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遐初意这等洪水,谷外一带必已一片汪洋。到后遥望,并不见有人影,只是洪流怒喧,依旧声如雷轰,震得山鸣谷应,听去惊人。正在临风四顾,忽然发现相隔不远高原之上似有一股轻烟,摇曳林表,疑是两少年家居之处。正要赶去,觉着山风吹体,湿衣已然半干。低头一看,才想起下身衣裤连鞋袜已被洪水冲去,只剩半件破碎不全的半截夹衫穿在身上,神情十分狼狈。暗忖:这等衣不蔽体的丑恶神情,连裤子都没有一条,裸着下身,如何到人家去?何况伤痛未愈,左臂酸麻,好些不便。想了想还是回到原来小村,向村民买借衣履,二次前来比较稳妥。于是查看来路途向,往回走去。谁知来时与村人同路,且谈且行,忘了远近和那崎岖难行之处;这一回走,觉出越走越难。周身伤痛,饥疲交加,一算途程,所差尚远。因由崖顶绕来,所行又非原路,只照前面峰峦赶去,连经两处险径,实在无力再走。这才想起,来时力健身轻,自然容易;此时周身是伤,腹中无食,如走平地尚难远行,何况险峻的山路,赶回村去再来,决办不到。又见山径回环,走了个把时辰,并未走出多远,前面还有一条绝壑,挡住去路,无法飞渡。
反正乱闯,只得走到哪里是哪里。如若寻到地头,这类隐居山中的异人奇十决无世俗之见,便向他开口求助,借些衣履,也必慨诺。万一寻他不见,本山花木繁茂,黄精、首乌、薯芋之类山粮和别的野生果实也可采掘充饥,再要打到一两只野兽,如肥鹿、野兔之类更是美味。念头一转,重又走回去路。
脱险之后,先在高处行走,只听水响,不曾见水,不知无意之中走了相反的路,心还奇怪。后虽绕往山峡近处,山洪到此已然流入绝壑之中,仍未发现水影。及至中途折转,走回原路,想起崖顶所见大片高原林野,曾有炊烟由树林中升起,以为异人必在林中居住,便朝那地方寻去。为了周身酸痛,下来容易,再往上走更是艰难,只得绕山而行。本意沿着山麓绕往那片高原,寻访异人是否在彼,谁知越绕越远,形势也越险峻,往上攀援,已不可能,再看前面,已到尽头。左面山崖直到终点都是壁立千丈,寸草不生;右面便是那条绝壑,无路可通;再绕回路,更不知要走多远才能寻到。心正愁急不耐,体力交敝,伤痛难忍,忽听水声洋洋,越发聒耳。暗忖:方才谷中山洪声势何等猛恶,如何一路走来不见水影?水声又如此洪大,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先疑水声来自壑底,走过一看,下面云雾蒸腾,深不见底。侧耳一听,水声似由前面壁间传出。忙即寻去,快到尽头,发现危崖之下有一石洞,水声便由洞中传出,空洞回音更是震耳。遥望前面似有光影闪动,因有谷中遇水前车之鉴,觉与前见光影相似,吓得往外倒退,待了一会儿,朝内注视,先前由明入暗,不曾看真,及至在暗洞中站了一站,渐渐看出那是一座前后相通的大洞。外面虽是一片水光,相隔颇远,并无波浪腾起,仿佛一片湖荡,对岸好似还有人家田野。心想:莫非长安城外所遇马上少年便住对岸?心中一喜,忙即往里走进。
那洞又高又大,地更平坦,前后相通,出口比来路高大得多,阳光由洞外斜射进来,照见里面甚是整洁。两旁暗影中好似还放着几个木架和一些发光之物。因快走到出口,看见对岸人家田亩花树,急于赶去,也未细看。匆匆走出洞口,目光到处,瞥见洞外并非湖荡,乃是大片盆地。地势颇低,广约百顷,四外皆水,当中凸起一片平地,宛如一片岛屿,孤峙中心,两岸相隔不下三四十丈。来路洞口在一危崖之上,离水面约有两丈来高。对岸却是清波粼粼,离水不过一两尺光景,上面大片田亩纵横,果树甚多,时见人影出没疏林浅草之间。定睛一看,乃是两个中年妇女,挑着两桶水正往林中走进。想起半身赤裸,如何见人,慌不迭往后缩退,隐身洞侧,朝着广溪对岸凝望。忽闻桂花香味随风吹来,香味甚浓。待了一会,遥望对岸静荡荡的更无人影出现。断定马上少年必住在此。自己衣履不周,如何见人?对方又有妇女,无心撞上更难为情。中间又隔着这么宽的溪流,也难飞渡,意欲候到对方有男子出现再打招呼。又等了一阵,始终不见人影。渐渐看出对岸房舍向阳而建,对岸一带乃是人家房后,无人往来,又恐惊动妇女出现,不便大声呼喊。眼看日色偏西,饥肠雷鸣,山洞当风,透体生寒,口又渴得难受,实忍不住,意欲去往洞外察看溪这面有无人家,先饮溪水解渴,再打主意。
