯大智慧者,才能具此开阔心胸。孽根已断,尘缘已尽。老油生受厚情,就此作别,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如氤氲弥空。荡漾延展;渐渐由近而远,由高而低。这时,老和尚的脸色,也逐渐呈现一片灰白,双目缓缓垂闭。
江涛微感一震,连忙回头一招手,沉声道:“天赐,大牛,育儿,还不快些跪送大师法驾!”穆天赐等三人都受过一瓢大师恩赐,急急应声跪倒;江涛也侧身肃立,俯首欠身。其余群雄,人人穆然低头,抱拳为礼。
一瓢大师嘴角微微一掀,浮现一抹祥和的笑容,气息已绝敢情老和尚并非功力绝世,有什么抗御“血手印”的神功;而是凭一颗渡恶迁善的佛心素愿,拼着一命应劫,舍身啖魔,以化解一场血腥惨事。
虎牙师太顿首膜拜,泪水满腮。拜毕站起身来,突然挽手拔出地上离火剑;红光一闪,将自己一条左臂齐肩砍落,颤声向梅娘说道:“从现在起,解散天心教,撤去各地分坛。教中弟子心性善良者资遣还籍,顽劣估恶者一律废去武功。诸事办妥,立即封闭天湖……”说着,又将那只血淋淋的断臂,送到江涛面前,赧颜道:“诸般罪恶,皆由老身而起,也由老身一身承担。雪姑系我幼徒,今后老身晨昏礼怫,尚需她侍候。不知少使可否赐允以老身断臂,遥祭飘香剑聂女侠之灵;恩赦雪姑,使彼得以随隐荒山,以全师徒之情?”
江涛慨然道:“师太涤欲消嗔,幡然悟道。恩仇业已一笔勾消,师太又何苦自戕如此!”当即吩咐解开了雪姑穴道。
虎牙师太欠身说道:“老身自知罪孽深重,幸留残躯,皆缘大师及少侠厚赐。唯万恶一善,十八年来,一直未敢加害令尊;也算将梅剑虹抚育成人,聊报罗堡主于万一。其间内情,稍等再由长徒梅娘为少侠详陈。今后,他们师徒母子,全仗少侠护掖了。”
梅娘惶急地道:“师父,徒儿愿随师父您老人家退隐……”
虎牙师太正色道:“傻孩子,又说痴话了。为师有你雪师妹侍候,于愿已足。你等此地事了,应该带剑虹到红石堡去,好好替为师补赎前想,才是正途。”
梅娘热泪直落,佛嘘道:“徒儿一样罪孽深重,有何面目再去红石堡?”
虎牙师太叹道:“情孽皆须自了,如今为师也顾不得你了!”随将“离火剑”归鞘递还给江涛。最后环顾天湖群山一遍,怅惆摇头,巍颤颤扶着雪姑,黯然而去。梅娘含泪送至梯口,伏地再拜,埂咽失声……尾声真相大白
晋西白龙山红石堡,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由堡门高矗的彩牌起,通往内堡的马道上,贺客盈途,一片“恭喜”声。
今天,是红石堡堡主罗玉磷谢世十八年的忌日,也是梅剑虹正式认祖归宗的吉期。虽然,在上次梅娘拜堡之时,潇湘女侠林素梅已经将罗氏族谱私下授与了梅剑虹;但自从天心教解散,被囚禁达十八年之久的“神剑双英”大哥穆宇凡来到红石堡,便商定了这一次入祠归宗的盛典,择在此日举行。红白双喜,合并行礼,藉以表示对老堡主谢世的追悼,和对新少堡主归宗的祝贺。同时,红石堡从此门禁重开,再度与武林各派交往。
吉期之前,早已群雄毕至。内堡大厅中一色大红桌面,喜烛高烧;满满坐了一屋子三山五岳能人、五湖七泽好汉。无奈此时潇湘女侠林素梅和梅娘尚在后堡房中叙话,梅剑虹也由妹妹小梅和丫受们招呼去更换吉服了;大伙儿闲着无聊,不由都把目标集中到甫脱大难的穆字凡穆大侠身上。
有人凑趣道:“罗家少堡主今天认姓归宗了,穆大侠的爱子却仍旧姓江。什么时候也该请咱们吃一顿,举行一次归宗盛典才对呀!”一唱百和,许多人都鼓掌赞成,纷纷以吉期相询。
穆宇凡情不可却,缓缓站起身来,含笑拱手道:“诸位盛意,穆宇凡父子万分感谢。归宗之礼,迟早是要行的;不过日子却难预定,届时自当飞柬相邀,共聚一叙。”
有人问道:“为什么?定个吉日难道还不容易,为什么不能预定呢?”更有人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索性小双英归宗,今儿个一起举行了,岂不更妙!只须将拜洞的日期延到‘绿屋’重建以后补办就行了。”
穆宇凡笑道:“诸位高见固属可行。不过,在下的意思是想等两件事完成之后,再择期举行,比较妥当……”
众人纷纷问道:“哪两件事?”
