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停手剔剔灯火,微叹一声,突然又漫声长吟道:“风月岂唯他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韦千里忍不住,问道:“不甘虚老负平生的书生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陡然一惊,站了起来,探首出窗外一望,那有一丝人影?
他面色灰白地坐回椅上,韦千里又飘回窗侧,道:“你不须惊恐,我并无伤害之心,适才见你深宵犹自苦读,故才相问。”
那书生听他语气温和,实在不像会害他人,便舐舐嘴唇,道:“小生李慕曾,幼失怙恃,家贫如洗,幸有族叔供养,并令习文。讵料年前族叔生意失败,仅堪自给,无法维持小生。迫不得已,为此间菜园主人看守园子,勉强维持膏火之资。”
韦千里道:“原来如此,你向学之心可嘉……”说到这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便继续道:“咱们总算有缘,我可助你膏火之需,但无功不受禄,我亦有所求于你。”
那书生面色变了几回,才勉强道:“不知小生何能略效薄棉?”
韦千里道:“你不必多疑,仅需将身上衣服脱给我,佛家所谓种因得果,我今取你一袭衣服,便了却此因,你便不须欠我。岂不两全其美!”
书生更是目瞪口呆,低头看看身上衣眼,实在破旧得不成样子,窗外之人,取之何用?
正在想时,韦千里已取好几片金叶,约有五两之多,轻轻一掷。
金光一闪,落在案头,李慕曾低头看见,不由得又呆住。
其时百物皆贱,五两金子,省吃俭用,足足可用三四年之久。
韦千里催他道:“衣服呢?快点行吗?”
李慕曾闭目道:“语云临财毋苟得,李慕曾虽然贫穷,却不敢忘掉此言。”
韦千里在跌足,心里埋怨道:“这小子真是难缠,果然是个正式的书呆子,穷得这般模样,却还讲究临财毋苟得,真气死人也……”
埋怨也不管用,那李慕曾闭目双眼,动也不动。
韦千里道:“好吧,你要怎样才算不苟得?”
李慕曾暗自奇怪窗外的人何以不生气,赶快道:“小生并非不通情理之辈,但求阁下一现庐山,小生看了好安心些。”
韦千里毫无办法,应声好字,探头到窗口可见之处。
李慕曾大吃一惊,差点儿连人带椅,翻倒地上。
韦千里不悦道:“你大惊小怪干什么?难道我的样子像个坏人不成?”
李慕曾说不出来,韦千里生气一跃人屋,遍体碎衣随风飘起,煞是好看。
敢情韦千里从解剑潭泡得久了,鬓发蓬松,将大半面目都掩住了,乍看时果真惊人。现今连一身破衣都摆出来,更叫那书生吃惊。
韦千里道:“你别这样瞪着我,有什么不对,不妨说出来。”
李慕曾定了神,但觉他口气并不凶恶,不似心中所想的那一类人,便呐呐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小生还未请教。”
韦千里说了,又问他道:“究竟我有什么地方令你吃惊?”
李慕曾道:“兄台的头发太乱,是以一时看不清面目,但此时小生已定下神,敢信兄台不是歹恶之辈。”
韦千里恍然明白,用手拨起鬓发,笑道:“敝姓韦,以前我长年累月,蓬首垢面惯了,故此今晚这般模样,却仍然不觉。现在你知要你衣服之故了吧?”
李慕曾这时已不考虑到金子问题,走到屋角,翻出一套淡青色的衣服。递给韦千里道:
“兄台的确需要一套衣服,小生尚有仅余的一套,请兄台换上,却不知是否合身?”
韦千里匆匆换上,并且借把梳子,略略梳一下蓬乱不堪的头发,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李慕曾的那套衣服倒也合身。
李慕曾但觉眼前一亮,不禁由衷赞赏:“兄台神采照人,如玉树临风,小生虽然孤陋寡闻,却相信兄台必定不是凡人。”
韦千里轩眉而笑,道:“实不相瞒,此身浪迹江湖,颇多奇遇。率而言之惊世骇俗,非读书人所能想像其万一。”
李慕曾露出羡慕之色,道:“兄台何不暂坐片刻,略谈江湖事迹,好教小弟增长见闻?”
