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家五虎纷起逃遁之时,花、蔡两党见这一场又败,忿怒难遏,已有七八人争先走出,待要上场,又见死了一个,越发恨极,多半隔老远便厉声喝骂,如飞赶来。这时,双方都有人陆续到达,花、蔡两党到的更多。这七八人多是新到不久,席还未暖便自出场,火气也特旺。最前三人是由东台蔡党席上赶出,年纪最大的约有四五十岁,先时一到便听蔡乌龟说起连连挫败之事,蓄怒待发。一见金家六虎败逃,又看出台上敌人年纪都小,武功却是高强,怒火头上,未暇思索,长衣一甩,一紧腰间七八寸宽的板带,跟手拔出随带宽锋厚背、精光耀眼、长达三尺以上的鱼鳞钢刀,甩脱刀鞘,纵身出席,一步便到东台,大喝:“小贼休得猖狂!洛阳三杰来了。”
这三人乃蔡乌龟昔年所交好友,新近洗手的北五省绿林中多年成名人物:洛阳三杰田富、陈明、武成章,都是身材高大,貌相猛骛,力猛刀沉,一身好软硬功夫,临敌时甩衣拔刀,往前一站,用那声如洪钟的嗓子一声呼喝,端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有先声夺人之势。寻常人遇上,不必交手,单这出场时的卖相,先吃震住,三人也以此自豪。
当日因听见好友受辱,欲为报复,气势更壮更急,一声呼喝,震动全场,引得那后出诸人都吃镇住,缓了脚步。三人未句话还未说完,人已凌空好几丈,往正面擂台之上飞去。
因是身材高大,武功坚实,纵起时和身材矮小的人一般灵活矫捷,一点不显太重,势子都急风暴雨一般,呼呼连声,劲而且猛。
花、蔡两党久闻三人威名,见此情形,果不虚传,眼看三条极长大的人影,各带着一溜刀光,凌空隔台飞越,姿势威武好看已极。方自喝采赞美。忽听擂台侧面有一极清亮的外省口音喝道:“狗贼无耻!打不过,想车轮战么?”声随人起,未及看清是谁,声才入耳,见一片寒光裹着一条人影,已由斜刺里往擂台正面凌空飞来;其疾如箭,比起田富、陈明、武成章三人来势还要猛急。最奇怪是,不往台上飞落,却往洛阳三杰迎面撞去,方各骇异。只听玱琅连声,空中人影横飞中,来人已和洛阳三杰凌空撞上,随身寒光略一舞动,田富当先,首被来人撞落,倒翻下来。那人似飞鸟一般将人撞坠地,自身却不往下落,反倒微微上升了些。三杰本是鱼贯飞纵,事出意外,身子悬空,势子又急,难于闪躲,头一个吃人打落兵刃撞跌下来,第二人仍自前飞,来人微一起落之间,恰又迎面。陈明百忙中料知不妙,扬刀欲砍,吃那人举剑一绞,虎口皆被震裂,同时当胸一掌平推出去,正遇第三人在后飞来,两人撞了一个满怀,双双倒跌下去。犹幸三杰武功精纯,快落时身子一挺,全都稳立地上。来人却未下坠,就这一掌之势,往侧一歪,头再一拨,一声长啸,便把全身顺转,箭也似飞向台口,点尘不扬,轻轻落下。那身法之巧妙迅捷,直似飞仙剑侠,豪快绝伦。
众人见来人飞将军自天而降,这等奇迹,除一干会剑术的人外,十九都未见过。洛阳三杰也是威震河洛、成名多年的人物,初由隔台飞起时,气势何等威武,吃来人只一举手之间,全数打倒地下。人心自有公论,惊奇忘形,好些由不得失声喝起采来。后出场的四五人正待往台上纵,也为来人先声所慑,各自停了脚步。因是出于意外,连西台上人也都惊异非常。敌我两方俱想看看来人是谁,除蔡乌龟等二三首要忙着照看洛阳三杰外,全场目光全都注定台上。初意这等飞仙一般的行径,还不知是什出色人物,及至定睛一看,来人年约三四十岁,头上挽着一个发结,身穿一件破蓝布衫,一双灰尘布满的布鞋,还打着包头,神气像个落魄文人,貌相更是偎琐寒酸,全没一点英雄气。尤妙是先前西台席位上并未有此人。
这时花、蔡两党中,只有吕宪明、郭云璞、花四姑有限几人识得此人来历。西看台上却有几个与此人相识的,第一是黑摩勒新拜的师父秦岭三老中的娄公明,和他最为莫逆;丐仙吕暄、司空晓星也都相识;马玄子、李镇川更有好些渊源。先因突然飞起,又未施展他那独门剑术,只以武功胜敌,本来面目未现,虽觉凌空击人,蹈虚若实,不是会剑术的人,多好内功也难做到。自己这面,只老少年马玄子见洛阳三杰耀武扬威之状,有些生气,想要出场做戒一番,吃丐仙拉住,也未走出。所有高人俱都在座,急切间没想到来的会是此公。知他例不单行,另外一位与他齐名的生死骨肉之交,也必同来无疑。
相隔数万里外的良朋至好,异地重逢,又平添了两个极有力的帮手,俱都欣慰非常。
娄公明首先和马玄子一同立起,走向台口,待要招呼。来人已向众慢吞吞说道:
“我本不值与这三个蠢货一般见识,凭他也不够我动手的。一则我简二先生,生平最恨人张牙舞爪目中无人,见他三个不过倚仗多长了几十斤膘,便那么耀武扬威自命不凡,想欺负人家连胜好几阵、打累了的小娃儿们。其实凭他三个本领,和我这几位朋友的门徒儿孙真要讲打,还是不行的占多一半。不过我看他三个偌大年纪,占人娃儿家的便宜生气,不给他碰个钉子,心不舒服。二则日前我同樊大先生往游嵩、洛,听人说起他师徒的劣迹,也想给他看点颜色,叫他师父出来寻我。你们双方要打,须按先前说的规矩,不许乱来。谁要不服气,我简二先生等他们比武功的人下去再来。我有好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在那边台上,难得遇到,要去说话,懒得理你们了。”说时,中央主台上的一干妖僧恶道见此情景,再不出场太下不去,像吕宪明、郭云璞以及昆仑派剑侠夏云翔、秦瑛、仇去恶等七八人,均知道这位简二先生来历,不敢冒失出场,一心还想多挨些时候,到昨晚所约高人到来再行发难,只是虚张声势,经花四姑力阻,趁坡就下,还未怎样。
中座两个西崆峒来的妖僧,早已按捺不下怒火,对于樊、简二人只是闻名,又未见过。简洁出场时看去武功奇特惊人,又未现出剑术,以为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内家气功极为精纯,寻常武家自非其敌,江湖上互相传说过甚其辞,于是说得他成了飞仙一流人物,实则稀松平常,连飞剑都未必会,便敢倚仗内功,无端出来当众逞能,不由怒火中烧。二妖僧中,一个名叫铁鱼头陀雷珠禅师的,乃崆峒派剑仙中有名人物,性情刚暴,自恃剑术,心想:敌人可恶!明有能手在台上,偏不出场,故意令些好武功的花子、小孩出斗,以示他目中无人,胜了说大话发狂,一见自己这面有比小孩强的人出去,不等对上手,便派有本领的同党迎头出敌,把来人打败,显他威风。照此打法,自己这面岂不永远吃亏?除非少时双方人齐,斗法比剑,才能分出真的胜负,否则永无胜理。敌人大已奸诈取巧,就说夜来能够得胜,眼前丢脸伤人,这口恶气就咽不下去。反正双方是要一拼,不知主人老是隐忍持重,不令会剑术的同道出去,是何道理?与其干看着生气,对方这几个高手,估量也斗得过,管他主人如何,且把这姓简的酸丁飞剑杀死。对方已然连胜数阵,伤了多人,这厮并未如约出场,杀了他也不为过。吕、马、娄、司空诸敌党首要服气讲理,便等夜来齐上;否则索性就此动手,好歹替主人捞回一点颜面,出口恶气。
妖僧粗野,想到便做,无什心思,这次还是大敌当前,忍了又忍,自觉盘算周详,并非冒失。主意打定,正赶简洁发完了话,由正面擂台往西台凌空飞起。
雷珠见状大怒,忙把手一指,放出飞剑,一抬手,五道红光直朝简洁头上飞去。这时除西台诸老心中有底,知道主台这伙妖人均非此公对手,心中拿稳,直如未见外,余下三面台上,宾主两方俱都认定这人必无生理。不过是非自有公论,先前洛阳三杰出时,声势强横,台上敌人又是几个久战之余的未成年小孩。武家多是锄强扶弱心情,一面把台上诸人仍当仇敌看待,一面却在暗中赞美。三杰一出场,两下相较,一觉不公,无形中生出同情弱者的矛盾心情。所以简洁凌空突起,把三杰一齐打跌,因是孤身空手以一敌三,心中只有惊佩,却无不服之心。及见妖僧不凭真实本领与人交手,只以飞剑暗算,又非双方翻脸混战之时,彼此按规比武,使出这等行径,既觉太不光明,又觉这类具有惊人武功的英侠之士,死了也太可惜。除蔡乌龟等真正仇敌外,多半俱都惊忿不服。花四姑更是觉出此举不是丢人便是惹出乱子,手中捏着一把汗,老大不以为然。
说时迟,那时快!剑光何等神速,就在众人惊顾忿借之际,剑光已快飞临简洁身上。
眨眼之间,猛瞥见西台后面危崖之上,匹练也似一道白光电射飞来,正对红光迎去。双方势子都急,眼看两下就要接触,白光忽似长虹舒卷,飞了回去。简洁朝西台飞纵,本是晃眼则至,刚到中途,瞥见红光由正面台上飞来,忽然停住,微笑了笑,便自停住,身仍悬空不动,也未下落,直似有什东西将人托住,只把左手微抬,回顾红光来处,看去和接暗器一般伸手要抓,又似要向妖僧发话神气。及见红光还未飞到崖上,白光已自飞射下来,双方还未接触又自撤回,同时,那红光离人还有丈许,也似暗中遇到阻力,停在空中不能再进。简洁朝台前和西台后面崖顶略看了看,就在空中把手一拱,笑道:
“儿辈无知,班门弄斧,何值二公出手呢!”说罢又笑了笑,身形略闪,再看,人已落到西面台上。妖僧雷珠那五道红光仍停空中,简洁人飞向对台,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好似五条灵蛇被人拦腰一把握住,两头不住掣动,光华闪闪,只定在那里,不能移开一步。
众人才知,不特简洁是个不可窥测的异人,并且台下还另伏有能手,虽未现出真章,即此已见一斑。料定妖僧飞剑已吃敌人用法力定住,才会有此。一齐同望,中台妖僧果在将手连招,急得头红颈涨,无计可施。邢党自是欣幸。花、蔡两党中稍有识力的人见此情形,固是心寒气沮,便是先前骄横自负的两三个首要人物,也觉此举出于意外,敌人这等法力本领,不必再怎交手,即此已可分出高下,当时把凶焰锐气挫去多半,呆在台上,半晌做声不得。花四姑和吕、郭二妖道胆寒优急自不必说,最难受是敌人声色不动,只把剑光定住,也不还手,也不放回,只令停滞空中,丢人现世。
花四姑起初未登场时,以为对方只丐仙吕瑄、马玄子两人最为厉害,有吕、郭二妖道已能抵敌,即使还有几个能手,自己这面道术之士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昨晚又来了两个妖僧,益发气壮,表面临敌虽然小心戒备,不敢疏忽,心实放走。快要登场,首听啸叫简洁到来,已自失惊,心还在盼此人轻易不肯伸手,只是路过来看热闹,素昧平生,不致成敌,就说是因苗秀在谷口出迎时无心开罪,出头作对,估量为首妖僧也能对付,还不十分介意。至于余下好武功的敌人虽多,自己这面人也不少,就算比武时被敌人略占上风,一经混战,多好武功也决非飞剑法术之敌,一出手便可惊退。这还是自己家业在此,好些顾忌,不肯多杀人命,只把正敌去掉便罢。如是昔年未洗手时,正可借着一干妖僧妖道相助,扬名立威,全数杀死,一人不留,才快心意。及至登场一看,经吕、郭二妖道和夏云翔、秦瑛、仇去恶等人一指点,才知对方竟把秦岭三老中的娄公明以及峨眉派中李镇川等诸侠俱约了来。这一惊真非同小可,知道妖僧已不足倚为长城。犹幸夏、秦、吕、郭诸人另外还约了两三个法力高强的有名高人,当晚可到。所以再四按住主台上一干妖僧妖道,意欲借着双方比武,挨到救兵到来,再作复仇之计。不料这话没法出口,除吕、郭、夏、秦、仇五人和有限几个心腹亲近知她不得已的苦心,蔡乌龟首觉自己人多势盛,会法术飞剑的异人甚多,又有大援在后,好些能手俱定在当日午后赶到,只真全出手,决无败理。嗣见比武连败,中台上帮手俱吃主人按住,无一出场,心中大是忿怒,如非顾念大局,几想发话翻脸。花四姑老奸巨猾,岂有看不出来之理?一面新来和对方一干能手不曾见过的人,也在同仇敌忾,跃跃欲试,几番暴起,好容易设法稳住,终于仍有一人冒失出手,当时碰了钉子。此时如再动硬相拼,两相比较,决非其敌,何况虚实难料,到底对方还隐有多少高明人物也不知悉,应付稍一失机,便须家败人亡,声名尽丧,如何还敢冒失?动软的吧,难发自我,这话又不好说。经此一来,干在那里没个结局,这擂也无法再往下打,端的进退两难。
那同坐妖僧,见身是主人惟一靠山,遇此情形,雷珠又是自己约来,万难坐视。但他为人机警,见雷珠五雷飞刀竟会吃人定住,这样高的法力,明是峨眉、青城诸正教中能人,自己多半不是对手。但势成骑虎,不能不作表示,假作忿怒,一面发话,暗中运用法力,一收空中红光,竞是动也未动,益发心惊。花四姑明知他气馁,有心作态,心虽轻鄙,为防坏事,不能不劝,刚开口劝说:“此是广、浙两帮打擂,比并强的还不到我们出头时候。”底下正想不起对于空中飞刀如何设法,口才略停,一面简洁到了台上。
西崖上也飞落下一个老者、一个少年,和众人略微招呼,不顾说话,先走向台前,朝着正台底下的花子说了句:“王老先生么?事完在驾舍间小住如何?”说完退回。那台底下中坐的花子忽然说道:“我最不喜暗箭伤人,明知简二兄决非鼠辈所能中伤,但是看了有气,故此把它定在那里示众。使你们知道,要动手时,无论比剑、比武。斗法,行事均须光明,否则我便不能答应。这几斤;日铁尺谁也不要,仍还给你这秃驴,只管照前令人登场比斗。你们这干妖邪数尽伏诛之时,还差着半日夜呢。魔崽子公孙武也无须装模作样,你自第二次青螺峪漏网,才得几年,莫非换了个名字,脸上涂点鸟粪,便不认得我老人家了么?”众异丐来时,只花四姑见那行径和所背麻袋有异,最为心惊,疑是少年时所闻异丐,好生惴慑。及见来人只是居中观战,一言不发,也未往西台上去,心才略微放定。及至妖憎飞刀被人定住,收不回来,只疑浙帮中所来道术之士所为,正观察不出行法人所在。不料敌人近在面前,竟是台下居中跌坐的中年花子所为。照此情形,分明是昔年所闻异丐本人无疑。这一惊真非同小可!
