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儿 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谷口偏在东南,谷中人既并不止两个,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飞驰。元礽发脚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脚程又快,双方都被山崖挡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见,恰巧同时到达谷口。元礽不知来人乃是三个凶星,还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对头,心上人定必同仇敌忾。黑孩儿追了几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见凶僧本领虽高,如照连日所悟拳法解数,必能应付。如乘其连夜奔驰、疲乏之际,将他打倒擒住,岂不两头见好?”惟恐错过,便加急赶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带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雾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礽只顾讨好心上人与黑孩儿,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见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里便纵。一眼瞥见对面雾影迷茫中,飞也似跑来一个光头,心中预有成见,以为山野之中怎会有人连夜急驰到明?越认定来人是那凶僧法空无疑,因是平日温文,上来并未动手。只把路一拦,喝道:“来人慢走!听我一言。”语声才住,来人已由雾中冲出,一见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势来历,心中微微一动,忙即止步,朝元礽上下打量了一眼,狞笑一声,问道:“无知鼠辈,拦住三太爷的去路,想作死么?”说时,后面两人也自赶到。
  元礽一见来人是个穿黄布衫的秃子,并非法空,后面两人,一个黑衣壮汉,一个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认错,方幸不曾冒失动手,对方已恶语相加,气势汹汹,心中有气,便答道:“我不过由远处望见你们在山谷中飞跑,这位穿着一身黑衣,极像我那朋友,故此赶来拦路询问,不料认错了人。你们仍走你的,并不妨事,为何出口伤人?”秃子狞笑道:“你倒说得好轻松的话儿。狗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崐与我铁手丧门、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来有人敢对他哼哈一声么?”元礽见对方神态凶横,逼人太甚,又听这等外号口气,料不是什善良之辈,争斗定必不免,正照师传,把气沉稳,强压心头怒火,等对方话完相机应付,黑衣壮汉忽然抢前,朝史通使个眼色,接口问道:“朋友,你说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元礽虽未在江湖上走动,人却聪明,见那黑衣人年约三四十岁,身量不高,一张白脸通没一丝血色,生得鹰鼻鹞眼,目蕴凶光,一脸诡诈神气,料是所谓三煞中的伍玉崐。心中本没有勇气,脱口笑道:“听你们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会相识,问他作什?”史通刚把凶睛一瞪,吃伍玉崐把手一摆,不令开口,诡笑问道:“你能无故拦阻我们,难道问你一句话也不愿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带走动,名叫黑孩儿的么?我们也正找他呢。”
  元礽见对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边一言未发外,伍、史二人词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儿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崐阴恻恻冷笑道:“那就是了。这小贼无故欺人,我正到处寻他,你既相识,再好没有。我们也不难为你,只要你作个向导,寻到小贼便没你事,你看如何?”元礽把脸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还在追一秃贼,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虚宫左近。你有本领,只管寻他,为何背后骂人?”话未说完,史通已插口骂道:“无知鼠辈!太爷们与你无仇无怨,本心是寻黑孩儿与杜良两个小狗,不愿拿你开刀,好意教你领路,还敢不服么?”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领比较最次,明已看出对方身法来历,不知元礽守着师诫,遇敌不先动手,见他任凭辱骂,并无对敌之意,误疑对方虽是天门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慑于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轻视,未句话说完,迎面就是一掌。元礽早在暗中蓄势准备,又以初次和人动手,临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内家劲力一齐运到手臂之上。一见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顺势便把对方手腕掳住,右手挡开敌人左掌,就势往前一上步,当胸一掌按去,同时左手一松。
  史通初意所练铁沙掌击石如粉,一见敌人用手来架,心还在想这一下还不把敌人手膀斫断!正要侧掌下剁使对方受些痛苦,不料敌人得有内家真传,那一挡竟是虚实兼用,手法更是快极,史通又是骄敌心粗,越发吃亏,两下刚一接触,觉出敌人手掌忽然改上为下,将劲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门派最有名的卸字诀,心方一惊,打算回手变招,右腕已被人掳住,当时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练的横劲,猛用全力往回一挣,一面左手横掌便斫。就在这霎眼的工夫,猛又觉出敌人的手紧了一紧,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铁箍一样,不特手未挣脱,身子反被敌人带向前去,同时左掌也被人隔开,当胸一掌打来。刚暗道“不好”,一股绝大劲力已随敌人掌风压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铁锤,两太阳直冒金星,耳鸣眼花,逆血上涌,口里一发甜,一口鲜血没有吐出,敌人再把手一松,立时仰面跌倒,晕死过去。
  伍玉崐虽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个胜过一个,与人动手,照例单打独斗。伍玉棍第二个到,虽知敌人既是黑孩儿朋友,必是会家,仍就轻敌自负,以为史通本领虽然较差,这样一个寻常敌人决非对手,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这等厉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掳住,仍想史通练就铁掌钢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奋力运气一挣,敌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连手指也被折断。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终未想上前。正盼史通败中取胜,念头才动,人已打倒,又看出敌人这一掌力大异常,史通必受内伤,心脉也许震断,不由怒火上撞,厉声大喝:“小贼招打!”刚一扬手,元礽早知事难善罢,又见敌人被打倒了一个,心胆一壮,精神大振,以为容易打发。瞥见敌人打到,正要招架还攻,耳听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杀此小狗!”声到人到,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连晃,伍玉崐已闪身纵向一旁。面前立着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问道:“无知小狗,你是天门三老贼的门下么?你师父哪个老狗?通名受死。”
  元礽虽拜柴寒松为师,共只数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灵悟,用功勤奋,按照师传体会化解而来。所学虽是内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处乡邑,无什见闻经历,不特不知师门渊源底细,天门三老更是闻所未闻。初次与人相打,对方喝问未动,也自停手答道:“我师父已有多年未见,你说什么天门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领只管动手,骂人狂吠有何用处?”褚法章冷笑道:“你当真不是天门三老狗的门下么?你师父是谁为何不敢说出?”元礽方要答话,猛想起师父曾说不令对人说出师长名姓,为何受激吐口?随接口道:“你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问我师父名姓,问也不说,但我师父绝不是你所说的天门三老。我虽将你同党打伤,乃是你们无理,先骂后打,致我被迫失手伤人。我师父知道,许还怪我。你们不服气只管过来,反正我不先动手。再要噜嗦,我还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闻言,好似将信将疑,两道浓眉微微一皱,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厉害。我三弟一时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过见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问明之后再取你的狗命,想走岂非做梦?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说时,元礽瞥见史通经伍玉崐周身一阵按摩,已然怒吼一声,喷出满口鲜血,回醒过来。本要纵起,被伍玉崐拦住,正在低声说话,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敌人来势,必更厉害,正在一面观察形势,一面运用真力,暗中戒备。
  果然褚法章见他始终不先出手,神态从容,行家眼里,早看出敌人表面安闲,实则和钉在地上一般,知他内家劲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虽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敌人明是以静制动的天门家数,偏说不是三老门下,神情又不像假,万一是那隐迹多年的老对头新收弟于,却甚讨厌。再则此人年纪不大,竟有这好武功,外表还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则连伍玉崐也未必不吃他亏。本想杀死报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对头,还是将人擒到,拷问明了来历再行处死不晚。主意打定,话也说完,随向元礽一掌打去。
  元礽总算先见贼道来势料非易与,未存轻视,一面还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贼道本领高强,与头一个敌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轻灵,一路蹿高跳矮,纵前跃后,一双手掌上下翻飞,打得掌风呼呼乱响。虽仗师传六字心法全力应付。也只勉强打个平手,旁边还有一个敌人,不知深浅,万一夹攻,决非其敌,心中惊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乱,几难应付;最厉害是有时用内家劲功打到敌人身上,不特敌人不曾受伤,有一两次竟觉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内家妙用,换了常人,就这一下,先受反伤,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敌人为寻黑孩儿而来,必是赵奎、法空等一党,只要支持下去,被人发现,黑孩儿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来援。师父行时曾说,照所传口诀练过三数年,打入虽还不能,挨打想必能受。这半年来,内功劲气已能随心运用,周行全身,无论运向何处,休说刀斫斧劈,多厉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于受伤。贼道如此厉害,莫如暗运真气护住全身,不令受伤,挨到援兵赶来再说。”念头一转,立把真气凝炼起来,除架隔之际偶一运用外,轻不向外发动,以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又打了一阵,贼道本意生擒敌人拷问,上来未施毒手,后见敌人始终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乱,两个照面重又复原,依然无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战,方想施展杀着,敌人也换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势,有时打在敌人身上,不是所中之处皮肉内凹,将劲卸去,便是其软如绵,再不便似打在一块坚钢之上,甚或暗具弹力,反震回来。看此人功力虽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与老对头同一路数,深悔方才错过机会。又听伍玉崐在旁喝骂,说:“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报不可!”连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无端遇此无名鼠辈,上来先吃人打伤了一个,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这半日不能取胜,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断送,不由怒从心起,顿犯凶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对头!且将小狗打死,先报了仇再说。”于是变了初计,把平日练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来。
  元礽也是该当有此一难,贼道七煞手虽极厉害,但是元礽得有高人传授,如论对敌取胜,虽比黑孩儿差得多,如论防身本领,只照方才心计,敌人决难攻进,就说吃了没有经验的亏,至不济也能再挨上半个多时辰,这时救兵已将到来,本可转败为胜。偏因一时心慌情急,见打了半日无人发现,既恐地势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又听敌党厉声喝骂连催报仇,听出贼道另有杀手未用,不免情虚,惟恐敌党报仇心切,上前夹攻,妄想把敌人引向谷口左侧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儿容易发现,这一来可上了大当。
  贼道正要施展杀手,忽见敌人且战且退,往左侧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动,顿生毒计,故意卖个破绽,假作斗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礽本就急于移往明处,一见对方口中微微带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为贼党还有一个生力军,没敢就势还攻,却想乘机往侧纵去,一时疏忽,也不想想敌人身法那等轻快,怎能容他随意纵逃?刚乘贼道被自己一掌挡出四五尺远近,倏地一个“怪蟒翻身”,将身旋转过来,化成一个“黄鹄冲霄”的势子,便往侧面空地上飞纵过去,身刚落地,忽听身后疾风带着一股极大的压力朝后心扑到,元礽知道不妙,想要闪身迎御,已自无及。
  原来恶道断定元礽必逃,此举正合心意,早施展轻功绝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踪飞赶过去,相隔不远便把全身之力运向右掌,照准敌人背上打去。元礽总算应变机智,觉出情势已迫,难于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运向后心,挨他一下。这等双方各以内家真力真气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险,棋高一着便分输赢,何况贼道练就杀手,本来功力便高得多,元礽自吃不住。随着贼道铁掌到处,一声断喝,后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铁锤,当时心脉一震,两眼发黑,窜出老远,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时似乎闻得两三人喝骂之声,也未听清,因这一下受伤大重,就此晕死过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飞跑,知落敌手,几次想要挣脱,无如适才挨打时用力太过,真气逆行,将穴闭住,不能出声言动,心中明白,一着急,重又晕死过去。隔了一会,回醒过来,觉着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抚按揉搓,手热如火,所到之处甚是舒服,仿佛淤血滞气吃他一揉便自化开,耳听有一女子低声向人说道:“四妹快来帮一帮忙!这人先前闭住的气血已快被我化开,莫要被他醒来看见,我又停手不得。还是请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后再说吧。”
  元礽一听,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干净。知道人被二女救来,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见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余,会承她救回家来亲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补报?既疑人在梦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领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里还敢睁眼?便闭起一双眼睛,把鼻息暗中调匀,再运用内家龟息之法,屏息声气,仍装昏睡,一面倾耳潜心,查听她们说什么话。
  随听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么?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师兄包揽下来,何苦在此快醒时候给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时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这么丑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娇嗔道:“四妹,你还要胡说些什么?我如稍存世俗儿女之见,也不管他了。不过此人有点呆气,醒来见我定要称谢,好些俗套我见不惯。好在气血已然化开,打算使他入睡,治愈之后再令回醒,他有什么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见,这心里头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还要难受,不然早该醒了。人家受了这样重伤,刚脱危境,何必再教他着急呢?”
