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市郊小区几乎与莫斯科的小区没有多大区别,那些高层建筑群,那些充满了千篇一律的中欧商品的超级市场,那些总是急匆匆的家庭主妇,那些被人挂牵的正在游玩的年轻妈妈。一到春天,这些市郊小区就如同莫斯科的梅德韦德科沃或布托沃等一些小区那样脏乱:一堆堆正在腐烂的垃圾,一个个被撕得破烂的硬纸板箱,一个个空塑料瓶子,一个个白铁皮啤酒罐,一片片被踩实了的去年的落叶……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一日,正是在波兰首都市郊的这一处极常见的住房里,进行着一次简短但却极其神秘的洽谈。
谈话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个子不高,但敦实强壮,双肩宽大而圆厚,身着贵重但却不很雅致的服装,在他那只多汗毛的粗手指上戴着一枚粗制的镶嵌着比鹅卵石稍小一点的钻石戒指。他面向窗户坐着,所以,看不清他的脸,他似乎害怕被偶然来访的客人认出来。可能正是因为如此,那戴有钻石戒指的人才明显地焦躁起来:他抽着烟,烟灰不是弹在烟灰缸中,而是弹在桌子上。他坐立不安,不能将目光集中到某一个地方,他时不时用双眼扫视着墙壁、桌子、桌子上的文具,此时,不知为什么,他在尽量地回避着直面对视自己的洽谈伙伴。
另一个人个子也不高,削瘦,留着淡褐色的背头,穿着朴素但却很雅致的三件套西服。他不惧怕任何人和任何东西,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住宅的主人,同时也是形势的主人。他很感兴趣地注视着自己的洽谈伙伴,在他的目光中,可以分辨出一束束的感情射线,其中,大概好奇心占了优势:就像一个外行人第一次审视着病理解剖台上的一具被做成标本的死尸那样。
看来,这是一套不适合居住的办公室:几把跛腿的椅子,每个窗台上都放着几盆忘了浇水而枯萎了的花,角落里布满了稠密的蜘蛛网,在墙角处轻轻地摆动着。而且这里还散发着一种似乎是政府机关里的味道:尘土味、卫生球味、堆放着的纸张味、水气渗透窗框的潮湿味……
“喂,头儿没改变主意吧?”穿三件套西服的男人用带有明显波兰口音的俄语问道。
“不必介意,这事已经磋商过有一百遍了……不会的,不会改变主意的。”对方用有些嘶哑但却非常坚定的语调回答道。根据说话者所用的头几个单词判断,毫无疑问,说话者是俄罗斯人,而且属于那种场特殊范围之内的人物。“我们正努力玩一次漂亮的拦姆斯纸牌,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要去做。”
“我恳切地请求头儿,不要使用你们莫斯科同行们所用的俗语。”波兰人面带勉强能看得出的讪笑,淡淡地说道,同时,他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洽谈伙伴戒指上那大颗钻石如何在最黑暗的角落中熠熠闪光,“然后,请您不要忘了:不管怎样,在您的面前还有一名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
波兰的“斯勃”,即波兰的安全部门,是类似俄罗斯联邦的那种安全部门,它占据的这所住宅是作为特殊的秘密会见的场所。
一般来说,安全部门使用的并不止是一处住宅,而是整个一层楼的住宅——有三至四处。由一处住宅到另一处住宅往往有秘密通道(常见的就像一些间谍影片所描述的那样,是些被伪装成衣柜和书架的那种),而主要是一些用电子仪器对相邻房间进行监视、监听的技术装备,使住宅的主人感到相当宽松自在。
显然,这次洽谈也不例外。对这次会面进行了准备:调整好那些隐蔽的手提式摄像机,打开录音设备,装好扫描装置——这些专门的、可以发现客人所带一切类似装置的设备……而且不需要多长时间。
“这就是说,在明天?”主人一本正经地、更确切地说道。他从桌子上拿起活页台历,漫不经心地翻过几页。
“是的,头儿安热,就在明天吧。”请求过后,见对方的反应平平,这使客人感到多少有些不自在。