出洞一看,洞外还有好些平地。由洞口起分向两旁各有一条丈许宽的山崖,种着两行桂花树。时近中秋,枝头满布金粟,花开正繁,清馨浓郁,香风阵阵,闻之神爽,人却不见一个。再见前面不远石崖之下,还有一条坡道直达水边。心想趁此无人,解了口渴再说,忙往下跑去。到了水边,发现左侧一株柳树下系着一条小船,两旁万字朱栏,四角各插着一根酒杯粗细的木柱,上面一个白布平顶的帐篷,内中约坐三四人。船头上放有茶炉酒灶、茗碗杯盘,均极精雅。长约丈许,可供四五人荡舟之用。离船不远又一两头尖的小船,形制特奇,长只七尺,前后可坐二人,上横四桨,均是纯钢打就,映日生光。停在游船不远的石崖之下,用一根铁钉系着船缆,插向山石缝里。方想:那地方离岸两丈多高,并无石级坡道可供上下,相去大船四五丈远,如何停泊在彼?忽听少女笑语之声由岸上隐隐传来,心中一惊,惟恐被人撞上不好意思,急切间又无处藏躲,见那船上有篷,蹲在舱内不致被人看出丑态,匆匆不暇寻思,忙往船上纵去。等到舱内,刚刚坐下,忽想起此船是主人的,万一女子寻来,要用此船,下身未穿裤子,如何起身?
心中惶急,耳听笑语之声越近,无计可施,只得老着脸候到人来,借着船舱掩蔽,向其明言经过,借来衣服,再与主人相见。
上面笑语之声忽止,也未见人下来。因恐神情狼狈,引起猜疑,全神贯注上面,正在留意察听,对方只一现身,立即求借衣履,登门拜访。等了一会儿井无动静。微闻船后水响,也未回顾。后来想起,少女笑语之声到崖而止,这一会不见动静,莫要被其窥见丑态,已然避去,再要发生误会,岂不难堪?心中一急,脱口喊道:“我非恶人。只为长安城外发现两位骑马少年,看出高人奇士,一路探询来此,意欲登门拜访;不料遇见山洪暴发,把衣履冲去,人又受伤,进退不得。无意中由上面山洞穿过,发现对岸世外桃源,无奈溪水大阔,无法飞渡。又听上面有两位姑娘说话,惟恐失礼,避人舟中,并非本心。如若须用此舟,请先避往一旁,待我藏入洞内再请回来。并望告知主人,说我蒲城寇公遐专诚拜访,望借旧衣鞋袜,以便更换,前往拜见,感谢不尽。”连说两遍,不听回应。随闻后面打波之声,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所见梭形小舟,中坐两少女,一前一后,各持铁桨,拨浪如飞,往前驶去,疾如箭射,晃眼驶出十几丈,绕着溪流一转,往对岸左侧小溪驶去,一闪不见。那溪除把那片人家田舍围绕在内而外,一头是片湖荡,近岸之处还有好些残荷败梗飘浮水上。另一头水面较狭,蜿蜒如带,绕山而过,看去约有一两里路,不知通往何方。暗忖:小船泊处石岸壁立,无路上下。这两少女必由岸上纵落。方才只听微微水响,并无别的声息,轻功已是极好。那四片铁桨看去十分沉重,竟能随意运转,船走起来和箭一般,快得出奇。这家妇人女子均有如此本领,主人定非庸流,可想而知。
心正寻思,忽听山崖岸上又有轻微响动,仰望却不见人,料知自己踪迹必已被人看出,连问未答,不知何意。也许自己未穿衣裤,少女害羞,不愿相见,少时当有人来。
惟恐岸上还有妇女,不便起立,只得仍守船上。等了一阵,终无动静,两岸均无人迹。
