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冰顶着迎面而来的凉风疾奔,他心中惦念着爹爹,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他越过一片丛林,又登上一个土丘。 
这时日正当中,淡淡的清辉沥在地上,左冰疾行如飞,他坠落谷中九死一生,身上衣掌已是褛褴不堪,更加数日没有梳洗,身上又脏又乱,但是左冰这一切都感觉不到,他只知道快些赶路,早些见到爹爹。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感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银发婆婆给他的黄金失落,他衣袋中已是一文莫名了。这时,天色微明,他走入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集,石板道路上冷清清的,远处有几家早起的店家屋顶上已冒出几缕炊烟,左冰拍了拍衣上厚厚的灰尘.腹中感到饥饿得紧,却是一文钱也没有。 
他在那市集中来回踱了一遍,起床开门的人家愈来愈多,清静的街道上开始传来阵阵打水洗梳之声,左冰心中想:“先找了地方躺躺休息一下,等一下再想办法吧。” 
他信步走去,抬头一看,是一幢相当高的大楼,门前黑底金字:“天台客栈”。 
左冰暗道:“这个客栈相当大,门面也蛮有气派的,我还是绕过去寻个僻静地方躺躺吧。” 
他绕过那幢高楼,只见前面量个木栅围成的马房,他便靠在木椿坐在地上,把双腿双手尽管疏轻了一下。 
那马栏里一阵骚动,左冰暗惊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骏马?莫非住在这客栈中的客人全是骑马来的?” 
伸头向马栏中望去,只见二三匹骏马都瞪出眼睛看着他,左冰不禁暗暗想道。 
“此刻我如有一匹马赶路就好了。” 
看那些马匹,匹匹神骏,左冰看了一会,摇摇头暗道:“袋里一文钱也没有,想有什么用?”他苦笑一声回转头来,不再看那些骏马,把头靠在木椿的凹处,运气休息。 
这时太阳已经照上街道,早点铺子已经开始忙碌,锅铲声,吆喝声,蒸笼上的水气腾腾,混成一片乳白色的晨景,左冰看着,不觉更是饥肠辘辘了。 
这时客栈大门已开,两个小厮扛着水桶刷子马料走到马房这边来,他们老远就望见躺在木椿边的左冰,四双眼睛一齐向这边看来,左冰正想点个头,那两人正别过头匆匆走人马房,那眼光就像在路上看见一个病倒的叫化子又臭又脏,掩鼻快步而过的样子,左冰不禁又是苦笑一声。 
只听那两个小厮在里面一边喂马,一面闲谈,其中一个道:他妈的,这批凶神真是难侍候,半夜三更不睡觉,聊天的声音大得好像吵架,别人都甭想睡觉了。” 
另一人道:“我服侍的那几位更麻烦哩。三更过了还要喝老酒,烫了酒送上去还嫌菜不好,真是倒了霉……” 
“老板再三关照,这批人个个都是神仙般的本事,咱们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搞不好,脑袋就要搬家……” 
左冰听这两人牢骚,忖道:“怎么这个小市里一个聚合了这么多武林人物?这倒是怪事了。” 
那两个小厮一面工作一面胡扯,倒也自得其乐,左冰望著不远处街对角上早点铺里刚开蒸笼,雪白的馒头包子冒着热气,实是忍不住咽把口水,他闭上眼默默想道:“这样可不是了办法,挨过今天可挨不过明天,还没有见到爹爹,也许就要饿死途中了。” 
他忍受著饥饿的煎熬,心中想等别的事来分散注意力,但是只过了一会儿,他又无法忍耐下去,他暗暗忖道:“我只要略施轻功,偷他几个馒头,然后再夺一匹马,立刻就能上路,下次经过这里时,一定十倍奉还他们。” 
他想到这里,不禁跃跃欲试,双手一撑便站了起来。缓缓向那对角街上的早点铺走去。 
他走到店徽上。望着那一笼笼肉包子,香气扑鼻,伙计忙碌地端着一笼笼也往里送,左冰心中对自己道:“我下次经过这里时,一定十倍价钱赔赏这店家……” 
他计划了一下得手撤退的路线,便走到店门里,这时,那掌柜的伸出一张肉团团的笑脸道:“客官,要用点什么?” 