  元礽早听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难说话,听口气,分明自己装睡已被识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杀身难报,如何只图享受温馨,故意装睡?虽然心中只是敬爱感激,并无邪念,于理总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睁眼开口称谢,少女已是有气,嗔道:“四妹今日为何语无伦次?再如乱说,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气。怪我不好。我也懒得与生人周旋,少时再见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无应声。
  元礽本想睁眼,黑女已去,以为室中无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时醒转,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会,觉着周身气脉全通,对方这等功候,又在亲手按摩,断无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误会,正自进退两难,忽听另一少女唤道:“小姐,太夫人说人救醒之后不可移动,仍令睡在小姐书房以内,以便就近照应,至少要经过一百天才能复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爷的面上,并请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还有话说呢。”
  少女方答:“晓得,不要多口,我就会进去见太夫人的。”说罢,朝元礽两胁又揉了两下,随说:“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对他说,这样不动最好,否则,他挨那七煞掌时,虽然仗着内功精纯,将真气护住后心,未被敌人震断心脉,死里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厉害,这一下用足全力,真气竟被击散,窜入旁穴,以致气血逆滞,连脏腑也吃了亏。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内仍不能随意行动,妄用气力。最好照他师传调息,使真气归一,徐徐流转,就见我来,也不可起坐言动。我与他虽然素昧平生,但我与他好友黑孩儿情胜骨肉,患难深交,又是同门之谊,既然托我医治,义不容辞。我非世俗女子,相见无须客套。我到里面向大夫人禀告几句,少时就来。”说罢便自走去。
  元礽本想不起醒后如何向人说话,觉着稍停睁眼才可掩饰。哪知先前一心贯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觉意,少女一走,方要睁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设词探询,头微一动,猛觉周身骨头和散了一样,先前奇痛麻胀虽然去了十之八九,后背心一带仍是麻木不仁,颈肩背等处酸痛非常,不能转动,不禁“唉”了一声。那小燕也是一个伶俐美秀的少女,见他醒转,开口便说:“徐相公不可转动,话也不要多说,小姐回来自有安排。”元礽早听出少女行时之言实是对他而发,本身也实气弱,轻声低语道:“多谢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伤太重,想起师父分手时所教,不敢妄动。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难忘。”还要往下说时,小燕忽然惊喜,悄声说道:“徐少爷,你二师兄来了。”
  元礽所居乃是女主人的书房,就着山水,因势利建,巧思独运,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颇有园林之胜,室中窗明几净,陈设精雅。因为主人是个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时添香夜读,偶然也在室中下榻。这次因元礽受伤甚重,见是先在酒肆相遇,后来又在黑女所居对面草坪松林内偷看自己比剑的文士,知是端人,对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儿重托,匆匆未暇寻思,便直领到自己常时抚琴读书玩月练剑的书房以内。等扶向榻上卧倒,才想起此房虽非自己卧室,因当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读书之地,有时还睡在里面,怎留生人在此养病?本想移往别室,又想这人伤重,并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虽有几处,无如隐居不久,闺伴不多,无甚往还,别的亭谢专供游赏之用,均未设有卧具,仓促之间备办不及,人救醒后更是不能移动。继想平时自命女中丈夫,同门来往向无拘束,每每并肩出游拯救孤穷,男女同行远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平日相处也是言笑无忌,从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会有这种念头?自觉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动。
  此时房中轩窗洞启,元礽卧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见,听小燕说有客来,还是同门师兄,暗忖:“以前拜师,共只五日,师父便即远行,同门师兄一个未见,连名姓也不知道,受伤遇救,主人尚未交谈,小燕怎会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几无疑。哪知目光到处,来人已由窗前走过,并不是黑孩儿,乃是师父走后留守江亭火龙庙那个左腿残废的聋子胡强,同时闻得铁杖点地丁丁之声,由近而远往后院响去,声并不大,却甚迅急。一会听出老远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声笑问道:“你说我那师兄来了么?”小燕惊道:“刚才走过的,不就是老道长二弟子铁行脚谷二先生么?你怎未看见?连那铁脚行路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
  元礽闻言,才知庙中残废竟是异人,并还是本门师兄,胡强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银米周济,不曾失礼。照此看来,女主人与本门师徒必有极深的渊源,越发欣喜。先不好意思实说,继一想此女灵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仆,双方交谊这深,还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见小燕睁着一双秀目望着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师经过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来时,我听王大爷说你是老道长的得意门人,心还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龙庙住,常时往来仙都、缙云之间,近年他奉命留守,从不轻易走动。他那伤药灵效无比,医治内伤更是圣手,只心脉未断,脏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转危为安,如何不将相公抬往江亭,却送到这里来转请小姐救治?原来同门兄弟还不认识,这就莫怪了。我听四小姐说你已将老道长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么?”元礽答道:“师父传时并未明言,这几年来每日用功,虽觉有点意思,似此闭门造车,一知半解,不知对否。你间此言,又与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寻思,笑答道:“我虽然学了几天,但是年幼力弱,无什进境。相公不应多说话,小姐走来,见我絮聒,难免见怪。仍请闭目静养,等伤养好了再说。我想请教的话颇多,日子也长着呢。经此一来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爷、杜相公一样,常来常往了。”
  元礽听到未两句,觉着以后常作入幕之宾,不禁心中一动,想开口探询女主人的来历和底细,忽见小燕摇目示意,不令说话,随听黑女由外走来,进门问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动,你与他说些什么?”小燕道:“徐相公他说早已醒转,因记者道长行时之言,不敢开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托我道谢。不料香谷先生见老夫人,他竟会不认识,这样说了两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样帮他?等我见过香谷子再来问你。”说罢转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声央告道:“好小姐好师父,我说的话一句不假。徐相公实是好人,小姐走后他才睁眼,大约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说话伤气,所以并没有先开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种人。”
  元礽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适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谢,敷衍几句,不料黑女只在门口和小燕说了几句,转身便走,并未朝自己看一眼。听到这里,底下语声便远,听不真切。一会小燕便自回转,见他眼望床顶,似想心思,悄声笑道:“徐相公,你想什么?日子长着呢,好了起来再说不是一样么?”元礽听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别二女言中之意,及听小燕这等说法,好似语出有因,心又一动,知她对己感想甚好,颇承维护,便笑答道:“多谢小妹关照,感激不尽。王大爷和我二师兄,早晚可能一见么?”小燕答道:“这些人都是天天见面,不必忙此一时。相公不要如此称呼,小姐还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责了。我也不要人感激,只请将老道长所传内家气功传授与我,使我练到虚实兼用,以轻敌重,不再吃那力弱的亏,就好了。”
  元礽闻言吓了一跳,暗忖:“师门心法,不奉师命怎敢对人泄露?”但见小燕灵慧娇小,情意殷殷动人怜爱,自身是客,又当用人之际,不忍明言拒绝。又不惯说假话,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仆深恩厚待,无事不可应命。无如拜师之时奉有严命,师门心法不敢外传,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报德,百死不辞,如问此事,也不敢徇情泄露。但如等我师父回来,哪怕多么艰难,也必至诚求告,得了允许再行奉告如何?”小燕闻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诚君子,凭白累你又说了好些话,再莫开口劳神。我与你取点东西吃了,各自静养。你昨晚未睡,刚脱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暂时不会出来,要见面也在晚上了。”元礽因听秦女自说去去就来,正在暗中凝盼,闻言好生失望,又不便问。略一沉吟,小燕已转身走去,隔了一会进来,将手中托盘放下说道:“小姐说上房有客,还要出门一行,大约明朝方可回转。这是鲜鱼汤熬的粥,内有谷二先生伤药,也许不甚好吃,权当医病,吃完请自睡着休养吧。”元礽应诺,小燕随用羹匙将粥喂与元礽吃了。
  元礽本就饥疲,觉着粥味鲜美,只带有一点药香,一口气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没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为奔驰了将近两天一夜,又当重伤新愈,痛停神倦之后,这一睡竟经过不少时候,等到将醒已是半夜。睁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残灯无焰,房门已然闭上,先不知时间多晚,嗣见前窗射进来的月影,才知时人深夜。看神气心上人也许来过,因见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后又想到黑女言动可疑,主人本说去去就来,自从黑女到后,小燕和她说了几句,便改作夜晚再来,由此入睡,便不见人。真要来过,室中定有响声,何况黑孩儿和二师兄也来此探看,自己近日内功精进,无论室中有什声息,当时警觉,断无室中来了三四人还听不出来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装睡,被黑女看破,向她进谗,或是说了什话,因而变了初衷,恐怕以后见面都难;对方虽是侠女,到底闺阁中人,稍被轻视,恐怕见面都难。
  想到这里,又急又悔,当时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无法找人询问,想到玉人治病时温语按摩,香泽微闻之境和小燕所说日后可以常共往还的话,便觉玉人情重,刻骨难忘,心旌摇摇,喜不自胜。再一想到黑女中伤,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闺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难受起来。似这样思潮起伏,时起时忧,过了好大一会,老是心乱如麻,哪里还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来,小燕意思颇好,必来看望,多少得点消息。自来欢娱苦短,愁虑时长,等人最是心焦,悬盼越切,时光越觉长远难过。后来越等越烦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灵慧,对自己又极关护,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声行动,小燕定必入视,岂不可以探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以为得计,深夜不便出声唤人,假作病愈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来。
  哪知受伤太重,只脱危机,并未复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势稍猛,刚一欠身,猛觉周身酸胀,骨痛如裂,休说起坐,转动都难,才知厉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虑,运用内功,徐引气机,使其流转,又隔了一会才把痛止住,哪里还敢妄动?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亲手救转,死里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万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报,反因对方逾格垂怜,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内疚神明,有惭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势必转恩为怨,为师长同门所不容,大则杀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单传,何以对先人于地下、越想越不对,念头一转,立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心中一凉,妄念全消,神思一宁,重又昏沉入睡。朦胧中闻得鸟声关关和窗外女子笑语之声由近而远,似由门外经过,往别处走去。疑有秦女在内,昨晚所想念头已全抛向九霄云外,由不得心中一动,连忙睁眼侧顾,日色当窗,花影在壁,鸟语依然,芳音已远。料是玉人已然来过,因见未醒,随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将觌面良机错过,悔恨失望之余,熟睡刚醒,也没有注意到别处,忍不住望着前窗叹了口气。
  正自相思凝盼,心头发酸,忽听头前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徐兄有何愁思?你重创初脱险境,务要安神,才好得快呢。”说时,元礽听出是女主人的口音,连忙抬头仰望,果是心头想望的人,正坐在榻侧近头一面的大椅之上。似见自己仰望吃力,人已立起,微笑着走将过来。自从酒肆巧遇,想望至今,见面才第二次。这一对面,越觉玉立亭亭,风神绝世,不禁心花怒放,想起前情,脸上一红,不敢多看。方要欠身拜谢,忽见一条人影由左侧飞将过来,那人口呼:“徐相公,人还未好,万动不得!”看来人正是小燕,已轻盈盈立在榻前,手端一碗,似由门外走进,见自己想起,纵将过来拦阻,身法轻快已极,手中大半碗稀粥也未洒出一点,好生惊赞。想起昨晚伤痛之事,便不再勉强,适才凝盼情景正好借此遮盖,笑对主仆二人道:“秦小姐天上神仙,人中飞侠,元礽学艺不精,遭人暗算,本来万无生理,多蒙小姐深恩援护,得免一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也不在此口头拜谢,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暂且放肆了。”
  秦女静静地立在床前,一双妙目望着元礽,瓠犀微露,似要开口。小燕已接笑道:“徐相公,小姐不喜人带酸气,等我喂完这碗稀粥,你只躺着养神,小姐问你再说,少劳神吧。”说时,元礽似见小燕借着喂粥,背向秦女,使了一个眼色,疑是不令多口,刚自点头吃粥。秦女笑道:“我这使女小燕,因是从小相随,人颇聪明向上,家母对她怜爱,我也稍微放纵,往往对客语言无忌。但她口快心热,对人忠诚。好在徐兄不是外人,幸勿见怪。我昨夜因事出门,本定今日才回,不料事情容易。回时天还未亮,见你睡得甚香,小燕就在床后小室之内守候,有事立起,故未进门。今早同了黑兄来看,人还未醒,只奇怪面色不如预想之佳,恐是夜来妄自转动受了痛苦之故。想等醒后询问,未随四妹同行,不知昨夜可曾起床么?”