天色渐入黄昏,一轮红日已快沉人地平,将圆未圆的明月却离开波心往上升起。对岸人家已有炊烟,浮动林树之间,人却不见一个。只桂花香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人更饿得难受。心想两地只有一水之隔,现成的船,何不渡将过去登门求见,借取衣履,先求一饱?既是高人隐士,断无见拒之理。否则越等天越晚,不特饥寒交迫,长此相持也非了局。主人如若疑虑,早该有人出面,不会如此安静。只不知那两少女明见船上来了外人,船行转角之时并还手指自己说笑,怎会不加过问?公遐世家子弟,少年气盛,想到就做。
立把船索解开,拿起上面竹篙便往对面撑去。满拟事情容易,谁知外行大甚,那船先在水面上打转,渐渐顺流而下,到了方才小船转角之处,船并不曾拢岸,急得周身汗流。
又恐下半身未穿裤子,旁观不雅。
正自无计可施,忽然想起船上有舵有橹,一人撑船难于前进,忙把竹篙放下,赶往后梢。见船无人驾驶,便往中间驶去。离岸太远,又见前面湖荡地势甚低,三面均是水田芦苇,一个不巧陷在浅滩之内进退不得,岂不更糟?心中发慌,无意之中猛力把舵一扳,这时正当山洪暴发、水涨流急之际,那船顺流下驶,公遐猛一扳舵,只听吃咯一声,那船立时横过身来,冲向方才少女所去小溪之内:那溪宽只丈许,不论何方轻轻一纵便可上岸。无奈情急之下用力太猛,水流又急,船虽弯转驶人小溪,舵柄却被扳断,冲向对岸撞了一下。公遐见船只大半段冲人溪内,还有小半在外,吃浪一冲,又在飘飘荡荡往外退出,慌不迭赶往船头,拿起长篙搭在右岸短树之上,将船钩住。仗着小溪水面要厌得多,虽不至于被水冲走,终是外行,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一路摇晃前进。走了一段,渐渐明白水性和操舟之法,那船已被公遐沿途擦撞,闹了个遍体鳞伤。几次要想靠岸,不是上面花树大密无法走进,便是别的阻碍,难于通行。天色也渐昏暗下来,再往前进,两岸均是垂柳,柳丝千条,低拂水面,浓荫交覆,景更幽晦。先前小船早无踪影。
细察形势,这条港溪好似环着对面园林,作一大圈。心想:共总不过两里长一条水路,此地四面皆山,只此盆地溪流,能有多大地方?船已被我毁损,且到前面见人再说。正觉所遇太奇,来此已有半日,除听先前少女语声而外未见上人,是何原故?
船已到了前面转角之处,手执长篙,待要转弯,忽听右岸大树后面有一女子低声喝道:“此非善地,不可再进。趁他们未回以前速往对岸。走出不远,有一小径。顺着田垄往左,如见道路,不可折转,你仍照直前行。到了水田尽头,穿过松林,有一小山,上有崖洞,暂藏在内。再隔一会自有人与你送衣履饮食去。吃饱不要出来,最好候到明日傍午,我再指点你的途向,即速逃走。这船由它在此,自会命人料理。你如不信,小山之上还有大片松林,不妨隐藏在内。到了半夜,朝着这面遥望,就知厉害了。我本不想管这闲事,念你一时好奇,为交朋友,无心来此,和对头还不相识,如被主人发现,死得太冤。天已不早,你又途遇山洪,衣履不周,饥寒交迫。如再袖手旁观,再过个把时辰,主人回来,便有性命之忧,所寻马上少年又是我们对头,只被发现,凶多吉少。
为此指点你的明路、此事我也有些危险,望你听完不要回答。好在此时我家的恶人多半走出。附近佃户虽多,家多住在庄后,无故不会走出,我也不怕他们。有一姊姊情分颇厚,看见无妨。如非防备万一,还有难处,已亲送你前往了。”公遐注视语声来处,见是一株槐树,树后立着一个少女,身材苗条,貌相甚美秀。听完大惊,忙即举手称谢。
随照所说往左一看,果有一条田岸。前面被临水草树挡住,上去不难。正要纵起,猛想起下半身未穿裤子,长衣又只剩了半截,稍一纵跃,必要露出,重又回身,低声说道:
“多蒙侠女指点明路,无如衣履不周,恐有失礼,请先回身如何?”说罢,一看树后人已不见,料已避去,忙把长篙放下,飞身一跃,越过岸旁草树,纵向对岸田垄之上,往前急驰。
