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是后院二进东厢第四号房,刚刚安顿下来,即听外面院中一名客栈伙计扯开喉咙,向对面厢房中喊道:“郎太爷在不在?外面龙威镖局马局主投刺求见!”
那伙计连喊数声,厢房中均无回应,似乎那位流星赶月外出尚未返栈。俞人杰心想:无怪大安栈那个蔡姓掌柜说这位马大局主是个伪善人,看样子这家伙还真有几手表面功夫,人家刚到,名帖马上就递过来了,这种巴结手腕,也真亏他这位大局主使得出来!
不一会,天色黑下来了。
俞人杰信步出栈,各处溜了一圈,顺便吃了点东西,为了符合“富商”身份起见,他虽然并不善饮,却例外地叫了半碗酒,好让伙计看上去,有一份醺醺之态,另一方面,连日来奔波辛苦,喝点酒,好睡觉,也是真的。
回到客栈,一名伙计提着茶壶,跟至后院赔笑道:“老爷子今儿兴致不错啊?”
俞人杰淡淡说道:“应酬而已。”
伙计低低咳了一声道:“今儿晚上……老爷子……要不要找一个……暖暖被窝?”
俞人杰手一挥,说道:“明天再说吧!去拿把算盘来,我要赶在今天夜里把这儿几家客户半年来的账目结一结。”
算盘取来之后,俞人杰看那伙计为了招呼其他房间里的客人不断地由窗外走来走去,乃自行囊中取出一本曲谱,对着那上面的上、尺、工、凡、六、五、乙、合、四,的的达达,胡乱在算盘上敲拨起来。他这样做的目的,除了不使栈伙起疑之外,另外也藉此观察对面厢房中的动静。他已知道那位流星赶月系住在对面三号房。跟他这边,正好面对面!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他一直等到初更过后,院中各房客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就是不见那位流星赶月之踪影!
俞人杰疑忖道:难道这只是那位流星赶月的一种手段不成?
是的,很有可能。在这位流星赶月心目中,他可能也同别人一样,将那名青衣老者误认为是五台天厌叟之化身了!
如果确是这样,那么流星赶月此一措施,倒是未可厚非。对付天厌叟那样的人物,自然得小心一二!
俞人杰思忖着,一阵倦意侵袭,眼皮渐渐沉重,当下乃将油灯吹熄,和衣倒上炕床。
就在这时候,一阵脚步声由前院转入后院,只听那栈伙的声音说道:“……刚才东城龙威镖局的马局主亲自来这里,凑巧您不在。他说,明儿中午,在状元楼,务请您老赏光。”
“还有谁来过没有?”
“还有‘西京镖局’和双燕镖局,也派人来递过拜帖,不过来的只是两名小伙计。”
“知道啦,你去罢!”
“要不要来盆热汤?”
“不用了”底下是开门关门声,以及那栈伙离去的脚步声,一会儿之后,便又归寂然。
俞人杰神思朦胧,懒得再起床,不久即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人杰忽然被天窗上一声轻响所惊醒。他缓缓睁开眼皮,但未立即转动身躯,这是“酒”“剑”两位爷爷教给他的江湖经验谈之一,听到一点声响就往床下跳,跟着招呼过来的,往往是一支淬毒暗器!
他眼皮睁开,看到的是,一团黑影正自天窗上倏忽离去,那移开的,无疑是一张窥探的面孔!
俞人杰精神来了!
对来人,他有两种猜测:一是那位流星赶月,为安全计,在调查其他各房客人之身份,刚才那一声轻响,也许就是这位流星赶月有意带出来的!如其不然,便可能是一些黑道余孽,知道四友有人来到长安,正打算在暗中动歪主意!
两种猜测之中,不管属于哪一种,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人这样关心他,他这位笛叟的裔孙,当然不能毫无表示!