同时那为首妖僧红云罗汉大显,本是昔年川边青螺峪八魔中的五魔公孙武。自从滇西派剑仙开山祖师怪叫花凌浑,率领一于峨眉派门人扫平青螺峪以后,八魔多半伤亡。
五魔公孙武见机先逃,保得一命,到处寻求异派中有法力的妖人,拜师练法,勾结妖党,欲报前仇,均未如愿,反累了好些异派妖人丧了性命。最后一次,遇见青螺峪一同漏网的七魔许人龙,恰结交了几个有力同党,因听人说怪叫花凌浑、白发龙女崔五姑夫妻二人,带了全体门人,去赴两天交界灵娇仙府少主人赤杖仙童阮纠的迎仙盛宴,青螺峪空虚,只有一二后进在彼留守,以为这是难得的良机,大仇虽报不成,好歹将仇人巢穴毁去,杀他几个徒弟,稍出一口恶气。因对方法力太高,恐有防备,去时甚是小心,意欲查探明了再行下手,还未敢公然直人青螺峪,径在相隔数十里的清远寺下院左近降落。
哪知对方留守的虽只一个门人和几个执役道童,法力却非小可。尤其那主持留守的门人名叫诸平,乃凌浑新收不久最得意的嫡传弟子,法力不在白水真人刘泉、七星真人赵光斗、魏青、俞允中滇西派四大弟子以下,装束行径与乃师一般无二,性喜滑稽,机智绝伦。公孙武等六人,头天假作朝藏香客,去往清远寺投宿,先吃侮弄了个够,六人仍未觉察,以为事出偶然。因打听出青螺峪空虚,仇敌自恃威名,无人敢惹,峪中并未戒备,心还得意。又发现昨晚暗中作闹的对头已走,越认作无心相值。
次早试探着在峪中走进,果然静悄悄的,看出全无异状。许人龙主张分头下手,一边用妖法毁坏全峪景物宫观,一面下手杀人。公孙武却说:“这等行径太不光明,反正稳占上风,何如直接登门,将留守门人唤出,说明来意,再行下手。人也不要杀完,留一个与仇人报信,气他一气。”七魔许人龙断定敌人无备,纵有一二人留守,和些道童侍者,俱是未学后进,决非自己敌手。闻言答说:“贼叫花颇有伎俩,我们如不将这青螺峪全数毁灭,连地都给倒转,仇敌回来,不消一日,仍能将它修复。我们只为报仇出气,杀一个是一个,留什么活口?管他知道与否!”公孙武知他天性刚愎,心想反正是这回事,便即依了。正在肆无忌惮厉声叫嚣辱骂,商议分头行事之际,忽然微风飒然,迎面吹到,许人龙和两个辱骂最凶的妖党首先腰斩两段。紧跟着,两道白光电驰飞来,另一妖党措手不及,又吃了账,身首异处。只剩一个法力较高的妖党,与那两道白光斗在一起。
公孙武见一行六人,连敌人影子还未见着,晃眼死人四个。定睛一看,那两道白光变化甚是神奇,剑主人似在远处指挥,并不见面。
那残余妖党名叫尹节,乃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飞剑法力俱都不弱,剑光竟吃逼住,颇有相形见绌之势。情知峪中有法力高强之人在内留守,形势不妙,心还希冀尹节能以邪法异宝施为,转败为胜。哪知尹节刚一发动妖法,忽听一声迅雷过处,首将邪法破去,同时一片光华由地上飞起,到了空中结成一圈,将尹节连人带剑光一起束住,随着那两道红光,往青螺峪宫中飞去。公孙武哪里还敢动手!忙要逃走时,面前一晃,现出一个少年花子,将路阻住。扬手发出新练成的一口飞剑,吃那花子一手便将剑光握住,脸上随挨花子一嘴巴,半边脸当时肿起老高,慌不迭忙纵妖遁逃走。逃出青螺峪十来里,藏在大雪山中一片盆地之上,觉着身后无什动静,暗幸强敌不曾追来。因是落荒急逃,途向走反,刚缓得一口气,待要转道逃回山去,猛觉对面一股极强烈的罡气将遁光逼住,心方失惊。先前花子突又迎面出现,扬手就是一声迅雷,妖遁首被击散,坠落地下,那花子紧跟着追将下来。公孙武心胆皆裂,不敢迎敌,二次忙施邪法逃走,身才飞起,便吃花子冲破身外烟光,迎面又被打了个头青皮破,耳鸣眼晕,跌倒在地。连逃几次,俱是如此,无论用甚方法逃走,逃向何方,均吃花子拦在头里,也不伤他性命。只是神出鬼没,隐现无常,给他苦吃。打了个满面鲜血,遍体伤痕,口中牙齿打落了好几个。斗是斗不过,跑是跑不脱,耳听两三幼童在旁嘲笑,却不见人。
公孙武在八魔中,性情刚暴仅比许人龙稍次,此时看出敌人厉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有意恶作剧,要将他凌辱磨折个够再行处死。又愧又急,怒火烧心,愤愤欲出,但知死活在人手中,如以恶言咒骂,受罪必还更大,反正逃不出去,最末一次,被花子打落,便不再作逃走之想,告饶既恐不免,又太丢人,便把眼一闭,寻思怎么能得一个痛快。等了一会,不见敌人下手,睁眼一看,那花子身又隐去。情知仇敌想拿自己开心,自己不逃,他也不动手,只一逃,人便出现,当已上怕,气极心横,索性盘膝坐在雪地里,看敌人用什方法处置,真要难堪,便即自杀。等了一会仍无动静,觉着有了丝微生机,暗忖:以敌人的法力,要杀自己早已下手,何值如此费事,就算有心恶作剧,自己在此等了多时,怎会毫无动静?心中奇怪,强忍怒火,好言询问,说:“双方虽然宗派不同,势如水火,照例不能并立,但都是三清教下修士。青螺峪魔宫本是自己和八魔弟兄惨淡经营的基业,占我宫室,杀戮我弟兄同党,仇深似海,岂容不报!既是敌人,我们不过又落你手,死而无怨,何苦如此捉弄,请赐一个速死如何?”
问了两遍无有回应,那二三幼童的笑骂之声也早不闻,照着适才情景,决不像是就此能放自己逃走的神气,实测不透仇敌是何居心。想冷不防仍用前法冲起逃走,又想无此容易,那花子故不答腔,却在暗中伏伺,看好自己动作,刚一飞起,又吃打跌。手摸面上,伤口肿痛,血已凝结,才想起只顾逃遁,无心施治,好在敌人未下死手,又未被其擒去,就这么耗将下去,多少总有一线之望。念头一转,改了初念,便取出身旁丹药,敷好伤处,暗中留神,仇敌也未现形作梗,直似无人在侧情景。伤痛刚止,防再挨打,为御雪山奇寒,暂把死生置于度外,索性在雪地里打起坐来。坐到黄昏,仇敌终未出现。
方想这事太怪,猛觉身前有人嬉笑走来,心中一惊,忙睁眼一看,来人乃是两个道童。
公孙武知道,由川边起直到全藏,俱是佛教寺院,道教只青螺峪一处,知是仇敌门下无疑。如在往常,早生恶念,下手杀死,一则重创之余心胆早寒,心料强敌隐伏在侧,便是猫犬之类也不敢生心侵害,何况是他门下弟子;二则自己正测不透仇敌心意,难得有人出来,好歹总可探出一点虚实,忙即站起,刚说了一声:“二位小道友何来?”内中一个年长的已把眼一瞪,喝道:“魔孽!谁与你论什同道?站在那里,听我二人吩咐。”公孙武平日虽然气盛自傲,这时却成了斗败公鸡,威风尽去,闻言只管愧忿难当,但是身在人手,急恼不得,又见二童根骨势派俱非庸流,目前各正派中,小辈后起的尽有能手,同道朋友见对方年幼又不知名,轻敌动手因而上当的不计其数。初见不知深浅,已吃了人家大亏,怎再冒失?不敢反抗,只得忍气听他发话。
那道童道:“你们这伙无知妖孽,以为我掌教师尊率领门人往灵峤仙府,便自无耻大胆,妄欲尝试。却不知我青螺峪有小师兄诸平在此,还有我们第二代门人好几十个,岂是你这群妖孽所能侵犯,不是作梦么?昨晚才到清远寺,便被诸师兄戏侮个够,还不省悟,偏来送死。可怜你们人还未见一面,正在狂吠捣鬼时,便吃我飞剑杀死了两个,诸师兄再一出手,晃眼只剩了你一个。要想杀你,本来易如反掌,只为诸师兄心慈面软,平日化身乞丐,只管游戏三昧,故意如此,但不妄受人一钱之赠。前年在湘江观渡,无心相遇,向你乞讨,你那么凶横的人竟能怜贫济急,不厌烦琐,以重金相赠。他用此银转救了一人,这场好事算在你的名下。又想借你的口劝邪归善,所以昨晚今朝两次未下绝手,只使你吃点小苦,略微做戒,一面暗中查看你的行径,觉出还有几希回头之望。
现时禁法已撤,他有好友来临,不暇亲来,命我二人来此放你。从今以后,如能洗心革面,我们决不会再寻你为难,否则再如相遇,就难讨公道了,你自走吧。”
公孙武吃敌人数说,无言可答,想翻脸相拼,又无此胆勇,只得强忍着愤怒听对方把话说完,满脸惭愧,狼狈飞去。受此奇辱,自知不是正教之敌,又见一干同党相继伏诛,有的形神皆灭,死得更惨。殷鉴不远,触目惊心,已认此仇难报,夺回青螺峪魔宫、重整旧日基业的梦想万难如愿。越想越寒心,本打算隐迹深山专心修炼,不再妄动贪嗔又犯故习。哪知生平住惯美好宫室洞府,深山穷谷之中荒陋难居,故居恐同道妖人寻访,又约出去生事,意欲在滇、黔诸山中,寻一风景清幽而又隐僻之地建一小寺观,再收两个好徒弟,隐居修炼。这日行经哀牢山,正在物色山水胜处,忽遇晓月禅师门下弟子韩彷,再四盘洁,间知前情,拿话一激,说他受了仇人凌辱,杀死许多至友,不为设法报仇,反倒隐避偷生,既无义气又无志气。如觉法力不济,尽可明言,只要立志,愿代引进到乃师门下。
公孙武无什城府,与韩彷交深,真情已吐,没法掩饰,本觉偷生愧对死友,再吃对方问住,回忆前情,不由激动悲愤,勾起复仇之念。又以晓月禅师前与峨眉首要诸敌人本是同行同辈,自从长眉真人仙去,遗命妙一真人掌教,承继道统,觉着后来居上,负气脱离,拜在南疆哈哈老祖门下。后因慈云寺、大雪山两次受挫,复仇念切,苦炼法宝,法力越高。照说仍非峨眉之敌,但是近年哈哈老祖劫后之身已然修复,此老虽是旁门,法力高强,不可思议。昔年遭受那么厉害的道家四九天劫,也只最后疏忽,走火入魔,不曾丧了形神。这多年来苦修,神通更大,闻说已成不死之身,委实是各正派最厉害强敌,与轩辕老祖、廾(音姬)南公鼎足而三,同为仇敌克星。晓月禅师是他越众特为拔摆的大弟于、衣钵传人,如能拜在他的门下,不特复仇有几分指望,于本身修炼更有益处。先前因听人说,晓月自鹿清、朱洪二徒为敌人所杀,自知美质难得,是好的人俱被仇敌物色收罗了去,人数又多,决打不过,有了徒弟,出去遇上,自受挫辱,反多好些牵累。除了前收弟子外,在大仇未报以前不再收徒,所以自己虽和韩枋交厚,不曾托他引进。这时忽然听说晓月奉了师命,又在广收门人,遇此良机,怎肯错过?心中大喜,闻言便改初念,立即随往南疆,果然一请即允,便拜在晓月门下修炼道法,才一两年,便值三次峨眉斗剑,晓月师徒惨败遇劫。公孙武侥幸得免,逃往深山之中隐名潜伏,久已不敢出头。过了数年,因喜江南山水之胜,并避峨眉、青城两派敌人耳目,去往闽、浙交界深山之中建一红云寺,自号红云罗汉大显,始而只是建立庙字,开种地亩,收些徒弟,厚自奉食。年时一久,渐渐出来走动,又遇见旧日一些峨眉漏网的同党,互相往来,虽然故态复萌,想起昔年几次死里逃生,性命呼吸,也还常存戒心。这次被花四姑所约各妖人辗转请了前来。
公孙武见过大阵仗,以为区区武家对敌,近年各正派长老多已道成仙去,一干后辈因奉师命,道家千三百年劫运与四九重劫已然过去,一干异派也杀戮殆尽,门下弟于自师去后,只许各自在山修炼,除十年一次出山,专寻水旱瘟疫之区修积那救人多的大善功外,无有要事轻易不许下山,近年已难得听说有仇敌踪迹。就说诸帮中约有两三个精通飞剑的异人,俱非以前那些仇人之比,决不在自己心上。特意问明日期,在头一晚同了凶僧雷珠飞来。一到略间对方能手,均是未见过的人物,益发认为无足重轻,大模大样,力任全局,吩咐撤去守望,无须设备,一切由他。在座谙好人连同昆仑派三剑仙,虽觉敌人未可轻视,因知大显曾拜晓月为师,行辈较高,既出大言,当有实学,未交过手,不知深浅。吕宪明。郭云璞等和二凶僧相识的几个妖邪稍微示意相劝,余人均未开口。哪知吹得越大越是稀松,上来和敌人一面未交,先吃台下一个不相干的人镇住,当时羞了个面红颈涨,呆在座上答不出话来。
吕、郭二妖道虽看出当时情势不是佳兆,二妖僧尚且不行,自己也必难取胜,一则当着许多人,面子上太下不来;二则诸平和樊、简二人俱只闻名多年,不曾交过手,不似大显创巨痛深;骤出不意,遇到生平唯一克星,闻声胆怯,望影心寒。见二妖僧吃敌人数骂了几句,立即收势敛气,噤若寒蝉;先前抢着出场的几个同党,本来气势汹汹往对面擂台上飞扑,自从简洁突由斜刺里飞来,凌空一撞,将洛阳三杰一齐击落在地,这等从来未见的惊人本领,谁还敢轻于尝试?不由全住了步,跟着敌人又将飞刀禁住,并把花、蔡两党恃若靠山的为首二妖僧用几句话镇伏,益发胆怯不前;恰好擂台上黑摩勒、祖存周、江明、童兴、蒲青、蒲红等六个敌人,已被敌党首要马玄子等人唤回西台,自知上去叫阵也是白送,只得就此收势抽身,各自讪讪的退了回来。台上死人已被搭下,打得那么乌烟瘴气的一座大擂台,变得空无人影。再看西台敌人,正与新上台的三四人互相引见,笑语寒暄隐约可闻,言动安详,直似没有这场凶杀光景。主人花四姑同了几个心腹花党面容惨变,正在彼此对看,说不出一句话来。蔡乌龟似也知道厉害,适才冷笑不忿之状已然敛去,正和新到两同党交头耳语,一面拿眼瞟着正面台上。经此一来竟变成了僵局。越想越难堪。自己受人之托,满拟对方就约了几个武家也决非对手,哪知到后情势日非,对方能手越来越多。先听说有丐仙吕瑄、司空晓星、马玄子等会剑术之人在内,还不十分在意,今日一见,竟还约有不少异人。现在双方优劣已分,来时所练阵法就不被人盗毁,也难取胜。唯一指望,只有夏云翔所约那位前辈高人到此,或能转败为胜,偏又迟不见来。看敌人从容自得之状,直把自己这面视若无物,照此受制僵逼下去也不像话。莫如与敌人先斗一场,就便不敌,也可遁走,终比干坐着受气受辱强些。
念头一转,方要起身出斗。
昆仑派秦瑛、夏云翔、仇去恶三人终是年少气壮,明知强敌当前,无如这等受制的僵局丢人太甚。先还想众妖邪上来说得嘴响,二妖僧虽被镇住,总不至无人接场。及见全部面面相觑,一人不动,觉着挨时越久耻辱越重,不由气往上撞,也和吕、。郭二妖道存着差不多的心理,打算先斗一场,胜固难能,只要挨到救星到来,倘然真要不敌,便同遁走,去催那前昨两晚所约帮手速来,省得难受。心忿诸妖邪胆小无耻,互相看了一眼,朝众微笑一声便自起立,恰与吕、郭二妖道同时飞向台口。吕、郭二妖道自是好猾,故意谦让,秦。夏、仇三人上前,自身也不回座,观看动静,相机行事。
三人中秦瑛火性较大,心想反正是这回事,也不答理吕、郭二妖道,正指西台,想要发话。花四姑明知危机隐伏,事已危急,终以身家在此,数十年辛苦败于一旦,不舍离去,正在示意苗氏兄弟合打主意避开,心中盘算事败抽身之策,见秦。夏、仇、吕、郭五人同时挺身上前,对方有好几位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如若隔台飞剑对敌,一败便不可收拾,万分逼迫之中,仍欲苦心保全,留一余地,忙喝道:“此是主台,诸位真人如欲出场,仍请按规前往擂台之上互见高下好了!”