  元礽早一口气将粥喝完,闻言答道:“昨夜并未起床,只醒时偶然转侧,觉得痛楚,连忙调气平息,随即入睡,不知有何妨害?”秦女笑道:“这还算好,否则内伤甚重,虽经我用内家救治之法脱出险境,并未痊愈。此时周身血髓筋骨均受损害,如非功候精纯,休说起动,连你那内家真气也运行不得。本来至少须经七十余日才可起坐,家无男丁,正有为难之处。昨日香谷子来,才知令师寒松老人就在今明两日要回山了,要是能得他亲手医治,再服上两丸灵丹,不特日内必痊,并可轻身益气,却病延年,增长不少功力,为异日除凶报仇之计。但在这位老世伯未到以前;千万静养为是。今日说话无妨,仍不宜多,好生保重。我还有四妹约会,就要起身。如有为难之事,可告小燕。左近不远住有一家山民,可以唤来相助。如觉饥渴,饮食均早准备,随时可用,无须客气,等我回来再作详谈吧。”说完转身走去。
  元礽目注倩影,心中恋恋,好生不舍,两次想要开口留住,终觉不便,欲言又止。正在出神,忽听“嗤”的一笑,连忙回顾,小燕正望自己巧笑,恐被看出破绽,好生惶愧。小燕却似不甚经意,笑问:“徐相公脸红,盖得太多,可觉热么?”元礽乘机答道:“我因师父快来,心中喜欢,想问几句,不料小姐走得太快,想要请回,又觉不便。抬头时微微用力,头上稍微发热,并不妨事。”元礽自以为这一番话遮盖得好,哪知慧婢灵警,早听人说前夜松林观斗之事,闻言笑道:“你师父来,病自好得快。可是他老人家一到,你就迁往轩辕庙去,不能住在这里了。”元礽立被提醒,想起心事,不由呆了一呆。
  小燕见他出神,笑问道:“徐相公怎不说话?莫非是嫌庙中清苦,住不惯么?”元礽脱口答道:“庙中并未去过,更不怕苦。我是在想小姐深恩未报,今要离去,不知何时得见?有好些话还未说呢。”小燕笑道:“人说相公有点书呆子气,果然不差。小姐和你素昧平生,仗义拔刀常有的事,何况双方师友均有渊源,感恩二字直说不到。还有什么说的?”元礽被她问住,脸又一红,只得改口说道:“我也并无别的话说,蒙她相救,连名姓家世均未请教呢。”
  小燕道:“我小姐本是先朝宦裔,为了一事,历尽艰危,蒙你师兄好友相助,才得奉母入山,隐居在此。休看我从小相随,也只知个大概。虽然相公不是外人,算来也是自己人,不奉命我也难于详告,相公将来总会知道。好在你一到轩辕庙就知道了,何必忙此一时?以后相公成了自己人,尽可常来常往。你此去好得极快,晚见数日有什相干?不过我小姐平日看去那么温柔秀气,性情却极豪迈,不似庸俗女子。以后来只管来,切忌拘束,更不可带出酸气,遭其厌烦。休看她年才十九,每日无事便在山中读书,不论文武,都是极好。”
  元礽还未及答,忽听门外接口道:“燕儿饶舌!谁不知你主人文武全才,要你逢人遍告么?”元礽一看,门外走进一人,正是黑女,知她说话尖利,不喜男子,最难应付,又是心上人的好友,不能得罪,心正一紧,方喊了一声“四小姐”。黑女已插口笑道:“徐师兄好些了么?”元礽见她词色不恶,又是这等称呼,好生欣慰,赔笑答道:“多蒙四姊垂念,已好不少。幸恕小弟不能起坐,改日痊愈,再拜谢吧。”
  黑女笑道:“我今日遇见二师伯,才知师兄竟是他老人家关山门以前所收传衣钵的弟子。实不相瞒,我平生最厌男子,认为十之八九不是好人。当救你时,还和家兄黑孩儿争论,以为二师伯已早说过不肯收徒的话,要做他的徒弟也实真难。第一人要性行好,根骨禀赋更要上等,还须用功勤奋,诚信艰毅,守他戒条,不容丝毫违背,最厌纨袴子弟,腐儒酸丁。见你对敌时虽是他门中家数,变化分合好些不像,料定外人,不知从何处偷学了些前来,并非亲身传授。后遇香谷子,说你是二师伯记名弟子,也只当是双方有什交谊,情不可却略微指点,因肯用功得此成就,也并未十分重视,只厌恶之心去了多半。因为有事,匆匆上路不曾细谈。今日才知二师伯初意,只为你至诚感动,暂且记名,看你为人用功如何再定去留。继见你至诚谨厚,始终谨守师言,用功从未懈怠,品行更是极好,由此器重,曾在暗中命人考察你三四年。本定上月回来亲传心法,也是你该有这危难,他老人家为事耽延,缓来了一月。不过你虽受苦,我二姊却沾了你光。我看你对二姊甚好,就存心为她吃点苦头也必愿意,何况自己惹事受伤,命还是她救的呢。”
  元礽见黑女对他忽然改了观念,论成兄妹,一心只想将来可少一层阻力,心中欢喜。这未几句话,并不知是什用意,脱口答道:“我蒙二姊救命之恩,如有用我之处,万死不辞,怎谈到沾光二字?”黑女笑道:“我说的话,你此时还不明白。并非有什事要你出力,乃是二姊有一难题,非二师伯出场相助不可。但他清修多年,早已声明不再管人闲事,那一口青虹剑虽还未封,也只再用两次,又是古怪脾气,不轻然诺。开头不肯答应,后来任谁求说全无用处,独对门人偏爱,只能得他欢心期爱的人,即便当时不允,如肯忍苦缠磨,求告不已,终必答应。二姊和我们早想求他,无如事关重大,开口一个不允,永无指望。香谷子虽是他得力门人,但因以前性情太刚,嫉恶多杀,曾犯家规,受责三次。如非本身素无恶迹,只是处置恶人太过,几乎命都难保,老人已不喜他,托他代求,未必有效,家兄是他师侄,虽甚期爱,也因不敢冒失请求,见面之时又是极少,于是牵延至今。不料你竟是他爱徒,能得此老器重,人品心性可想而知。妙在打伤你的贼道恰巧又是二姊仇人的同党,老人护徒,向不容人欺负,就自己不出头,也必有个了断,你再借此或明或暗将两件事合而为一,或是明告老人,向其诚求,只肯不怕磨折,必能如愿。少时家兄便来接你,送往轩辕庙中,由二师伯亲手医治。为此赶来通知一声。此事务要记准,等你伤好,二师伯必传你最高心法。时机一到,自有入对你说出详情,此时却须缜密,任谁也不可提起。异日如见二姊,她如未提,你不可问,如拿话探你口气,也须装不知道,你只随口答应便了。因我和她至好,此举另有深意,如不畏难,肯照我做,自有你的好处。”
  元礽想念师父已有数年,忽听来到,早已喜极。只为爱恋玉人,心中不舍,正在盘算日后如何相见,一听对方有事相需,又听出师恩深厚,对己器重,愈后便要传授心法,越发喜出望外。只觉所说的事关系重要,原应守口,但是日后心上人如若谈到,岂可装作不知,饰词瞒她?方一沉吟,黑女面色一沉,问道:“你畏难么?”元礽见她误会,忙道:“死尚不辞,何难可畏?我是在想平生不说假话,何况对我恩人。”黑女方转笑容道:“呆子!你不知我二姊脾气,又没教你瞒她,不过由她先说比较好些。既是这等痴呆,由你说去。小燕忠心,她知我的心意,现在所说的话决不泄露,你将来就知道我的好意了。”元礽方想黑女走后再向小燕探询,黑女忽道:“二姊家兄来了。”随听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两人,正是秦女与黑孩儿。
  元礽大喜,忙喊:“王师兄,秦小姐,可见家师么?”黑孩儿便指秦女笑道:“此是我师妹秦瑛,师弟大约还不知名。她比你小,以后叫她二妹好了。二师伯已回轩辕庙,我来接你。二妹为了庙中饮食清苦,我又嘴馋好酒,特意先来,大家畅饮几杯,夜来人静,再送起身。你我一见如故,不料你还是二师伯的门下,越发不是外人,秦师妹女中丈夫,以后只管往来,无须客气。”
  元礽巴不得能与心上人亲近,又知这几位少年英侠不尚浮文虚礼,立时乘机应诺。答说:“小弟遵命。自来大德不言报,既蒙不弃,我也不作客套。不过二妹、四妹看去那么温文嫡雅,偏是落落大方,遇事又那么豪快绝伦,更有一身惊人武功,宛如飞仙剑侠游戏红尘,真叫人佩服极了。”黑女插口笑道:“徐师兄不要乱恭维人,将我拉在一起来说。这回救你的是她,与我无干。实不相瞒,我在昨天晚上还讨厌你呢。你说得我也这样好,岂不冤枉,使我惭愧?”