俞人杰脑中念转,人已轻轻一滚,悄然下地。他迅速脱去外面的的长袍,抽出枕底长笛,斜插腰际,又至案头摸着那把大算盘,用力一拗,压断串骨,抹下算珠,装满一袋,这才纵身一跃,自天窗中缓缓探出半截身躯。
这时月影已过中天,天空正飘浮着一片片的乌云,他待一片乌云向那轮月移近时,双掌一按,窜上屋面。
俞人杰在屋脊暗处藏妥身形,探头看清下面院中之情景,不由得当场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下面院中,人影幢幢,刀光闪闪,一群黑衣蒙面壮汉,人手一柄鬼头砍山刀,为数不下十四五名之众,此刻已将对面那间三号上房,成新月式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就是他目前藏身之处,视野所及的部分而言,“其余,院墙上、通道口、高低明暗各处之巡逻把风者,尚未计算在内。
只见众人衣着一律,首从难分,全是身穿黑色对襟短打,黑布包头,黑巾蒙面,这时似乎刚将阵势布好,只听其中一人横刀大呼道:“姓郎的,别装孙子了,是个有种的,快快滚出来,要等咱们‘西京廿人宿’动上粗话儿,对你这位‘流星赶月’就不好看相了!”
“西京二十八宿?”
俞人杰不禁微微一呆。
就他记忆所及,这道名号,似乎尚是第一次听到。贼人今夜此举,难道只是想藉此扬威上万不成?
还有一件事,俞人杰亦不明白。刚才,他都给惊醒了,对面房中的流星赶月,何以反无所觉?
是这位流星赶月连日来赶路太辛苦了呢?还是这位四友之一的郎大侠,根本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那发话的人,见厢房一无人接腔,不禁大为光火,这时厉声又喝道:“姓郎的,我操你祖奶奶的”
花墙滴檐下,突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嘴巴放干净点,朋友!”
话声中,一条身形,自发话处如箭射出。只见寒星一点,随着身形飞出,一道耀眼银虹过处,那名破口大骂的汉子尚未及转过身来,便自上身一颠,脑袋开花,呜呼了账!
众来人先是惊呼,继而吆喝,纷自四面八方扑上,顿将一位初击得手的流星赶月团团围在核心。
从两位爷爷口中,俞人杰知道这位郎星奇之所以被号为“流星赶月”,实有着双重意义,因为这位金笔之友除了轻功特佳外,他所用的兵刃,就是一对流星锤!
流星锤在兵刃中,练者极少,因为这种兵刃硬中带柔,柔中夹刚,发招时常带有一种回旋反弹之力,所以对敌时如果火候不到,第一个受害者,往往就是使用这种兵刃之本人!
俞人杰虽然知道这位流星赶月一身功力不凡,但他眼看下面院中来人如此之众,仍不免为之暗暗担忧!
不过,事实迅即获得证明,他这种杞人之忧,无疑是多余的。
当众来人呼啸而上的那一瞬间,声势虽浩大惊人,但显然未能吓倒那位流星赶月!
只见后者左手握定流星锤的一端,另一端向外一洒,身躯微侧,右臂一揽,锤泛银花,柔练缠腕,接着双足如轴,全身如飞蓬疾转,立似银盘地荡开径丈大小一片无人之境!
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还要向里面硬闯,结果命大的撒手丢刀,气数该绝的断骨折颈,一片唷哼声中,又倒了三四个!
俞人杰至此方始深深舒出一口气,金笔四友,望重一代,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就在这时候,来人方面又接着犯下另一错误。
须知任何兵刃,有其利必有其弊,流星锤的好处,在于吞吐自如,可远攻,可近守,其弱点却在易与敌方兵刃相纠结,来人人数多至二十余名,而且都是用的带环的鬼头刀,这时他们如果派出数名臂力强劲者,探刀逐步欺上,来个硬拼蛮干,则流星赶月之流星锤,迟早势必要与其中一人之兵刃黏结在一起,余人趁此机会,便可一拥而上,充分发挥以多攻少,乱刀齐下之威力!