左冰望着掌柜的那张笑脸,忽然觉得惭愧起来,他慌慌张张地答道:“不……不要什么……” 
便赶快匆匆地走开,他走了几步,四面瞥了一眼,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注视他,于是他又垂着头,缓缓踱回到那马棚的木桩旁。 
左冰心中暗暗道:“我是想下次十倍赔赏于他,所以我便觉得偷他几个馒头是理所当然的,焉知那些强盗小偷在他被生活逼得第一次下手时,不也是存着我这样的想法?左冰啊左冰,你差一点就落为窃盗小偷了。” 
他暗自难过了一会,饥火以升了上来,回头看了那两个小厮,在起劲地工作,一个刷马,一个冲水,叽哩咕碌仍是喋喋不休。左冰忽然想起自己在巨木山庄做伐木工作,但是却另有一种劳动的骄傲和满足。 
想到巨木山庄,他耳边似乎又听到衰伤的箫声,还有那一张张清丽含怨的脸孔,温柔含情的目光。左冰下意识地伸手在眼前挥了上挥,似乎想要挥去那些烦恼的影子。 
他转过头来,暗自忖道:“我可不可帮这两个小厮做胜,混顿饱餐再作道理?” 
想到这里,便觉此计可行,他站起身来,那两个小厮都不理地继续工作,他又故意弄出些声音来,可惜那两个小厮仍然没有注意到。 
于是左冰只好轻推开木栅门,走到那两个小厮的身后,望著他们的工作,心中总算着着怎么开口。他忖思道:“只要说一声,‘我替你们把工作做好,只要供我一顿饭就行’,他们多半会答应的……” 
但是这句话却也不易说出,直到那两个小厮看见了他,皱着眉头问了一声。” 
“小子,你要干什么?” 
左冰忽然气馁了,那句话再也说不出来。他摇了摇头,又退出了马栅。 
这时,街道上已热闹起来,有些买菜的人提着蓝子在街边阴凉的走道中挤来挤去,左冰心想:“就空着肚子上路算了吧。” 
忽然,街道的中央走来一个魁梧的大汉,那大汉身上穿得虽是破烂,但是气度却是威风得很,紫黑色的方脸上流露出一种力可拔山的气势。 
那大汉走到街市中央,他身旁还站著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那瘦子站定了便大声道:“列位朋友老兄,这位方大哥乃是从京城到咱们这儿来的,只因路上老母病倒,花光了盘缠,咱们家主人丁老爷向来济贫救穷,三个月来一直免费为他老母医治,无奈这位方兄的老母年高体弱,终于不治身亡,咱们丁老爷虽然慈善,却也无力再替这位方兄治丧,所以——” 
那瘦子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他说了这一大篇,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堆人,瘦子继续道:“这位方兄在此英雄未路之际,身无长物,只有祖传宝剑一口,今日要想把它卖了为母治丧,万望列位父老兄弟帮忙则个。” 
那大汉背上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裹着墨绿色的兽皮,柄端上飘着两段大红穗,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凄然,望了众人一眼,开口道:“小人流落贵乡,老母不幸去世,身上只剩下这柄宝剑,请各位品评一下。” 
他抱了抱拳,从身上解了下那柄长剑,人群中有人问道:“兄弟,你这俩剑要索怎么个价钱?” 
那大汉道:“老兄愿出多少?” 
那人道:“上好的宝剑,三两银子也够了。” 
那大汉摇头道:“这剑不只值此数。” 
众人道:“你倒说说看值多少?” 
大汉举起手中剑来,喃喃自语道:“宝剑呵宝剑,今日我若一百两银子卖了你,可真太委曲了你。” 
众人一听一百两银子,立刻传来一片讥讽之声,全都散开了。那大汉抱着剑长叹一声,低声道:“卖也好,宝剑到了他人手中,也就变成几铁一块,不卖也好……” 
他身旁那瘦子道:“你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欠了咱们老爷一百两银子几个月了,既不还钱又不搬走,替你出个主意来卖剑,你一开口就把大伙儿气跑了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大汉冷笑一声道:“咱们身上五百两银子不到两个月全让姓丁的老头偷走了,你们自动动手搬了咱们东西典当卖光,咱们还你你什么银子?” 