“现在让我们再明确一下,从这以后,我们就将有钱了。我要坦白地说,”波兰人将台历放到原处,像弹簧一样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儿,用机械的手势将头发抚平。“钞票,也就是钱。”为在此时显示一下自己并非一般地了解对方所说的行话,波兰人已完全将身体偏向客人,他立刻改正了自己的错误并突然间说出了一连串同义词,“也就是资金,或者,正如一些纹身人听说的——币子,对你们是很合适的。顺便说说,数目很大,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就消失了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劝你们尽可能快地继续将钱转运过来,使其离开俄罗斯。钱现在已在路上,明天就会到达比亚韦斯托克市。收货者是‘塔伊尔’波俄合资公司。业务技术方面及其实施由我负责。当然,比亚韦斯托克的枪声不会赏我们光,可是,要这样,我们在沿途也就无法抓到钱了。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会找到罪犯的。然后,我们的主子不得不放弃在马尔基尼亚的工厂和实验室,因为不这样做,我们联合行动的理由化会变得十分明显。我,正如你们那些人中所说的,所以也就把您放到了下面。而这样做,是出于一种通常的压力,或者,正如你们所喜欢说的那样——这是一种突袭……是谁指使这样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不清楚。您可以去问问你们的‘栖身之地’,去问问那些纹身的刑事犯们,为什么允许这样做。我嘛,可是明白,在这里,也就是在波兰,你们要是没有他们是不行的。”以后,波兰人像是早就知道某些事件应按如何程序发展似的,果断地说,“以后,你们将往哪儿转移你们的‘俄罗斯性亢进剂’生产基地,这我们完全不担心。哪怕是往红场,往克里姆林宫转移,只是要尽快一点,只是要离我们远一点。我们不需要在国家的中心建一个毒品基地,因为我们不是亚洲的俄罗斯,而是一个文明的欧洲国家。而销毁毒品工业生产基地的荣誉——这却是我们所需要的。这可以大大平息舆论。”这位波兰安全部门的军官结束了他那使人难以捉摸的高谈阔论。
俄国人点着头,连声说是。看来,这个人在他那些绝对特殊的人中;同另有某种相当重要的位置。因此,如果不打断对方的谈话,他就不习惯将洽谈伙伴的话听完。当提到马尔基尼亚时,他真的开始伤心起来,话说得也铿锵有力:“是啊,是啊……太遗憾了。”
安热先生多少有些傲慢地微笑了一下,他恰似古波兰时的一个封建主,正在自己的庄园里同一个被俘的鞑子谈着话。
“你怎么的?不同意?”
“完全正确。我不得不把它交给你们那些狗崽子,把它毁掉了,”俄国人叹了日气说,“只是……只是……把他怎么办呢,我们就此事已经交涉过了。”
“这事我记得,”波兰人温和地证实说,“我承认自己所说过的话。现在该是第二点了,就是这个脸上带伤疤的人……他——马金托什先生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也就是说他姓什么?”不知为什么,安热先生突然间由俄语转到了波兰语,然而,当看了一眼谈话伙伴后,立即又回到了俄语:“姓什么?”
“姓什么……他的诨号是这样的……像是狗的名字。他很快就会得到一件上胶布雨衣。”俄罗斯人显然认为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有智慧的语言游戏,他满意地哼了一声。
波兰安全部门的军官微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将这一话题进一步继续下去。
“我想,一切都会很顺利过去的。要知道,我们俩代表看有关方面。”安热先生走近酒柜,从里面拿出一大瓶启开过的贵重的白兰地酒和两个倒放着的高脚杯——喝如此贵重的酒水只能用如此讲究的酒具。安热为自己和伙伴各斟满了三十克左右的白兰地酒,他自安自慰地微笑道:“来,先生,为顺利而干杯……”
两个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悦耳的响声,这声音不大,但隔壁屋子里的录音机完全可以将其录下来。
十分钟后,身着贵重西服的男人心绪不佳地从九楼的楼门走出。不知是他不完全满意同安热先生谈判的结果,还是由于酒不够喝(很有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于是,当他随便走进最近的一家超级市场时,他毫不迟疑地朝酒水部走去。
“请拿瓶酒来。”他含糊地向女售货员说,他一点都没注意到,在这里,在华沙的郊区,人们听不懂他这位特殊的俄国人物所讲的话。
不过,那位女售货员大概常同俄国人打交道,她立即猜到这位俄国先生想要什么。
“先生需要什么?”当班服务员用目光扫视着身后的柜台(那上面的白酒无论如何也不少于二十种),殷勤地笑了笑,问。
“要烈性酒,能让人感到刺激。”俄国人更确切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啊,我明白了,先生大概是要‘精制’白酒吧?”