秦瑛知她心理,暗笑:老花婆到此地步,还在私心自用,欲图保全。对面这伙人迟不发难,明是想等你人到齐一网打尽。不败则已,一败,任你怎说也难逃死。用这心机,徒自怯敌丢人,有何用处?心中有气,不便发作,接口应得一个“好”字,当先纵遁光往擂台上飞去。夏云翔、仇去恶朝吕、郭二妖道看了一眼,也自跟踪飞往。吕、郭二妖道知被三人轻视,觉出不是意思,暗骂:昆仑小辈!你们出世才只几年,向没见过大阵,怎知敌人厉害!稍有几分胜望,我们早出去了,哪会由你逞能,此是出于意外的强仇大敌,比你还强得多的,身后不知多少。有一吃亏,全都引来,便你本门长老游龙子韦少少、小髯客向善之流也惹他不起,何况于你!慢说决不能取胜,就能侥幸一时略占上风,结局只有更糟,也是不了。这原是因后援未来,局面太僵,出场敷衍待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犯怎的,我倒看看你有什法力本领能占上风?便不往擂台上去,只站台口冷眼旁观不提。
这里秦瑛、夏云翔、仇去恶三人纵遁光飞到擂台之上,本是秦瑛在前。夏云翔因对方首要俱是各正派中有名人物,像司空晓星、马玄子、李镇川、寇公逻诸人俱还与自己师长相识,虽然双方交谊不深,总算是师执老辈。这些人,除司空晓星昔年因犯教规,未得峨眉上乘心法,后又失去飞剑,只凭自身所练剑气,还能与之一拼外,余人俱系能手,新来的两三人更是出了名的难惹,凭自己的飞剑法力,均非其敌。这次被逼出场原非得已,只是缓兵之计,挨得一时是一时,免除僵局难堪。话如得体,谅想对方多少总留一点香火之情,不致被其斩尽杀绝,否则敌人见自己是昆仑门下,虽不致下毒手杀害,保不住被他制住尽情侮弄,叫你死活都难,众目之下,其何以堪!一见秦瑛气势激昂,恐他忿极任性,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激怒对方,闹得少时无法落场,徒自口头快意一两句,干事无补,结局只多吃亏,岂不冤枉?一落地,不等秦瑛开口,先抢向前,用手微摆,朝秦、仇二人略微示意,不令发话,然后转面,向着西台把手一拱,说道:“朋友听者,这次比擂,虽然双方言明一对一比斗,互相量力,出场交手。但前两场俱广帮人先上场,贵帮料敌派人,自然占了先机,比到未场,又有剑术能手突出作梗,以致武功没法再比。
如今比武一层广帮甘拜下风,改由双方各请朋友登场,仍是一对一,另比飞剑法力。因贵帮久不命人出场,仍是量敌而动,似此相持,有劳各方友好前辈在此久候,也不是事。
为此我师弟兄三人不自量力,冒昧登场,向诸位领教。不过话须言明,贵帮所约朋友中,有几位老前辈与愚兄弟师长有交。虽然为友助拳当仁不让,但是尊卑之礼不可以废。好在贵帮所请道术之士甚多,当不只此数位,但是愚兄弟未学新进,功力有限,贵帮也不致无人可派,非惊动诸老前辈不可。愚兄弟也并非怕事,诸老前辈必欲不吝赐教,愚兄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尊卑悬殊,法力浅薄,既已临场,那也无法,说不得只好将来拼受师责,冒犯威严,勉力奉陪,以尽朋友之义,胜败荣辱皆非所计了。”
秦瑛先因座席与西台相近,不便老向对方注目,后来诸敌人有好几个俱未看见,只觉崖上飞落那老者好似面熟,只想不起哪里见过,及至负气贸然出场,由主台飞往擂台,空中斜视,瞥见老者身后侍坐着四个少年,两个是适才上场的蒲青、蒲红,另两少年一名蒲江。一名蒲艺,俱都见过,一个并还与本门诸师长有过往还,又是一位师执。晃眼飞落台上,猛想起那老者正是这散仙蒲艾的族长兄,不禁大吃一惊,不愿发话。再偷眼一看,蒲艺正朝自己摇手示意,更知要糟,来时勇气便挫去了一半。夏云翔和他一样,先不曾看见蒲艺、蒲红,那老者更是闻名未见,还在防他性暴把话说错,哪知秦瑛早已色厉内在,不知如何说法是好了。
夏云翔说时,见浙帮丐首邢飞鼠本欲起立,吃身侧一个道装瘦子止住,邢飞鼠便未再起,直到把话说完,对方等了一会,仍无应声。夏云翔无奈,又说二次,要浙帮派人上场比剑斗法。那黑瘦道人突地在座上把眼一瞪,骂道:“你这娃,怎的不要脸!又要想代人撑场面,又怕吃亏。这(音至)搭是精剑术的,都是你的伯叔老辈,你先前又打了招呼,谁还与你这三个蠢娃一般见识!你们想等老秃驴,我们也是想等老秃驴他们来齐了再烩杂碎,难得心思一样。你三个呆在这里,看老泼贱和那些妖孽等报应,彼此安静一会多好,偏不安分,非给你师父丢人不可。怎啦?能走则走,不要不到黄河心不甘,非给这伙驴日的狗男女送终,那就乖乖的滚回去等着!”
夏云翔只知秦岭三公与师父相识,他仅认得寇公遐一人,娄公明从未见过,虽然明知不好惹,一听对方的话如此难听,道出自己心病。众目之下,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怎不羞恼成怒?又是一个外和内刚的性情,不发急时比较秦、仇二人慎重,表面看似沉稳,一经激怒便无顾忌。暗忖:这是何人,如此可恶?势成骑虎,便为此送命,也不能被人几句话便唬回去!不禁大怒,喝道:“瘦鬼欺人太甚!我不过因你们有人与家师相识,不得不在事前打个招呼,略尽礼数。先已说过,真要有人见教,我也不惜周旋,谁还怕事不成!有本领只管上台,倚老卖老,出口伤人,有什用处!”秦瑛却见过娄公明,一则当面受人欺辱,恶气难受,并且话已发出,只得听之。夏、秦、仇三人俱当对方必要出手,各自戒备。秦瑛不便当人警告夏云翔,那是秦岭三公中最难惹的一个,正在悄嘱仇去恶小心。哪知云翔把话说完,瘦子仍若无事,只回顾擂台笑道:“秦瑛,不必嘱咐你那同伴小心。他一人发歪,与你两个无干。我此时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还没工夫理这类松娃呢。”说罢便回身过去,不再答理。
这时,中、东两台一千妖人盗党全被西台上人镇住,只管愤极,进退两难,个个面上挂不住,一齐拿眼望着擂台上三人,俱盼出手,哪怕打不过,好歹也解了僵局,免去几分耻辱。那西台为首诸人依然言笑自如,无人理睬。夏云翔见状,益发怒火上升,忿不可遏,怒喝:“瘦鬼只说便宜话,不敢上场,算什人物!再不出斗,我要撇开这场面,单独等你见个高下了。”连问两次,对方只和新来那老者絮絮不休,竟连头也不回。恨到极处,把心一横,厉声大喝:“我并不知你这瘦鬼是何许人物,既然口出狂言,必有本领,再不出斗,我飞剑来了!”口说着话,见对方仍是未答,实忍不住,把手一扬,一道青光疾如电掣,隔台飞去。两台相去只十丈左右,剑光如虹,眨眼即到。众人俱以为对方如是道术之士,必定起身飞剑迎敌,否则旁人也必出手。谁知对方仍如未觉,眼看飞剑已到瘦子身前,对方尚无准备。按说对方便是会家也难抵当,猛瞥见一道红亮的光华由对方身侧飞起,忽听瘦子大喝:“徒儿停手!你那剑,他这样铁片吃不住,快收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道光华微一接触之际,只听地的一声响,瘦子早伸手一把将那青光抢了过去。另一道光华,原发出的,也被主人收回。众人一看,那人正是黑摩勒,手持一口奇怪宝剑,与真剑无异,只是精光灿烂,随着挥动之势,带起丈许长的光华伸缩不定,正在人鞘。再看夏云翔的飞剑,吃娄公明抓在手上,先和灵蛇也似两头不住颤动。娄公明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到我手上,还敢强么!惹我性起,立时教你还成一根破;日铁条,以后叫花子没了蛇耍,看你怎办?”
夏云翔早年因得师父昆仑名宿小髯客的期爱,入门不久,便将随身多年的飞剑赐与。
初传授时曾说,此剑乃战国时,古冶子采取五金之精炼来铸剑的原质,当时没有用完,将此百炼精金埋藏在北岳恒山与终南山两处。恒山所藏,金质最纯,已被人得去。终南山所藏,共只不到百斤,经本派诸长老合力寻取,费了不少心力才发掘出来,又同下了十多年苦功,共炼成七粒剑丸。不用时只是青莹莹一个寸许大小晶丸,发出手去便是一道青虹,按用剑人的功力深浅发挥威力,随意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为本门独有的飞剑。
因喜自己根骨颇佳,向道精诚,现在奉命下山行道,尚无利器防身,为此不到年限,破例赠与,并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之言。近年已练到身剑合一地步。这类飞剑神妙非常,就说对方是些有名人物,剑术较高,自己功力不到家,至多相形见绌,绝无毁损被夺之理,万想不到会被敌人空手捉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剑乃本门七剑之一,关系师门荣辱,死活尚在其次,如何可以失去!急得忙运玄功回收时,谁知剑光被敌人握住,直似生了根一般,只是两头乱颤,掣动不休,在用全力,竟收不回来。再继对方又在发话,此时已知敌人法力不比寻常,说得出定做得到,又说不出软话,眼睁睁望着敌人,急得通体汗流,头上青筋乱迸。
正在忧急,无计可施,娄公明知他情急心慌,回脸笑道:“莫着急。你这娃没品行,好好人不做,与贼花婆妖邪同流合污,目无尊长,不听好话。本想将这根破旧铁条还原,量你也没法回去。现既知道害怕,看在你师父向胡子分上,还给了你,但我不叫你看点颜色,还当我吓你玩呢。还是可还,这三天之内是不能由心使用的了。这次不过略加做戒,再蹈前非,老汉就不讲情面了。那两个娃要不服气,不妨出手试试,如肯听话,乖乖走开。吕宪明、郭玉璞两个驴日的妖道,不和你们抢着出场,还在中台口等着么?我没工夫,自有别人会收拾他。剑丸接着,快让妖道上来,省得他表面装腔,暗中取巧,看你们现眼得意。叫我看着生气,索性把贼花婆这些靠头都给收拾了,再等老秃驴来送死,倒消停,”随说,双手抓住剑光,合拢搓了两搓,剑光立即缩小,晃眼化作一粒青光四射的晶丸。在座诸人正暗赞神物利器果自不凡,娄公明用手一扬,已隔台掷去。
夏云翔早听秦瑛说了对方是谁,哪里还敢还言!一见青丸飞起,惊喜交集,忙运玄功一收,那剑丸到了空中仍是舒展,化成三四尺长一道青光往手中飞落,只是光华减短了不少,料知受创不深,对方三日之言不假,心才放定。收剑以后,情知自己这面三人无力相抗,念头一转,立即说道:“后辈等不知你老人家便是秦岭娄老前辈,适才多有冒犯,尚乞鉴谅,甘拜下风,谨遵台命便了。”说罢,回向中、东两台,举手说道:
“愚弟兄此来本想略效绵力,无如道浅力弱,浙帮约有不少师执老前辈。适才已拜下风,难再腆颜久停,只好知难而退。好在铁帚禅师先闻有马老前辈与吕丐仙在此,便要前来,不全由于愚兄弟的情面,大约少时即至。现娄长老指名要吕、郭二位道友出场,请各量力赴约。愚兄弟诸多愧对,实非得已,暂且告辞了。”说罢,朝秦、仇二人使一眼色,首先离台飞走。
仇去恶与主人并无渊源,原被秦、夏二人约来,到后看见一班妖邪,心早不以为然,只是主人礼待优隆,又有秦、夏二人同门至谊,不便舍下而去。这一上台,看出情势不妙,越发后悔,夏云翔一走,立即相随飞起。只秦瑛一人党着去留虽都是面上无光,这等走法未免愧对主人,好歹也等所约的救兵到来,双方见过胜负再走。本想示意拦阻,无奈夏、仇二人走得太快,及听花、蔡两党中人多在冷笑,再留也是难堪,略一迟疑,也就跟踪破空飞去。
花四姑是一心虑祸,见状只是忧急,还不怎样。蔡乌龟却在东台上气急得手足冰凉,虽然心横胆大,身旁颇有几个共患难不惜性命的死党,但是飞剑厉害,不是只凭胆大和一点血气之勇所能济事。就强行出场,也不过拿些好朋友的性命,去换人说一句“光棍”,别无用处,太已不值。心中悲愤急怒,还得强劝那些死党,不令出头,口正说着,“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只要姓邢的敢出场,与蔡某见个高下也行。既是双方都靠朋友,事情没有完呢!暂时胜败有什相干?不过双方交手各凭本领,打不过那是自己功夫不济,为朋友的义气总算尽到。现在敌人不用真实本领,这卖弄障眼法儿的事,我们多不会,无法和人交手。诸位既看得起姓蔡的是个朋友,胜败无关,在下俱都感激。自问法力能行的,便请出去接一两场,省得僵着难受。反正这也不是凭说大话、装腔摆架子能了的事。自知不行,那就听对头的,各请回座,等我们人来再分死活。蔡某一生不曾跌倒,似今日这等对头,跌上一跤也值。只请帮场到底,休似先前那几个人,就足感盛情了。”
这套话一说,最难是吕、郭二妖道,先因秦、夏、仇三人门户不同,对己意存轻视,适才出场,辞色又带讥嘲,自己被他僵住,不便即时归座。本心想看三人笑话,一面等主人来请再行归座。哪知花四姑看出危机隐伏,形势不佳,心惊肉跳,只顾盘算如何可以安全保住一家生命财产,神志已乱,见吕、郭二妖道站台口,竟忘了客套,请其归座。
又见秦、夏、仇三人上台发话,对方视如儿戏,不理睬。在座一干妖僧妖道,来时那么做然自大,适才简洁和台下奇丐、崖上老者相继一现身,全被镇住,一个个面带愧容,噤若寒蝉。情知敌人举重若轻,目中无人,决非易与。夏云翔才一开口,便自气馁谦恭,必也自知不行。人当老来名成业就之际,患失之心最重,何况当日有好些说不出的凶兆,一直胡思乱想,心中愁虑,把生平所行恶事、所结深仇大怨一一想起,勾动许多心事,见此情景,不禁又是心寒又是鄙薄,哪有心情再似初上场时对人周到。
吕、郭二人干在台口无人答理,先还以为,秦、夏、仇三人也是昆仑派名宿弟子,连受敌人轻侮嘲骂,定必恼羞成怒,拼一死活,却不料下得这快。又听说那矮瘦子是娄公明,此人在秦岭三老中最为厉害,以前只是闻他难惹,因自三次峨眉斗剑漏网以后,韬晦多年,南北远隔,从未见过,不想在此相遇。此老难斗尚在其次,照此情形,峨眉、青城两派必还有人在此。昔年三次峨眉斗剑时,因知峨眉派势盛,一干后起人物得天独厚,法力高强,各持有前古异宝奇珍,多厉害的异派中人,遇上便无幸理。虽有晓月禅师、烈火祖师、万妙仙姑许飞娘三人主持,所约帮手多是海内外法力极高而皆忌恨峨眉的高明之士,终鉴于已死诸同道的前辙,预存戒心,表面随众参与,心中早存退志。到时与敌人还未交手,因见晓月禅师那高法力,第一天与敌人答话,因忿对方小辈出语讥侮,发怒擒人,才一出手,便被长眉真人玉连仙剑所斩,当时兵解。如非对方诸长老尚念以前同门之谊,连神魂都保不住,为此胆寒。到日,借在姑婆岭上守坛为由,暗中观望,遥见情势不佳,立即借故溜走,因此才得活命。后来听说凡是当时出场的人,几乎全数遭劫,并还是形神俱灭的占了多数,不曾与敌对面。除在戴家场和九华山两次相遇有限十余人外,那些后起的有名人物俱不认得,知有什能手在内!峨眉对于五台势同水火,见必不容,此去如不能胜,休想活命。想到师门瓦解,同类凋零,多年修炼煞非容易,幸仗见机逃脱前番两次大劫。这性命关头,不是尚气的事,与其强顾一时颜面,冒失上去,结果依然不免屈辱丧命,不如见机先退为是。心正愧急愁虑,夏云翔把话说完走后,蔡乌龟又在面向东台带忿发话。猛想起以前蔡乌龟并不相识,辗转托人卑词厚礼请己出山,一直优礼尊崇,奉如神明。自己此时万不料浙帮的人如此厉害,纵有两三会剑术的能手也不在己心上,曾对他夸了海口。到后旗门失盗已自丢人,如今一场未上便自溜走,情理上实说不下去。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俱都内愧异常。
吕宪明火气较旺,心想从此走去实难为情,莫如同了郭云璞姑且上去,也不求胜,斗上片刻,能挨到救兵到来更好,否则稍见不妙,不等真败,立步夏云翔的后尘,就此一同逃走。这等行径虽仍没脸,到底还了主人的情,敌人法力高强出于意表,那有何法?