韦千里正色道:“你不是此道中人,知之陡然有害。我随便举个例,譬如今晚你碰上我,固然经过甚奇。但目下我有杀身之危,武林中三个一等的老魔头,全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正想苦苦找我踪迹。此所以我不肯惊动店铺购买衣物。如果你不慎传说出去,那三个老头手下党羽耳目之灵,出人意料之外,也许当时便会寻上门来,迫问你我的下落。你如答不出来,必定是个死数,此所以你既非此道中人,倒不如一切不闻不问,可以免却飞来横祸。
我这番言语,实非危言耸听呢!”
李慕曾出了一身冷汗,道:“那么小弟三缄其口,决不提及兄台片言只字,但小弟仍不明白,兄台你既有杀身之祸,但何以尚能言笑晏晏,虽说英雄豪杰之士,视死如归,然而如今尚有生机,何以尚不争取时间,远走高飞?”
韦千里暗暗一笑,敢情这书呆子绕了半天,仅仅问自己为什么不匆匆逃走。不过这人的热心,倒也可感,当下咦然一笑,道:“当然有我的打算,而且……”他仰天傲笑一声,道:“而且纵然那三个魔头找到我,只要不是三人联手夹攻的话,我未必会服输呢?”
此刻要是有一个从前认得他的人,见到他如今这种豪气的样子,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大吃一惊。
李慕曾有点迷糊,暗想这个姓韦的美少年一忽儿说有杀身之危,一忽儿又说不怕,倒底怎样,他也搞不清楚。
韦千里又道:“他年如果有机会重见,其时如我一身琐事均已了断,我们灯下添酒,从容细谈今宵你所想知的事情,我留下的金叶,足可助你苦读膏火之资,祝你围场得意,脱颖而出。”
李慕曾忙道:“韦兄的金……”下面谦辞之言,尚未说出。却见韦千里含笑挥手,灯影微摇中,人已不见。
李慕曾嗟吁连声,急急走到窗前,探头外望,忽然叫道:“韦兄请回来……“四下一片静悄悄,黑夜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这一声叫唤,陡然惹得四邻犬声大作,此呼彼应。
李慕曾垂头丧气,坐倒椅上,凝眸对着灯光,忽然叹口气,举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子,自艾自怨地哺哺说道:“李慕曾啊,你真是个大糊涂蛋,竟然让那韦侠士走了,他分明便是古衙押一流人物,你的心事,何不对他倾诉……”
一阵绝望榨得他心片片碎裂,他呻吟一声,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姑娘倩影。
其实破房中不止他一个人坐在椅上,敢情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人,目光炯炯地屹立不动。
李慕曾丝毫不觉,想到伤心之处,更悔早先放过了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壮。突然举手猛力地向自己头上打下。
身后那手健腕一伸,五指如钩,抓住他的手腕。
李慕曾大吃一惊,唉呀地叫了一声。
耳边只听得有人道:“你再多叫唤一声,只怕左邻右舍都过来探视啦!”
“唉,是韦兄吗?”他惊喜欣狂地站起来,先探身一揖,道:“韦兄你真是教小生想煞了。”
韦千里笑道:“好说,好说,你我相别不过刻顷,何至多情乃尔。”
李慕曾不理会他的打趣,煞有介事问道:“韦兄你可能够越墙穿户而鸡犬不宁?”