那旁的瘦子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小子不念咱们老爷的恩惠,反倒骂起咱们来,我警告你,你今天晚上有钱也好,没钱也好,一定得背上你老母的尸身上路,咱们丁老爷是个医生,可不是开停尸馆的。” 
那大汉双目圆睁,怒气直升上来,但是立刻他又强自忍下,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为时忽然那“天台客栈”中走出一批人来,个个都是武林人物,当先一人叫道:“喂,卖剑的,且等一等。” 
那大汉回头一看,那批武林人物涌了上来,当先那人道:“听说你在卖剑,可让咱们瞧一瞧么?” 
那大汉把手中剑拔了出来,只见剑才出鞘,立刻放出一缕清碧色的光芒,大汉略一挥动,站得近的人立刻感到寒气遍体,大伙儿忍不住喝道:“好宝剑!”当先那人抡着道:“听说你要索价一百两是么?” 
那大汉摇了摇头道:“卖给阁下,却要卖一千两银子了。” 
他此话一出,那瘦子在旁勃然大怒,但是一批武林人却是没有一人发笑,因为他们全是识货人。那当先之人道:“天下那有涨价涨那么快的道理?” 
大汉道:“阁下自己心中明白,这柄剑落在阁下手中难道不值一千两么?” 
当先那人笑道:“好,好,一千两就一千两。” 
那獐头鼠面的瘦子惊得呆了,想不到场上真有人肯出一千两白银买一柄破剑,看那买主却是迫不及待地叫道:“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可反悔了。” 
那大汉望着手中长剑,忽然仰天长叹:“昔日秦琼卖马,英雄末路无为此过,想不到我方一坤也为了几个钱把宝剑都卖了,唉,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他向那卖道主:“好,就卖给你吧。” 
那卖主连忙从怀中掏出两个金元宝来,道:“这里大约值三百两白银,算是定洋,剩下几百待我回头再交给你,那时银货两清,你拿钱,我拿剑。” 
那大汉把手中的长剑递过去道:“宝剑先放在你手上,我先去办了母亲的丧事再来拿钱吧。” 
他漫不在乎在把手中宝剑递给了人家,拿着两锭金元宝,大步向左走了。 
左冰躺在木桩旁目睹这一场卖剑,见这个大汉看来有些傻虎虎的,行事却是大气得很,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过了一会,街左角几个大汉扛着一具上好棺木走了过来,那大汉手持着一根长达丈许的长鸠黑头杖,鸠头上系着一个破布包,跟着棺木缓缓走到街心。 
那一群武林人物一看到那大汉手中的长鸠杖,忽然全部脸色大变,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左冰知道事情就要发生了,他缓慢站起身来,赠走近人群,立在一边作壁上观。 
那大汉一手持杖,一手扶着棺木,脸上全是哀伤的凄然神情,对这边众人的惊呼全不在意。 
那买剑之人和同伴几个相对望了数眼,这时那几人抬着棺木正要行过,买剑之人大叫一声:“嗨!且慢!” 
那大汉似乎是吃一惊,挥挥手,棺木停了下来,那买剑之人手中持着那柄宝剑,一步跃到大汉身前,只见他一起一落,竟是上乘轻功身法,行止之间,无不恰到好处,左冰在一旁暗忖道:“原来这些人竟然全是名门高手!” 
大汉道:“什么?” 
那买剑的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白净汉子,他望了望大汉手中的特长鸠形黑杖,然后指着那具全新的上好棺木道:“这灵柩中是你什么人?” 
那大汉听了这句话,似乎傻了会儿,然后他咽喉地道:“妈妈。” 
他只说出这两字,忽然之间眼泪流了下来,满脸茫然的表情,似乎一提到这个至亲的人,立刻使他回想到极其久远的往事,整个人呆住了。 
那白净汉子紧接着问道:“你可是姓方?” 
大汉似乎没有听见,也不回签,只是伤心地流着眼泪,路旁有两个路人帮他答道: 
“不错,他是姓方。” 
那白净汉子一听这句话,忽然之间惨喝一声:“鸠首罗刹,杀人偿命,血债血还,你倒逍遥地入土为安了……” 
他伸手拔出手中宝剑,忽地如同疯狂一般像那大汉扑去。 
那大汉立在那里呆若木鸡,白净汉子中宝手剑如风而至。大汉只是恍若未觉,左冰立在对面,忽地大声一声:“剑下留情!”。 
他一步抢入,身形真如闪电一般,竟然后发先至地抢到大汉身旁。 
那白净汉子剑出如风,挟着一种呜呜雷鸣之声,直点向大汉左肩,左冰急切之间,浑忘一切,看准那剑子来势,伸手便拿—— 
这一伸手,施切的就是岳家散手的精华厂岳家散手出手,到变化,完全不是武林中常见武学的路子,所以夹在一个普通武林人物的对招中,显得奇快无比,左冰只是一伸手之间,却是正好拿在那白净汉子的命门要穴,只是一分一合一间,一柄长剑正到了左冰手中。 
那白净汉子似乎已入半疯狂状,丝毫没有停顿,举掌便向棺木拍去! 