谁知来人不此之图,他们见伙伴连死带伤,一下子去了五六个,怵目惊心之余,竟为之锐气大减!
这时虽然围攻如故,吆喝亦如故,但阵脚业已渐呈浮动,一个个勾腰缩肩,进两步,退三步,刀尖伸向身前,眼角却不时掠向身后,这种情形,自然逃不过流星赶月的一双锐利眼光!
只见他大喝一声,锤招突变,双掌卷握软练中央,双锤有收在投,如穿梭似,再配上那一身腾纵,进退飘忽的上乘轻功,真个是极尽双锤翻飞之能事。眨眼之间,来人又给打垮了四五名!
至此,二十多名来人,已去了将近一半,余下的,心中愈慌,章法愈乱,而流星赶月的一双流星锤,也就愈来愈见其神出鬼没之妙!
就这样,不消片刻,来人方面,侥幸得以活命的,已不足原来总人数的三股之一。
那剩下来的几名,眼看大势已去,欲振无力,一声呼啸,纷纷夺路而逃。
流星赶月并无赶尽杀绝之意,当下将流星锤呼的一声收拢,朝满院各处那些尸体与带伤卧地呻吟者扫了一眼,摇摇头,叹一口气,转身登阶,便拟回房安歇。
就在流星赶月转过身躯的这当口,北边花墙上,人影一闪,一名身材修长的灰衣人,手持一对三棱刺,居高临下,横空直泻,不带一丝声息地,对准流星赶月背心,闪电般一下刺到!
俞人杰别无选择,飞快将早已备在手中的三颗算盘珠子,以三星照户手法,唰地一击打出!
因为他这时假如先行出声,使受袭的流星赶月有所趋避,势必要影响暗器之出手,而以灰衣来人功力之高,以及心机之毒,等他招呼出口,其手中那对三棱刺,也许早就在流星赶月背肩之间透穿而过了。
俞人杰现在这三颗算盘珠子,并非直接打向来人,因为算盘珠子体微质轻,并非一般暗器可比,他纵能将来人打个正着,依然难救流星赶月一条活命,故尔他打去的方向,乃是离流星赶月后颈不远,亦即灰衣人即将扑至的半空中。
果然,一石两鸟,灰衣人与流星赶月几乎于同一刹那为之警觉。
灰衣人陡见眼前有数点黑影射到,心神受扰之余,去势不期然微微一顿,同一时候,流星赶月听得风生脑后,心中一凛,迅速低头滑步,一个螺旋急转,挪开丈许后,霍地转过身来!
那灰衣人诚非俗手,一招受阻之下,并无张皇失措之态,只见他双刺一划,身躯落而复起,一溜烟窜去前院屋脊上,返身哈哈大笑道:“好,好,算你姓郎的机警,预先埋下一支伏兵,咱们后会有期,下次再会。”
语毕,曳着一声怪笑,于夜空中投向西北方而去!
流星赶月对灰衣人之离去,丝毫不加理会,这时下阶向前走出数步,仰起头来,朝这边屋顶上拱拱手,朗声说道:“哪位高人出手相救,郎某人这厢谨谢了!”
俞人杰静伏不动,既不答腔,亦不马上离去。他这时心中矛盾异常,依他本意,他并不愿这样藏头露尾,故示神秘,同时,最要紧的,他还得告诉这位流星赶月,日前那位青衣老者,就是他他这位笛叟的青孙所扮饰,以免对方在这件公案上虚耗心力。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一想到对方也是当日天龙府中的四位主考人之一,心中便有着一种异样感觉,这种感觉告诉他:对你这位郎大侠,出手相救乃义所当为,但要我俞人杰与你们四友套关系,我俞人杰还得考虑考虑,除非有一天你们金笔四友能认错,或是我俞人杰能找着那位逍遥书生,获传金笔纵横七十二式,在武林中有了与金笔大侠令狐玄今日相等的地位,那时候,咱们再坐下来,慢慢的论交情吧!