郭云璞见吕宪明满面愧容,以目示意,知他心思。蔡乌龟一发话,三台上人俱目注自己,实是难堪,又窘又愧,无计可施,只得冒险试探着敷衍一场,再作下台之计。想到这里,朝吕宪明把头微点。二人故作忿怒,冷笑一声,同纵遁光,刚往对台飞去。身子飞起,猛听破空之声甚是锐厉,一道青光宛如长虹经天,由东方遥空电驰飞来,晃眼临近,天绅倒泻,直射下来。随听一声怪笑,光华到处,人已落到擂台上面。吕、郭二人恰也飞到,先疑是救兵到来,再定睛一看,益发喜出望外,方欲举手为礼,又听破空之声,紧跟着又是一青一黄两道长虹自天飞坠,先后现出两僧一道,落地也不朝主人答话。
为首一个豹头银髯、身材高大的黄衣老僧,先向吕、郭二人道:“我前晚闻说有旧相识在此与人助拳,本欲相访。又听师侄夏云翔说起秦岭娄长老也在此凑热闹,均是老僧别了多年渴欲领教的人物。为恐错过这番幸会,恰值铁帚禅师与牛道友,与吕、马二位居士昔年也有一点过节,相约同来。因这里俗家争斗,不是方外人久留之地。主人素昧平生,双方俱无德无怨,未便参与何方。广、浙两帮胜败荣辱与老僧等无干,不过借着机会,了却十二年前一段公案。未便先来,欲俟双方见了分晓,那几位;日相识未走以前,再行赶到。适才路遇秦、夏、仇三人,言说浙帮因有娄。吕、简、樊诸位相助,已占上风,这才赶来。请告主人,双方比擂的事与老僧无关。我三人此来,对于广、浙两帮无所偏视。现当太平之世,这里虽在山中,俱是金华通都大邑。此山近接城市,与偏僻荒山不同,白日凶杀,聚众群殴,休说我等方外人,便是俗家也非所宜。闻说早来双方便已交手,不少杀场。老僧此来,只是寻几位旧相识,另寻隐僻无人之处请教,并非相助主人,管人闲事。现在双方如愿就此善罢,再好没有,否则,俗家的事自有俗家料理,双方仍各凭武功见个高下。凡是道术之士,俱随老僧同去黄山始信峰前看个热闹,以免少时引起群殴,武功多好,不是飞剑之敌,双方虽各有能手相助,也难同时照顾,哪一面也保不住无辜送命,横遭在死。再如不听老僧忠言,那也不便相强。黄山已有几位道友先往相候,不能不往。我等三人只好候在一旁,暂借主人数尺之地,候到双方有了结局,再陪娄、吕、简、樊和西台诸位道友同去黄山,也是一样,不知主人心意如何?
请说出来,以定行止。”说时,声如洪钟,远近皆闻。
花四姑先前渴望那老和尚到来转败为胜,见吕、郭二人勉强负愧登场,心正愁急,忽见救星天降,声势异常惊人,更有一僧一道相继同降,个个威风,方自喜出望外,不料说出这等话来,虽然有些失望,继一想,今日之事实因对方所约剑侠道术之士大多,依言伏低虽然丢脸,仍可强颜解说,自己辛苦数十年,好容易建下这片家业者来享福,就此葬送大已可惜,还是拼受一点屈辱,保住身家合算。何况今日来人俱出意外,好些警兆多犯着当年的心病,如不见机,就许连条老命都保不住。心中极愿善罢,无如身是主人,众目之下,势成骑虎,除了蔡乌龟自己认输,这话实难出口,眼望东台,方一迟疑。
蔡乌龟因受屈辱太甚,犯了凶性,心已早横,恨不能与敌拼命。无如先后到的一些能手俱不会飞剑法术,吕、郭二人又是不行,干看着急怒生气,无计可施。本在咬牙切齿,自悔失策,应凭真功夫与浙帮仇人见个高下,不应约请这些妖僧妖道,平日狂吹自负,毫无义气,稍见不敌便缩了头,一任仇敌欺凌笑骂,连根骨头都没有。及听老和尚一说,不特没有失望,转觉着自己这面甘受人欺负,只为的是血肉之躯难当飞剑,朋友多义气,不能看人白白送死。这些会飞剑法术的人一走,立可各凭真实本领交手,好歹落个痛快,就是死败伤亡也值。何况新又到了几个能手,求胜复仇,并非无望。
想到这里,勇气一壮,连正眼也未朝中台诸人看,突然走至台口,面向擂台上两僧一道拱手答道:“三位禅师法师说得有理。当初蔡某为了浙帮欺人太甚,本欲寻上门去理论,后蒙主人花四姑婆出头下帖,约请广、浙两帮来此评理。按着我们祖师行规,本没外人的事。虽蒙各省水旱两路前辈英雄、至好弟兄抱着不平,仗义助拳,本意也是各凭真实本领,胜者为高。只为自错主意,闻说浙帮有一吕暄,倚仗妖法强行出头,因此蔡某也辗转约请了几位禅师法师到场。哪知浙帮会障眼法的人甚多,比蔡某约请的人强些。适才武功还没比完,双方便有人抢着出场。蔡某约请的偏又不济,于是僵在这里。
好些几千里远来的好朋友、老前辈,几次仗义想要出场,因是道路不对,俱被蔡某拦阻,被屈在这里。现在老禅师如此说法,蔡某与浙帮诸人誓不两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就此罢手,休说蔡某不服,也辜负了数千里外远来诸位好朋友的义气。老禅师话说得好,出家人不应与俗家掺和一起。既然诸位禅师、法师另有过节,就请另找地方交代。这里由我们俗家各凭本身本领、好朋友的义气,真刀真枪,真手真脚,分个高下存亡,死而无怨。至于诸位禅师、法师的盛情,蔡某心领,万一蔡某不死,异日再当登门叩谢。主人原是凭着辈份声望出头作主,了息此事,现既成了双方对面交代,如不以蔡某为然,尽可置身事外。暂借地方一用,想必无甚话说。蔡某粗人心直,在江湖上跑了数十年,说实话办实事,不会花言巧语,有什不周到之处,还望诸位禅师、法师多多原谅。”说时须眉怒张,声色俱厉。
如在平日,花四姑见他如此狂做讥嘲,早已发怒,翻脸成仇。无如自己首先不够过节,如再反唇相讥,对方正在情急心横之际,答语必更难堪,不得不自装聋忍受。可是东西两台的人把话听完,都拿眼瞟着自己,众目之下,决不能没个交代,老脸羞得通红,越想越无地自容,愧忿至极,不禁犯了昔年凶性。暗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蔡乌龟已然心横准备拼命,事情决无善罢之理。在座这些僧道定必一怒而去,双方二次交手,稍见胜败,立即激起群斗混战。本来仇恨越深,按着对方情势,分明早有深机成算。
蔡乌龟先不这等说,自己虽有弯转,也自艰难。现在满弓发箭,事已至此,再不出头交代几句过场话,徒自丢人,把一世英名丧尽,依然不能置身事外。自己多年威望,平日服用享受过于王侯,现已将近七十的人了,就死也值。譬如没活这大年纪,又当如何?
本身又没一个亲生子孙,年轻时没丢过人、说过一句软话,老来成了名反倒贪生怕死,落下后人笑骂,实是太冤。死活有什相干?家财产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早晚便宜几个娘家侄儿。依了当初本心,洗手之后,原想隐姓埋名安居养老。如若不为钟爱继子苗秀,心贪太甚,多了还要多,永不知足,名为洗手,每遇年节喜寿,出了额外费用,仍要故伎复萌,出外打抢,始终与江湖上人未断来往,也不致有今日。便是这次广、浙两帮寻仇,也是由于几个侄子怂恿,贪图广帮重礼,并想乘自己在日给苗秀在大江以南创出一个好名位,才把事情闹大,引得强敌上门。看今日形势,生平几个大仇家似都暗中到来,藏在一旁静等发难。这几人都是多年隐伏,屡访无迹,平日认为死灰不可复燃的不世之仇,对于自己的威势辣手俱所深悉,如无必胜之望决不会来。广帮如占上风,使浙帮败走,还可暂且苟安,力谋善策对付;广帮如败,自身决无幸理。一干妖僧妖道已不可恃,反正要与敌人拼个死活,不能并立。老命送了无妨,好歹落个光棍。
想到这里,回光返照,昔年凶恶强悍之性突然暴发,阴恻侧冷笑了一声,缓缓起立,走至台前,高声喝道:“在场诸位高朋贵友听者:我老婆子虽是女流,一生行事敢作敢当,只有向前决无退后,但是近来年纪老了,不似年轻时暴躁罢了。这次广、浙两帮弟兄闹意气,老婆子因知双方素无仇怨,虽然浙帮弟兄恃强,不听中人劝解,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见得胜败便罢,因此定下单打独斗,各自选人去往擂台,一对一分个高下,到无人上台、自甘伏输为止。因双方各有飞剑法术之士,为恐群殴混杀,每过一场便起压制,不令双方坏了成约。哪知头场比武没完,洛阳三杰刚一上台,便有人出头作梗,接着斗法。广帮约人不是浙帮对手,吕、郭二位真人刚上场,三位禅师、真人忽从天降,所说的话极合情理。老婆子先不出头,因比蔡老弟痴长几岁,多见过几次场面。
这是各凭道理和各人本领分别曲直,按着江湖规矩而行,不是生气发急的事。老婆子生平出死人生多少次,没叹过一口气,像今天这场面更是小事一段。既敢惊动各路英雄人物几千里远来观场,哪能没个交代?事才起头,主人是中间人,双方曾无仇怨,不到发话时候罢了。我也不是偏向蔡老弟,此是不是讲情理的时候?老婆子是中间人,只知打抱不平,也无理可说。不过双方比武斗法俱未完场,老禅师如此说法,彼此省事,免得各方高朋贵友多挨时候,倒也爽快。好在双方的人都在,哪位不服或是有什过节,请随老禅师同去黄山,另外觅地分个高下。这里的事,让我们俗家自了,等双方有法力的人仙驾去后,重新登场,死活存亡也得个心服口服。如若败了,蔡老弟认罪服输,便老婆于,也任凭邢老弟乱刀分尸,决不皱眉!浙帮如若自问真实本领不是对手,必要仰仗法术飞剑欺人,不肯离开,老禅师又不愿参与俗家争斗,我和蔡老弟不精此道,自然不敌,那也无须动手,请各方高朋贵友各自上路,我和蔡老弟任凭宰割,也无话说。”
台上一于妖僧妖道本是愧忿交集,去留两难,闻言立时互看一眼,相继起立。未及开口,西台上娄公明已先走向台口,面向擂台发话道:“老秃驴莫装腔作态!老花婆这一干鼠窃狗偷,近十多年来作恶大多,这次又约有一群妖僧狗道,听说连你也在其内。
平日没处找寻你们,正好就此一网打尽,省得留在世上害人,我们这才来的。本心便为等你们这几个自来送死,才没下手,否则一伙毛贼早没命了。老花婆和蔡乌龟今日恶贯满盈,少时自有他们的报应,也不值污我们的手。你嫌这里死得不干净,想到黄山陈尸首去,那也容易。不过黄山陶道友却不似我老头子口恶心软、多少通点商量,他那里向例不许妖人撒野。你事前又没打个招呼,你要送死,便带了这伙小妖孽快些赶去。如去迟了,先去那些同党;没等和我们见面便送了命,岂不冤枉?按说我们无须都去,随便去两人就可了事。因为那么一来,我们门下这班后生,觉着杀几十个鼠贼狗偷,一点不相干的事,当老辈虽不伸手,却在旁看着,好似轻看他们似的,口里不说,心里必不高兴,还当我们老悻。我们几个参与今日之事,为的就是你们这伙妖孽。你刚说完话,便有人去黄山通知陶道友,请他暂时手下留情,等我们到了再说,省得你到那里,先去党羽已自死绝,又有别的借口。照陶道友为人,你们无故上门惹厌,虽未必劝得住,多少总可留两个与我们试剑。你如快去,许能赶上,不致全数伏诛。我们随后就至!你们自走吧!”