那大汉这时才清醒过来,他大叫一声:“不要打,不要打,我不能和人动手的,我不能和人动手的……” 
那白净汉子反手一掌拍下,大汉不躲不闪,“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他肩上,大汉却是理也不理,伸手一抱,便把那具棺木抱起,低身放在自己肩上—— 
这具棺木加上里面的尸身何等沉重,那大汉却是轻若无物地扛在背上,所有的人都暗暗倒抽一口凉气,尤其是那买剑的白净汉子,心中更是惊骇无比,只因他一掌打在大汉肩上,直如击中铁板,震得自己腕间隐隐生痛。 
那大汉的脸上却满是恐怖害怕之色,扛着那具棺木,拔腿逃跑。 
白净汉子大喝一声:“鸠首罗刹,我派死仇,各位且莫放他逃走!” 
众人一听此言,全都围了上去,那大汉扛着棺木只是一昧闪躲,绝不肯还手,有时实在闪不过了,便大叫一声:“勿伤棺木!” 
然后用身体去硬接一掌,直打得他胸前背后,无一寸完整。 
左冰也被围在人群之中,他究竟没有打斗经验,看到那么多对手发招攻来,根本不知发招相抗,只是施展轻功闪避,只数招后,所有的对手全被他那不可思议的轻功惊呆了。 
这时,客栈中其他还有武林人物全出来观看,嘈杂声中,只听得有人在叫:“祁连派的门人竟在这地碰上了鸠首罗刹的儿子,干起来了……” 
一片七嘴八舌,嘈杂喧嚷之中,忽然听得那大汉叫一声:“我不能和人动手——我要走了。” 
只见一条庞然灰影冲天而起,那大汉手挟鸠首长杖,背着一具棺木,竟然如同一只大鸟飞了起来,众人全是武林好手,一看之下,全都说不出话来,左冰趁机也是一拔而起,紧跟着那大汉身后如飞而去。 
那大汉背着棺木,竟是其行如飞,左冰脚下微一加劲,渐渐追了上去,这时两人已远离市集,左冰问道:“兄台神力令人好生佩报。” 
那大汉缓缓停下身来,放下肩上棺木,然后抱拳道:“兄台拔刀相助,方一坤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着就拜将下去,左冰连忙一把拉住,道:“方兄不可如此,小弟这点能耐如何称得上拔刀相助。” 
那方一坤也不多说,点了点头道:“兄台请稍待,小弟先把家母棺木埋葬妥当。” 
他就在左边挖了一个坑,把棺木埋了,还立了一块木“碑”,伸指在木上刻道:“方母钱老夫人墓”。 
埋罢也不管左冰在旁,便抱头痛哭起来,哭得好不伤心,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地诉说什么,过了一会,他站起身来,伸袖把脸上眼泪抹去,便坐在左冰旁。 
左冰道:“小弟名叫左冰,兄台与那批人怎么结上的仇?” 
方一坤抓了抓头道:“小弟实是不识得那批人,大概是家母生前的仇人,家母生前似乎仇人极多。” 
他说道:“伸手就从怀中掏出一大包馒头来,已被压成后平饼状,左冰经过这一段打斗逃跑,腹中更是饥饿,这时便餐一顿,只觉舒服得很。 
方一坤道:“小弟曾在母亲灵前立过誓,除了对一个人外,我终生绝不与任何人动手打斗,所以无论那批人如何打我,我只有逃跑一条路。” 
左冰心中觉得奇怪,但又不好多问,只好把手中宝剑递给方一坤道:“这柄剑正好还给方兄。” 
方一坤道:“据家母说此剑名唤‘追灵’是柄不祥之物,家父之死即与此剑有莫大关系,据说这剑中藏有一件重大秘密,但是,数十年来,家母不断推敲研究,却是什么名堂也没有看出来,如今家母过世,留在我这傻瓜子上毫无意义,左兄慧人,还是给你算了。” 
左冰握着那柄剑仔细看了一看,只觉剑身非钢非铁,一种柔荡的暗绿色光茫,剑柄上一边雕着一条玉龙,刀工十分精致,栩栩如生。 
方一坤道:“小弟自幼依母为生,如今母亲故去,是以忍不住失态痛哭,左兄包涵一二。” 
左冰道:“方兄那里的话,倒是有一事小弟要想请教……” 
方一坤道:“左兄有事请问。” 
左冰道:“方才方兄说道令堂生前仇家极多,方兄又立誓不与人动手,那么方兄在江湖上行动岂不危险之极。” 
方一坤哈哈笑道:“小弟自幼至今,二十余年除了练武无任何其他事感觉兴趣,武林高手虽多,小弟打不过他,难道逃都逃不掉么?” 