  元礽原因爱极秦瑛,情发于中,不能自已,惟恐黑女不快,连带恭维,不料黑女看出自己心意,竟不承受,本被窘得无话可说,再见秦瑛、小燕俱望着自己好笑,越发脸红。正想不起如何回复,忽听黑孩儿笑道:“我还忘了引见,这是舍妹孤云。师弟你是老实人,莫听她的。因她和我都是幼丧父母,从小各被恩师收养。她师父乃我师叔跋师姑,平生只收她这一个徒弟,未免娇惯。她又自命男儿,立誓不嫁,除我和同门好友而外,最厌男子,人更心直口快。你休见怪,只不理她便了。”元礽闻言方得下台,知道自己不善词令,尤其对于妇女,恐黑女说话尖利,多言有失,不敢往下多说,想了一想答道:“令妹果是女中丈夫,行事豪爽。你我同门至契,患难之交,便四妹说我几句,也断无见怪之理。”
  元礽说时一意矜持,惟防被人看破心事,本想不看秦瑛,无奈情有独钟,眼睛偏不听话,心想不看,越由不得要看,不时把目光扫向秦瑛身上,说完话又偷看了一眼。秦瑛也正看他。二人目光正对,元礽看出秦瑛面带微笑,把一双黑白分明,神光炯炯、隐蕴威棱的剪水双瞳注定自己,仿佛满腹心事已被这一双妙目看透,不禁心中一动,慌不迭把目光移开。突发现下余三人也都望着自己好笑神气,越发窘极。正眼望床顶,面红心热,暗中惶愧,忽听秦瑛说道:“小燕,你守在这里作什?徐相公今夜便走,时已不早,王大爷海量,还不快准备酒菜去!”
  小燕笑答:“香谷先生还未前来,只当是还要等客呢。”秦瑛又道:一今天只王大爷兄妹、徐相公和我,共只四人,菜不要多,只把现成的东西各备一盘,连昨天杜家代送来的风鸡,先端了来给我们下酒。王大爷非肉不饱,难得连日庙会,前山那家许有鲜肉,你去买上两斤,再杀一只肥母鸡,与肉同烧。留下半斤瘦肉,把园里春笋采上些,一半干烧,一半和瘦肉切丝同炒。炒肉丝不宜过多,可分两锅炒,不要又和上次一样,只图听话偷懒,做来没人吃。”小燕应声走去。
  元礽想要看她,心又不敢,正在为难,恰值黑孩儿站起闲踱,正走向秦瑛这面,孤云说要看花,又往外走去,心中一喜,便向黑孩儿问道:“王师兄,昨天那位杜师兄,少年英雄,甚是少见,料与二位贤妹至交,小弟颇欲拜见,怎未到来?”说着话,偷看玉人颜色,方觉秦瑛美艳如仙,似此天生丽质,也不敢生什妄念,只盼果如黑女所言,为她出点气力,能得相过从,结个忘形之交,便是万幸,方自寻思。秦瑛话完回顾,似因元礽看她,面上微现不快之容。元礽情痴入迷,心疑玉人已然见怪,正在着急。黑孩儿道:“你问杜良师弟么?如今他不会来,有什事也只派人转告,己有好多日不上门了。”元礽觉得奇怪,未及开口,秦瑛笑道:“大哥只管对徐师兄说,我们这几人有什避讳?”
  元礽见她只方才秀眉微蹙,似有愠意,转眼言笑自如,复了原状,心虽稍放,终于忧疑不定,因听这等说法,料有事故。随听黑孩儿道:“二妹长得美貌,文武全才,她又女中英侠,爱管不平之事,以前为此闹了不少事故。所结对头,十九是江湖上有名能手,加以秦老伯昔年与匪结仇,受了危害,几遭不测。罢官后,正要回转长沙原籍,不料路遇一个强仇大敌,双方约期比斗。彼时二妹年才十岁,幼承家学,从小便练了一身好武功,又练就几十口金钱刀,恐父年老,不是敌人对手,执意随往。秦老伯原是内家嫡传,武功极好,知道对头如不倚仗人多势众,凭着一身内家轻功,必能全身而退。再则秦老伯已然准备归隐,不在江湖走动,既不图名又不图利,对头曾吃自己大亏,便输与他,只算扯直,无什相干,不过爱女却万去不得,再三拦阻。二妹久闻对头武功高强,为报前仇,特意令他狗子拜一异人为师,武功比老的更强,立志报仇,必有阴谋毒计,说什么也不放心。因见父亲发怒,不敢违抗,却在暗中准备,意欲尾随下去。不料深闺幼女不曾独自出门,不知途径,秦老伯早防她任性行事,故意指东为西。这时秦老伯全家,只妻妾女儿四入和一名老仆,所坐的船又泊在荒江小镇之旁,订约地方远在百里之外。二妹年幼胆大,以为老伯任上所娶之妾,也是一位名武师之女,已被自己说动,相约待父亲一走便同起身赶去,惟防父亲警觉,起身又晚了一步,上来便把方向走错,如何能够寻到地头?等走了半日,好容易向人打听,问出真的途向,相隔已远,才知上了父亲的当。秦伯母还在船上生病,对于父亲赴约之事并不知道,惟恐仇敌寻来加害,没奈何只得回赶。徒劳跋涉还在其次,最伤心的是快要回到船上,遥望斜阳影里飞也似跑来几个人,内有两人抬着一块木板,上卧一人,连头盖住,到了码头放下,为首一人大声喝问:‘这船是秦家的么?你们主人来了。’二妹情知不妙,正要飞扑过去。总算那妾这时还不曾变心,平日又爱二妹灵慧,看出主人受伤被敌人抬回,凶多吉少,当时将她抱住,不令过去,再三告以利害。敌党问知舟中只老伯母一人,另外一女一妾已在今晨出走,便对船夫说:‘我们乃西陵寨主佟天王手下,因这老贼二十年前在黄河渡口无故欺人,日前令人投帖约他三日赴约,不料到时忽然失踪。方疑他胆小伯死不敢前去,今朝正第三天,居然有种,孤身一人前往拜山,自不认错,被小天王佟元亮打伤。照他以前行为,本应乱刀分尸。老寨主念他年老光棍,特意开恩,将他送来此地,说他所受内伤虽重,并非没有治法,如若不死,只管往寻老少二寨主报仇。’说完便自走去。二妹同了那妾连忙赶过,将人抬向船上一看,秦老伯受伤甚重,已无生望。自说此事早已料到,对头本领甚高,乃西南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结仇详情和敌人底细均有记载,藏在一个箱内,令二妹和伯母照此行事。那妾名叫许七姑,貌颇美艳,嫁与老伯才只数年,本非所愿。她父乃江东名武师多臂韦护许庭扬,因感老伯救命之恩,见老伯年将半百只生一女,再三劝说,献女为妾。秦伯母对人宽厚,也颇相安。当日老伯知她性荡年轻,必不能守,只令伯母多赐金银,去留任便。那妾好胜,一时恼羞成怒,当夜留了一封信,不辞而别。初意愿想约请几个父执中的高手代夫报仇,以明心迹,谁知冤家路窄,秦老伯寿运当终。她走出不远,正值小贼佟元亮因听旁人蛊惑说:‘秦某人内家正宗嫡传,妻女武功无一寻常。这次好容易自投罗网、如非人单势孤,先自情虚,上来不敢下那杀手,只想点到为止,迫令寨主自行讲和,错了主意,后来又吃了长力不济的亏,以致弄巧成拙,否则胜败尚自难言。这类事最好斩草除根,乘他危急之际,背了老寨主将他全家杀死,以免后患。’另一个又说:‘许庭扬之女玉美人许七姑现嫁秦某。此时不往下手,将来从此多事。’小贼好胜,大有父风,但他贪淫好色,当着一伙贼党,还不好意思反悔前言,乘人于危。及听提起许七姑,因在六七年前曾经见过一面,本就想娶她为妻。不料许庭扬得信,知这老少二贼凶横淫恶,不便得罪,便在媒人未到以前,先带女儿躲往外省,不久便嫁与秦老伯。小贼不知庭扬早死,曾经到处寻访,没有下落,一听嫁与仇人为妾,立被说动,便赶了来。双方恰巧路遇,因见对方美貌,动了淫心,事隔数年,并未认出便是所寻的人,反是七姑被他勾搭时,听其自道名姓,才知底细。七姑上来仍想将计就计,下手行刺,不知怎的由假变真,这一对狗男女便成了好。总算淫妇天良不曾丧尽,向小贼力说:‘此人已然无救,剩下病妻弱女,无足为害,你如杀他,岂不被人耻笑?’小贼迷恋头上,立即应诺。这样回去也罢,偏又命一同党去往船上送信,说看许七姑份上,不但不再加害,并命党羽沿途护送等语。秦老伯先见七姑留信,还自高兴,那伤势经他默运气功和老伯母扶病按摩调治,也觉有了起色。至多残废,以后不能动武,性命或可保住,全家三人正在欣幸。所去贼党是一个冒失鬼,见船已开,顺路赶上,唤上船夫,山嚷鬼叫。秦老伯重创未愈,怎禁得起这等刺激?怒吼一声,气昏过去。二妹悲忿填胸,未暇计及利害,跑上船头,连发金钱刀将敌党杀死。秦老伯人虽气闭晕死,知觉未失,一听盗党被杀,便知爱女闯了大祸,又是一急,勉强提起心神,密令妻女速即回舟往下流驶去,一面告以遇事如何应付,以及日后母女二人隐姓埋名,投奔何人。话未说完,君脉早断,一口气没有提住便自死去。老伯母知道悲苦无益,立照所说,犒赏舟子,改走回路,不消五日便出了险,一直逃到南京才将老伯殡好。二妹不久也拜一异人为师,学成之后想报父仇。哪知仇敌近年势力更大,武功也更厉害,师叔又再三严命拦阻,虽未轻举妄动,但因天生侠肝义胆,人又长得这么美貌,渐渐威名远播,竟被仇敌警觉。淫妇许七姑更起疑心,带了两名同党,自往南京寻访,彼时师叔已然坐化,剩她一人奉母家居,并不知道危机已近。适值我由山东回杭州,绕道南京一游,在玄武湖听众贼密计,要将二妹擒住掳走。我一时气忿,赶往二妹家中探问,得知是我师叔门下,自更不能置身事外。二妹也真好,我一陌生男子初次上门,她居然推心置气,听我安排。两下合力,将所来贼党杀死三个,淫妇也被点倒,在脸上留下记号放走。跟着连夜把伯母、二妹移往杭州家中,住了两月,迁来此山隐居避祸。我也搬到此地,连同铁山峡杜师弟,互相留意守护。因为二妹行藏隐秘,杀盗党时先留了心,由我一人出面,并还戴上一张人皮面具,二妹只在暗中相助,未与对面。我又故布疑阵,淫妇许七姑只知遭人暗算,对头是个山东口音的男子,为报佟贼父子昔年仇恨而来。因三盗党先被杀死,淫妇被我暗中点倒,便将双眼蒙上,跟着在她脸上留下记号而去,不特不知事由寻找二妹而起,反因事前遇见两个有名的北方大盗都是山东口音,又曾风言风语对她调笑,看出道路不对方始走去,回向小贼哭诉。小贼疑是那两个北方大盗所为,亲身赶去,一言不合,争斗起来。结局小贼虽占了上风,却结下两个强敌,互相寻仇,直到去年终方将两盗杀死,小贼徒党也有不少伤亡。为了此事纠缠,无暇再查二妹下落,加以淫妇脸上刀瘢甚丑,已然失宠,事情便冷了下来。二妹出外,多半和我兄妹一起,踪迹常在江南一带。近来伯母年老多病,二妹山中奉母,难得远游,所以小贼那多耳目,尚不知情。倒是我近年闲事管得太多,常在南北各省走动,哪里都去,以致这伙毛贼全都对我注意。因我素性嫉恶,遇见淫贼恶盗,照例不容活命,极少留有活口。偶有一两个见机先逃的漏网毛贼,看出我武功来路,知道身后几位师长无一好惹,虽然记恨,均想探明我的虚实来历再行下手,未敢冒失。自从去年岁暮大雪,我与师弟会见的前后数日之中,我一个人把赵奎兄弟聘请来的那伙毛贼鼠寇连杀伤了八九个,方始激动他们公愤,立意报仇。为了最后一次,赵奎之兄赵昌为首,所约毛贼颇多,事情又由杜贤弟而起,知我行踪飘忽难以寻找,赵昌已被我点了死穴,不久丧命。先想仗着官势兴讼,一则死后无伤,又料寻我不到,赵奎明白江湖行径,与其徒自丢人,不如多约能手报仇。前些日将人约到,命一盗党往铁山峡投帖,被舍妹接去,才有前夜之事。杜贤弟与二妹以前也常来往,但他为人外和内刚,又太谨细,如论交谊,都是同门好友,两下性情却不相投。去腊为了一事,被二妹和舍妹说了几句,同门至契,情胜骨肉,原不相干,他却因此自愧,不常上门。二妹倒是落落大方,先并不以为意,后来见他固执成见,加以出身世家,多少带上一点习气,只逢年节寿日偶往道贺,也不常去了。杜贤弟为了前事内愧,二妹终是大量,仍在暗中相助。也全仗此一来,你才未遭贼道毒手。那时二妹离你斗处最近,发现也是她早,刚一看见,立即当先赶过去,不似我兄妹冒失,老远便大声喝骂。贼道将你打倒,闻声回顾,见来援兵,乘着相隔尚远,忙下毒手,想在我们赶到以前将你打死。不料二妹机警灵巧,那口宝剑又极锋利,削铁如泥,去时早就相好地势,由侧山坡上绕赶过去。刚一到达,见你倒地,一时情急,当时竟施展从未用过的险招,由那两丈多高的崖坡上,用一个‘飞鹰攫兔’的身法,连人带剑凌空直下,朝贼道手臂上斫去。那贼武功极好,这一剑如若斫空,敌人只要避开来势,一劈空掌往上打去,二妹身在空中,不曾落地,纵然不死,重伤残废必所不免,幸而贼道晦星照命,见我兄妹来势不似庸手,未免惊疑,本就心慌,恰巧另一同党是个蠢汉,瞥见二妹自空飞坠,大呼:‘留神敌人暗算!’贼道人地生疏,上来便遇能手,同党又有一人受了重伤,自觉势孤,闻声以为强敌甚多,将目侧顾,已是分神。百忙中仍未忘了伤人之念,二次毒手刚发出去,没想到来人凌空飞降,刚觉寒光耀眼,收势已自无及,当时将右手四指削去,受伤纵退。我兄妹也自赶到。这有名的三个恶贼,只有贼道最凶,右手斩断四指,如何能敌?当时纵起便逃,连先受伤同党也不暇顾及,被我追上,又找死了一个,只贼道一人负伤逃去。逃时口发狂言,说在三月之内寻我报仇,如有本领,可往西陵寨佟贼那里寻他,我知贼道有一同党姘妇蔡莺花,炼就一口毒药飞针,同是淫凶无比,害人甚多,意欲就便除去,正要追赶。二妹因你伤重,恐有贼党伏伺暗算,又见你背筋被那一掌震伤惜开,必须先揉复原,不宜迟延,连声唤我回转,所以只得赶回,仅由舍妹追了一阵,也未追上,竟被逃去。我将你背筋揉好以后,用内家手法拷问伤贼,才知三贼此来,竟由于佟贼父子密令,并应赵奎之约,赶来助阵。我不必说,连二妹俱在贼党可疑之列。听说淫妇去年听人传说我们四人的踪迹形貌,因二妹耳后有一红痣,心疑是上次南京所寻以前夫主之女,起了凶心,不久便要亲来寻访。仇敌人多势盛,内有些能手,都是极恶穷凶之辈,二妹报仇之事甚是艰难,一发不中,仇报不成,还有性命之忧。加以老母年高,好些顾虑,必须寒松师伯出手相助方可如愿。难得他老人家恰在此时回山,虽有两分指望,但他脾气古怪,一次求他不允,再休开口。但他最爱门人,轻易不收,一入他门便比父子还亲。听今日口气,对你尤为契重。只肯不辞辛苦艰难向其强求,十九有望。你意如何,能助二妹成此孝道么?”