话未说完,为首老僧闻言冷笑,答道:“娄矮子,老僧昔年并非败在你的手下,发此狂言有什用处?老僧近三年来也曾两次前往秦岭相访,均值你他出,未遇而归。久意寻你,非止一日,今日不期而会,可见有缘。如约你们往别处相见,你和吕花子素来贫口薄舌,必道老僧有所假借,恰值谷道友与陶元曜也有一面之缘,为此假地黄山,完却当年公案,以了老僧心愿。空言何益?反正这里的事不与老僧相干。主人既允老僧之请,老僧等去也。”说罢,不俟答言,手挥处,和同来一僧一道,首先同纵遁光,化为二道长虹破空而去。吕宪明、郭云璞二妖道早有准备,也跟踪飞起。主台上一干妖憎妖道,见为首三个能手已然起身,仇敌一个未行,不敢延迟,连话都不及多说,异口同声,各向主人举手,道声:“再见。”纷纷飞起。满空光华电闪,一晃无踪。
花、蔡两党先前满心渴望视为后援的二僧一道走后,吕宪明、郭云璞和主台上众妖人再负愧胆怯,纷纷飞去。蔡乌龟天性凶野,本定拼命,还不怎样。花四姑只管一时被挤,略微横心,强说完了大话,暗中仍是胆寒,又见自己这面会飞剑法术的人走了一个干净,西台敌党中剑仙侠士却一个未动,依旧谈笑自如,若无其事。知道这伙强敌疾恶如仇,拿定主意寻找晦气,并不以己为对手、按照江湖上规则行事。适才听娄公明的语气,直欲一网打尽,不用说都起发难,只有一两人出手,便非其敌,方自心头打鼓,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适从崖上飞落的白须老者由座中起立,向西台诸老说了两句,把手一举,满台银光一闪,人便不知去向。紧跟着老少年马玄子同了丐仙吕瑄走至台口,面向中、东两台喝道:“花、蔡二贼作恶多端,少时恶报便到。尔等虽然多非善良,但是内中不乏自爱的人,为友而来,情有可原。可自称量平日行为如何,只要恶行无多,稍下得去,尽可见机先退,免致殃遭池鱼。我二人和诸位老友,本为诛戮一干妖孽而来,现在诸妖邪多去黄山等死,我们现便前往诛戮。休看道术之士已去,就有留的,无故也不会出手,下余诸后辈,尔等仍非其敌。花、蔡二贼今日孽满伏诛无疑,行止速决,切勿自误,到时悔无及矣。”
蔡乌龟闻言气往上冲,方自厉声怒喝:“尔等不必说口!只凭真实本领同决胜负,死而无怨,无须花言巧语蛊惑人心。今日到场的俱是有骨气的英勇汉子,不似你们这些会障眼法儿的和尚道士,可以用大话吓得退的!”话未说完,西台诸老已随了马、吕二人,各驾遁光,相继破空飞去。
花、蔡两党一看老辈中只留下司空晓星、祝三立等三四人,精通飞剑法术的人似已俱去。邢党这面除却先上台的祖存周、黑摩勒、江明、童兴、蒲青、蒲红等十余人和丐仙吕暄门下十多个丐徒外,连同邢飞鼠所约诸人,另外三个戴着人皮鬼脸的,一共还不到七十人,年纪轻的占十之八九。自己这面男女老少合在一起,佃工佣人在外,不下四五百人之多,大半俱是各省有名人物、水旱两路英雄。先见对方上台的人皆是能手,被他唬住。这时一点人数,想不到多寡如此相差,只要敌人如约算数,不出别的岔子,没有飞剑法术出场,多一半可以占得上风,不禁精神为之大振,俱想对方就算个个高强,自己这面也非弱者,凭你多大本领,好汉打不过人多,好便罢,不好立与混战,至少恶气也能出上几口。花四姑虽然始终心神未定,见此情势也颇宽怀,以为不论胜败,乱子不在小处,但这样拼法,还有个来回注,事要不行,暂时还可脱身远遁,至不济,命和田产总可保住,也不致把多少年的威名扫地。
蔡乌龟根基远在两广,借地行凶,更无挂虑,心中暗喜,想先着人登场一试,如若再败,立即一拥齐上。忽见西台上飞落三人,正是后来那三个戴人皮鬼脸的。一个背插长剑,两个各插一支铁拐,均未取在手内,由台上飘然纵落,宛如风叶坠地,点尘不起,更无半点声息,到了台下,便往谷口一面从容步去,看神气似欲离此他往。众人党对方正在用人之际,这三人本领甚高,又非剑仙一流人物,怎会离去?一转念间,三蒙面人已到谷口,忽然同时立定,才知对方是防自己这面有人逃走,故遣三人把住要口,先断自己出路。胜败尚还未见分毫,便欲一网打尽,使出这等行径,分明藐视欺人大甚,由不得起了公愤,纷纷喧嚣喝骂,方自不忿。
那初和浙帮对面随了邢飞鼠一同上场的金线阿泉,依然飞起纵落,直奔中央,到了主台正面,朝台前跌坐观战的几个怪叫花,也跑下问答了几句,众人正在哗噪,要三蒙面人登台见一高下,也未听清。只见左右两老丐各自点头,取了一块五寸来长寸许宽、油光乌滑的木块交与阿泉。金线阿泉由二老丐手中将牌接过,两手各持一面,高高举起,绕开台前众奇丐环坐之处,走向中台侧面,轻轻一跃便到台上。花四姑主席在中台的里面,台前众异丐来时,虽料知必有来历,一则当日事情闹得太大,许多强敌环伺在前,加以好些警兆俱触昔年心病;又见众异丐到后,主客两面俱不参与,自向台前跌地而坐,意似旁观,无所偏袒。中间妖僧放出飞剑,中坐一丐忽然出手,才知有点不妙,但也只似看出妖僧放飞剑暗算敌人,认为不公,将空中飞剑定住,未了飞剑仍就放回,并未十分为难。和敌党诸老似有交情,却未过去。当时虽然吃惊,觉出众异丐厉害,后即重又静观,未见言动。跟着夏云翔等昆仑派三人出场,受了讥辱遁走,情势越发可虑。直到吕、郭二人勉强出场,两僧一道飞降,没有相助,却将敌我两方精通飞剑法术之人引走。
波澜起伏,虑患忧危,心乱如麻。台高人矮,非到台口下视,看不见众异丐坐处,始终无暇及此,渐渐放开。
为人最怕心虚,花四姑虽是久经大敌的能手,一样也犯此病。当和邢飞鼠初对面时,一见阿泉貌相极熟,心头便似着了一棒,追忆前事,时刻都在心寒。这时又见阿泉突自西台纵落,直往正面奔来,心又一跳,晴忖:台上道术之士已走,莫非此人要独自纵上台来寻己拼命,适见此人武功实是家传,凭自己本领虽似能敌,但是这类孤臣孽子最是可怕。况且隐匿名迹已二十多年,以前用尽心力搜寻这些孤儿踪迹,俱无下落。这多年来不知如何卧薪尝胆,誓图报仇,此时突在敌党之中出现,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必还另有杀手,实实大意不得。因此一来,连话都未顾及发。
正在寻思,暗中戒备,等候敌人纵上台来,相机应付。不料敌人到了台前忽然停住,似和人在问答,众喧哗声,一句也听不出。方想起台前还有几个异人不曾随众飞走,照适才制止凶僧飞剑行径,就不一定公然出手明助仇敌,到了紧要关头,也必偏袒对方无疑。刚一发慌,阿泉已纵上台来,刚喝得一声:“贼婆娘!”底下话未出口,花四姑已一眼瞥见阿泉手上所持黑牌,不禁心寒胆裂,“嗳呀”一声喊道:“罢了!”双脚一垫劲,由座上倒纵出去,到了台后,急慌慌拨头转身,再一跃便往中台后面纵落,往花家大门中如飞窜去,身法绝快,晃眼无踪。
金线阿泉也未追赶,仍如无事人一般,转向台口,将两面黑牌朝外三面一照,喊道:
“老贼婆已自回避,请祖爷和诸老前人升座!”说时,东西两台的人,只是花于出身的,十九知道此牌来历,早已纷纷拜伏在地;闻言一齐飞身纵落,从中台奔来。台下跌坐的诸异丐也相机从容起立,各帮花子二次重又拜倒牌前。左右两老丐将手一摆,声色不动,返身向里。为首三人也未见怎身手动弹,各自平地直身拔起,齐落台口,缓步走向主位。
西台上的丐仙吕暄门下断臂丐等七八人,早争先抢了地上麻袋,相继纵上,将麻袋向座前地上,各分层次铺好。花四姑一逃,同台还有四五十个有本领的外约同党,见状大惊。
有的知道厉害,已自起立避开。虽不知这两面黑牌来历,多是久在江湖的人物,料知必有非常之变,因都是成名人物,不肯张皇,正在惊顾观望。西台上来的神乞车卫早抢向前去,戟指众人,厉声喝道:“老贼婆犯了规戒,作恶无数。现将归隐在天都峰多年的王、叶二位老祖师仙驾和门下诸老前人连同客仙诸真人一齐惊动,到此清理门户,整顿家规。听我车卫好言相劝,即速避开,再不识相,真要应马老前辈的话,一齐送死了!”
众人闻言,便不知底的,也想起平日所闻丐帮传说和诸前辈异人姓名。这已隐迹失踪将近百年、实年已逾三百岁的两位丐帮中异人老前辈,竟会同时到来。花四姑那大本领的人,见了黑牌便似老鼠遇见饥猫,亡魂胆落,狼狈逃走。再见东台上的蔡乌龟和广帮中一干恶丐,自从西台诸剑仙异人一走,个个气壮;蔡乌龟正在台口耀武扬威,准备口出恶言发威叫阵,不知怎的也变了相,虽不似花四姑那等狼狈,也是神情沮丧。只见回身向同党低声说了几句,众声仍在嚣乱,也未听出是什么言语,当时便有人举手作别,带着惨容,轻悄悄溜下台去,余人也都惊讶失色,齐向中台观望,嚣声顿止。蔡乌龟匆匆说完便往中台走来,情知大势已去。头一个这神乞车卫先不好惹,看他对这伙老花子如此恭敬,其来历辈分不说,本领已可想见。闻言一个也未回答,故作不解,径自走开。
上首一个面容清秀、三络长须的矮瘦老丐举手笑道:“车贤侄何必如此,诸位为友而来,原不相干。不过此是本帮家事,不得不请暂让。老朽与叶神翁已有一甲子不在此尘世走动了,今日相见,也算有缘。并且适才马道友行时曾有安排,谷口现有天山诸侠在彼,此时出去,双方难免争执。不如姑且少留旁观,等老朽等处分完了家务再走不迟。”说罢,随唤:“车贤侄,东台现有人走,恐到谷口又起争杀,速代传语,告知谷口诸位道友,不必拦阻,外客去留听便,本家不肖儿孙,自有老朽师徒等处置,不会逃走。”车卫恭应:“遵命!”退行三步,就台上只一纵便是二三十丈,飞落场心,身形一闪,箭一般驰向谷口而去。为首三丐也自中坐,余丐旁立。蔡乌龟也由侧面循阶而上,到了座前麻袋上跪下。浙帮丐首邢飞鼠己先跪倒。两边各跪一个,俱是一言不发。
众蔡党听老丐辞色温和,似欲息事宁人,又听说把守谷口的那三蒙面人乃是天山诸侠,暗忖:事已至此,双方势力悬殊,主人自己先是一个逃走,一个屈伏,不能再怨外人不尽朋友之道。本就强弱相差,好容易双方道术之士尽去,成了平势,可以一拼,不料还有本命克星潜伏,突然出现。这为首三异丐,竟是前明天启时的叫花老祖师、丐中仙侠叶神翁与外号王三手的王鹿子,有此两人出头已是不了,况又加上一个滇西派的剑仙诸平,便适才一干道术之士不走,也非其敌,何况对方只一举手,立成菌粉,负气无用。这类奇事,百年难遇。此时出走,邢党中人多抱一网打尽之念,定必拦阻交手,看情势决无胜理。对方话虽谦和,隐有骨刺,留下令行,必有深意,表面既未难堪,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乐得就坡顺下,见识一番再走。
众人多是一般心理,内有几个觉出自己多年威名,今日已栽筋斗,再留无颜,意欲设词先行。经同伴中深知厉害的暗中示意,力加警告,只得强忍气性,在旁静候,略一迟延,已有数人先向诸异丐拱手说道:“我等与浙帮本无宿怨,俱为朋友之义而来。现在既有诸位祖师老前人出头公断,主人尚且听从,我等焉敢违命?进退行止,悉听吩咐便了。”
前发话的王鹿子含笑点头,叶神翁随请中座诸平发落。诸平笑道:“我已说过,此来只看热闹,助二位清理门户。这类家务事我弄不惯,还是王、叶二兄自己了断吧。”
那名叫叶神翁的是个瘦长老人,闻言,手向王鹿于一举,王鹿子也举手向里。众人见众异丐中只叶神翁一人衣服虽然破旧,却是洗补得十分清洁整齐,貌相也极清灌古秀,初来时混在众异丐一起,始终不曾言动,多未在意,这时处近,又听说是鼎鼎大名的丐中仙侠老前辈,俱都留心注视。见他松鹤之姿,举止静雅,宛如画上仙人形态,看去神情冲淡已极,只觉清高可敬,并不见有一毫火气。再想今日之事十九于花、蔡两人不利。
但看这几位祖师前人,辞色举动俱极和平,与马玄子。吕暄等人立意相差颇远,大约只对肇首诸人略加责罚,不知主人花四姑何以如此害怕?方自寻思。叶神翁已不再让,目视下面,从容问道:“你们有什话说么?”邢、蔡二人同声应道:“孙儿知罪,听凭祖师爷发落。”二人都是一样答话,只蔡乌龟语气略带悲愤。
叶神翁先向邢飞鼠道:“你先后行事俱是迫于无奈,素行又颇自爱,虽然情有可原,犯过也轻,终是出于常轨。你本世家子弟,但是既入我门,便守我法,不加处责,恐日后儿孙辈效尤。现有两条路走:一是不许动用你家中私财,三年以内,在江南诸省亲自沿门乞讨,积聚一千银子以充善举,同时还须救活十二条人命,逾期加倍处罚;另一条是自往上天竺公堂拘禁三年,每日只有半碗薄粥充饥,今日当众另打荆条八十一下。以上两条,任你自择。”邢飞鼠答道:“孙儿愿领第一条恩谕,不敢违命。”叶神翁道:
“以你微名,必有人暗助,千金不难。救人不论事之大小、题之难易,遇上便不容规避,只许多救,不许少救,却非容易呢。可起一旁,看你将来机缘如何吧。”邢飞鼠谢恩起立。
叶神翁又朝蔡乌龟冷笑道:“你平日那等行为,现心中还不服么?”蔡乌龟平日为恶已惯,未以为非,当日只认这些太岁凶星俱是对方仇敌请来,只管屈于威严,乃是本门法度如此,向例只有后辈认罪,不得不学样,本非心悦诚服。及见王鹿子令神乞车卫去止住谷口三侠,不令拦阻同党出去;叶神翁开口先将邢飞鼠处罚,便料这些老辈前人并非人请,多半为了今日之事自行赶到。人如处在敌我相持之下,为了意气颜面,往往死活均非所计,就是明知不敌,也欲一拼,可是一到遇见本身克星,这等只有在上而无在下,宰割惟命决无幸免,稍有违忤,灾祸便是奇惨,连气也没法喘的场面,除非真有血性的忠臣孝子、义夫烈妇,那还是处于敌对方面,才有勇毅浩然之气与之相抗,否则平日任怎强横人物,到此光景也由不得气馁心寒了。何况蔡乌龟称雄南服,本身师长已死多年,在上的祖师前人久未听说踪迹,淫凶狠恶无所不为成了惯习。一旦这些闻名丧胆的祖师前人突有多人,连那幼时投师仅偷看过一次、今已数十年未听说起的家法牌一齐当场出现,心虽不忿,实已气沮。再听叶神翁这等一问话,再想起平日所行所为,又回忆到幼年拜那丐师习武,有一次带了自己去往广西白象山之地,看请法牌处置叛徒恶丐的惨酷之状,益发心寒胆落。知道辞色稍有不逊,犯了蔑祖大条,身遭惨杀自不必说,连家中妻妾子女和所有田产家业均难保住。同是一死,何苦不给全家长幼留条生路?再者,上面三人所说无异金口玉律,死活全在他手,一怒便糟,曾玄之辈,向本门祖师前人讨饶求恩,多软也不能算是丢人。叶、王二祖上来辞色平和安详,也许受点重罚能免一死。但是那两面法牌乃是有名的追命凶符大岁,专为清理门户处置叛逆凶恶而用。由洪武五年起,只一出场,无不死人。在数十年前,自己初出道时,已传到第六代的前人手内,分南北两帮执掌,轻易不曾出现,怎会又回到第三代王、叶二祖手内?只恐凶多吉少。
念头一转,心又怦怦跳动。待了一会,战战兢兢伏地答道:“孙儿怎敢不服?只求祖爷看在孙儿恩师胡老前人份上,格外恩怜,保全家口。孙儿情愿把家财一半捐入公地赎罪。”
话未说完,叶神翁微笑道:“你自觉平生所行所为,今日才受家法处置,情真罪当,没有不服么?”蔡乌龟此时想起自己妻子家业与平日享受,全难割舍,一意求生,凶焰尽退,哪里还敢再说半个“不”字?立答:“孙儿委实情真罪当,怎敢有违家法?只求祖爷格外开恩。”
叶神翁道:“自你孽师死后,这二十年间,罪恶早已罄竹难书。最可恶是假名为丐,阴行盗贼之实。近年横行两广,人若对你稍有违忤,便要杀害人的全家。平日享用逾于王侯,心仍不足,纵容门下徒子徒孙在外穷凶极恶,无所不为。昔年家法严正,本门子弟最是干净自在,其中忠孝仙侠人才辈出,致身富贵者也甚多,极少有忘本。自我和王祖师归隐,传到这一代上,一班长老前人皆因我二人学道修真小有成就,心中向慕,志在烟霞,少理家事,随便将两面法牌传与徒弟,自身却效我二人,人山采药,学道修正,不再闻问家务,以致南北两支付托非人,中间复经明末之乱,本门子孙多混身盗籍,因而起家。流风所播,群起效尤,日益横行不法。近二十年来,南支仅江、浙两省屡有异人正士清理门户,防患锄凶,人性又多和善,地方也极繁富,虽有少数凶顽,大体仍能保存旧日家规。余下东南西南诸省,无一处不有似你这等败类。南支家主吴庄,因循怠忽,见尔等闹得无法无天,才在白象山公地召集南支各省团头清理门户。偏以心慈面软,只将三两凶孽正了家法,不特行法大宽,处置尤为失当。此时花四贱妇渐有声名,闻风隐窜,先期逃避;不必再论余恶,即此已犯大禁,竟未搜戮,听其漏网。事后更不该见本门凶孽大多,无力处置,以为诸老前人久无音迹,认作仙去,不会有人督责,只图独善其身,假托‘两宗归一’美名,将所掌南支法牌交托北支主者一体执掌;对于南支各省首要诸人,不论善恶,均未召集晓谕,只以竹筒传书略微敷衍了事,不等北支回家承受与否,便即入山隐退,去之惟恐不速。北支主者又为叛徒所拭,此牌叛徒拿去不敢出现,不久伏诛,被一和尚拾去。虽然北方民性直率,守法者多,无什神好大恶,南支却自吴庄畏难规避。你那孽师见无人管束,虽稍无行,尚知顾忌。等你继承师业,盘踞两广,与花四贱妇遥遥相对,不知造下多少罪孽!