左冰从见到他开始,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容,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豪放地说话,霎时之间,在左冰心中这大汉的气度与他的外貌相配极了。 
左冰想问他到那里去,但确终于忍住没有问,他站身来,望了对方一眼,道:“咱们就此别过。” 
方一坤拱了拱手道:“左兄后会有期。” 
说罢便大踏步走了,左冰望着他魁梧的背影逐渐消失,想到自己迷迷糊糊地和他认识,又迷迷糊糊地分手,不禁暗自摇了摇了头,想到刚才饱餐了顿馒头,忍不住由衷地道:“方兄,谢谢你的馒头。” 
但是方一坤的背影已经消失了,左冰转首望了望那个新坟,喃喃道:“下次碰上钱伯伯,一定要问问他鸠首罗刹什么人物。”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开始继续上路,刚吃饱了馒头,体力完全恢复跑起来又轻又快,他想到这一顿是解决了,可是下一餐却是毫无着落,于是左冰又微微苦笑一下,自己对自己说:“管他下一顿怎么样,反正饿不死的。” 
他一口气走到日中正当的时分,才停下身来,前面是一片林子,左冰随便采了一些野果吃了就算了事,靠在树下足足休息了一个时辰,才爬起来继续上路。 
夕阳西沉之时,他走出一这一大片莽莽森林,前面忽然出现广阔的黄土平原,左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已经可以嗅到故居的气息,那无垠的黄土给他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他的脚步也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起来。 
这时日迫西山,余晖渐弱,大地上也开始昏暗起来,左冰看见前面出现一座破的祠堂,左冰暗恃道:“看这附近无人居住,怎会有个祠堂?” 
他加速赶到那祠堂,这时,天已黑了。 
祠堂外,地上除了一些碎瓦残砖外什么都没有,祠内也没有灯火,只是一片黑暗。左冰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近那祠堂。 
忽然一阵微风吹来,带过来一阵血腥之味,左冰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噤,四面张望了一番,却也看不见什么,他暗暗想道:“这里分明久无人居,怎么有这种血腥之味?” 
他怀着紧张的心情向前摸索,忽然脚下一物一绊,险些跌了一跤,他连忙俯下身来伸手一摸—— 
这一摸几乎使他惊叫起来,他的手措感觉到摸在一个冰凉的脸孔上。 
左冰凑近一看,只见地上着一个魁梧的尸体,再伸手一摸,只觉那人是个光头,身上也穿着僧袍,竟是一个和尚。 
左冰暗暗皱了皱眉,向左走去,岂料走不了几步,脚下又被一绊,他只略一伸手,便知又是具和尚的死尸,这一来,左冰心中不仅寒了起来。 
就在这时,祠堂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而沉重的长叹,在一般的寂静中忽然传来这么一声幽然的长叹,真令左冰毛骨悚然,他拼命壮着胆向前走去,要想探个究竟明白—— 
这时祠堂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大修,是什么时分了?” 
另一个较年轻的声音道:“不知道,反正天已全黑了。” 
那苍老的声音道:“大觉他们全送命了吗?” 
那年轻的声音道:“全完了,唉——” 
那苍老的声音道:“大修,你还撑得下去么?” 
是被唤为“大修”的年轻人道:“师父,大约快要不行了……” 
苍老的声音长叹一声道:“唉,想不到咱们倾寺而去,却在这里全军覆没,我之罪,我之罪也……” 
那“大修”道:“师傅不可自责,天意如此,咱们出家人认命就是有什么好气恼的?” 
