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是暮秋天气,关东街上忽然来了一辆镖车。车只一辆,货也不多,镖师连下手和跑趟子的竟有七八个之多。除车上坐着两人外,余均骑着快马,一到便往东头一座最大的通商客店驰去。店伙早就得信,备好上房,因为这镖车乃北五省最有威望的武胜镖局,总镖头杨武、副总镖头朱大成本领高强,威名远震,交情又宽,自立镖局以来从未失风。因为常时往来憧关路上,店伙全都认识,一见货少人多,保镖的竟是朱大成亲自出马,料知所带必是红货,早纷纷抢上前去,请安招呼,帮同把那车上行李搬了进去。大成见店伙所备乃是一所独院上房,一排五间,东边马棚,西边还有两间厢房,地势宽旷,屋字高大,连马带人都可住在一起,院中还有两株大槐树,正是前几次住过的好地方,心甚满意,率领众人进屋坐定。
店伙沏上茶来,端来脸水,笑问:“朱爷用什酒菜?我好预备。”朱大成刚要答话,猛瞥见另一店伙由对屋持了扫帚走出,心中一动,忙问道:“此时不是上路时候,这屋客人刚走么?”店伙赔笑道:“再休提起。这五间上房,原是小店专为带有家眷的过往官府和诸位达官爷住宿之用,不料七日前来了几位客人,小的见他们气派甚大,又同着两位女客,正当客满,只空着这一个院子,他们又不计较店钱,便请了进来,因他们共是六人四马,无什行李,只内中两人各带着一个小包裹,以为是往华山烧香的客人,明天必要起身,哪知住了两天,只在屋内饮酒说笑,步门不出,好似有什约会,在此等人,因来时曾说,带有女眷,不奉呼唤不许入内,先前未作理会。到第二天晚上,店东觉着奇怪,命打更的暗中查探,隔着门缝偷看,见里面人影往来,天已深夜,还不曾睡。正想借故进去,便熄了灯,什么也未看出。第三天早上,内中一位年轻客人忽将我唤进,说他们要往灵宝访友,回来去往华山进香,本定六人同行,因一同伴生病,故此留在店中调养。等他们回来,同去华山,店钱照给,只不许惊吵病人,回来多赏酒钱,随即走去。留下那人年约三十多岁,人甚秀气,说是生病,每日只坐在房里,躺在炕上,从未请过医生,面色不好,说话也有气无力。问他什病,他只摇头,说是无药当中医,养养就好。我们因他不短店钱,柜上存着银子,也就不去管他。那客人姓沈,每日只喝一点酒和一大碗活鲤鱼的清汤,别的什么都不吃。今日午后,我进房送茶,见屋内忽然多了一人,正在谈话,沈客人好似生气神情。跟着便命预备酒菜款待来客。因在后院,地势僻静,旁边小门内住有内眷,又被客人包去,外人不会走进,如是熟客,事前必向我们询问。来客对直走进,好似走熟了一样,出问店中同事;并无一人看见,心方奇怪,跟着朱爷便派人来要上房。敝东因今日客多,虽有两间,均不合用,一想院中客人只有一位,却占了五七间房,想叫我和他商量,暂借一夜,以免得罪老客。我因人家房已包定,店钱不少,只有多给,行时又说不许惊吵,敝东只图做买卖,这话怎么和人去说?事有凑巧,他竟找了我来,才一进门,便问我道:‘我一人占了你一个院子,你们来了熟客,如无处住,不妨向我暂借,好在我那几位朝山朋友要过好几天才来呢。’我闻言自是高兴,刚跑出去告知敝东,向他道谢,他竟比我还急,立问:‘所换之房现在何处?要换无妨,但我怕吵,大小好否不拘,必须清静,否则不换。’我领他去连看了两处,都说不好。我们既然答应跑趟子达官爷,说有上房,到时没有,如何交代?他又一点不通商量,最后逼得无法,姑且把他引往后偏院小屋以内,那原是伙计们冬来值夜班和更夫打盹的地方,只有一个小炕,又黑又脏,万想不到他会中意,一到便说这地方好,当时搬了进去。寻他的那位客人已经早走,彼时店中人多杂乱,事后问人,谁也未见他走出,如非那客人生得文弱,真教人起疑心呢。”朱大成闻言,情知有异,便留了神,故意笑对店伙道:“你们也太多心,这几位明是去朝华山的上等客官,有什可疑之处?”店伙诺诺而退,自去预备酒饭不提。