大的过了十来分钟,身着贵重西服的男人一只手拿着一瓶“精制‘它酒,也就是”上等“白酒,另一只手拿着一罐一升装的”可口可乐“,坐在一条长凳上抽着烟,他那毫不掩饰的仇视目光投向他不久前走出的楼门方向。
此时,在楼门旁的一个破旧的长凳上,坐着一个手里拿着酒瓶的人,他的这只手上戴着至少价值为三万美元的钻石的粗糙“螺母”,他看上去也是那样粗野和难看,大概看上去更像一个梵蒂冈的红衣主教,一个正在格但斯克某地的港口小酒店里喝着未被溶解的酒精的红衣主教。需知,这个戴着镶嵌块状钻石戒指的人,在他那非常特殊的一群人中所有的权力、所占的位置、绝不亚于某个红衣主教在天主教会的职位。的确,在这里没什么可害怕的,任何风险都不会有:在这人烟稀少的华沙市郊,怎么会有莫斯科的熟人呢?也应该放松放松,应该单独地呆一会儿。
没有任何燕尾服和晚礼服,没有任何妄自尊大,没有任何“装作文明人”的斯文,没有任何文雅风度。尤其是结束了同这个狡猾的梳着背头的波兰“办事处”的军官的紧张洽谈之后。
酒喝光了,男人本想把酒瓶随着未喝完的“可口可乐”罐一起扔到垃圾箱去,但是想了想以后,他就将酒瓶塞进了内衣兜。
他走上大道,开始寻找出租车。
波兰东部的比亚韦斯托克省大概是全波兰最贫困的省份之一。虽然这里一个男人的平均工资差不多是每月两百美元,可仍然比在首都工作的男人收入少得多,倘若与跟德国接壤的一些地区相比,就更少得可怜了。这里与华沙、格但斯克或罗兹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乱停乱放的小汽车,没有豪华的商店,没有现代化的超级住宅。
不过,在最近一个时期,无论是第一种情况、第二种情况,还是第三种情况,在这里也都开始出现了。一般而言,显示富有迹象的是那些与东方邻国(如:白俄罗斯、俄罗斯)做买卖的人。
建在市郊的一栋最显眼的楼房,看来,也属于那些在边境贸易中运作迅速、效益显著的商人们。
一栋规模宏大的三层楼建筑确实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砖墙、瓦房顶、窗上是发着暗光的防弹玻璃,电传动的金属大门,监察外部情况的摄像机,带有铁栅栏的三米高的装饰用围墙——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以稳重、威风的印象。按照城堡的雉谍仿制的墙角上的塔楼及尖拱窗,以其奇巧的构思使得这标处处体现现代化技术的楼房与中世纪的城堡非常相似。
小门旁的黄铜标牌在五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它告诉人们:这里是“塔伊尔”波俄合资公司的办事处。
离楼房主要入口不远处,停着一辆坐着四个俄罗斯守卫队员的“福尔德”牌面包车。这些守卫队员身材魁梧,穿着深绿的保护色迷彩服,脚蹬“拖拉机履带式”厚鞋掌的系带皮鞋。然而,他们看上去并不那么令人害怕,更确切地说,他们表现得憨厚而善良。
使人们有如此感觉的,不仅仅是五月那和煦的阳光,不仅仅是被保护起来的坚固的工程,而目.还有普遍的一种平安而祥和的气氛。在这里,即在比亚韦斯托克省,没有谁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该省虽然离东方边界较近,但是,省内几乎没有强盗,因为这里的警察并不屈从于贪赃受贿。在这里,在一个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的小城镇中,如果同一个说俄语的讹诈者有令人怀疑的关系,那是得不偿失的。在这里,一切都公开,没有任何秘密。在这里,如果你带着“黑籍证”被从警察局撵出来,那么,永生永世的耻辱就会落到你的亲属头上,落到你的朋友头上,甚至落到你未来的子孙后代头上。