韦千里道:“你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只看我刚才因听你叫唤,折将回来,站在你身后尚不发觉,便可知我能否有此本领。”
李慕曾道:“韦兄你是当今侠士之流,小弟有个不情之求,至盼勿因冒昧而过责。”
韦千里眉头一皱,道:“你说得太多了。”
“对不起,但这件事对小弟太过重要,是以才敢冒昧请求。事缘小弟去岁,因烦闷不堪,也随众人到城外游青,谁知这番春游,却种下无穷相思。”
韦千里笑道:“我已料到必有关男女之情,你才会如此着急……”
李慕曾想起去年艳遇,如梦如幻,继续道:“小弟在佛宫中随喜,忽见一位丽人,扶着两个姿色也极不俗的丫环,向佛祖跪拜。小弟一见芳容,但觉恍如前生已识,不觉呆住……”
韦千里评道:“这叫做灵魂儿飞上半天也。”
李慕曾没理会他的打趣,又道:“哪知她蓦地回首,流盼含笑,小弟益发不会做声,只见她扶着丫环,袅袅依人地从侧门转入后堂去了。这时上香之人甚多,不知如何,也将小弟挤到那道侧门……”
“这叫做天作之合。”
“唉,老天作弄才是真的。”他说:“小弟迷迷糊糊,踏出侧门,转到后面,但见有好几个雅静排房,都垂着帘。院中花木扶疏,甚是幽雅,小弟正茫然间,忽见一个排房的帘子掀开一点,恍惚已可看见她那芳容。小弟冷不妨她会这样相见,倒惊得呆了。帘内飘飞出一张素笺,刚好飘落在小弟脚前,拾起看时,上面竟是七绝一首,光凭那一手清丽绝俗的小楷,已足叫人魂消。”
韦千里因事不关己,便可以大胆假设,道:“如果换了我,一定立刻奉上一首,表露衷曲。”
李慕曾睁大眼睛,道:“韦兄所说正与小弟相同。其时小弟立刻转出佛堂,找了张白纸,和了一首,署上名字,然后转人后面,忽见一个丫环,迎面截住,面上合着笑容,并不说话,只伸出一双纤手,嘿,韦兄,你猜她是干什么?”
韦千里有点好笑,道:“那还用说,她要你所和的诗呀!”
“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便将所作的诗送回去,那丫环一看,居然能够读出来,读完之后,才皱皱鼻子,道:“这首臭诗是你作的么?我若是考官,不押下去打一百大板才怪呢!
小弟我听了大不服气,虽然这个丫环,读我诗时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但她要来评我的诗,岂不笑话。”
“是啊,那么你怎样对付她呢?”韦千里已勾起好奇心来,皆因那李慕曾细细叙述,这段经过出人意料之外,甚是引人人胜。
“小弟细看她一眼,呆了半晌,原来这个丫环,长得清丽脱俗,一双大眼睛中,流露出秀慧之气。小弟不说服,此诗要她小姐评价,她又皱皱鼻子,模样儿可爱之极了……”
韦千里越听越奇,想道:“难道他后来对这丫环有情了?”
“她皱完鼻子之后,便开始评我的诗,指出一失韵,与及一处用曲不当。我当时被她的高才博论惊住,不由自主地取出早先那张涛笺,递还了她。”
韦千里虚了一口气,道:“真真可惜,这小姐和那丫环必定都是闺中才女。”
“谁说不是,小弟其时无颜再留,连忙退出,无意中却得知那位小姐就是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如今已告老致任的田崇礼大学士的掌珠,怪不得这佛寺的僧人,如此恭敬,将静室完全让给她们休息。”
“你只见过这一面,就相思至今么?未免太多情了吧!”
“不,小弟自后对诗词之道,痛下苦功,几个月许便常常在黄昏之后,在回家后花园左近闲步,指望若是有缘.则再碰上那位擅诗的姐姐一面。”
“她的芳名叫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丹吉,但原来的名字,却叫做李玉婵,我闲遛了十多天后,一天,果然见到她站在墙之后,玉容含笑地瞧着小弟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小弟,以为我是登徒子之流,赶快向她一揖,大声告诉她小弟是苦研诗词之后,有几首近作,想请她评正韦千里松了一口气,道:“听你的口气,她好像是相信了,但假如她不信的话,只须叫一声,你便得关进牢去。”
李慕曾道:“我还能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们那一次会面情景。那时她含笑盈盈,接过我的诗笺,果真用心地逐首读起来。那天晚上,我竟无法入寝,因为她大大赞许我是个有才分的人,将来取青紫易如拾芥,我听了这种评语,哪能睡得人眠。”
“那位小姐你没有再见过她么?”
李慕曾乍一下舌头,道:“小弟岂敢多心,她已许配当今南部尚书许平伯的公子,听说那许公子学富五车,聪明绝顶。她们是门户相对,我李慕曾是个什么东西。”
“噢,你不须这么气馁,有一朝名列金榜,游街之时,她又算得什么?”