到了小山脚下,回头一看,原来方才转角之处前面乃是数十亩方圆一大片房舍。临水一座牌坊,坊前溪流较宽,上架一桥,长约三丈。对岸三面花树罗列,庄前树林更多,当中现出大片平地,两旁陈列着四座刀枪架子。夭已入夜,月光甚好,看得逼真。崖洞就在半山腰上,内里似颇高大,洞口丈许,正对月光,见有两条石凳,便走了进去。坐定以后,更觉饥渴难忍。少女说送饮食,不知何时才来?听那口气,主人当非善类,处境凶危,更恐辜负少女好意,不敢显露形迹。一时饥肠雷鸣,又冷又饿。正打不起主意,偶一回顾,身后暗影中似有灯光闪动,隐闻悲叹呻吟之声。荒山暗洞,景物阴森,又听少女那等说法,心有先入之见,听此哀吟,由不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暗忖:少女令我在此躲候,怎会有人悲泣?心念才动,又听里面有人咒骂求死,仿佛苦痛已极,越想越奇怪,便把随身宝剑暗器准备停当,轻悄悄朝那有光之处掩将过去。
到时一看,洞壁后面竟是一座石牢,深藏山腹之下,只有两三尺宽的小洞,外设铁栅,以供启闭,灯光便由里面透出。再定睛往内一看,那牢洞约有四五丈方圆高下,天然生就。牢内地势凹下,比牢外山洞低约两丈以上。四面壁立,无可攀附。只栅旁人口挂着一条铁链,似供囚人上下出入之用,链已拉起。铁栅共只六七根,粗如人臂,急切间也着不出启闭之法。牢顶悬着一盏长明灯,约有磨盘大小,自顶下垂,离地约有三丈高下。虽有三股灯草结成的大灯头,但那牢洞又高又大,照得里面光影昏黄,景色阴森,霉湿之气扑鼻难闻。牢中只有两个囚人,一个被人倒吊在离地两丈的铁梁之上,是个短小精悍的少年。虽然被吊在内,手脚均有镣铐,身手依旧矫健灵活异常,捷如猿猴。本来端坐横梁之上,似因有人看他,因此倒吊下去。看去武功甚好,平时援着铁链坐在梁上,并不十分吃苦,人也不显气馁。另一大汉却是苦极。身于平卧在一粗木墩上,手脚大张,头和四肢均被铁环套紧,钉在木墩之上,丝毫不能转动。方才咒骂呻吟之声便是大汉所发,神情十分苦痛。
大汉本来还在咒骂,少年低喝:“老兄怎不听劝?身落人手,咒骂何用?留神那驴日的狗贼走来听见,岂不又多吃苦?上洞怎会有人来此,待我问他一声。”随转问道:
“上洞何人到此?要杀开刀,不必麻烦。”公遐低声答道:“我非恶人,无心至此。二位怎会被人困住?如有用我之处,不妨明言,只能办到,无不惟力是视。”少年闻言,微一迟疑,答道:“这里无异恶鬼地狱,到处布满危机,外人到此休想活命。所说如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救人?此牢除却上面铁棚小门面外,只有一条地道与贼巢相通,你有多大本领也无法走进。况我二人一个手脚均有镣铐,一个被人用铁环将手足头颈钉住,便能进来,也难救我出险。再待一会儿狗贼便来送饭,固然上洞他不会去,到底小心些好。依我之见,快些藏向洞口石笋之后,等狗贼送完饭回去,我再喊你过来,指点出路,即速逃走。由土山后面绕到危崖之下,翻越过去,立可脱险。此时却是丝毫疏忽不得。”公遐见他说时,手挽铁索,身子略一闪动,便援索而上,坐在铁梁上面,动作轻快已极。方答:“遵命,少时再来领教。”忽听下面铁链曳地之声远远传来,听去十分沉重。少年把手一挥,重又倒吊下去。跟着便听铁门推动隆隆之声,由脚底这面走进两人。一是土人打扮的穷苦囚人,脚上带镣,并还拖着一条长大锁链,左手托着一个大木盘,盘中放着一些干馍和大壶酒水,右手提着一个竹篮。身后跟着一个手持长鞭,腰佩钢刀的短衣盗党。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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