穆宇凡道:“第一件,自然须待故居‘绿屋’重建完成;第二件,十八年来拙荆生死下落不明。鄙意以为,等绿屋建成之日,她若仍在世上,自会返家团聚;那时再为涛儿举行归宗之礼,方称适时。假如拙荆已经故世了,就让孩子先侍奉江老安人百年之后,换姓归宗也不迟。十八年前,他如不遇江老员外和安人搭救,也不会有今天了。”
群雄听了这番话,有的点头赞叹;有的则不禁感到扫兴失望……
穆宇凡收敛了笑容,接着又道:“舍间之事,多谢紊怀。今日红石堡盛典,诸位枉驾来贺;有一件事,想必也有许多朋友纳闷在心,只是不便直言相询。在下贡与罗故堡主结义论交,经与林女侠商议,愿借此吉时未届之前,向诸位创白一下。那就是当年罗故堡主自戕的原因,以及今日剑虹少堡主母子归宗的内情。”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的确,这段武林秘辛往事,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甚了解;为什么天心教解散后,梅娘和少教主梅剑虹却一变而成了红石堡罗家的人?
在群雄肃静期待下,穆宇凡神色郑重的缓缓说道:“这件往事,本属罗家隐私。在场诸位中,除了十三奇内部分朋友知悉内情外,相信在诸位心中早已存着谜团;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询问出口罢了。说来,此事也不应该由在下向诸位剖白。但林女侠身为居孀之人,名份攸关,自不便出面说明;梅氏母子又是当事人,更碍难启口。假如不作解释,与其将来以讹传讹,反不如现在公诸大众的好。所以几经商榷,才决定由在下亲口述说当年经过。至于是非恩怨,为辱为冤;事过境迁,已经不在当事者心上。诸位见仁见智,必有公论。”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脸上不禁浮现出无限感伤之色,轻叹着说下去:
“十八年前,罗、穆二家义结金兰,情同骨肉。双剑联袂行道江湖,诸位久已熟知,不须我再作赘述。那时,我和罗兄弟每年一晤;或三数月,或半载,游侠天下,乐也融融。至于晤面的方式,有时由罗兄弟先往‘绿屋’,有时也由我先来‘红石堡’。谁邀谁原属小事,不过其中有一缺点因为有一次,当我远从三湘赶来晋西,罗兄弟也恰好动身去了三湘,彼此竟在途中错过。所以,咱们就订了一个约定,彼此事先以书信联络,约妥一处见面的地方;然后各由家中启行,按时前往晤面会合。
诸位千万不要认为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一切祸源却全因这约期晤面而来。那一年,郊山鬼妪肆虐;罗兄弟飞书相召,约定八月十五日月圆之夜,要我赶到洛阳晤面;以便十六日联袂往探邮山鬼府,剪除鬼姐谢落红。接信之后,我立即束装北上,如期赶到洛阳。却没想到罗兄弟比我早到了三天,因为不耐等候,已经在十四日夜晚,独自去邮山探查了。事先留字客栈,说是天明之前定可返回。
可是,我抵达约会的客栈时,已是十五日清晨。候至近午,仍未见他返来,当时便生警觉。皆因邱山鬼妪谢落红武功虽非登峰造极,却最擅用毒,而且郎山鬼府十分隐密难寻;罗兄弟既然逾时未归,很可能有了意外变故。当下便急急赶往邻山寻找。就这半日之差,果然不出所料,意外已经发生了。
当我赶到郊山,首先在山腰间发现十余具女尸,都是鬼娘谢落红手下妖女。循迹探索,又在一片茂林边,找到鬼岖的尸体;死尸上,一剑穿胸而过。长剑仍留尸上,却不见罗兄弟踪影;而那柄长剑,正是他随身佩剑。我目睹此情,不禁生疑。暗忖鬼姐既已伏诛,罗兄弟理应无恙才对;怎么会留剑尸上不加取回,自己也不知去向呢?