那苍老的声音道:“大修,你虽是为师的弟子,可是在佛法领悟修为上,却是超过为师多多,能这么想,足见心境灵台一片和平,为师虽然经书念得比你多,却是万万做不到……”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然后继续道:“大修,你猜为师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事?” 
那“大修”道:“师父在想那批偷击我们的蒙面凶手究竟是什么来路?” 
苍老的声音道:“知师莫如徒,为师就是想不通那批人个个都是超凡入圣的稀世高手,究竟是从可而来,为什么要阻击咱们?” 
那“大修”轻嘘一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那苍老的声音又道:“大修,你猜为师现在又想在什么事?” 
那“大修”道:“师父在想咱们大漠金沙寺数世盛名,金沙神功独步天下,这一次全军覆没,如何想个法子能将衣钵传下去?如何找个人去应明夜之约?” 
苍老的声音又是一声长叹:“唉,大修你深知吾心,可是这只是想想而已,这里荒僻绝顶,咱们两人坐以待毙,难道天上会掉下一个天资上乘的人来传我衣钵?罢了罢了……” 
那“大修”不答,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吸之声,苍老的声音叫道:“大修,大修……”那“大修”低声道:“师父……弟子去了……” 
接着一片寂静,过了一会,那苍老的声音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大修,汝登极乐我虽入地狱犹叹无门!” 
那声音中充满着绝望的哀伤,绝不像是一个和穆僧人说出的话,左冰躲在黑暗中听得似懂非懂,他只觉得里面那老和尚这句话似乎包含着许多意思,但是一时却也不明白,果想之下,一不小心脚底发出一点声响—— 
里面那老和尚冷哼一声道:“朋友,这里我老袖没死呢,有种的只管进来下手吧!” 
左冰叫道:“大师不可误会……” 
他一面推门而入,话尚未说完,那老和尚忽地大喝一声:“咄!你与老袖住口!”左冰被他抢白一句,不觉有些发火,那老和尚道:“你走过来一点。” 
左冰心想“难道我还怕你。” 
于是大步走上前去,黑朦朦之中只见那老和尚端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他到那老和尚前五步之处,停下身来。 
那老和头也不抬,忽然之间大袖一扬,一股热风随袖而发,有如具形之物疾如闪地卷向左冰,老和尚大喝一声:“倒下!” 
左冰忽觉那股热风击到,在灼热之中夹着一种刀刃般的刺痛之感,他向后退了一步,然而那灼热气流然已经压体,在左冰的经验中,从未想像到过世上有这等迅如闪的掌力,他大惊失色之下,忽地双足倒转,身体向下已经倒了下去,堪堪离地尚有一寸,忽然整个躯体如同一支箭一般射了出。 
这一招变幻之奇大违武林中轻功的路子,老和尚双目一睁,牢牢盯着丈外挺立的左冰。 
左冰只觉那股热风从胸腹侧部钻过,宛如被一股刚起锅的蒸气薰后,又被严冬冰雪北风迎面吹过,整个胸腹之间感到疼痛不已,他惊魂甫定,骇然地望着坐在地上的老和尚。 
然而他却不知那老和尚心中更比他惊异十倍,左冰不知这一袖乃是大漠金沙功中精华,金沙功是武林中绝顶神功之一,比之名满天上的“流云飞袖”绝技,威势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昔年奇侠董其心年少之时,得了金沙掌奥真传,一上手就令西方霸主凌月国王失手无措,老和尚这一袖卷出,在他想法中,对方无逃出之理,然而此刻,左冰正好生生地挺立在一丈之外。 
老和尚道:“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在老衲归去之前,你总得让老衲弄个明白,死也瞑目。” 
左冰摇手道:“大师误会了,晚辈乃是过路之人,并非袭击大师之人。” 
老和尚长长啊了一声,凝目注视着左冰,过了一会道:“方才咱们的对话你全听到了!” 
左冰老实地道:“都听到了。” 
老和尚长叹一声道:“十多年来,老衲静坐大漠,未入中原半步,想不到才一入关,竟被人糊里糊涂地偷袭,大漠金沙寺全军覆没于斯,真乃天下不测风云……” 
左冰道:“大师不知偷袭之人是谁么?” 