  元礽闻言,立把黑女前言说了出来,一面满口应诺,力任其难,死也无悔。秦瑛见他慷慨激昂,似颇感动,笑道:“徐师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这位老人家脾气多么古怪,不以至诚强毅感动,休想得他应诺。有时所出难题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师弟为人甚好,也为四妹几句戏言,请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应,嗣后自觉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远。何况你伤还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伤愈再说吧。”黑孩儿道:“非我性急,这位老人家平日游戏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说走就走,谁也寻他不见。如能求他传授本领更妙,不乘徐师弟伤愈以前先与说定,以便相机行事,万一突然走去,何处寻找?”话未说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敌人粉身碎骨,也须与之一拼,死为厉鬼,终报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礽对秦瑛虽是爱极,因见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门至契,非特近水楼台,求婚容易。便论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样也都胜过自己,每一转念及此,心便发酸。及听黑孩儿之言,得知受伤时节心上人守护在侧,寸步不离,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尽心医治,越觉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尤妙是杜良与她情意不投,再以此报仇大事来相委托,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见己闻言未答,黑孩儿便在旁插口,回头答完了话,目光又转向自己脸上,妙目红晕,澄波欲活,知是亲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说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听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所受只是一点寻常苦难,有什相干?二妹大义纯孝,至性天生,虽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养无人,如何可以轻易离开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见恩师之后,定必竭诚苦求,无论如何也须办到。事若不济,我必以死继之。非我轻视二妹,实为伯母年高,关系太重之故。”
  元礽还待往下说时,忽见秦瑛妙目含瞋,微愠道:“我关系太重,你累世单传,门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样么?同是孤独,如何就能够为我犯险,深入虎穴呢?”元礽满拟方才那番话必可讨好,不料对方这等回覆,闻言甚窘,无词可答,面上一红,吞吐答道:“我虽门衰柞薄,但我是父母双亡,无什顾虑。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贼道毒手了么?”秦瑛气道:“此话越发不通!莫非我救人,是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这样我成什么人呢?”
  元礽见她满面娇嗔,疑心话不投机引起误会,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红颈粗,通身出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听床侧有人插口道:“我说你不听好话,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这二姊是好对付的么?”元礽见是黑女,不知何时走来,身后面小燕也端了一个大木盘由外走进,闻言更窘。黑女又转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师兄伤有多重,看他被你几句话急成这个样儿,脸都红了。”
  秦瑛忽改笑容,对元礽道:“徐师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虽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险却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虽比我强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能以此去谋功名,常受人欺。好几房的香烟仗你一人接续,先与贼道对敌已嫌冒失,如何为我犯此奇险,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于心怎安呢?”
  元礽闻言,才知她并未见怪,又见她薄怒方收,轻颦乍敛,瓠犀微露,笑语嫣然,词意之间分外亲切,隐蕴着无限深情。先还在想心上人刚得相见便要分别,此去伤愈以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天幸,万不料相待如此亲切,至少也把自己当作骨肉之交。自来美人恩情最难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极,忙道:“本来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义相规,我也无什话说,且等见过师父再图报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闻黑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人向不喜帮男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偏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真气人!”
  元礽心中一动,暗忖:“黑女先颇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态,细详他兄妹先后语意,莫非良友关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虽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多年薪胆,亲仇未报,仇敌又极厉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近身。听那口气,虽想得人为助,但却不愿以身许人为饵,或受怯敌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会疏远,想必也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势,黑女不令先说,实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隐瞒恩深义重的心上人,才照实说出,听她适才口气,似已见怪。因黑女走来说自己伤重不应受急方始改口,话虽温和亲切,预兆似乎不好,否则黑女不会说出这样话来。二女至交,性情言动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该口快,未听黑女叮嘱,万一真是一段极美满的姻缘,为了出言不慎断送,岂非终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无趣味。”不由又生疑虑。偶一抬头,见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拢杯盘碗筷酒菜之类,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着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无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并不一定,一个料错便召奇耻大辱,不特事更无望,还要见弃师门,连眼前一些同门好友也全失去,休说求教,连意思也不敢露出一点,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诸侠中最为灵慧机警,早看出他面上阴晴不定,时喜时忧。回顾无人在侧,悄声说道:“徐二哥,你以后还信我话么?”元礽觉有指望,立时乘机低声答道:“我与大哥、四妹已成患难骨肉之交,况又同门之谊。四妹冰雪聪明,女中英侠,如有指教,焉有不听之理?”黑女面上似现喜容道:“你倒会恭维人。我别的虽不如人,鬼聪明还有。以后有什疑难之事,只要寻我,多少我代你出点主意。自来言多必失,事贵力行。你先养伤,将来再说。”
  说时,秦瑛已将酒菜放在一个小长方条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两方,黑孩儿独坐对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边喂与他吃。分坐时黑女先把下首占去,秦瑛坐处正在元礽头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拣菜与徐师兄吃,恰正顺手。小燕少时去端热菜,一人忙不过来。你我难道还有世俗女流之见么?”