李慕曾沮丧地摇了摇头,道:“别提小姐这一笔,光是李玉蝉。已够我受的了,自从那一次之后,我们便常常在后园见,除了谈诗论文之外,还互吐身世。这才得知原本是名门之女,因父亲在朝获罪,收人天牢,不久便病毙狱中,一家也就风云流散,她母亲早卒,庶母不良,将她卖为婢,幸而卖入田家。服侍小姐,尚算过得不错。”
韦千里叹道:“才人自古遭天妒,红颜薄命已成定论,你且说下去……“李慕曾道:“我们两情相投,她多方激励我上进,并说小姐将于年初出阁,盼我能在前将她赎回,我位还未曾商议妥当,好事多磨,次日的黄昏,田家一位公子忽然率领几个豪杰,将我捆住打了一顿,声明我再在田家左近鬼头鬼脑,便将我送官严究。他田家有权有势,复又富甲全城,田公子的话,比知府还要管用呢!”
韦千里勃然大怒,道:“他是什么东西,我抓他出来,收拾一顿,要他终生变作废人也使得。”
李慕曾见他动怒,忙道:“韦兄千万别误会,那田公子倒是个君子之人,不过他受了一个狡仆教唆,说我和李玉蝉有苟且之行,他亲眼又见我等耳鬓厮磨,状似亲热,是以相信此言,故而有此一举。我事后并不恨他。只恨那个名叫田滔的狡仆。他一向对李玉坤极是垂涎,却苦于无法下手,及得知我们相好,便生此毒计,将我们拆散。”
韦千里道:“既然有此内幕,我可错怪了那田公子哪!”
“自从这一次波折之后,我还曾大着胆子到府后园附近,然而不但见不着她,还被那田滔折辱一番。以后田府又派人来警告我,并让我族叔严加管教。我无力反抗,至今都不曾再去。”
“那么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李慕曾叹口气道:“小弟敢请韦侠士代传一信给她,死也瞑目。”
韦千里喜形于色,慨然道:“传信乃是小事,当可办到,即使将她乘夜背出来,也毫无困难。”
李慕曾道:“使不得,她一失踪,我这儿一定最先涉嫌,我们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现在距离田家小姐出阁佳期,不及一个月,我近来为了此事,朝思暮想,夜不能寝,惨痛难言……”
韦千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在房中踱个圈子,此时他已为了这件事而忘了自家肚子饥饿。
他道:“你必须有个解决方法,传信有什么用处呢?”
李慕曾道:“唉,韦兄有所不知,我深知她的性情,我如求你将她带出来,远走高飞,凭田家势力,我们只能埋首乡间做一对见不得光的夫妻,她一定不会同意这种生活的。”
韦千里耸耸肩,想道:“难道两个人能在一起生活,不胜却其世俗一切么?”
他纵然不能了解他们的观点,但也没有反驳,道:“随便你吧,但你信中要写些什么话呢?”