店伙一走,朱大成便把随行两个副手唤至面前,低声说道:“我们这趟镖关系太大,尤其是去年总镖头不听我劝,与人结仇,这场过节至今不曾叫开。我早料到僮关路上早晚必定生事,这次一上路我便疑心,果然走出不远便接警报,虽仗着一路小心,防备周密,不曾出事,到底路还没有走一半,越往前越不好走。这里到闺乡、灵宝一带,又正是对头巢穴、势力之地。店伙说那男女客人,与前日所遇三男两女,人数正对,只多了一匹马。这姓沈的无故让房,好像早知我们要来的神气,事太可疑。今晚该班的两位弟兄必须格外小心,饭后快先睡去,半夜里起来好有精神。”内中一个外号双翅虎姓韩名福的接口道:“这怕什么!咱们弟兄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这多年几时失过风来?何况这次还有二弟你亲身护送呢。”朱大成悄声答道:“韩兄你也是老江湖,如何说出这样话来?天下能人甚多,我们不过没有碰上,平日对人周到谦和。手眼较宽罢了,真要遇上事,照样扎手。自来盛名难继,越有名望越大意不得。此时我有点眼跳,就许出事。
诸位弟兄不要走开,索性开门见山,借着承他让房为由,前往道谢,一探用意。如是对头、不必说了;如是事出无心,或是正人君子,借此交一朋友,也是好的。”随即唤来店伙,拿了名帖,前往面谢。
走到后偏院,小屋门前立定,店伙持帖入内,自在外面留神察看。那小屋窗子已破,炕在窗前,由外望内,只见炕上躺着一个身材瘦弱、文人打扮的中年人,本在闭目养神,店伙入内告知来意,说是武胜镖局镖师朱大成拜望道谢。那姓沈的答道:“我与他素昧平生,并非为他让房,何谢之有?再说我又有病气弱。你回去对他说我不敢当。病好再行回拜。话说好一些,他们这些会武的人不能得罪。”店伙只得退出。大成见那人语声微弱,面有病容,听口气并未看见自己人在窗外,不等店伙开口,打一手势,转身便走,暗忖此人神情不像是个会家,事情偏又那么可疑。回房与众商量、也识不透真假虚实,只得嘱咐众人小心,饭后各自轮值安息。
大成所保红货价值巨万。尽是珠宝翠玉之类,装在小牛皮箱内,打成一个包裹,与行李杂在一起,另外两口大皮箱放些制钱,装着金银贵重之物,抬时分量沉重,故意做出格外当心神气,可是这些行李包裹多不打开,与皮箱散放房内,外人只当皮箱贵重,绝看不出哪一包是藏有红货。大成心中有事,不敢入睡,自在里间静坐养神,事前故意把两只伪装的皮箱抬向自己房内,以便万一有事,鱼目混珠,真的红货仍听其与行李包裹一起,散放外处,表面作不经意,实则后半夜值班的均是镖局能手。另外中间屋内还有四人,均是精明强干、久跑江湖的镖局中人。
夜已三更,并无动静。外屋两人,一个便是那韩福,另一个名叫赵子明,人最机警,正和韩福谈论,说:“再过一两更次如无变故,今晚便可平安度过,只要一过阔乡,出了龙虎口那条山沟,再往前去,到处都有接应,就好得多了。”韩福冷笑一声,方欲答话,猛觉一阵风来,昏灯摇摇,当时人一迷糊,眼睁不开,仿佛要睡。等了一会,清醒过来一看,对面赵子明伏在桌上,刚刚抬起头来,因是同睡同醒,以为不过一时神倦入眠,微一闭眼,并未入睡,赵子明虽觉得自己好似睡了一会。因韩福先醒来说,也未在意。忽听得梆声起了四更,方始惊异。韩福首觉三更刚过,怎会这快便打四更?一看室中包裹行囊,仍似原样未动,又无什么警兆,同时,外问堂屋已有两人醒转,互相低声说话,决不似有什警兆神气,昏灯之下,也未去包裹行李堆中细看,后来还是赵子明见桌上灯花结成一个如意形,有指头大小,想起前事,一面剔灯,低声笑道:“我向来熬夜不乏,不知方才为何那样疲倦,竟睡了一个更次。幸亏韩兄未睡,也无什事。否则,这样值班,岂非笑话?”