老和尚道:“老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什么仇家,能在一夕之间纠合如此多绝顶高手。” 
左冰道:“大师可曾看清他们面目?”老和尚不答,忽然对左冰道:“施主你请过来一点。” 
左冰依言又走了过去,那和尚忽地又是猛一伸手,一下子就抓向左冰手肘齐腰五个大穴。 
左冰惊呼道:“你……你” 
他身形一闪,手翻如电,但是肘上一紧,仍然被那老僧扣住。 
左冰怒道:“你怎么老来这一套?” 
那老僧只如未闻,侧头想了半天,忽然松手道:“不错,你确非方才来偷袭咱们之中的人。” 
左冰又气又怒,冷笑道:“大师口口言偷袭,自己却是连番偷袭于我,是何道理?” 
那老僧微笑道:“施主莫要恼怒,实是老衲身受重伤,性命只在旦夕之间,是以不得不以小子之心度君子,施主多多包涵。” 
左冰见他大把年纪,说出道歉之语,也就不怒了,他摇摇首道:“晚辈见大师出手如电,岂会命在旦夕之间?” 
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老衲背上中了两记大力金刚掌,体内主脉全伤,能撑到天亮已是奇迹了。” 
左冰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大力金刚掌力是内外兼修的杀手神拳,连中两拳后,居然谈笑风生宛若未伤,这老和尚的定力和功力,简直是深不可度了。 
那老僧望了左冰一眼,忽然问道:“施主,你可是中州名门弟子?” 
左冰摇头道:“晚辈连师承都没有,那是什么名门弟子?” 
那老和尚皱着眉注视了半天,脸上露出十分费解的神情,过了一会,道:“孩子你可知道漠北的金沙门?” 
左冰道:“听过。” 
老和尚长叹一声道:“金沙门世世孤守大漠,虽无踏入中原半步,然而金沙门的大漠神功威震天下,中原武林纵然代代出高手,却也不敢轻看我金沙门丝毫,然而百年前敝门内生大变,青虹祖师与掌门师兄同室操戈,青虹祖师一怒携了我金沙掌中最精华的三卷秘笈一去不归,从此金沙门大不如昔……” 
在冰听他忽然谈起金沙门的历史掌故起来,不禁大为不解,但他见老僧脸上流露出一片凄然的神情,不忍出言打断,只有听他继续说下去:“记得青虹祖师圆寂之际,为我大漠一门之兴衰卦了一课,结果命吾门子弟百年之内不可擅入中原,否则必遭世祸……”老僧说到这里,忍不住又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咱们后人不听青虹祖师之言,昔年敝门九音神尼受人挑拨在北固山上与丐帮决战,虽然一战而胜,把丐帮帮主七指竹蓝文侯打成重伤,然而丐帮卷土再来时,董其心在青龙寺一赌而胜,九音神尼率众离寺远去不知所终,今日老僧不听祖师之言,率众南下,竟也应了那一卜真言,弄得全军覆没,看来我金沙门此后是烟消云散了,唉,叫老衲何以对祖师于九泉之下?” 
左冰听他说得凄惨,不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老僧凄然望着左冰,似乎有什么极难下定决心,左冰只是默然,于是漆黑的破祠堂中立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过了一会,那老僧忽然长叹吟道:“佛爱众生,岂言无情,皮囊犹在,意气终存,老衲原非西天缘人,祖师爷请恕弟子妄为之举。”说罢他面对左冰道:“施主你尊姓大名?左冰道:“晚辈名叫左冰。” 
那老僧喃喃念道:“左冰……左冰……” 
忽然他突如其来地问道:“左冰,你可愿入我金沙门下?” 
左冰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晚辈资质愚钝,如何敢……” 
他话尚未说完,老僧已长叹一声打断道:“施主不肯也罢,施主可肯为老衲做一件事?” 