面包车中的手机吱吱地响起来,身穿迷彩服的守卫者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大概已经运来了,”一个守卫者看看表说,“怎么这么快?……”
他拿起电话,听完了命令,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是,一定和往常一样。”他转向自己的伙伴:“过四五分钟就会到这儿了。”
“我们马上帮着卸货,到晚上七点钟就没事了。”坐在方向盘旁边的人说。“到时候,我们马上往市中心赶,好喝点啤酒……”
几分钟过后,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出现了一辆黄色的银行运钞车。运钞车前,一辆上面闪着警示信号的警车在疾驶,运钞车后还有一辆。的确,离护送队稍远行驶的那辆不起眼的白色“波罗涅兹”车,挂着比亚韦斯托克地方车牌,本是可以引起人们某些担心的,可是,不论是两辆警车,还是装甲运钞车的司机,都没有对它予以任何的注意。这么说来,在那边行驶的一定是自己一伙什么人的车吧。
金属大门没有声响地打开了,黄色的运钞车驶进“塔伊尔”
公司的院子;两辆警车停在外面,而那辆白色的“波罗汉兹”车则驶向一旁,在路边停了下来。
守卫队员们有点摇摇晃晃地走近运钞车——他们要去帮助卸货。
其实,要是四个人一起把十来个锌制的箱子搬到楼房的地下室去是不当一回事的,这活他们也就是用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干完了。
“护卫队怎么连这个也给运来了?”其中一个守卫队员在一个箱子旁蹲坐了一会儿,念道:“俄罗斯联邦·驻华沙大使馆。外交信件。不许翻动!”
这些箱子,按照规定都加上了铅封。不知为什么,有一名守卫队员对此感到极其好奇。
“你看看吧,还都加上了铅封呢!这些外交家在箱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呢?是情书吧?……”
“得了,我们快点往地下室搬吧!”一个同伙催促着那位好奇者并富于表情地看了看表,“我们休息一会儿,超过时间就没工夫喝杯啤酒了。”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载着守卫队员的“福尔德”面包车已经朝市中心的方向疾驶。“波洛涅兹”车,在尾随其后行驶了几条街之后,很快就凋转车头朝城郊的方向驶去。
坐在“福尔德‘库方向盘旁边的人发现,一条长长的伤疤贯穿着白色汽车驾驶员的整个面孔。可是,很自然的,他觉得这条伤疤对目前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守卫队员们当然没有错:超过了时间,他们就没工夫喝杯啤酒了。可这却远不是他们心绪不佳的理由。路上,可以拐向“ABC ”超级市场,在那里哪怕买一箱啤酒也好(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在他们的前面,是难熬的值班的漫漫长夜,常见的寂寞与苦闷的时间对于彼此熟识的男人来说太漫长了,当谈论娘们儿、小汽车与金钱的话题已变得使人厌烦时,就只剩下抿着啤酒玩“傻瓜”纸牌游戏了。
况且,公司保安的“战斗”任务,看上去又比人们所想像的简单得多:倒出垃圾,小心地将所有的门关严,打开信号装置,检查窗户插销,给老板打电话并报告一切平安。这以后,就可以坐在一层楼一个不大的房间里,向四个人发牌。
这虽然是个边境城市,但是它安静,方圆也不大,在这里,几乎没有严重的犯罪行为。
有什么可怕的?