下面院中,只听那位流星赶月轻轻咳了一声,接着又说道:“朋友既不愿现身相见,郎某人亦不勉强,如果朋友尚未离去,郎某人有句话,却不得不说。就是刚才向郎某人施行暗袭的那位朋友,提起他的名头来,朋友或许有所耳闻,此人便是七八年前,两川黑道上有名之巨寇,‘恶君平’公孙节!”
“恶君平”公孙节?
俞人杰听了,心头不禁微微一凛。是的,这个名号,他似乎曾听两位爷爷不止一次地提到过!
只听下面那位流星赶月继续说道:“这位恶君平,其心胸之狭,乃人所共知,如论武功造诣,他与郎某人,实在伯仲之间,但此人最可恶,也最可怕、最可鄙之处,便是从来不与人公开正面为敌。他自从被金笔令狐大侠,在终南开派百年大会上,当众折辱了一番之后,便将金笔令狐大侠和我们金笔四友,以及一切与天龙门稍为有渊源的人,统统恨入骨髓,像他今夜这样暗算我郎某人,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俞人杰记起来了!不错,两位爷爷曾经告诉过他,只要他以后来到江湖上,在没有任何把握之前,千万不要跟这位恶君平结怨,若是一旦闹翻了脸,只有一个可行之策,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下面那位流星赶月接下去又说道:“所以,他今夜离去时,虽然毫无表示,但对你朋友可以想见的,迟早一定不肯放过……”
说至此处,似为措词之无法圆润,语音顿了顿,方始接着道:“当然,以您这位朋友之身手,也许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就郎某人所知,这厮不但心术诡诈,手段毒辣,而且精擅易容之术,是过去武林中,有名的千面人,朋友今后,似仍以多多留意为是,最后千句并做一句,大思不言谢,朋友好走,恕郎某人不远送了!”
语毕,脚步声远去,接着是厢房启闭之声。俞人杰抬头四下里环扫一眼,见无异状,亦自天窗中返回卧室。
第二天,“金笔四友”中的“流星赶月”,在鸿宾客栈后院,凭双锤独力奋歼“西京二十八宿”的新闻,迅即传遍整座长安城。
只是,人们不无怀疑:西京二十八宿?“西京”几时有过什么“二十八宿”?
于是,人们又想起日前那位神秘的青衣老者,认为所谓二十八宿,不过是杜撰的名号,夜来这批黑衣蒙面人,无疑就是那位青衣老者五台天厌舆这次东山复出所带爪牙中的一部分!
至于最后那位恶君平公孙节之出现,则未见有人提及。
俞人杰因为第二进院子里,共有八个房间,除了流星赶月所住的三号房,其他七个房间,包括他本身的在内,尚住有十多名普通旅客,假使那些旅客不被怀疑,他这位平凡的青年商人,自无引起注意之可能。所以,关于身份方面,他放心得很。第二天,他跟同院其他住客上样,为避免好事者无谓之探问,一大早便锁上房门,悄悄走出客栈。
俞人杰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踱着,心中有着说不尽的苦恼和彷徨。是的,他对那对祖孙说过,他要设法投入龙威镖局,但是投入龙威镖局之后,是不是一定就能找着那位逍遥书生呢?
老实说,这位逍遥书生如今是否尚在人世,都成问题!想到这些地方,俞人杰便止不住一阵心灰意懒。
不知不觉,已是近午时分。
看到渐至中天的日头,俞人杰这才想起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四下张望之下,看到前面不远,便是那座状元楼,正待过去登楼叫点酒菜,一面吃喝,一面顺便看看那位流星赶月,会不会来赴龙威镖局今天之邀宴时,状元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怪里怪气的歌声,歌喉异常苍老,似乎已有几分醉意:
有子万事足
无徒一身轻
两者俱无有
逍遥羡煞仙……俞人杰不由听呆了。这岂不是那位逍遥书生之口气么?天下真有这等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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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笔春秋 第 八 章 风云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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