李慕曾道:“我恳切地告诉她说,目下我尚未能扬眉吐气,因此田府绝不肯接纳我赎她之请,这还是假定我有能力而言。目下即无能力,不久小姐出阁,她一定陪小姐嫁去许府。
若然不幸她被许公子收为妾,日后我仍不会嫌弃,当我有成就之日,便设法求那许公子,得以重续前缘,书中之言,便仅在表明我的决心。”
“好,你现在写吧……”
李慕曾提笔铺笺,开始作书。
韦千里坐在一旁,等了一会,饥肠又复轱辘作响。
他咬牙忍耐,但实在难忍,只好行起吐纳之功,片刻间已入于无我之境,腹肌之感茫然若失。
天亮之后,李慕曾写好书信,韦千里苦笑一下道:“现在得等到晚上,才能为你传信了,咱们不必心急,且到外面找点吃食要紧。”
两人一道出去,经过北门,韦千里忽然闪在李慕曾背后,却见一个长逾丈许的高个子,和两个骑马的人,一齐出城而去。
韦千里暗叫一声侥幸,放下心和李慕曾大摇大摆地去吃早点,他实在饿极,一连吃了五大碗面,这才医好肚子。
两人因熬了一夜的通宵,便分头去睡,韦千里找了一间客房,要了房间,闭门大睡。
下午起来,到城中闲游,买了两身质料较好的衣服,又见有绣工极细极美的丝巾,便要了一条,准备日后赠给徐若花。
傍晚时便走到菜园那幢破屋去,李慕曾等得脖子也长了,见他驾到,真是不胜其喜。两人买了一些菜,一罐好酒,便在灯下对饮。
韦千里开始谈一些江湖仇杀事情,听得李慕曾这个书呆子惊喜不已,也十分心寒。
对于他来说,死一个人应该是件大事,但江湖上似乎自动地为义气而卖掉一条生命,却不稀奇。
谈到两更时分,韦千里道:“你且独饮一会,我得早点动身,因为你不知她的住处,而我又未曾见过她的容貌,光凭你口中讲述,终究不易找到。”
说完,呼的一声,灯光微摇,韦千里人已失去踪影。
韦千里怀着那封信,呼呼飞奔。好在日间已去过田府,故此这时不须迟滞。
转瞬间已到达田府,大门前已熄灭灯火,没有人声。他忖想一下,便不由前门进去,沿着府墙转到后花园那边。
园内一片静寂黑暗,正是他活动的大好良机。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闯入去。
穿过花园,纵人宅内,但见回廊曲栏,千门叠户,一时竟不知从那儿寻起。
他随意先向当中搜索,跃过许多院落,忽见廊下黑影一闪。韦千里眼尖,已看出是个身怀武功之士,暗暗惊诧,便藏住身形。
只见那人一身劲装疾服,背插单刀,沿廊而行,脚下甚是轻快。
但这人却无闪之态,虽是东张西望,骤然跃上一处屋脊凭高四望,忽见再过去不远,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纵过去,却见好几个房间都有灯光,同时廊上也挂着不畏风的八角灯,不时有人从房间出来,沿廊走到别的房间去。
韦千里想道:“这些女人们忙忙碌碌,夜深还不休息,意是何故?”
想着,转到有灯光的背后,飘身而下,用舌尖弄破纸窗,眯着眼睛向房间看。
只间房间甚是宽大,许多妇人和少女在明亮的灯光下,埋头做着针线。她们十分轻松,说说笑笑,颇觉热闹。
房中各处都摆有糖果之类,还有些未曾撤去的点心。
韦千里虽是外行,但见这情形,也想得出这田府夜深还在忙着,必是因为小姐佳期已近,他们世家富户,讲究得很,故而嫁妆种类繁多,非赶工不可。
他暗自点点头,咕道:“现在看来有点办法了,只要小姐睡不着,李玉蝉是服侍小姐的侍婢,自然也得熬夜……”
但他一连窥探了三个房间,都没有田家小姐在内。
他已有点灰心,窥到第四个房间时,精神陡长,只见一位娇贵的小姐斜卧在软榻上,好几个侍婢,围在房间各处,个个手持针线,低头加工。
她们手中的针线都是精细贵重的东酉,故此俱由这些聪慧伶俐的侍婢来做。那时节嫁女讲究十分严格,不但嫁妆要多要好,连服侍小姐一同过去的侍婢,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而且精通女红。田府望族世家,当然对这些地方不能马虎。
那位四小姐脸上不喜不愁,手中持书,在灯下阅读,侍婢们全都没有声息。
韦千里耸耸肩,忖道:“这位小姐端庄已极,是以侍婢们都不敢放肆说话,若果我娶了这么一个妻子,不闷死才怪哩!”
等候多时,那四小姐仍没开腔,韦千里正在不耐烦,忽听那小姐娇滴滴地道:“大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不久工夫,灯暗下来,韦千里不敢窥看女儿家解衣就寝,只好叫声倒霉,退开一旁。
天上群星罗布,韦千里无聊地看着天空,有些星星倏明倏暗,似是向他讥讽地眨眼睛。
他十分为难地定睛瞧瞧天空,想道:“那些诗婢们个个长得美丽,其中三四个正与李慕曾所述的心上人的容貌相似,我怎能分得出来呢?唉,我该把李慕曾背进来,让他自己找寻才对。”
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暗骂自己蠢笨如猪。但如今再回去将李慕曾弄来,那些侍婢都俱已熄灯安歇,看也看不到了。
若是等到明晚,则华山之行耽搁太久,万万使不得。
他为难地叹一口气,懒洋洋地跃上屋顶,这一番想不到身负奇技,却连送个信也做不到,如何回去向李慕曾交代呢!