韩福闻言,猛然惊觉,知道自己也必睡了一更,心中惊疑,不顾答话,忙赶过去,就着灯光细一察看,所有行李包裹都在,只短了那藏有红货的一个铺盖,当时吓得通体汗流,刚喊得一句“不好”,大成本未睡熟,也赶了出来,得知经过,都是又急又气,略微寻思,勉强把气沉住,向众说道:“这趟镖如若失风,不特我与总镖头的多年英名付于一旦,也没法赔还人家。上天下地也须寻它回来,否则如何做人!对头本领真高,就说韩、赵二兄一时疏忽,我在里面并未睡着,怎会房门未开丢了东西,我连一点声音也未听见?我看方才二兄睡得太怪,多半受人暗算失去知觉也未可知。货物已失,留此无用,莫如大家分头搜寻,也许发现一点线索。愁急无用,办事要紧。不过对头本领定必高强,遇上时不可随便动手,先用我们旗花发一信号,以便应援,然后先礼后兵,与之理论。”说罢,留下一人看家分头出外。先就残月斜照在院中察看,见前窗留有水湿痕迹,柳树桠上放着一个铺盖卷,正是失去之物,依然包得好好。忙取下来一看,内中珍宝已全数失去,里头却放着一柄黄杨木如意,雕刻甚精。大家都是久跑江湖的人,竟想不出那木如意的来历,情知有心为难,没奈何只得仍照前议,分头追赶。
刚刚纵出墙外,大成忽想起那姓沈的病人可疑,便令众人先行,重又回店,纵向后偏院,掩向小屋窗前往里一看,哪有人影在内?越知所料不差。因见室中昏灯如豆,残焰无光,炕头上有一小箱,包裹中横插着二尺来长一条,好似兵器之类,意欲人内察看,刚刚进去,走到炕前想去解那包裹,忽听身后有人说道:“我当你是个好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欺我病中力弱么?”大成已听出姓沈的口音,又急又愧,连忙闪开,残灯之下,望见对方虽仍是满脸病容,语声微弱,但那一双眼睛神光炯炯,精芒远射,一望而知是个内家能手,无奈情急心粗,没有查出底细便私人人室,偷看人家东西,不由愧悔交加,无言可答。呆了一呆,见对方目注自己,并无怒容。猛想起自己耳目何等灵警,此人由外进来,到了身后,怎会不曾警觉?并且下来时节,曾在房上回顾,并无人影,此人行动之快,从未见过。听那口气,也不是盗镖的人,当此危急之际,莫要遇见异人,一不小心失之交臂,何不老着脸皮明言相告,看他如何,再作道理。想了一想,便深施一礼,带愧说道:“明公休得见怪。实不相瞒,在下朱大成,学业不精,今晚在店中将镖失去。
在下死不足惜,无奈此事关系好些人的生命财产,敝镖局多年谨慎小心,所博微名也要失去。对头本领高强,来去无踪。一时情急无计,想起明公孤身居此养病,今日让房,事大凑巧,也许得知对头来历,意欲来此探看请教,不料明公深夜远出,越发生疑,不合冒昧人门。今见明公,才知是位正人奇士,敬祈恕其无知之罪,指点明路,感恩不尽。”
姓沈的微微一笑,便让大成同坐炕上,说道:“你这人倒还实在,不似别的镖师那等习气。你那对头甚是厉害,脾气又极古怪,去的人如胜不过他,碰他高兴时候,虽受点苦,还不妨事。一个不顺他眼,或是话不投机,休想活命。我又有病,不能同行,并且还有约会,无法分身。以我之见,关中九友以外,只有一位老前辈能够制他,日前恰在离此地五十里的铁山梁访友,听说过年才走。最妙的是这位老人家年将过百,已有多年不曾往中原一带出面,人都当他早死,出其不意,必能成功。