“我和王祖师隐居深山,地隔人境,尔等多少年来并未想到,如此来在金华北山,借讲理为由,意欲行凶,大启杀孽。风声浩大,传到越城岭隐居的吴庄耳中,知道孽由他造,恰好近年闻知我二人与诸前人踪迹,连夜寻往请罪,将我二人请了出来。本意尔等恶迹彰闻,无须再行考查,一到便正家法。嗣值诸真人来访,因闻尔等约有几个峨眉漏网的余孽在此,并还约有昆仑。崆峒两派门下。王祖师也不愿把事闹大,以致伤人大多,再为本门生出许多枝节,再三劝阻,所以到此先作旁观,欲待双方所约外人分了胜负,再行清理门户,明正尔等之罪。嗣见尔等把昔年西崆峒的为首三人引来此地,料知要起凶杀。诸真人方欲出面制止,不料来人近年也改了行径,只图报复当年之辱,不肯多杀无辜,更不屑与尔等同流一气,上来便约西台诸道友去往黄山斗法,于是双方道术之士俱都离去。尔等以为强敌已被引走,凶焰复又高张。花四贱妇多行昧良之事,自从上场发觉强仇子孙忽然出现,立即心虚气馁,固然难免报应,犹有自知之明。你却一味凶横,始终冥顽,竟和同党密计,意欲倚众混战,肆杀行凶。本来罪不胜诛,似此存心险恶,焉能逃死!至于你说欲以家财赎罪,更是狂吃!也不想你出身只海南渔村中一个乞儿,千百万家私、十余房妻妾由何得来?共有多少冤魂血汗在内?本是强取于人,哪一件能算是你的,本门清理门户,行使家法,令出惟行,向无多言,罪人亦不得有所于读陈求,因你和花四贱妇以及一班徒众罪恶滔天,又当着许多外人,如不稍微宣示尔等罪恶,还当我和诸、王二位道兄有所偏袒,或是受人请托而来。如今你的家业已另命人前往料理;本来你作恶大多,孽种难留,因念你虽杀孽众多,性尚粗直,一面为恶,一面尚能济贫好施作些义举,晚年大恶累累,多由门下凶徒而起,故此罪较花四贱妇稍从未减,法只及身,不致灭尔全家,并酌留你妻妾子女衣食之资。现按本门第二法条处置,速去西天目公地自行引决便了!”
蔡乌龟闻言,忽然面色一转,一言不发,叩了五个头,说声:“谢谢祖爷成全大恩。”慷慨起立。叶神翁手朝左侧一指,同来一个须发如猖的跛脚老丐朝上俯身一拜,转头往外,到了台口,飞身纵落。蔡乌龟紧随在后,直和没事人一般,前后肩随,从容往谷外走去。
天台恶丐杨开泰因自知是首恶之一,平日所行所为绝难逃眼前这些祖师前人洞鉴,并且此次北山讲理全是自己私心怂恿所致,如不把事闹太大,怎会把二位祖师惊动出来?
就当时得兔刑诛,蔡乌龟手下徒党平日本就嫉妒自己得宠,心怀不忿,总头子如因己而死,大势瓦解,必衔恨刺骨,非要己命不可,也许死还更惨都不一定;战战兢兢随了右帮群丐朝上行完了礼,守侍台下待命,一心只盼广帮恶丐总首金毛龟蔡海金能够兔死,自己也可保得一条性命。及见蔡乌龟随了破丐一走,情知大势已去,照此情景,就不死也脱一层皮。无如本门法令素所深悉,只有一位前人宗主出面,便死活惟意。如若逃走,捉回死状更惨,并且也逃不脱,无论深山穷谷、天涯海角,只在天之下地之上,任逃何处也被捉回,加倍处那毒刑,端的比官法还要严厉,何况前朝两位祖师和相继隐退的好几位前人突然同时出现,蔡乌龟那等凶横,尚且垂手听命,去往公地领受家法,自己如何能行?还倔强负气不得。念头一转,心胆皆寒,偷觑身侧,广帮中几个最凶横的恶丐目射凶光,正朝自己微微狞笑。心想:你们这群猪狗,一样也是难逃公道,发狠作什?
正在寻思。
这时台上除诸异丐外,两侧分立的俱是旁观的外人。邢飞鼠和丐仙门下一班丐徒,全侍立在诸、王、叶三丐的身后,余丐不够辈份或自知有罪的,俱在台下,行完了礼,分班鹄立待命。只神乞车卫一人,覆命之后,独立台口左侧,忽然飞下,戟指着杨开泰,口中喝道:“该万死的猪狗!还装傻么?如今该是你了。”边说边把那瘦如鸟爪的怪手伸将出来,待要抓去。杨开泰深知此老的厉害,慌不迭答道:“孙儿知罪,在此听点,爷爷莫要生气。”说时,车卫手已抓向杨开泰的肩背之上。当时觉着中了一把钢爪,连肉带骨全被嵌进,痛彻心肺,又不敢喊,心胆方自一寒,忽听台上王鹿子道:“车贤侄,今日人多,听点好了。”车卫才把手放下,身子未动,脚底微点,便凌空倒纵,飞回台上,仍立原处,不差分毫。
旁观诸人均闻神乞之名,多半不曾见过,俱觉此老果然话不虚传,这大本领享有威名的老辈,见了这些异丐,竟持后辈之礼,唯唯听命,恭敬非常,厉害可想而知;俱生敬畏,自然谨肃。全场立即静寂,台上下一点浮声俱无。车卫这手一松,天台恶丐杨开泰宛如脱了夹棍,身子虽松,犹有余痛,以前威风到此齐化乌有,正在下面战战兢兢鹄立待命,忽听上面叶神翁呼唤,不由心魂皆颤。没奈何,只得强提着气应了一声,硬着头皮,循着旁阶跪行上去,绕到台的正面,朝着上面三人,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叶神翁冷笑道:“如此脓包,也配横行?你在天台,不特杀、盗、淫、偷四大罪齐犯重法,并还紊乱家规,意欲另立宗派,真个胆大妄为已极!这次出山讲理,也由你乘机图谋,暗中弄巧,想要凭个蔡海金义子的凶焰恶势横霸江南。现值承平之世,岂容尔等横行!我们如不自来,不知仇怨循环,要杀死多少人命,惹出多大乱子!固然尔等凶谋毒计决不会遂,如照尔等预计成功,异日凶焰日张,何所不为?就许明末流寇之祸重现今日。别的不说,江南诸省地方,人民必遭涂炭。追原祸始,罪较蔡海金实不相下。
你那恶迹连同手下徒党所为已早查知,可照此名单,自行率领同来徒党,去往西天目公地,分别轻重领受家法。未来凶徒已另有处置,不在此单以内,无庸过问。去罢!”
杨开泰以前见过识面,闻言自知无幸,不敢作求恩之怜,吓得颤声诺诺。正待退下,猛听飕飕连声,接连一二十点寒星,银雨一般,由台沿下照准上面诸、王、叶三人面上直射过来。变生仓猝,来势特疾,旁观诸人方自失惊,同时台下一片暴噪,为首五六人已各持兵刃,凶神附体纵将上来。就在这事机瞬息之际,说时迟,那时快!中座三人,两人声色未动,只叶神翁眉头微皱之间,伸手向外微微一挥,口中说得一声:“孽障!”
那二三十点寒光,眼看中在三人面上,霎眼不到的光景,好似中间有什极大弹力,反震出去,笔也似直,朝下面蔡、杨两党徒中射落,当时射中了十好几个。那上台行凶的几个刺客,有的脚才沾着台口,口喝:“老贼,我与你拼了!”有的才纵起半截身子,吃叶神翁手微一挥,相隔还有两三丈外,只觉疾风飒然而过,上台诸刺客只微微哼了两三声,便似突然闭过气去,连“暖呀”两字均未出口,一齐翻身仰跌,噗通连声,倒落台下。同时左首随来一个身材矮小、始终静坐在旁一言未发的异丐,把两道又浓又细的眉毛往上一飞,突然起立,刚往前走。王鹿子忽在座上喝道:“鼠子无知,不必如此!”
随由座上站起,探头朝台下略一观望,怒喝:“鼠辈何得犯上!”手随朝下一挥,先倒那六人因未扒起,余下又倒了一大片,立时鸦雀无声,重又静寂。
原来蔡、杨二人平日虽是强横凶恶,幼年时均参与两次行法大典,又听师长常说本门家法之严,深知厉害,只为上一两辈的长老宗主逐渐死亡隐退,成了惟我独尊之势,以致日益横恶,夜郎自大已惯,认作无人能制。忿恼头上,明明看见众异丐所挟麻袋行辈极高,却误认作是隐迹多年或自北宗一支来的老前辈,又恃有好些有力妖人,并未在意。及至发现法牌以后,才知不特有好几位退隐失踪的前人宗主在内,并连昔年二次开山分创南北两宗的王、叶二祖师也都到场,自然魄悸魂惊,不得不俯伏听命。可是手下这些徒党个个凶狠,平日虽极畏服蔡、杨二人,死活听命,不敢稍强,至于这些位祖师前人行径,多半仅听几句传说,并未目睹,心中本无其人。蔡、杨二人虽然急发密令,传知二祖师爷驾到,是本门子孙,俱按等第,肃候台下听命,匆促之间,并未详说厉害。
先见台上人势派,未始不心生畏惧,觉出师父况且如此敬畏,何况自己。正在捣鬼,忽见蔡乌龟被人押往公地。蔡、杨二家徒党,平日把乃师尊如天神,又是靠山、衣食父母,已自激怒欲发。再见神乞车卫发威飞下,把杨开泰似鹰拿小鸡一般抓起,掷向地上;王、叶二人口气,好似谁也不能免于刑诛,益发又恨又怕,暗中切齿。跟着又听杨开泰也宣了死刑。内有几个最得蔡、杨二人宠信的死党,见对方看事如见,一面回思以往恶迹,自知不能免死,又想为乃师复仇,不禁把心一横,暗乘车卫目注台上,无人注及下面,互相暗打手势,各取暗器镖弩之类,冷不防飞身上台,意欲拼了性命不要,复仇行刺。
为首六人一发难,下余这许多亡命之徒,也想反正不免,也各乘机暴噪而起。只言众心如一,人人拼死,无如本领相差太甚,刺客的连珠镖弩还未打中在对头身上,自身还未立稳,对头手略一挥,暗器全部撞回。同时,猛觉一股极强烈的刚劲之气迎面扑来,立即闭过气去。有的还吃倒撞回来的暗器打中,一齐翻身仰跌台下,晕死过去。当前的人又被退回来的暗器打倒了一片。众凶徒见状大震,方自一乱,又吃矮丐手挥处,全吃猛力撞倒。有的并和刺客一样,闭气身死。内中也有几个知道厉害,胆又较小,未敢随众妄动的,却多半无事。对头直似神目如电,一击之下,竟能分别从违,有所取舍。这一来全都大震失魂,扒在地上,谁也不敢妄动了。
杨开泰本刚退向侧面,待要下去,见此情形,暗中正叫苦不迭。叶神翁却若无其事一般,手朝矮丐一指,说道:“领去。”矮丐躬身领命,纵身下台。杨开泰知道事闹越大,再不见机,所受更要酷烈,只得跪退,到了台口翻身下去,先朝矮丐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头起立,手持名单,挨次点名呼唤。矮丐见所唤凶徒,有的忍忿强应,多半躺卧地上做声不得,所穿长衣早脱,明是本行富贵衣、百家袄,俱是极上等的绫罗绸缎,故意剪成各式条片,镶配而成,好些还组成各式花样,有的更连形式都无,衣饰奢华,富贵已极,直无一人像真叫花打扮,神情貌相尤为凶恶狠厉,虽然受伤倒地,十九竖目横眉,多一半是敢怒而不敢言之状。不禁长笑道:“你们自看自身是怎样子?乖乖起来,走吧。”
只见那矮丐说罢,走近前去,伸手一拉或是用指一点,倒地的十九多是极恶穷凶之徒,起立还待倔强。杨开泰又恐生事,瞪目低声用隐语连声怒喝,才行勉强压止,一面躬身对矮丐,正要话说请行。矮丐连理也未理,径自朝前走去。杨开泰只得令众各将长衣穿着齐整,自己断后,一同往谷外走去。众人见先走的矮丐已先走出,没了踪影,谷口三蒙面人也不知何时离开。见诸、王、叶三人威力法令竟有如此严厉,俱都骇然,连先前心存别念的几个也都慑服,不敢妄动。花家一于佃工下人,只在村中居住的,尽是昔年徒党,知道利害轻重,休说张狂呼噪,竟无一人敢于逃走,均在原处静立观望。杨开泰领了手下凶徒一走,台上下复归静寂。剩下还有好些蔡党也全被镇住。中有十几个附和行刺暴动因而受伤的,也吃矮丐救转,见此情形,凶焰尽敛,状如未决之囚,守候台下。
叶神翁等邢党群丐走后,忽向王鹿子道:“道兄,你看今日这些孽畜竟敢犯上行凶,皆是承受非人之故。此时再不清理门户,以后更不知要造多大的孽!本意一律严处,姑念无知,又是为师复仇,罪虽不加,罚仍难免。我意欲除恶迹未著数人外,各一体令其自伏家法。道兄以为如何?”王鹿子道:“这等处置虽是情真罪当,但是人数大多,轻重之间尚须斟酌。除首恶数人和行刺诸凶顽不容轻恕外,余者不妨恩施格外,予以自新之路。姑缓三年之罚,令往海南无人诸岛开垦田土,以便招养本门子孙。另订出规条法令,日后只是本门子孙,得有南北两宗支的信名引进,便可往投,分给田土农具,力耕而食,仍以每年所得十之一二交公存储,备供接济新来之用。这样使本门子孙多一投奔立足之所,岂不可以免去许多事端?如若此辈凶野难驯,不肯操作,不等三年期满,便正家法好了。”叶神翁道:“好在海南诸岛已先有人在彼,今年听说土地肥沃,一年三熟,物产众多,根基日固,所订法条也颇严整。我意下必去往无人诸岛,这班凶孽稍不驯善,立可由岛主处死,无足为虑。倒是适才道兄未提此事,天台诸孽障已往西天目公地伏法,虽然不是全死,手足终须残废,还须着人前往宣示罢了。”说罢,随唤车卫即赶往西天目训示监刑:“除杨开泰和恶迹最著的六人仍按原令施行,下余数十人一律加恩,宽免三年,即日由监刑押往雷州会堂投到,分送海南诸岛开垦三年,无罪始免刑诛,否则即由诸岛主照原刑加倍处死。”神乞车卫领命拜别下台,如飞走去。
叶神翁随唤蔡乌龟外约的广西、福建、两湖诸丐党上台,训诫了一番,分别轻重,各令就近驰往西天目公地,自供罪状,从宽领罚。最后才把蔡党一干凶徒中两个年长晓事的唤了上去,从容问道:“尔等平日所行所为,谅已自知。如照家规,一人也难活命。
现因北宗王祖师说情,姑从未减。可于三日内去往西天目,向监刑前人颜佩鲁,按照此上条款分别服罪之后,再去雷州会堂投到,自有人领尔等去往海南诸岛开垦。三年无过,归接妻、子同往过度,始除罪名,永安生业。稍有违逆,或是到了岛上不服岛主之命,犯了条规,二罪并发。那时不只本身必受严诛,妻、子也是难保,休怪我不慈悲。此次留在广东未随尔师同来的一干孽障,已另有人前往处置。内中只有一人不能赦免,余者各领家法,彩俸三百,会同蔡海金全家妇孺,也一律发往海南诸岛妥置。蔡、杨两家和尔等自置私财,一半捐人广、浙两省公地,救助贫苦和本门残废老弱,一半购买农具以及开垦人必需物件,分赐诸岛公用。我意已定,尔等没有说话吗?”