在类似这座城市的一些边境城市中,波兰警察素以高度的警惕性而驰名。你看,在那里,在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天空中,一架不大的直升飞机发出隆隆响声,显然,这是架警察飞机,正认真地执行空中巡逻任务。
一个守卫队员用手搭起遮光篷并将其紧紧贴近自己的额前,免得傍晚的阳光刺伤自己的双眼。他在看警察的旋翼飞机如何慢慢地向“塔伊尔”公司的办事处飞近。飞机飞得很低,在它那白色机身上,已经分得清“警察”二字及比亚韦斯托克市的市徽,这里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所以也就没能引起怀疑。
“萨沙,喂,萨沙,别傻乎乎地在那儿仰天数鸦了,该喝啤酒了,”萨沙的一个同事毫不顾忌地迅速对他说,“买了一箱啤酒,没有你,我们喝不了这么多……”
“马上就来,”萨沙继续注视着巡逻直升机的演练,“你看,瓦夏,他们在城外干什么,飞得忘乎所以了吧?”
“鬼知道干什么,”瓦夏打开一大瓶琥珀色饮料,忿忿地快速说,“可能是一些中学生在某位先生那儿将其汽车开跑了,载着小姑娘游玩;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在兜风玩……算了,咱们走吧。”
被士兵称做萨沙的那个人拿起一瓶酒,抬起头——此刻,警察的行机正悬在住宅上空大约三十米处。令人吃惊的是,飞机怎么这么快就下降了。萨按与瓦夏头上的短发蓬散着,螺旋桨掀起的劲风吹打着脸颊,螺旋桨与发动机刺耳的尖叫声压住了说话声“到我们这儿来了,……”
一个守卫队员放下酒瓶,转过脸,看见大门外十刚刚驶近的几辆警车的车顶。
“一,二,三……”发愣而变得呆傻的守卫队员指着驶近的警车数着,“你看到了吗,瓦夏,他们到这儿来干啥?他们都疯了吗?
你给老板打个电话……一般来说,这好像缅托夫斯基式的突袭。“
不错,聪明的守卫班班长猜对了:从低悬的直升机上放下一个绳梯,顺着梯子下来了一些奇怪的人。光滑的带有防弹玻璃护面和突出天线的塑料头盔反射着落日的余晖;装甲背心及宽大的腰带上系着的带有某种气体的喷射器重重地向下坠着;短小轻便的自动步枪有节奏地在肥大的脖颈上摇晃着……
他们是从“星际大战”中归来的勇猛的“外星人”,当然,表面看上去要和气得多。
虽然两个守卫队员首先看到的情形大至都差不多,可他们的反应却不尽相同:萨沙仍旧张着嘴在那儿站着,瓦夏则立即将手伸进迷彩服的内衣兜中取手机……
瓦夏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第一个从绳梯上下来的人以习惯的动作举起了带消音器的自动步枪,听到的是一种冰雹落到金属窗台上的敲打声,两个守卫队员满身鲜血,向院中的石板地上倒去。
与此同时,从“塔伊尔”公司大门旁停着的几辆汽车中已经跑出了一些人,他们也戴着凸出玻璃护面的头盔,也挎着同样的自动步枪。
守卫班的顽抗在几秒钟之内就被镇压下去了。其实,任何顽抗都未曾有过。第三个守卫队员刚把手伸向手枪套,他那留着短发的头立即就撞到了乱放在桌子上的地图上,而第四个人,知道于预此事没有任何益处,于是,马上举起了双手。
空军陆战队占领了院中的位置,同时掐断了信号装置的电源,而乘警车来的特警队员们,转眼间就冲进了屋子里。
自动步枪发出清脆的响声,公司办事处里充满攻击者那沉重的军靴声。他们行动协调一致而且十分专业:四个人奔向二楼,三个人到三楼,其余的人分散在一楼。
特警队队长走近惟一还活着的守卫队员,做手势要他将地下室的门打开。
“是……是……”守卫队员沮丧地从衣兜中取出钥匙,“拿去吧,拿去吧……全都拿去吧,只是……请你们别杀我!”他那眼神中透出牲畜般的恐惧。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一切都结束了。十个写有“俄罗斯联邦·驻华沙大使馆·外交信件。不许翻动!”字样的锌制箱子,在可数的几分钟内,就被装到警察的直升飞机中。发动机轰鸣起来,旋翼飞机慢慢升入夜空。乘汽车而来的特警队员没有急忙离开办事处。当直升飞机已经看不见时,戴塑料头盔的队员们把一些装有汽油的油桶拖到屋中。他们迅速地将燃料洒到所有楼层。
特警队队长拿出了火柴……
又过了十分钟,这三辆汽车都冲出了“塔伊尔”办事处。在这座现代化城堡内,在装饰的瓦盖下面,火焰呼啸着一步一步地毫不留情地吞没了一切……