你只能把这位老人家求了同去,立可取回原物,并为行旅除去一个大害,不是好么?”大成闻言,喜出望外,连忙拜谢,请问名号与那位老前辈的来历。姓沈的道:“我名字暂时不便奉告。老人姓石,乃当年雁山六友之一,我本来等病好也要寻他求办一事,无如上月无心中做了一件他不愿意的事,以致无颜求助。你此去真是一举两便。你那对头姓名,你到前途自然知道,此时却说不得。老人家如若问你,怎会知他踪迹?可照我所说,实言奉告,不可说句假话,不问却不要说。你人甚聪明,这位老前辈貌相清奇,一望而知。此去途中,无论遇何阻拦横逆,不可计较。见时如若不肯相助,任何折辱也须忍受。你只看他发怒骂你,越有指望,两道寿眉往上一扬,就成功了。”大成一听,那位老前辈,竟是当年威震江南,独掌开山,惊走皇四子,连败十七名铁卫士,雁山六友中的第二位老辈剑侠石铁华,已有三十余年不曾出世。自己还是幼时听父师传说,人都当他已死,或是道成仙去,不料尚在人间。如能求得此老相助,不但将镖夺回,并还可得点指教,越发心喜。
此人既与相识,真年纪必在不小,分明也是一位前辈异人,忙又跪拜称谢。姓沈的笑道:
“不须如此多礼,倒是你那同伴内有两人,所追之处正是对头去路,一个不巧,也许被他擒去。你也不必忧虑,只照我所说,天明起身,赶往铁山梁。照你脚程,到时,石老前辈正在那柳塘旁边闲坐钓鱼,或是指点几个老友的曾玄后辈武艺,还未归吃早饭,到时正是时候。他也许留你往卫家吃饭,你也无须客套。他说一句你听一句,包有好处,就这样办罢。”
大成听罢姓沈的所说老侠,便是雁山六友中的石铁华,不禁喜出望外,谢教之后,忽想起对头的姓名还未得知,忙又请问。姓沈的异人答道:“你那对头,便是隐迹已久,昔年纵横黄河两岸,号称中条三雄中的头一个,虎爪山王马天豹。此人自二、三两雄死后,虽未洗手,但久已不出走动。他那孽子马雄,几次想要重理旧业,老的因为自己拥有大片财产和数百顷山田果林,养活旧日这班徒党,足够浇裹,年纪也有七八十岁,生平结仇虽多,从未失闪,绿林中人能有这样福寿的实在太少,故不答应。谁知马雄和乃父年轻时一样,性情刚暴,有我无人,又是老马老年所生独子,从小娇惯,越发胆大任性,虽未公然打抢,但不时带了徒党出外,遇上有油水的商客,照样下手。仗着老马为人义气好交,不特旧日徒党不曾散去,有人前往投他,照旧结纳,所养能手甚多,从未失风,近年越发骄狂,公然做了旧日行当,只瞒着老马一人。其实老马也是装聋作哑,无可如何。不过他们小案子不做,每次行劫,至少也要离他所居的虎爪山五七百里以外,向不在本乡本土作案。不过这里离虎爪山才二三百里,竟会寻你晦气,以前必有过节。
来人可曾留下什么记号么?”大成说起木如意,姓沈的把眉头一皱道:“怎么此人也被小贼网罗了去?无怪适才我见那人身法异样,有点眼熟呢。既是这样,不等天明,你就走罢。如到铁山梁天还未亮,人却不要进去,以免上来见不到石老侠,吃他避去,事就难了。不过如意子轻易不伤无名之辈,你那两个同伴许不妨事了。”大成匆匆领教谢别,赶回房内,告知随行诸人务要镇静,韩、赵二人如果回来,令其留守,不要张皇,自有道理。随即结束起身,往铁山梁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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