众凶徒盛气早馁,情知大势已去,稍微反抗,受祸愈发惨酷,俱都魄悸魂惊,心寒胆落。再听先走那监刑矮丐,竟是明末苏州五侠丐中颜佩韦之兄矮韦护铁鬼影颜佩鲁,乃昔年威震江南的丐中剑侠。那么高的辈份威名,比王、叶二人还要矮上两辈,如何不怕?本来只盼能和杨党一样,发往海外开垦,保得一命已足,闻言正合心意,如何还敢不服?纷纷朝上叩头,谢祖爷大恩不迭。
叶神翁随将手持名单罪状掷向地上,为首两蔡党立即捧起,膝行倒退了几步,翻身下去,率领众同党,重向各位祖师前人谢恩拜别,起身鱼贯而出。旁观诸人见那多本领高强的凶恶徒众,先后吃叶神翁从容说了几句话,便尽敛凶锋,分别领罪,低首下心,相继退去。中间虽有几人拼命行凶,晃眼也自宁息,便是神仙降世,也无此尊严。只花四姑见机先逃,也未见有人往追擒。此是大恶元凶,不知如何处置?方自惊奇寻思,叶神翁忽唤身后侍立的丐仙门下诸弟子近前说道:“吕道友虽然隐身乞丐,游戏江湖,当初原卖卜卖药为名,形迹本有异处。尔等虽是本门装束,有时故作乞讨,也与各地因穷与丐者相似,并无本门前人引进,不能算是真正门里出身。近以南宗主者归隐,继起非人。吕道友见本门形势日非,败类纷出,不屑同流,方始另创一家宗派。其实不是本支,本不应以本门戒条处理,但双方异派同源,俱是道家支流。我三人与吕道友又有同道之契,谊属一家。因尔等同门人多,俱有本领,品类不齐,他已两次清理门户,不知戒慎、恃强横行的仍有人在,只不似花、蔡、杨诸孽障为恶之甚而已。现在本门子孙凶顽日众,造孽甚多,皆由于近两代宗主软弱无能,不能执法之故。为此我和王道兄二次出山,并拉诸道弟相助。此间事完之后,便准备在西崆峒开山,肃清丑类,重整家规。在未开山以前,除极恶穷凶、专命处罚者外,只能悔过自新,重则从轻发落,轻则宽其既往。尔等虽非本宗,照着双方崇善除恶之条,也是一体行诛,决不询情宽纵。而本门子孙有罪恶者,吕道友也是一样加戮。务望转告诸同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烦转告令师,崆峒之会务望到场便了。”
丐仙门下诸弟子,均知上坐三人与师父交厚,王、叶二老又是三光教创始之人,行辈极尊,法力剑术无不高强,如何敢有违言?俱都拜谢领命。叶神翁说完,又单向几个品端行正、素无过恶的分别奖勉了几句,才命退下。众人见他对于各人善恶行径宛如亲见,不知丐仙借叶神翁立法警诫,暗中嘱咐,不禁骇然。连素日骄横的三四人也都心中畏服,互相警惕起来。旁观诸人见事已完,女铁丐花四姑业已先逃,叶神翁一字未提,诸异丐和浙帮诸人似都在场,司空晓星等一干长老均早就客位,正和王鹿子隔座微语,俱是略谈近况,不及当日之事,始终不曾命人跟踪追擒。暗中细一查看,只金线阿泉一人,自取黑牌宣示众异丐入座,行完了礼,将牌呈还以后,便由神乞车卫代他站在台口,车卫走后,改由邢飞鼠在台口侍立,这时不见他人影。阿泉曾经上台对敌,本领虽还不弱,与花四姑较量,尚未必能是对手,何况单人前往,想要生擒回来伏诛,逃又多时,如已暗中派有能手,照对方的威势本领,去的人必能手到成功,理应早回。估量花四姑诡诈机智,本领又高,地理更熟,暂时还难擒到。可是中坐三老并无行意,若有所待,方各寻思。
忽听破空之声,一道银光急如流星,自云层中向中坐三老直射下来。旁观诸人见那飞剑来得突兀,剑光不长,却极强烈,寒辉耀目,冷气逼人,疑是敌人行刺三老。正惊顾问,王鹿子伸手一撮,那尺许长的剑光,已似银蛇一般撮向手内,晃眼变成明若霜雪的一口小剑,上面附有一个字条。王鹿子取下来看了看,侧顾诸平道:“想不到老秃驴竟把昔年漏网诸孽一齐约去。陶道友看出敌势猖獗,如今双方斗法,胜败未分,知秦岭三老与蒲老均都好胜,恐又不能如意,暗中飞剑传书,请道兄和我二人先去呢。”诸平笑道:“我闻老秃驴近来颇有一点门道,娄、蒲诸道友也实轻敌一些。现在陶道友既以飞书相召,好似事非容易,但适去诸位道友皆非弱者,如难成功,恐我三人前往,也未必尽如人意呢。”
王鹿子道:“本来诸位道友也稍过一些,固然邪正不能并立,罪恶却有深有浅,哪能一时便想去尽?即以老秃驴而论,以前所行固多不义,近二三十年来已然大改前非。
此次只是他生平好胜,恩怨过于分明,为了报复前仇,兴师动众,如何便不放他一条自新之路,必欲斩尽杀绝呢,陶道友老谋深算,机智绝伦,人又宽厚,此次飞书相召,决非势弱,也许别有用意,知道你我和老秃驴以前相识,想借道兄作调和人呢。”叶神翁作色道:“自来除恶务尽!就算老秃驴稍知悔悟,门下弟子无一不是凶恶之辈,以他那么好胜护短,复仇之心又最切,平日眶毗必报,如不就此一网打尽,异日死灰复燃,什事都做得出,造孽就无穷了。”
诸平笑道:“这且不论,反正得去一趟。叶道兄事尚未完,且待后去,我二人先走吧。”叶神翁道:“花四贱婆已然擒到,因还有一个附逆犯上的元恶,不是本门子孙,见机先逃,路上遇一左道余孽与之会合,一娘、自泉等五人几乎吃亏,被二逆漏网。适才接到密报,已命人前往擒拿。事出意外,去的五人又要亲身擒捉,手刃亲仇,故此耽延了些时候。此时必已事毕,一会便来覆命。陶道友虽来书相促,只是看出艰难,并非真个不敌,晚去片时无妨,我三人仍就同行好了。”
正谈说间,忽见谷口涌进男女八人,当头一个正是金线阿泉,后面跟着女铁丐花四姑,一脚已断,手持铁拐拄地,代替一足,颠着走来。一娘、阿婷母女,另外两个少女、一个少年男子,挟着一个貌相凶恶的瘦长老头,一同走来。到了台前,阿泉押着花四姑,由台侧扶梯走上。
花四姑刚颠上了台口,便把手中铁拐放落,跪伏地上待命。虽受重伤,行动狼狈,似知无可挽回,已然心横,神色颇为从容,丝毫不现痛苦难禁之状。众人俱觉姜是老的辣,已在暗中赞许。金线阿泉已先走到中坐三老面前,躬身禀道:“罪人花四姑因仗一妖道相助,竟敢抗命图逃。后值吴老前人赶去,除了妖道,将她追上,自知难逃,方始俯首就擒。现在左腿已折,跪伏左侧台口待命。请祖爷示下。”叶神翁闻言,两道疏长秀眉倏地往上一竖,怒喝道:“这孽障腿被打折方始受擒,莫非抗命时还敢动手么!”
说时,二目便往花四姑身上扫去,神目如电,精瞳炯炯,光射数尺以外。花四姑正在用目向上偷觑中坐三老神色,目光一接,面上立现惊惧之容,颤声低语道:“白老弟,你报仇原该,却不要说冤枉话呀。”
同时,阿泉闻言,也躬身答道:“罪人倒还未敢如此忤逆,只是乘着妖道与一娘母女诸人抵敌时,乘机欲逃。一娘恐她漏网,不顾身后飞刀厉害,舍命追去,打了她一明月珠,将腿打折,就这样,仍然被她遁走。妖法猖獗,无力再追,一娘母女为飞刀所困,已在危急,幸得吴老前人飞降,才免于难。后来将她由一石崖缝中搜出,始终却未见她还手。”叶神翁冷笑道:“我先闻报,还当她真有如此大胆呢,唤她过来!”当下一娘母女、另二女少年押护一老人,尚在台下守候。花四姑闻唤,立即拖着一条断腿,由地上膝行过去,往上叩了九个头,俯伏在地。叶神翁道:“你本砀山一个贫女,瞎婆见你幼时长得灵秀,收为徒弟,归人本门。只为近年南北两支主持无人,瞎婆又被仇人所杀,以为无人再能制你,自恃师传本领,江湖行辈比你高者极少,于是夜郎自大,日益骄狂,凶贪任性,为所欲为。老来已然号称洗手,依然不舍旧日生涯,时出杀抢,横行至今。
受你害的人不知多少!按你所行所为,本来百死不足蔽辜。现又有人告你忘恩背义,叛主犯上,用阴谋毒计残杀恩主、至交两家老幼四十三口,想将你要去,为父兄师长报仇雪恨,你可有什话说?”
花四姑虽然内外功俱到了上乘火候,一身惊人本领。无奈仇人卧薪尝胆,立誓复仇,隐居她近侧许多年,又有高人暗助指点,备知她的虚实底细,身上气穴要害、内功不能练到之处早已探悉,专为复仇,用十余年苦功练成暗器,一击之下,将腿打折。气功已破,流血过多,苦痛由于强忍,久便难支,加上一路颠顿,拖着断腿,膝行跪地,如何能以禁受?虽未出声,头上汗珠已似成串黄豆,满脸乱滚,闻言强挣扎着答道:“孙儿自知罪重如山,不敢求祖爷开恩。仇人报复原是应该,也由他去。不过当初杀害恩主和白老英雄一层,虽是孙儿下手,一则恩主心生疑忌,因孙儿与对头交往,已然生疑,两次要将孙儿处死:不先下手,定难活命,事由受逼。事前三日,白老前辈又听信谗言,肆口辱骂,两下争执,因而动手。白老前辈年老力衰,一时不留神受了内伤;祸已闯大,不得不与外人勾结,连次发难。至于杀害两家老幼四十三口,均是对头意欲斩草除根,乘机下手,等到铸成大错,悔已无及。所以事完之后,从未再与对头来往,也从未再往川、赣两省去过。初意两家人俱死绝,事又作得隐秘好巧,不久老王又为对头所杀,连手下人等一个未留,即使有人得知,也莫可如何。只是负心之事,每一想到心跳难安,一直多年。也曾访查当时漏脱的两家后人,终无下落,只说孤儿孤女俱在怀抱之中。
“白老前辈虽有一于,比较两家孤儿年长,因是晚年所生,也只九岁,又是从小多病,谁见了都说不能长大,到六岁上被野云长老要去抚养,能未遭难,也由于此。可是野云长老带走时,曾说此子是否能够抚养成人尚是难说,非到他满了十岁以后才能保得活命。偏巧白老前辈全家遭难那年,此于才得九岁,长老也在同年坐化,先后不满一月。
对头得信,立命人往探查孤儿下落,意欲斩草除根。哪知此子已在长老坐化前二日身死,彼时因恐自老前辈伤心,故未通知。越认为后患已去,所可虑者,只有恩主朱晓亭之女,系被其姨娘湘江女侠柴素秋救走。此女非只一身好武功,人更机警深沉,练有独门暗器,事初起时并未在场,忽然赶到,乘乱中将孤女救走,必不能就此甘休。一混多年,始终是块心病。
“今日也是孙儿该遭报应,才一上场,便见随邢飞鼠入席答话的金线阿泉,与白老前辈当年貌相一般无二,只是身材稍微矮小。想起亏心的事,立时心惊肉跳。按说当时就该打主意,想是罪大孽重,冤鬼附身,一心以为请有不少精通飞剑法术的能人,就是仇人寻来也不足虑,多半还可就势去此多年心病,只管心动,还只往好处乱想。最该死是,诸位祖爷前人驾到,虽然多未拜见过,吴老宗主的异相,江湖上是有点年纪见识的人,差不多俱都知道,孙儿年轻时,并还随先恩师见过一面,竟未认出,就说台上客多,忙于接待和应付敌人,一时粗心大意,那么各位祖爷前人俱有品级袋随身,明是本门中最高辈份的老前人驾到,也会误认作是北宗支行辈高的老人才得信来作旁观,就此忽略过去。如非冤鬼附身,恶贯满盈,怎会如此糊涂?后来广帮的人上一场败一场,红云和尚放出飞剑,被中坐祖爷制住,停在空中,又与西台诸位老前辈答话,方始警觉害怕。
偏是骑虎难下,只知凶多吉少,心乱如麻,暗中密令过继孽子苗秀,准备事败时打算,直到见了传道神牌,才自省悟。
“这时仍未想到会将各位祖爷、宗主前人惊动来了,悔恨自己无及当时逃走,并非贪生抗命求活。只为过继孽子苗氏弟兄三人,照着孙儿所犯的罪,原应一齐处死。但他弟兄三人虽是孙儿外甥,实是先恩师瞎红线的骨血,而收容他们时,孙儿已将年老,因开读先恩师的遗书,才知此事。自知以前所行所为,罪大恶极,为恐老死以后给他三人留祸,先恩师遗书上也有‘严加管束,不许在江湖上走动,务为良善’的话,因此管束甚严,每犯;日恶,从不令其随行。虽以三子苗秀年幼,稍微袒护,未犯大恶。孽子三人,务望各位祖爷前人看在先恩师的情面,免其一死,感恩不尽。至于这里下人佃工,多是孙儿旧时徒众,自随孙儿洗手归隐以来,各分了些田产度日。只孙儿该死,每隔一半年仍出外一两次,他们从未再作;日日营生。适才逃时,自知无幸,已在后面密令苗成,暗中传知众人不许喧哗妄动,静听祖爷吩咐了。”
叶神翁道:“你平日惯做独脚强盗,杀人劫财,心狠手辣,无所不至,犯我家规,不必说了。最可恨是你手拭恩主,杀害朱、白两家眷口之事,直是天人共愤!朱、白二人当时如不遇害,小王何致遽遭仇人暗算、业败人亡?推原祸始,你也是个罪魁元恶之一。本应将你以前施之于人者还施于你,无如你虽万恶至死,不足蔽辜,孤身一人,并无丈夫子女,虽有承继孽子,一则不是亲生,即以姑侄而论,也只远房堂侄,不是亲支,在本门法条,只本身无大罪恶,原不同科;二则你那亡师瞎婆子,虽以不纳忠言,收下你这孽徒,遗留下后来大患,造孽无穷,但她生平除刚愎自用是其所短外,颇多善行,又是本门有功之人。苗氏三子既是她的私生遗孽,又是经她遗命你始物色收养,也应推情予以未减。此事你便不陈情求告,也有安排。只他三人以后能自安分,勉为安善良民,即可不致陷于刑诛。你这巨万家财,十九由于抢劫而来,现以十分之一留与苗氏三子,余数一齐充归公地会堂,以供海外之用。你那手下徒党,既已洗手归农,不咎既往,准其仍旧,只不许向外泄露今日之事便了。至于你本身处置,照理本门子孙犯罪,向由南北两支宗主施罚,不容外人参与。但你所犯罪恶太大,死者又与本门渊源甚深,事由招纳本门子孙而起,如不令其子孙手刃亲仇,死者九泉之下未必瞑目。为此破例,将你交付朱、白两家子女设灵报仇,仍在西天目公地行刑,以资炯戒!话已说完,可代晓谕你那些徒党人众,依言行事去吧。”
花四姑叩完九个头,膝行往侧面倒退才十来步,人已不支。王鹿子见她势将晕倒哭道:“人生数十寒暑,何苦作孽,闹得这等结果?”随向叶神翁道:“我就要往黄山,老婢虽然罪重,但是这次清理门户受刑人多,现离她的刑期还有二日。一则身受重伤,恐未必能推到日期;二则她已自知孽重难逃,不自先死,甘以一身还报,为死者泄冤。
何妨法外施仁,准她这两日在家中居住,就便随同监刑人交代田产,安排后事,到日再令自往伏诛便了。”
叶神翁笑答道:“道兄终是心慈,便宜她许多活罪留到那日一齐受用。也好,解铃仍是系铃人,待我问过苦主了来。”随唤道:“柴贤侄女请上来答话。”一娘母女本与同伴押着所擒髯贼立候台下,闻唤立由前面飞身而上,近前含泪跪倒,说道:“多谢诸真人和二位师伯为死者泄冤。”叶神翁唤起说道:“昔年我二人二次下山,与令师在部阳湖相遇时,便知令姊夫虽然志大心高,但愤气量稍狭,恐难成事。并且先朝历数已终,决非人力所能挽回。当时不便阻他忠义之心,偏生令师又向喜以人胜天,只以微言劝勉,未怎深说。我二人事完便即回山,尘世上未甚勾留,心中只盼他到时见不可为,急流勇退,免致由他和小王身上又引起一场大劫。即或未发难而事已先败,落个杀身成仁,英名千古,也是佳事。想不到羽翼将成,毫未发动,便无端败于婢妾之手,真个不值。事已过去,运数使然,不必说了。现在贱婢孽满伏诛,并特破例交贤侄女与阿泉行刑祭灵。
但她为你所伤甚重,王师伯意欲法外施仁,宽其二日苦孽,使其到日一同身受。阿泉已是本门子孙,无须问得。贤侄女终算外人,已允将犯人交你,自须问过,你意如何?还有贱婢已得瞎婆真传,决非暗器所能伤害,就算你识得她气功不到之处,练就专为对她的东西,也不致将腿打折,如此重法,莫非是令师遗留的异宝么?”