在广阔无垠的波兰平原的上空,在马佐夫舍省小村庄的上空,五月的晚霞正在熊熊燃烧。血红而忧郁的光线照耀着房屋的瓦盖,照耀着金黄色松树的树冠,照耀着铁路沿线千篇一律的毫无生气的混凝土线杆。古老的天主教教堂上的玻璃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带有绘画的玻璃从下面反射出稀奇古怪的影像,一个刚刮过脸的天主教老教士正在讲坛上布道演说,他低着头,皱着眉,免得阳光直射他那视力极差的双眼。
天主教教徒那庄严的赞歌肃穆和谐,但却无法传到位于波兰小镇马尔基尼亚郊区那小实验室的屋子里。实验室厚厚的墙壁,就像囚室里那样,窗户也是用玻璃钢护卫着,铺有专门地面的屋地,可以消除任何声响。这也不足为奇———在这里,在这个波兰小镇的镇中心,就有一个实验室和一个工厂,它们主要生产那种已经闻名于东方边境外的新的麻醉剂——“俄罗斯性亢进剂”。
这本是怪事,然而,无论是天主教教士,还是地方警察局的局长,无论是镇政府的委员先生们,还是住在不远处大家都知道的“团结工会”的积极分子们,甚至都未猜想过,在这些厚厚的墙壁后面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二层楼的小工厂正在生产某种药品——不知是有着含糊名字“乌普萨”的阿司匹林,还是避孕剂。当然了,这种秘密活动的代价是很昂贵的,可是,生产出来的麻醉剂却更加昂贵,更不用说它的光辉前景了……
一个平面为正方形的房间,完全被一些设备占满了。一台超现代化计算机同一个简单的酒精灯并排放着;一台沙土色的古式座钟放在电脑扫描仪操纵台的下面。许多蒸馏瓶、变阻器、烧瓶、大小灯泡、试管及酒精灯—一所有这一切使人回忆起也许是中世纪炼丹术的地方,也许是法西斯集中营中某种可怕的实验室。
其实,这就是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的主人看上去并不像他的办公室那样稀奇古怪:胖墩墩的,穿着油迹斑斑的高领绒线衣,闪闪发光的秃头,留着形成一络一络的胡须,戴着一副深色的圆眼镜,那样子使人难以猜测,他不知在什么地方,非常像旧时那一类半疯癫的到处投掷炸弹的恐怖分子。
他走近桌子,俯身察看正在闪烁的计算机显示器,他点了几下“鼠标”,调出某个资料。一排排均匀的数字,古怪的公式,还有那些专门的符号——所有这一切只是对了解情况的人才有意义。
肥胖的噬人者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这位化学家离开微机桌,朝隔壁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生产控制台。有很多仪表、按钮、操纵杆、两个监控器,而主要是有一面透明的墙,一面可以监督生产粉红色粉末生产过程的墙。未来工厂看上去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都没有,有的是接连不断的自动装置、电子设备和机器人;从生产的最初几个阶段到将产品定量分装到小型塑料袋中,不用人去接触产品。
大胡子又笑了笑,匆匆看了一眼各种仪表,按动了某个按钮,走回自己简陋的居室。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生产“俄罗斯性亢进剂”的计划同往常一样,完成了。是啊,有什么办法呢?不仅在社会主义时期要有计划,而且在野蛮的资本主义时期也有,特别是,如果每投人一次美元能够带来的不只是百分之一百利润的时候。
突然间,窗外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车轮下的砂砾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汽车发动机打了几下喷嚏,不响了。来者沉重的脚步声甚至传到了厚厚的墙壁里面。
大胡子的身躯碎然一抖,慢慢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外面——大门前停着几辆警车。砖墙外面站着一群戴蛋型头盔的波兰特警队员:不用说,小工厂被包围了。
“妈的……”实验室主人富于表情地低声含糊地骂道,毫无疑问,此人是个俄国人。