  秦瑛平日与一班男女英侠常共出入往还,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随便,人也自然庄重,另有一种英仪令人生敬。自将元礽救醒以后,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一面觉着对方志诚端谨,儒雅温文,又是将来助自己报仇的好帮手,心虽重视,相待也更关切,只不愿与他亲近,仿佛有什嫌疑,防别人笑话神气。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对于男子并无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闻言面上微微一红,想不答应,又觉自己常笑别人喜作儿女之态,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礽时还曾亲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时怎倒避嫌起来?黑女口舌犀利,岂不遭她嘲笑?答应心又不愿,微一迟疑,见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强,不愿示弱,故作从容,用筷拣了一点菜,刚一回顾,发现元礽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对,方想问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请客,怎连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烦厌,我来代劳如何?”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礽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不禁有气,秀目微瞋,正要发作,忽见元礽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过对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门分上不肯发作,表面婉拒,心实鄙薄,又见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应失检,致遭玉人轻视,以后不知能否再与相见。黑孩儿已走将过来代为按摩,想起此人义侠热心,将来多半能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宽,方要称谢。黑孩儿道:“师弟少说话,此时最好静养,等止了痛再说。”元礽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爱说话,倒要好办多呢。”黑孩儿把怪眼一翻道:“你还不是爱多口么?”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远远铁杖点地之声丁丁乱响,由远而近,从山脚下传来。黑女笑对元礽道:“你师兄香谷子来,你就该走了。我说的话不要忘记。”小燕方说:“我请小姐去。”声音已然临近。黑孩儿惊道:“谷兄来得这急,难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语声才住,一条人影已由窗前闪过,跟着丁丁丁接连三响,人便进了屋内。秦瑛恰也走进,与小燕两下一撞,几乎撞个满怀。
  元礽见来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龙庙中所遇瘸腿聋子胡强,身穿衣服虽仍破旧,面上精神足满,身子笔挺,行动也极轻快,左手握着一根铁杖,只左脚走路时微闻响声,一点也看不出残废神气,与昔年所见迥不相同。又见心上人随同走进,正想招呼,众人已然见面,说笑起来。
  先是香谷子进门,未及开口,回顾秦瑛走进,哈哈大笑道:“你们在此快乐,也不请我吃一杯?”秦瑛笑道:“我们走时,师兄正与二师伯说话,不是朝你使眼色么?”香谷子笑道:“这个不算真心请客,何不明言?师父也无不允之理。何况他老人家对于二妹甚是看重,走后还在夸奖。既然来了,我先捡点现成便宜,改日须要二妹请客才算。”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请你吃一百顿均可,罚却不认。她实是初见二师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礼。你没见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秦瑛接口笑道:“谷兄不必再说,四妹也不要帮我。根本不是请客,只为令师弟来到寒舍,连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几样粗菜,请王大哥与四妹作陪,小饮几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气,伤又复发,致成虚邀。多余这份杯筷便是为他备的,暂请补缺,等他伤愈,再同奉请如何?”香谷子笑指黑女道:“你这黑丫头专门闹鬼,还是二妹心实,不说假话。”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领,当时把令师弟伤治好,起来同饮,省得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我明日破例做点菜,请你们一个书呆,一个残废如何?”秦瑛也问:“昨日你看徐兄伤势,曾说只过一个对时,虽不能当时治愈,下床行动当可办到。今日因听二师伯来,心想即可治愈。请你费点事,省他受罪如何?”香谷子道:“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常言无功不受禄,先将他医好再吃如何?”秦瑛道:“毕竟香谷兄手法比我们高得多,可惜他受伤时没处寻你,必须急救,只得由我效劳,否则也许早好了。”
  香谷子道:“这个不然。徐师弟伤势我已看过,就并头由我医冶,也不过稍减痛苦,能稍起坐而已。总算他运气还好,师父恰在此时回庙。你们走后,谈了一阵,便命我拿了他的伤药,并还传我治法,来此医治。说是他伤还不算重,事前得了师父传授,又知用功,不过气血震散,虽经二妹理顺,尚有残余不曾复原,不免几日痛苦。只要筋脉脏腑全未受伤,按照师父所说,立时可以下床行动,少时再由我背去,经师父亲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来也不忙此一时,只为师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后才走,不料刚一到家便有老友寻来,发生事故,至多只有半个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敌人竟敢来我仙都山中伤人寻事,伤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我看他口内不说,心中定必生气,为此将师弟早日治愈,就便传他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心法,故此令我来接,以免由人抬往,长路跋涉,身子摇动,又多吃亏,否则师父刚回,就便二妹存心请客,也只好失陪了。”
  黑女笑道:“人说香谷兄足智多谋,实则未必。既是这样,准能将伤治好,乐得和我打赌,吃一顿舒服酒,岂不也好?”香谷子笑道:“休看你平日厌恶男子,请我是大人情,实则我二妹恨你矫情。你真请客,我还不定领不领呢。”黑女气道:“难为你还是一个哥哥,说话这等气人!我不请你便罢,做好菜你敢不来,不和你这残废拼命才怪!”黑孩儿忙拦道:“妹妹,你对香谷兄近来说话大无礼貌。治伤要紧,说这些闲话作什?请香谷兄赶快下手,将徐师弟的伤治好,起来大家畅饮,岂不痛快得多?”说时,香谷子已往榻前走去。
  元礽因众人说笑争论,身卧榻上,未便开口,见香谷子走来,连忙笑道:“以前不知师兄隐秘行藏,只当守庙之人,多有失礼,幸恕无知之罪。”香谷子笑道:“师弟无须如此。愚兄平日清苦,性又贪杯,全仗你常时周济,才得痛饮了好几次,我还未向你道谢。是我奉命隐瞒,监察你的言行动作,怎能怪你失礼?自己弟兄无须客套,你伤甚重,治时最忌妄动心气,但我知你心绪必乱。此是急救之法,为求速愈,又须受点苦痛,也非所宜。我这治法与二妹不同,到时稍微疏忽,自己不知能调匀真气,老来便是隐患。为此我先点了你的睡穴,使你失去知觉,索性由我按照师传,一人下手倒好。”
  元礽未及答话,觉着右胁下被点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一会醒转,耳听秦瑛、黑孩儿同声笑道:“这就好了!果然连小燕热菜的时候都不差分毫。”睁眼一看,二人正在榻前,目注自己说笑。香谷子正和黑女同立窗前,向外眺望,互相指点低语,似在商计什事,方想道谢。秦瑛笑道:“徐师兄,你伤势已快痊愈,行动无妨了,请起来同饮吧。”元礽闻言大喜,试一欠身,果然痛楚若失,刚刚下床,略微整理衣服,待要分别致谢,忽见香谷子面容骤变,低语道:“我方才没有看错,果然是他!待我迎上前去,省得惊扰旁人。”拿了铁杖要走。黑孩儿、秦瑛已抢上前,互相低语了两句,秦瑛意欲同行,被香谷子和黑女一齐止住。
  元礽不知底细,见二女并肩临窗外望,又不便上前询问,方自迟疑,黑女忽然回头招手道:“徐师兄,你到这里来,与我们同看。就你伤势初愈不便出手,也可认清师兄的仇人形貌,日后狭路相逢,好有准备。”元礽闻言大惊,连忙赶过。秦瑛只回头笑了一笑,微一点首,并未闪避。元礽见她一笑嫣然,丰神独绝,越发爱极。素性谨厚,不敢凑向前去,只得闪向旁窗,伸手要推开窗户,以便观望。黑女又道:“你到这里来看不是一样?窗外面没有树木,你没看清敌人,反被敌人看去,岂不冤枉?”说时又朝秦瑛微一努嘴,意似令与心上人并肩同看。
  元礽会意,但恐触怒,微一迟疑,黑女面带愠色,只得依言走过。目光到处,瞥见香谷子一人,正由后面往山板下绕去,仍和以前初遇时差不许多,神态甚是从容,黑孩儿却不知何往。同时山坡下面有一身材瘦小的和尚,身背一大黑木鱼,看去分量甚重,似是铁质,也正缓步往上走来。
  那山坡就在秦家房外,只隔一道花篱,由半坡起,地势均甚平坦,对面还有一道溪流,接了上流头的瀑布,顺着山坡曲折蜿蜒而下,归向坡下溪涧之中,水势甚是迅急。这时香谷子已到溪边柳荫之下,仍用铁杖点地,发出丁丁之声。明见前面来人,竟如未觉,快要将坡走完,绕向元礽所立的后窗外,两下相隔约有五六丈远近。因秦家房舍建在坡崖高处,书房倒建,上下路径分有前后两条,香谷子又是故意由前门曲路沿着秦家房舍往下绕去,由高望下看得逼真。
  香谷子绕到后窗外面平坡,和尚也自迎面走来,相隔还在两丈左右,和尚便把身后大木鱼,连同三四尺长大酒杯粗一根磐槌同放地下,然后空手向前,打一间讯,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与胡居士一别七年,竟会在此相遇。适才途中有人对我说起,我还不信,不料果是。居士可还记得起贫僧么?”这一临近,才看出那和尚形如未成年的幼童,生得瘦小枯干,除两目特大,凶光闪闪而外,面如黄蜡,和陈死人差不许多,所穿僧袍偏甚长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神态甚是可笑。
  香谷子也哈哈大笑,态度异常镇静,似抱着玩笑姿态,将手往外一摆,笑道:“贼和尚不须废话!当初放你逃生,原为爱惜你的那一身武功,人又豪爽,未犯淫过,平素独往独来,与寻常鼠窃狗偷不同,方始饶你一命。先听说你居然守信,这些年来未犯旧恶,以为你受我教训,已然改邪归正。去年才听人说,你是为了昔年丢人太大,在报仇以前决不出头,并非真个悔过,能守清规。我知你早晚必要寻我,难得今日在此相遇,就便了断这场公案也好。有什来意只管实说,不必装模作样做这鬼相。”
  和尚突把凶睛怒瞪,厉声喝道:“姓胡的少发狂言!今非昔比,我这人向例不说假话。实不相瞒,当年你我武功不相上下,你那得胜,半由心计灵巧,并非真能胜我,第二年我正昼夜用功,忽听人说你已得了柴寒松的真传。自知仇报不成,只心还未死而已。前年又听人说你也遭了仇敌暗算断去一脚。我那轻功你所深知,何况加上这多年的苦练,经此一来才有了指望。今日特地寻你,便为欺你残废而来。还有当初你虽让我,今日我如得胜,却不容你活命!只念以前承让之情,事先打个招呼,省你死后冤魂不散,说是死得冤。山坡上这户人家是你何人,也须明言,如若无干,还可活命,否则我素来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他有本领,可速出场与我一会。如是你的朋友,知我厉害,藏头隐迹,被我查出,那时鸡犬不留,休怪我狠!”