一娘随由身畔取出一物呈上,说道:“师伯之言,如何敢违?先姊夫妻遭难时,先师已然圆寂,随身法宝俱被大师兄得去。此宝乃十年前夜间背人练习暗器时,遇一瘦长神僧所传,名称用法,俱和;日用暗器明月珠大略相似,只打中敌人时另有妙用,发的人并可使其由心轻重。师伯=看就知道了。”
叶神翁接过,便微讶道:“此必是木尊者所传,你以后可曾再见到他么?”一娘答道:“初传授时,每隔十日必来指点,并示未来机宜。半年后忽然他去,仅前年见了一次。前夜忽又降临,言说恶人孽满,不日可以报仇,并说现住西湖灵隐等语。”
诸、王、叶三人闻言,面上俱有惊喜之色。当二人问答之时,王鹿子早取了一丸丹药掷向花四姑面前,并朝身后侍立诸丐说了两句。立有一人上前取水,将丹药与花四姑服了,仍令伏地待命。一娘等叶、王、诸三人传观完了暗器,又递与近侧的司空晓星看过发还,接到手里,正要开口,叶神翁已先说道:“灵丹只能保命,木尊者的暗器,非本主人不能解呢。”一娘道:“侄女遵命,只等师伯吩咐完毕,便去收回呢。”说罢,从容走向花四姑面前,将手中明月殃,对准伤口略微摇晃,立有好些细如牛毛的银丝飞将出来,朝缺口处飞迸,一闪不见。
一娘愤愤道:“贼婆你也有今m如非二位师伯之命,且教你够受用呢!实对你说,我和两家子女为报此仇,卧薪尝胆一二十年,便在你左近居住,查探虚实也有多年,什事都曾细密想到。本心至少也要教你活受一年半年才行祭灵,事一发动,你那身侧便有人监看,此时你连想寻死都不能够。现在总算便宜你只有半日罪孽,乖乖安分听命,如若妄想好谋,违背祖师法令,我便可以请求尽情处置。那时多受好些日活罪,还累你孽子亲属徒党一齐受害,却休怪我不先明言。”花四姑哭道:“我也不怕你恐吓要挟。自来一报还一报,我自然遵从祖爷恩命,舍此一身,到日由你摆布。虽然犯了我门中罪孽,决不会被外人看短,只管放心吧。”
正说之间,王鹿子朝晓星等举手说道:“这里的事已算草草就绪,有些未完的,自有人监同罪人料理,不至于再闹大惊动官府,传扬出去骇人听闻了。适才陶道友飞书相召,不容不往。只是老秃驴多年蓄谋,忽然大举寻仇,有秦岭三老与陶、蒲、马、李诸道友在场,固不会败于这班妖邪之手,但也未可轻视。留着他们也是后患,能就这次一网打尽才好。不过诸位道友如不能一举成功,我三人前往也是无什大用。难得木尊者又复出世。此老性情孤高,别人恐请他不动。久闻道兄与他患难深交,如能将他约往黄山一行,岂非绝妙?”
司空晓星答道:“木尊者行踪飘倏,自来神龙见首,不可端倪,如非自愿的事,谁也强他不得。我和他武当山一别,已十五年不曾再见。这次既然出山,又在暗中照顾这两家孤臣孽子,此间的事料早深悉始未。我与此老至交多年,性行素所知悉,照他行径,决非无意、适才便想,日内我不寻他,他也必定寻我。只是黄山事在紧急,天外孤鸿,无地踪迹,见虽必见,时有早晚,能否当时寻到,却拿不定呢。”
这时花四姑自从服了王鹿子所赐灵药,又由一娘将伤口以内的芒刺吸收回去,痛楚大减,和一娘低声对答了几句,重又拖着半条断腿膝行过来,跪伏在诸、王、叶三老面前叩首谢恩。叶神翁正向她发令,命传众人走后,将所约请的外客以礼送行。即日晓谕全体徒党,分别告诫,以后勉为善良,免遭诛戮,务要以己为鉴,并就这两日恩假,将后事分别安排就绪。到第三日早起,随了监刑前人和朱、白两家后人,去往西天目公地领刑等语。
一娘也早回到席前,待立在侧,听晓星说起木尊者难于寻到,插口答道:“二位师伯不必多虑。木尊者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南峰后面破庙之中,刚回去不久,一找便到。”
晓星大喜问故,一娘答道:“弟子先只以为是位有道高人剑侠,并不知他便是昔年名震川、湘的前辈剑仙木尊者。屡次叩问他的法号,只答时至即晓,终未明言。今日追截仇人,忽遇妖道作梗,当吴老先生未来以前,情势甚是危急。弟子因是急于报仇,仗着阿婷两年前随弟子偷偷回籍扫墓哭奠,无意中遇见昔年遇难时逃脱的小婢明燕,说家姊被困自刎时,曾将所持宝剑随手奋力掷向后山。那口宝剑原是神物,光芒甚强,明燕身未受伤,逃遁较快,藏伏之处正在后山对面孤峰之上,看得逼真。曾见剑光如虹,飞得又急又远,投入后崖绝涧以内,仇敌竟未觉察搜寻。事过之后,每值阴天暗夜,涧中便有光华闪耀。后崖本就幽僻,落剑之处,削壁直拔二三百丈,下临涧壑,其深无际。
对面涧岸虽然不高,但是只有临涧极窄一段,余者都是乱峰危崖,石笋如林,丛莽怒生,亘古人迹不到,简直无路可通,只干看着,不能飞越过去。明燕本是近山人家之女,家中尚有亲族,一直寄居在母舅家中,不曾离开。思念故主恩深,每年春秋必要烧纸哭奠。
虽知此剑下落,一则无此本领入涧觅取;二则仇人党羽甚众,时至山中访查有无人来上坟,以前每值清明忌日,均在家设祭,不敢往坟上去。近年胆子渐大,家姊坟侧又添了好些外人坟垒,可以推托,她又在当地置田落户,方始敢往。就这样,仍不敢明目张胆,每次前往,多是背人,在相隔家姊坟前五六丈处所设土堆面前,望坟遥祭,以防仇敌走来撞上。此剑精光外映,好些灵异,如取到手,容易引人觊觎生事,转不如听其沉埋涧底比较稳妥。一晃十多年,居然无人得知。也曾两次寻访小主人和弟子存亡下落,终无影迹。忽然巧遇,自是惊喜非常,当时引去,仍费了二日夜心力,才自涧中取出。回来先由弟子教阿婷剑法,未了又经木尊者指点,虽未到出手应敌的功候,似妖道那等飞剑,还能勉强应付。弟子一面命阿婷奋力仗剑,拼命将妖道绊住,自去追赶仇人,已然用木尊者所赠明月玦,将她一腿打折:因妖道舍了阿婷,赶来一挡,仍被她负伤遁脱,等吴老先生赶到将妖道杀死,人已无踪。正在分头追索,木尊者忽然现身,说仇人已被禁闭在前面崖洞以内,并说他此时便回南峰破庙,到了北山会场,如有人问他住处,不妨告知等语。弟子等如言寻往,果将贼婆由崖洞中擒住。适才覆命匆匆,不及详说。照此情形,分明木尊者知道师伯在此,听弟子一说,必要前往寻他,所以那等说法,既然有心相见,必还在彼,等师伯一去,定能见到了。”
晓星闻言,笑对诸、王、叶三老说道:“此老明知我辈在此,不来相见,却令我去南高峰后寻他,必有原因。三位道兄不妨先行一步,此老既已出头,我只见到,必把他约往黄山与诸位道友相见便了。”王鹿子道:“此老脾气古怪,道兄还以早去为是。”
晓星道:“我和他一别多年,以前并有后约,尚须料理,屈指约期将近,此来便许寻我践约,断不至于又作鸿飞,一面未晤,遽然远行。道兄只管放心,我和他今晚必同赶到黄山。本来此时便可起身,与三位道兄先后脚到,只为黄成老贼被擒落网,党羽甚众,偏巧朱、白两家子女,又要等候花四贼婆一同祭灵。中隔二三日,在场人多,与老逆贼通殷勤的,料也不在少数。我们行事光明正大,不加掩蔽,日内必被知悉。只管他鞭长莫及,未必敢轻犯三位道兄威严,但是老逆狂妄多年,近年无人睬他,益发夜郎自大,又恃着两个妖僧妖道,无所不为,就许出点花样,也须稍微布置呢。”
旁坐祝三立诸人闻言,方觉花、蔡二人党羽多半在场,旁观未去,晓星怎如此说法?
忽听王鹿子笑答道:“道兄可知我们大师兄也来了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行专为清理门户。黄山之行,乃陶道友多年未晤,就便往访。加以诸道兄与老秃驴尚有一段因果了断。事情又由今日北山讲理而起,老秃驴往黄山叫阵,我三人不能置身事外,故尔必须前往。门外的事我们不问,如有人寻到我们头上,虽然黄成并非本门子孙,我们为了情法两尽,并顾家法尊严,特许朱、白两家子女借用公地祭灵,黄成始得苟延三日活命,否则此时早已杀以报仇,何致有什差池?祭灵以前如有人作梗,便是寻我四人为敌,以尔戈来,以我矛往,来者俱以敌人相视,任是何等人物,说不得只好多留尘世些日,与他分个存亡高下,不到河干鱼尽不会罢手了。”
众人闻言,方始领会晓星取瑟而歌的用意。旁观花、蔡两党中人闻言,俱觉三老已是万分难惹,何况还有一位极厉害的人物暗中主持,尚未出面。就把多有力的能手约请到此,也无法挽救花四姑的性命,并还与这几位煞星结下仇怨,救人不成,徒惹杀身之祸,不禁相顾骇然。晓星又道:“既然如此,我略微交派他们,即时往南高峰去便了。”
诸、王、叶三人随即起立,向晓星、三立等三四人把手一举,道声:“黄山再见。”
诸平为首,把手一挥,满台光华乱闪,人便无踪,微闻破空之声,瞬息即杏。敌我双方的丐党后辈纷纷礼拜,恭送不迭。
随三老同来诸异丐,除奉命已去者外,尚剩两人。花四姑知是留来处分彼事并作监刑的,先向二人叩问了两句,随后向两旁同党举手凄然道:“老妇犯了家规大法,理合受死。只是事前无知,有劳南北各省诸位老少英雄来此助我。不料罪深孽重,竟将本门三位祖师与诸老前人惊动到此,以致接待不周,未能终局,皆是老妇昏债糊涂、不明利害善恶之过,诸位现已耳闻目睹。幸蒙祖师恩准,顾全友谊,命按客礼相送,诸位行李俱在舍下,适已命人前往取来,并略备微仪奉赠,请诸位好友、各路英雄笑纳,多多原谅老乞婆不得已的苦衷。盛意隆情,来生再为补报,不必说了。只是一节,今日之事,诸位不是本门中人,想多不知道本门法令严厉,今当生离死别。我知诸位多是血性男子、侠义英雄,有几句紧要的话不能不说,以免激于义愤,日内闹出事来,误人误己。老乞婆以前虽有乞丐之名,实是白云教下嫡系子孙,其只在初拜先师门下时行乞了两年零三个月,乃是家规如此。休说寻常乞丐,便丐仙吕暄也非本门中人。因本门祖师仙去,传与适才先走的王、叶二位祖师以后,不久也同入山修道,将南北分成两个宗支,传与各代老前人,继为宗主。数十年前,南支宗主又复人山,继位前人,御下宽容。同辈中有几位老前人,如先师和蔡海金的先师诸位,虽然收下传衣钵的弟子,并未按照家规行事。
后人于是逐渐放肆,忘了本来。因是年数已久,只管川、湘、广、浙的大帮首均是嫡系子孙,全都忘本,横行为恶,以致今日二位祖师和一位同道祖师出山重整家规。别的机密,老乞婆也不敢妄自对人泄露,总之,本门法令如山,二位祖师已是神仙一流,徒子徒孙遍于天下,本门的事更不许外人过问。老乞婆自身恶贯满盈,该当受罪,百死不怨。
诸位此去千万不可顾我,设法营救,也不可向人传说,或是另约能人解救。诸位须知,今日安然无事,尚是二位祖师格外恩宽,否则也是共难。如不听话,休说分手以后有什举动,语言稍微失检,就许有什不测之忧。只西天目公地行刑时略微生事,不特出手的人决无幸免,连老乞婆和这三个过继孽子、一些亲属;日人,也必连带受害无疑。稍可方便。老乞婆明知以前行为过于阴毒,现在落在仇家子孙手内,所受刑辱,不定如何惨痛!就说不能逃免,预先寻死,不过略一举手便可了账。谁不愿意保全名望求生?如何求生不得,连求速死少受一点罪孽俱所不能?惟有俯首听命,到日自往公地,听凭仇人割宰作践,不敢丝毫违逆。是否厉害,就可想而知了。先走的人尚有不少,也望将此言转告。前途保重,恕不远送了。”
这时,一干有本领而与主人无什深交的,自从把守谷口的三蒙面客一撤,俱觉久留无味,略待了一会,便相继溜走。东台蔡党,除洛阳三杰等少数人先走,到了谷口,吃三蒙面客一拦,双方刚要动手,神乞车卫便奉命赶来,劝阻放行,余人有的先走,有的混上主台还欲相机行事,继见情势愈非,也各暗中悲哭溜去。所留的,只是几个和主人交亲至近和一些本领中常之辈,这类江湖上人多讲义气过节,一见对头大强,主人身膺惨戮,临了,本人还说出这一套话来,知道此事已无可挽救,空有血气之勇,爱莫能助,如何腆颜再取人的程仪?主人又交代在前:台上尚有不少强敌,连句错话都不能说。有心交代几句场面话都有顾忌,只得负愧强忍,各自说道:“既是贵教家法,我等外人如何敢于参与?请自放心,一切遵命,程仪厚意却不便领。爱莫能助。主人想还有事,就此告辞吧。”
花四姑知众人决不好意思收礼,也不再勉强,只把手一拱,送客起身。行李俱在台下,各系名牌为记,与程仪放在一起。众人有的还取了行李才走,有那气性大、交情深的,连行李都没有要,下台以后,把牙一咬便自走去。
另一面,晓星暗中派了数人监防老贼黄成,就在花家囚禁,另外密令祝三立暗中防范。布置停当,自带黑摩勒、江明、童兴、蒲青、蒲红五人先走,邢飞鼠也陪了自己人同行回船请宴。极大一场群殴惨斗,就此结束。
众人去后,花四姑先向自己徒党从容晓谕一番,并把监刑老丐和押送黄成的卞莫邪诸人请入后园,盛筵相款,直如没事人一般。席散,天已半夜,才自回房,和苗氏弟兄相抱痛哭一场,安排后事,准备到日去往西天目公地领刑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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