化学家随之而来的一些动作大概会受到任何一名职业革命家的赞赏:他从小桌子底下拿出一支卡拉什尼科夫短筒自动步枪,立即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这些门是借助实验室操纵台自动锁上的),他占据了窗旁的一个位置。然后,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拨了某个电话号码,对方没人接。
“哼,妈的……”主人重又骂了一句,他拔掉枪栓。“就是说,他们来了……”
化学家的这种决心是可以理解的。在追捕他的情况下,是不能指望波兰司法机关对他宽恕的:一些地方法规对麻醉剂生产者是相当严酷的——他大胡子也不会与那些守卫队员的命运有何不同,他也不能指望将他驱逐到俄罗斯。
有六个人负责麻醉剂小工厂的防卫工作,这也不会对波兰特警队构成多大的威胁。而且,这六个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决定不开枪。过了几分钟,实验室主人惊恐地看到,所有这六个人都举着手,一个跟着一个地走出了门廊。
就在这时,一个特警队员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筒,从掩体里面用带有很强波兰回音的俄语喊道:“房子被包围了,我劝你们主动投降……抵抗是没有意义的。”
“什么没有意义?”大胡子哼了一声,举起了自动步枪,用枪筒猛撞了一下窗框,玻璃立刻发出破碎声,散落在实验室里,一阵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抵抗也确实没有意义:大胡子所以拼命地回击,只是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六十六发子弹对他来说正好够用。在两个“卡拉什尼科夫”商店里恰恰就有这么多。从窗内射击对攻击者没有造成多大威胁,他们都躲在掩体的后面,只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
你看,此后事情的发生全是按照早已用过的呆板公式进行的:首先,一些具有使人耳聋、眼瞎效果的榴弹飞进窗内,然后,在自动步枪“哒哒哒哒”声的伴随下,特警队员们穿过火焰与硝烟冲进了实验室。
大胡子也受到了打击,他飞出几米后,倒在小桌上。玻璃丁当响起来,蒸馏瓶、试管及变阻器呼啸着散落一地。然后,实验室的主人又一次遭到可怕的打击,接着又是一次……几分钟后,化学家的面部已变得血肉模糊。
“停止,停下来!”突然,有人用俄语发出命令,“不能这样没命地打了,不然你们的事情不知会弄糟到什么程度……我们还需要他。”
特警队的战士们迅速地调过头去,看到指挥官陪伴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走进房门。此人二十七岁左右,青筋暴露,手上戴的大块钻石戒指(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将晚霞折射成无数条光束。令人惊讶的是,如同野兽般严厉的安全部门特警队的指挥官对走进屋里的这位俄罗斯人异乎寻常地彬彬有礼,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
“怎么?……怎么……”一名执行官不解地问,而受伤者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奇怪的话:看得出,他是非常熟悉这个掌权者的。现在,在这个实验室主管的眼神中,显露出马上就会得救的希望。
指挥官走近受伤者身旁,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特警队员们,包括队长在内,全部撤了出去。
他们等了不长时间,那神秘的俄罗斯人从实验室走了出来,他往上衣侧兜塞着好像光盘盒的东西——一种用于保存计算机光盘的专用小盒。
指挥官冲进实验室,他看到大胡子正趴在地上,鲜血从口中淌出来。此刻,在暮色之中,血流看上去全然像咖啡渣一样呈黑褐色——化学家一动不动,也听不见喘气;一双玻璃钮扣般可怖、毫无表情的眼睛瞪着。
计算机的成套系统被打开了——看得出,其中的某些部分被拿走了。