正在诧异的时候,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一声惊呼。是我一时情急,循声穿林而入。万万没有想到,罗兄弟正和一位极美的少女愕然相对;两人身上都衣衫不整,神情十分迫窘。罗兄弟见我赶到,羞惭之心顿起;灵智迷失之下,挥掌便想杀那少女,却被我及时拦住。那少女匆匆掩上衣裙,便如飞而去。事后,经我询问缘故,才知道罗兄弟在力战鬼姐妖女的时候,已经中了淫毒迷药。剑毙鬼妇,药性也发作了;那少女恰好从林中现身出来,罗兄弟党糊糊涂涂做下了道羞声名的恨事。
他对我说明前情,追悔无已;曾为之失声痛哭,更数度举掌意图自戕,迫得我只好用强,点闭了他的穴道;然后温语安慰他,认为事实上他当时在淫药控制之下,身不由己,虽然铸成大错,又何必深责自己呢!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被我劝解住他的羞愤寻死之念。当时,我曾发誓绝不把此事告诉任何人;日久之后,将其淡忘,就当没有发生过一般。
事隔半载,我忽又接获罗兄弟急函相召;嘱我尽快赶来红石堡,有要事相商。那时候,林女侠已有身孕,即将临盆;我虽正感染微恙,仍和拙荆决定同来红石堡作客。接得急函,我便抱病先行动身;留下拙荆,稍缓数日再上路。记料一到红五堡,罗兄弟竟以‘背信卖友’四字相责;不容分说,速出‘千毒门’所制碧芒毒针,当场自刺左臂而死……”
述说至此,在座群雄不由同发慨叹,许多人的脸上且满布伤感惋惜之色。
穆字凡业已老泪纵横,微顿之后,接着又道:“……罗兄弟突然这样做的原因,是接到一封未署名的无失信,那信中对他所铸错事严词指责;语句中,竟称此事业已尽人皆知,并暗示乃由我口中传出。罗兄弟一时不察,顿感无地自容,故尔出此下策。当时,我抱病未愈;又在拦阻他自拔之际,内腑受了震伤。信中言词更使我悲愤填胸,百口莫辩。然而,我又想到罗兄弟虽已惨死,这封信却不能留给弟妇林女侠看见;所以,匆匆揣了那封无头信,负伤奔出红石堡。但甫离红石堡未逾五十里,便被十余名蒙面高手拦截围攻。我内伤未愈,终于失手遭擒……以后的经过,诸位已可想像,不须再说了。”
座中白骨夫人刘香琴恍然道:“难怪董老儿他们非降即隐,不敢反抗天心教,原来是为了顾全罗堡主清誉。此事显而易见,必是虎牙师太一手安排的阴谋。”
穆宇凡摇摇头道:“这也不能说是事先安排的,皆因邙山事故乃一时巧合。及至后来梅娘有孕,虎牙师太才想出这条一石二鸟之计。不过,天网恢恢,善恶有报!她又怎料得到图谋不成,反替罗兄弟保全调教出一个好儿子。这桩事固属红石堡的不幸,但罗兄弟得此佳儿,虽身在九泉,亦当含笑瞑目了。”话方至此,钟楼礼钟高呜,盛典吉时已届。群雄纷纷起身,鱼贯步出大厅,移步之间,都份外有种凝肃之感。
穆宇凡拭去颊上热泪,左手扶着江涛,右手挽着燕玲,紧随在古月道长、雷神董千里。
黑白双童、千面神丐朱烈以及落拓书生韩文湘等十三奇身后;再后面,则跟着铁臂仙猿姚健星和独眼神魔周刚等一干天龙门下。
如今,他爱子在握,佳媳在侧;苦难已尽,沉冤已雪,应该感到满足而高兴了。然而,爱妻的影子仍沉重的压在心头,使他在欣慰之中又有几许隐忧。
步出大厅,穆宇凡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十八年地牢之苦,都借这一吁尽吐。望望左侧爱子,再望望右侧佳媳,那时候,他心里不由默默祝祷着:“绿屋建成之日,她会回来的。咱们一家将比当年更热闹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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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卷 第九十九章 情仇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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