  元礽在窗内方自有气,忽听秦瑛娇嗔道:“该死贼和尚,死在眼前,还敢逞强!”元礽闻声回顾,见身侧只秦瑛一人,满面怒容,黑女已不知何往。方要答话,忽听坡上有人喝骂道:“贼和尚,你做梦呢!”忙往窗外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黑孩儿已在凶僧面前出现。凶僧好似吃了一惊,刚刚纵向一旁。香谷子正拦黑孩儿,不令动手,黑孩儿怒道:“这秃贼太已该死!我便是那屋中主人。他不吹大气,我也不会出手。我知你的脾气,照例不用人帮忙,我自然不会上来助阵,无如秃贼猖狂太甚,我定要看看他的轻功有什鬼门鬼道,敢于如此的凶狂,不可一世。看你面上,事仍由你二人自了,决不要他的命,顶多留点记号,以便他少时投畜生道中变猫变狗,好再寻你报仇。”话未说完,凶僧已纵回原处,戟指狞笑道:“你便是那黑孩儿么?前夜无故逞能,伤我徒弟法空。正要寻你报仇,你恰自来送死,今日教你知道罗汉爷的厉害。”说罢,劈空便是一掌。
  黑孩儿自从凶僧纵回,双目便注定在他身上,一见掌到,左手往前一挡,右手当胸横推出去。这时,两下相隔约有七八尺远近,都是凌空虚打,谁也打不到谁身上,可是掌风呼呼,又劲又急。接连几掌过去,凶僧看出对方劈空掌法和内家劲功都有极高造诣,功力似比自己还要精纯,照此打法,不特难占上风,微一疏忽,反为所伤。又听香谷子在旁连声呼喊黑孩儿停手,让他上前,猛生一计,厉声喝道:“黑贼且慢!”说罢,人便纵出圈去。原意自己多年苦练的轻功和那一双铁袖,无人能敌,内家气功既不能胜,莫如和敌人说明,表面装大方,任其两打一,然后乘隙暗下毒手,把出人意外的独门铁袖施展出来,去制仇敌死命。只要打倒一个,便可少去许多顾忌,并报前仇。满拟身法轻快,在江湖上号称第一,稍一缓势便可乘机准备。不料黑孩儿比他更快,身刚落地,便听身后呼的一声,知道敌人掌法厉害,暗道“不好”,恐被打中,就着脚尖着地身子一偏,一个“风卷残花”的解数,接连两个翻滚,往侧面溪边纵去。
  黑孩儿也跟踪赶到,笑骂道:“秃贼莫慌,我逗你玩的。我要把你打死,胡二哥问我要人,拿什交代?”凶僧自觉成名多年,受此戏侮,自觉难堪,不由恼羞成怒。素性阴险,先不发作,强忍气忿冷笑道:“小贼休狂!实对你说,你罗汉爷不特报仇心盛,并还有事。此来本为寻姓胡的算那昔年旧日账,巧遇你这小贼,也有伤我爱徒之仇,正好一举两便。不过这等打法,彼此功力相当,结果恐怕谁也伤谁不了,令人难耐。不如你们两个一齐上前,凭着我这一身轻功,一双铁掌,双方拼一死活。此时胜则为强,决不说你们两打一,你看如何?”
  黑孩儿见他人虽瘦小,所穿僧袍又肥又大,适才连纵带翻,身法绝快,宛如一个大蝴蝶回翔飞舞,衣角袍袖都是平的,知道练有极好轻功。因和香谷子仇恨更深,欺其残废,意图乘隙伤人,心中好笑,且不说破,笑骂道:“我当秃贼有什屁放,原来是想拼命么?你连我都打不过,何况胡二哥?我弟兄向不以多为胜,本为你口发狂言,我才出手。你只打得我过,我不必说,便胡二哥也甘拜下风如何?”
  凶僧正要答话,只听玱的一声,人影一闪,香谷子已到了面前,伸手一挡,便将黑孩儿拦住道:“大弟不值与这秃贼多口。如不依他,就你不肯取他狗命,也必当我弟兄用车轮战法取巧。还是由我上前为世除害,免他说嘴,你又费事。”黑孩儿知道香谷子虽然少了一只脚,曾得师门真传,加上近年苦练之功,料无妨害。但以敌人身法过于轻快,终不放心,便拿话点他道:“二哥,你一上前,我就没戏唱了。可笑秃贼自恃学了一点轻功,便想欺人暗算,还说是以一敌二。如和我打,还能多玩些时,偏要和你对敌,岂不死得更快么?”凶僧怒喝道:“双方动手各凭本领,今日强存弱亡,说便宜活有什用处?”说罢便要动手。香谷子笑道:“无知秃贼,这样忙着找死作什?我手脚不大利落,你又爱连迸带跳卖弄轻功。这里树多,又是临水,你一个施展不开,还当我有心取巧。还是到当中空地上去,你跳点样儿与我看看如何?”说罢回身,仍拄着铁杖,一颠一拐从容往前走去,一点不带着防备神气。
  凶僧虽然恨毒,见对方如此神情,倒也不好意思由后面下手暗算,一面缓步相随,相隔丈许,等香谷子刚一停步,快要回身,猛生毒计,冷不防将双足一点,一边口中喝道:“就在这里也好!”那和尚“照打”二字还未出口,人早飞身纵起,双掌齐发,凌空下击,照准香谷子后心打去。凶僧全身劲力一起运在双手之上,又是先后相继发出,满拟这等手法,敌人不论有无防备均难招架,非受重伤不可。眼看掌风快要打中敌人身上,一举成功,不料香谷子自从昔年受人暗算以后,自知江湖上仇敌太多,早晚有人寻来,连下三年苦功,把师门七字心法加功勤习,专能以实化虚,以静制动,表面行若无事,实则早有准备。
  凶僧这里劈空掌刚刚打出,猛瞥见人影一晃,敌人就着铁杖拄地之势,已转风车一般连身旋转过来,左手往上一挥,立觉有一股极大的劲力,随着掌风,呼的一声横扫上来。因是左掌先发,用力太大,存心凶狡,去势又猛,万没料到敌人这等厉害。这一翻身,左掌劈空,双方错过,右掌不及收势,敌人掌风恰扫在右腕之上,宛如中了千百斤重一下重击,又是横劲,骤不及防,右腕立断。总算武功精纯,身轻如燕,一个“鹞子翻身”,就势往左仰翻出去两丈远近,百忙中回顾敌人,仍站原处,井未追来。右腕连筋带骨一齐被人斫断,奇痛欲裂,先前又不该把全身真力运向手上,受伤时往回一收,伤处筋脉受了真力强压,加倍痛苦。虽未出声,痛得热汗直流,几要晕倒,仇敌又是两人,这等情势,如何还能再打?正自咬牙忍受,不知如何是好,黑孩儿忽然飞纵过来。
  凶僧当他想动手,知道凶多吉少,又惊又急,颤声问道:“你,你……”黑孩儿笑道:“无耻秃贼,怎这等没出息?你不是还要和两个打么?早对你说胡二哥比我还要难惹,和他动手,你就快见阎老五去了。你偏不信,看是如何?此时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不过我想你是来寻胡二哥的,与我没有关系,本应由他打发你回老家才对。却不知你是这等脓包,以为口发狂言必有实学,不合手痒,和你比划了几下,虽然未分胜败,终是两人和你动手。你如愿死,仍由胡二哥和你动手,自无话说。如若惜命贪生,你只认输低服,我也给你几年期限,不论你约人,或是练好本领寻我报仇,俱都听便,你意如何?”
  凶僧乘机答道:“我并非怕死贪生,只为费了多年苦功,练就独门功夫,不曾施展,一时疏忽,反为仇敌所伤,心实不甘。你们如若有种,不消多年,只给我半年期限,西陵寨本年中秋大开英雄会,请南北各省、水陆两路英雄武师,以武会友,并为老寨主贺寿。我与他们无甚交情,一向独往独来,本不想凑这热闹。你们如若前去,到时便在当地相见。身后木鱼是我多年符记,一旦失落,我便无法见人,情愿留在这里,以为凭信。你们如若胆小怕事,我此时右腕已断,臂骨粉碎,万难动武,杀剐听便。”
  说时,香谷子也走了过来,本不以黑孩儿之言为然,及听到未两句西陵寨比武之言,便朝黑孩儿看了一眼,插口笑道:“当初放你,原爱惜你这身武功,谁知凶心不改,本性难移。报仇无妨,连我相亲识友都要斩尽杀绝,似此凶毒,已无人理。你又欺我残废,猛下毒手,行为险诈,我才想为世人除害。本不容你活命,既你练就武功,不曾施展,死不甘心,姑且容你多活半年,还不快滚!”凶僧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受辱,只得答声:“行再相见。”忍痛回身便走。
  黑孩儿过去将所留木鱼磐槌拾起一看,全是纯钢所制,少说也在二百斤以上。凶僧终年背在身上,步履那等轻快,武功也实惊人。再看凶僧,已然走下坡去,正在立定回顾,似有什话要说,不便出口神气,便大喝道:“你这讨饭家伙,谁耐烦带它赴会。你还是拿了走吧。”说时,便将磐槌插向木鱼口内,一同扔了下去。
  黑孩儿此举,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二三百斤重的铁木鱼和抛球一般,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往下坠落。因本不想伤他,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许远近,以防激溅起来的石土将其打伤。哪知凶僧好胜,武功也实高强,一见铁木鱼凌空下坠,不但不曾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大喝一声“多谢”,单臂往上一举,左手一伸,一把捞住木鱼的柄,就着下沉之势往后一拖,身子往侧一闪,脚站地,连人带木鱼悠将起来,转了一个大圆圈,那么沉重的铁木鱼竟被接去,虽用巧劲,这等神力也实罕见。坡上众人虽是仇敌,也由不得互相暗赞。
  凶僧将铁木鱼接到之后,立即坐地,由木鱼口内取出一口尺许长的小刀,脱下僧袍,那本来枯瘦如铁的右膀,受伤之处已肿胀出半寸多高一圈。凶僧又由怀内取出一包伤药,然后猛起左手,一刀朝右腕斫去,当时连腕斩断,紫血直流。黑孩儿平日最喜硬汉,见他挥刀断臂,虽然疼得面容惨变,一声不哼,也颇同情,怜他就剩一只左手,不便包扎,方想纵身相助。凶僧早抓了一把伤药,往那断处一按,随手扯了一块衣角,胡乱一裹,未容黑孩儿开口,厉声向上喝道:“蒙你相让,终须留个押头!”随说,手扬处,血淋淋一条断臂早往上面飞来。
  香谷子知他仇恨越深,无法化解,这等凶横,也自有气,抢前喝道:“你这押头拿不回去,你没法赎这当了!”话未说完,手已先发,一劈空掌往前打去。掌风到处,那条断臂已快飞到坡上,立被打落,箭也似急往下飞坠,正打中在铁木鱼上。去势猛急,香谷子又是存心警戒,用了全力,那条断臂固成了粉碎,血肉纷飞,便是铁木鱼,也被打陷了寸许深一片缺凹,残血碎肉溅了凶僧一脸。这才知道仇敌本领比他要高得多,中秋之约也是徒劳,长叹了一声,将脚一蹬,背起木鱼,起身便走。
  黑孩儿知那凶僧业已心死气馁,便同香谷子回转。众人见面,秦瑛笑问道:“那木鱼看去甚重,可是实心的么?”黑孩儿道:“谁说不是?少说有二百多斤。这秃贼功夫真好,人也硬气,可惜人太凶恶,否则我真不想伤他。”香谷子道:“起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心思?一时爱才,差点留下大害。此贼多年不见,竟练就了这好轻功,并把武当派的铁袖子学去。如非我近年遵奉师命肯下苦功,你恰和他先动手,他两次纵退被我看出来历,他又阴险,上来便下毒手暗算,以致弄巧成拙,不等施为便被打伤。要是事前不知,他再稍微把稳一点,我虽不致便遭毒手,要想除他还真不易。我和他昔年交手两次,深知此贼出手又黑又快,准备一掌将他打死除害,不料只断一臂。敌人已受重伤,不应斩尽杀绝,留下又是祸害。你那么一说,我还为难,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贼英雄会庆寿之事,真乃一举两便,再好没有。这才决意放他多活半年,否则我们只在江南走动,我更不离此山,虽然事隔半年,日后也许得信,到底早日得知,好作一个准备。还有二妹的事可对徐师弟说了么?”