那位古怪的俄罗斯人走近指挥官,极其自信而又傲慢地说:“你听着,安热先生对我说,您会在到达华沙前偷偷将我扔下……好吧,沃伊采赫先生——再过六小时,我要乘飞机到瑞士去……”
大约就在波兰安全部门特警队攻打马尔基尼亚镇小工厂的同时,在与驰名的比亚韦斯托克“ABC ”超级商店邻近的一栋楼房低矮的围墙上,坐着一个外貌凶恶的男人:一块大伤疤贯穿全脸,正方形的下巴,双目射出忧郁的眼神——这一切都会下意识地引起过路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假如波兰公民看到这个人身上刺着如此稠密的花纹,假如他们知道当时报纸曾谴责过他,他们绝对会远远地绕他而行。
其实,这正是他——马金托什,大窃贼科通的办事人。现在,他既不想过去人们的评价,也不想“公出”的事情,甚至不想他的上司科通,那个著名的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那依琴柯。
“鱼雷”纯粹是在享受这五月傍晚的寂静,和暖的微风,深黑的啤酒,他注视着对面那歪斜的木制小屋,眯缝起双眼,欣赏那布满晚霞的天空。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一笑,使他脸上那块伤疤变成了稀奇古怪的弓形。
突然,从侧面的什么地方传来了脚步声。马金托什觉得不必大惊小怪。能在这儿闲逛的人还少吗——波兰的酒鬼,俄罗斯的“独木舟”,或者一对对情人。
脚步声逼近了,这位科通的办事人懒洋洋地移开酒瓶,回过头来。这时,一个陌生人走近了他,从步态来判断,是个醉鬼,这个人用俄语含糊地说着什么。他甚至未能发现正在矮墙上喝啤酒的人。当他用目光盯住马金托什时,立刻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哥们儿,给点啤酒喝喝……凉,凉点也没关系……”
毫无疑问,这个向他走来的人是个俄罗斯人,他已喝得醉醺醺了。他穿着汗臭熏天的破衣烂社,下巴上长着三天未刮的短髯,身上因久未洗澡而散发着臭气……他大概是由布格河那边过来的,现在正在建筑工地或某个老爷的猪舍干活。像他这样的人这里还不少。
这些家伙可不是一口酒就能打发得了的,干脆一脚把他踹开答了。
“哎,我说你呀,快从这儿走开吧。”马金托什不满地眯起眼睛,重又懒洋洋地向啤酒瓶探过身子。
可是,陌生人没有听从他善意的劝告,又向前逼近了一步,肮脏的脸上做出某种像是受委屈的样子,声音嘶哑地说。
“怎么,是咽喉炎在折磨我吧?哥们儿,就来一口,我嗓子都渴得冒烟了……”
酒气味熏得马金托什直恶心,他不由自主地闪开了——看得出,他不习惯于人们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讲话。
“你听着,老山羊,离这儿远点。”他温和地对酒鬼劝道。
可是那个人却冷不防地答道:“你是怎么回事,找对你像对自己的兄弟一样,而你一口啤酒都舍不得给我……”奇怪,这个人撞到马金托什眼前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有力气走路——其实,他不靠墙也能走路。
马金托什向后退了几步,看来,他害怕这个丑鬼那双脏手把他雪白的衬衫弄脏。
“趁着你身子还完整,离远点,你这个苍头燕雀。”他眼睛一眨木眨地盯着酒鬼,真诚地用黑话警告说。
此刻,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马金托什猛然间意识到,这个走失的苍头燕雀根本就没有喝醉;他十分清醒,而且理智地看着马金托什。
“鱼雷”最后看到的是一个尖尖的锐器,射出一道长长的暗光。链子穿过助间扎穿心脏,在死者那雪白的衬衫上慢慢洞出一个血红的斑点……
酒鬼一改原来的醉态,那身破烂衣服里面露出一件运动服。
他漫不经心地将破烂衣服扔到死者身上。杀手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周围,迅速从死尸旁走开。
几秒钟后,一辆平平常常的波兰“菲亚特”车离开了“ABC ”
超级商店,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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