左冰道:“大师有何驱遣,只管明言。” 
老僧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好一会,才恢复平静,苦笑着道。 
“老袖内伤已开始发作,看来支持不到天明了,咱们萍水相逢,老袖临终有托,万望施主承允……” 
左冰道:“大师有言请说。”老僧道:“此去西南百里,有一峰名日楼霞,后日之晨,黎明之际,请施主登峰寻一老婆婆,肩上系有黄带一条,施主寻到她之后,便对她说……” 
老僧说到这里,想了一想道:“施主便对她说,飞月和尚和她昔年之约已经作罢,金沙门途中中伏,全军覆没,飞月和尚望她念在昔日交情上,收藏此物……”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皮纸来,低声接着道:“……要她将来为我金沙门重立门户……” 
他把那皮纸交给左冰后,忽然道:“她若不肯接受,施主可将此物交给她看——” 
他一面说一面又掏出一个小银船来,左冰见那银船不过小指大小,却是制得桅舵具全,精妙无比,老和尚交出此物时,双目露出无比依依之色,左冰心觉奇怪,却也不便多问,忽然之间,听得老僧呼吸急促起来,老僧张口连呼,高声叫道:“施主,你过来……” 
左冰走近老僧,老僧忽地又是双手猛伸,抓住左冰双脉,左冰大叫道:“你……你……” 
他只觉双脉之间,忽然有一股无比浑厚的热力源源传入,使他立刻生出一种昏然欲睡的感觉,话也说不出来。 
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得老僧嘶哑地在他耳边道:“左冰……你务必照我所言去做……金沙门人在地下必感大德……帮助我吧……帮助我吧……一个有道高僧……一个罪孽之人……” 
接着,左冰就昏睡了过来,老僧长叹一口气,喃喃地对躺在地上的左冰道:“你若要练武,从此可以省却二十年的苦修。” 
然后,老僧也缓缓合上了眼。 
黑夜将退之时,左冰悠悠醒转过来,他一睁开眼,立刻爬起身来向后看去,只见那飞月和尚老僧含笑盘坐地上,摸他脉门,早已僵冷了。 
左冰忽然之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之情所笼罩,他与飞月和尚相识不过数个时辰,照理说不会有什么情感,但是左冰望着他盘坐含笑的尸身,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觉得自己对他负欠了一些什么,他认真把那飞月和尚说的他想了一会,喃喃地道:“西南百里……栖霞山……白发老婆婆……”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腰间多了一件东西,他伸手一摸,只见腰带上绑了一个小方布包,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小菜胡芦,还有一些银钱,他知道这是飞月和尚之物,想到这老和尚对他设想的周到,忍不住回头再望了他一眼。 
天边暑光初现之际,左冰离开那荒废的破祠堂匆匆上路了。 
他辨别了一下方向,一直向西南驰去,走了一整天,前面到达了山区。 
他从一条小山路走入山区,心中暗暗忖道: 
这里群山错杂,也不知道那一座山叫做栖霞山。 
这时天色已暗,左冰心想:“在黑夜之中,若不寻个人问问路,岂不是瞎闯盲撞么” 
他向四面眺望了一番,不见有什么人烟踪迹,于是左冰想道:“倒不如先寻个地方休息一番再作道理。” 
他向山上走了一程,寻了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便坐了上去,正休息了一阵子,忽然耳中听到人语之声。 
左冰一跃而起,只见下面有两个光头小和尚扛着一大桶水走了下来,左冰跃下石台,迎上前去,打个招呼道:“小师父请了。” 
那两个小和尚放下水桶,合十一礼,然后道:“施主请了。” 
左冰道:“在下想向两位小师父打听一个地方——” 
左边那小和尚道:“施主请问就是,咱们自幼在此处,附近山地都很熟悉。” 
左冰道:“请问小师父有个栖霞山是否在此附近?” 
那两个小和尚一听到“栖霞山”三个字,互相对望了一眼,续而相顾大笑起来。 
左冰心中不禁觉得奇怪,正向开口,那小和尚已笑着道:“施主有所不知今日一日之间向咱们打听栖霞山的已有七批人,施主是第八批了。” 
左冰听说已有七批人打听“栖霞山”,心中更是不解,那小和尚道:“施主只要沿沿这条路一直向上走,爬到此山顶处,有一条索桥,走过索桥到了对面那山腰上,再往上爬到顶,就是栖霞绝顶了。” 
左冰暗暗记下了,他向两个小和尚道了谢,便匆匆向上奔去。 
转过了弯,左冰便施开轻身功夫,如一条灰烟一直滚向山顶,那速度之快,转气换式之潇洒,当真是天下罕见。 
左冰正奔得兴起,忽然之间听到迎面而来的山风中带来了人声,他知道自己跑得太快,已经追上走在前面之人,于是他一面稍为放慢了脚步,一面凝神向前看去。 
这时山势已经相当之高,四面云雾茫茫,左冰什么都看不见,他向前再行一程,只听得有一个尖细的嗓音道:“咱们不必赶得太快了,反正天亮以前一定可以赶到栖霞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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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残肢 第三十五章 飞月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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