  元礽先和秦瑛并肩而立,虽然不曾依傍,不时偷觑玉容,微闻芗泽,偶然二目相对,也无愠色,反倒指点战场,互相问答,笑语温和,音声柔婉,越发心醉神移,甘为情死,闻言方要答话。黑女忽立秦瑛身后,朝元礽使一眼色,抢前答道:“早说过了。”元礽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便未开口。香谷子道:“时已不早,我们吃完走吧。”秦瑛随唤小燕热菜,延众人座。黑女笑道:“自来好事多磨,连我们吃两杯酒都有波折。先是徐师兄伤痛,跟着又是秃贼惹厌。总算我拿定主意,到底吃成了功,不然好好一场盛会,要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误,那才觉得万分可惜呢。”元礽方觉言中别有寓意,秦瑛竟似不曾理会,接口笑道:“到底是要差些,内有两样就不好吃了。”黑女道:“你哪知道,我这人要做什事,多难也要成功。那两样炖菜,本是热得回数越多越好吃,炒的菜小燕准备得多,已然重炒。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倒添了一样美味。下余全是下酒凉菜,本不须热,结局还是照我心意,尽善尽美。但盼二姊的事也这样圆满就好了。我还忘了问香谷兄秃贼的来历呢。”
  香谷子道:“此贼年纪比我大得多,天生异禀,力大无穷,又肯下苦。昔年本是吵贼林空了的门下,因他肯下苦功,本领委实不弱。只是不肯归正,手黑心凶,以吵贼那等恶人,尚且中道将他逐出门外,其人可想而知。他的外号甚多,昔年与之相遇,正以铁鱼罗汉之名纵横齐鲁一带,除练就铁掌钢拳而外,更有两件拿手暗器,号称七步追魂,回头夺命。我占上风,也是机缘凑巧,他又骄敌,所以心中恨毒,势不两立。此贼人虽可恶,却极硬气,自从暗器被我破去,永不再用。如非本性难移,适才对他也不会下那杀手了。”黑女冷笑道:“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该杀的不杀,该放的不放。此贼既来拼命,不胜即死。他如得胜,能容你们活命么?”秦瑛道:“这两位仁兄本就手狠,你还这等说法。我想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宽厚些好。”香谷子道:“二妹女中丈夫,平日除恶如同剪草,怎今日这等温和起来?”秦瑛微笑未答。
  元礽先还拘谨,入席以后,见大家恣意饮啖,谈笑风生,一点不拘形迹,意中人虽然容止闲雅,不似黑女那么言笑无忌,但也不作儿女于态。知道这些少年英侠嫌厌酸腐,加以几杯酒下肚,壮了胆气,也就随同说笑起来。
  秦瑛笑道:“四妹平日最厌酸丁,须知酸秀才虽觉得讨厌,真有学养的人,自有一种儒雅安详的气度。我们良朋相聚,抵掌雄谈,脱略形骸,固是快事。如若停琴舞剑之后,继以诗酒清谈,愿言永昼,又何尝不是人生一乐?总之人贵率真,纯任自然,既不必强附风雅,更不可故示狂放。杜师弟人品武功样样都好,只是心刚好胜,心又不定。他嫌胡、王两兄举止豪快,滑稽玩世。自己明明带着一身世家气息,偏要矫揉造作,当时闹得不三不四,劝他又喜强辩。即以这次而论,我们几人情同骨肉,理应无话不谈。那日原和大哥、四妹闲商未来,与他无干。始而锐身急难,百死不辞,他本领与我相同,他能往我也能往,戴天之仇委诸外人,听其送死,自身反作旁观,何以为人?此语已不近情,跟着又说老母在堂,弟妹幼弱,要托我们照应,不问所说是何用意,也都教人难耐。我稍微责以大义,因知他的性情,措词也颇审慎,由此负气便不登门,你说有多可笑?实不相瞒,我十年薪胆,誓欲手刃亲仇,不论师长良友,仗义拔刀,均领盛情,生死衔感。但要使我置身事外,只由外人代劳,即便手到成功,我也抱恨终天。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为此受害,我非但不领情,还当他躁妄无知,终身不与相见,休怪我不知好歹。”
  元礽听出弦外之音似在点醒自己,不令轻举妄动,想要表示两句。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插口说道:“二妹说得对。你还怪我不应那么厌恶男子,以杜三哥那样人尚有好些虚假,何况庸流。我早觉出他人品家世,文才武功虽还不差,若论心性,实非上品。他说我自己丑陋所以偏激,却不思他处处暗用心计卖弄聪明,骨肉之交岂应如此?单那一身少爷脾气便与难处。不过哥哥最爱朋友,一与订交,遇事容忍维护,又有同门之谊,大家常在一起,习惯自然而已。”随又转对安坐在一旁的元礽道:“徐师兄,你休过意。男子十九自私,除我哥哥和香谷兄,真没遇见什么好的。就他两人,也因生具异相又带残疾之故。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样风度翩翩,尚自难说。人多自私,男子尤甚,想我说他一个好字,真不容易呢。”香谷子道:“黑姑娘少吹大气,你看我徐师弟好不好呢?”
  黑女方说:“现在难说,将来看他自己为人如何。”忽听空中嘘的一声,好似一枝响箭破空之音,黑孩儿忙即摇手,令众噤声,飞纵出去,一会回转,匆匆说道:“那话儿居然寻上门来了。四妹可陪二妹在此,虽然无事,仍须留意,我们走吧。”香谷子闻言笑道:“这些无知鼠辈真叫作死!你可知道,方才你和二妹刚走,三师叔也来了么?”元礽见众人闻言全都面带惊喜,黑女又问:“你这残废,怎不早说?”香谷子道:“你还不知道,三师叔还是徐师弟的老长亲,因听师父说过他少年有志,心性诚厚,只是一脉单传,大为怜爱。本想命我当时来接,因有约会,约在此时回庙,我才抽空来此送一喜信。三师叔说徐师弟只要果如师父所言,还想把他大虚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传授给他呢。我想他如肯传,便有了八九成把握,所以才问二妹的事与他说过没有。三师叔的脾气比师父还要护犊,自从何、梁二门人相继惨死,已不再收徒弟。这样人品,加上亲戚之谊,这还有什说的?”
  元礽闻言,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心虽暗喜,守着黑女之诫,不敢多言,方想询问三师叔姓名,香谷子己在催走,只得随同作别,辞了二女往外走去。走出不远,香谷子便要背他,元礽固辞不允,知道伤势未愈,不宜跋涉,香谷子又说事出师命,必须遵行,连黑孩儿都未能代劳,只得谢罪上背。山路环着秦家房舍,三次回顾,二女均在窗前眺望,心虽恋恋难舍,恐其生疑,不敢再回头去老看。香谷子虽然一脚已残,走起路来,依然步履如飞。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所行又是僻径,空山寂寂,繁花自开,斜阳返照,四无人踪。路上谈起,元礽才知天门三老,头一位梅花老人梅隐君;师父行二;三师叔石云子,除内外武功剑术之外,更练有几种绝技,乃是自己祖母的胞兄。三老年纪均在百岁以上,从小便得异人传授。到十六八岁上,因三老之师竹老翁往南疆野人山采药,一去不归。南疆深山之中所产肉桂古树,最大的往往十抱以上。这类药中圣品奇香浓郁,照例树下多有毒蛇大蟒野兽之类盘据,其行如风,采药的人遇上便无生理。可是这类树皮价值连城,发现一株立成巨富。采药的人得信以后,立时结帮同往,先以重资厚赏,招集上千百山人,算准蛇蟒恶兽每日离树饮水求食晒阳的空隙偷偷赶去,把预先特制长达数百丈的蔑缆藤索将树上半绑紧,再以水磨功夫,挑选惯于爬山,跑得极快的壮汉,各持利斧,往近根处奋力砍上几下,再照预先相好的退路四散飞逃。一面分人去斫旁枝,日子一多,枝叶去尽,树身斫得也差不多,然后令两男子登高眺望,等蛇兽他出,以数百人之力拉紧长索,将树攀倒,拖了就走。这时蛇兽定必警觉来追,事前在蛇的来路上,本设有窝弓毒箭、绷弩刺矛之类埋伏,高处山头并还伏有胆大身轻的山人,蛇兽一到,纷纷呐喊,矢石刀矛,乱掷如雨,沿途弓弩矛刺也发动绷簧,由两崖地底三面攒射。无奈这类蛇蟒大约面盆粗细,其长数丈,目光如电,口喷毒气,行动神速,灵警非常。即便将其杀死,人也不知要伤多少,最厉害是入伏中毒以后凶威暴发,状类疯狂,张开血盆大口,满山谷乱飞乱窜。山人一个逃避不及,一尾巴扫中,当时打成粉碎,尸骨全无,只剩一条乱糟糟的血印,贴向新被蟒尾打碎的破崖石上;迎面遇上,更不必说。性子又长,至少要奔腾跳掷上好几个时辰才得毕命。再要被它冲出埋伏,或由高处绕越过去,死人更多。总算树断以后,蛇兽毒蟒已不再留恋,结果肉桂虽然得到,人却死去不少。
  当蛇兽相搏时,万分惊险,竹老翁前数年偶游深山,无心遇见。那是一个猿形怪兽,生得比人还高,刀箭不入,皮骨比铁还坚,一纵就是十来丈高下,所有埋伏全都无用。本来不是守树恶物,因为住在树侧不远,树倒以后,被激起来的山石打上一下,因此触发凶性,上来先与追逐山人的一条毒蟒恶斗。一班药商均在远处山头筑下铁栅,外加掩蔽,四围更有火阱环绕,藏身遥望还未受害。山人一见兽蟒纠缠恶斗,声势猛烈,山呜谷应,误以为谁也不能脱身,不但逃而复回,反用毒箭毒刀,由两边崖顶上向下掷射。那蟒本已中毒,因头颈要害被仇敌扼住,不能转动闪避,蟒目又被射中,一会毒发身死。怪兽耳目灵警,却未受伤,知道人类与它为敌,本就暴怒,蟒死以前发威乱挣乱扫,又被蟒尾打伤一臂,越发恨毒。蟒死脱身,立即纵向山人丛中扑去。山人只管四散奔逃,无如怪兽动作如飞,力大无穷,只被追上,捞在手中一撕便裂成两片。
  正在残杀之间,竹老翁恰巧赶到,仗义拔刀,只凭手中一支纯钢打就的怀杖和一身武功,与怪兽斗只两三个照面,便用铁杖点中怪兽哑穴。因怪兽手长力大,如非身法轻灵,也几乎被它抓住,结果用山人毒箭刺中兽目,方始除去一害。药商、山人自把他奉若天神,请往寨墟中强留了三日,送他不少金银,俱都未要。内一药商周玉峰,人颇豪侠,又会一点武功,最是恭敬。竹老翁也颇喜他,只不肯收为徒弟,行时不合留下住址。这次周玉峰又在深山中发现两株肉桂,深恐去采再遇什么怪兽,岂不麻烦?故而按照地址,特由云南赶来,登门求其相助。
  要知徐元礽三访意中人,苦练一手三暗器,夜斗刺客,骑马渡长江,旅邪逢凶,大破西陵寨,英雄侠女同隐名山等警奇香艳情节,请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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