跃出后宅,忽见一个幽雅的院落中,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过去一看,敢情院中有个书房,四壁图书,琳琅满目,灯下一个鬓发俱白,相貌庄严的老人家,正在看书。
在他身后有个面目精灵的俊仆垂手而立,在书房门外和院门间,还有两个仆人。
这种势派一看便知这位老人家定是曾在朝中位居大学士的田崇礼老先生,韦千里心中一动,隐住身形,一面看着那位大学士,一面思忖着一件事。
原来他忽然泛起一个念头,便是想直闯入书房去,与那位四大学士坦白谈论此事,说明李慕曾对那位侍婢的深挚爱情,希望这位老先生首允玉成好事。
这个念头来得十分突然,因此他一时未能细细考虑清楚,故而不敢妄动。
须知这件事本来韦千里无权作此要求,一则在那时代,根本不能接受自由恋爱这个观念。
那李玉蝉既是他府中奴婢,此生此世,已没有丝毫自由权。故此田老先生若然不悦,词严义正的加以拒绝,韦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再想得深入一点,田老先生凭他的权势,可能不悦之下,稍为示意,李慕曾这个痴情书生,日后的前程,便永远葬送在自己的冒失举措上,这一点却不可不多加考虑。
他凝想了好一会,只见一个面目秀丽,身材袅丽的侍婢,挑灯进院。
她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走人书房中。田老先生抬目看着她。
那侍婢福了一福,道:“老爷别怪婢子阻扰雅兴,婢子可是卸命而来,不由自主。”
她口齿伶俐,音娇韵软,字字皆是道地京片子,悦耳之极。
韦千里任一怔,想道:“她说了好多句话,却没说出来意,岂不可怪?”
田老先生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怪你,回去禀告老夫人,说我立刻就休息了。”
韦千里暗中点头,想道:“原来他每夜都来催促田老先生休息,故而不必道出来意。”
那侍婢抿嘴一笑,道:“老爷子虽不见怪婢子,却不肯可怜婢子,不禁犹有憾焉。”
她掉了一句文,惹得韦千里暗笑起来,忖道:“对付老书呆子,倒是非掉文不可,此婢善解人意,心窍玲珑,果是可人。”
田老先生果然没有不快之意,含笑挥手道:“速去,勿复多言。”
那侍婢笑着行个礼,然后又袅袅依人地拿灯走了。
韦千里很快便做了一个决定,突然飞到院门处,悄无声息地落地上,举手一点,那仆人登时失去知觉。他从院门走进去,在房门处那个仆人,正以背向着他,吃他从容一点,便点住穴道。
他向房中一看,只见那俊仆在倒茶,便迅疾元比地人房。
那俊仆刚刚捧起茶盅,便失去知觉。韦千里微笑一下,从他手中取过那杯茶,走到田老先生侧面,将茶盅轻轻放在桌上。
“田老先生请用茶。”他说。
田崇礼曾居大学士之职,乃是个聪明绝顶,机警过人的才子。虽然沉迷书中,但立刻已发现不对,定一定神,头也不抬,取茶而饮,一面道:“你是什么人?”
韦千里见他头也不抬,若无其事,不禁十分赞同他的胆智的灵敏反应。这等沉凝的气度,才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人才。
他道:“在下一介草民,混迹江湖之中,今晚惊动虎威,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田崇礼老先生放下茶杯,抚须问道:“老夫家人无恙吗?”
韦千里道:“等在下离开,略施手法,便可恢复常态。”
田崇礼心中微凛,扭头一看,只见门外那仆人,双目已闭,僵立不动。
这时,他才回头去看韦千里,目光到处,连他这个阅人千万的老宰相,也禁不住定睛多打量一下,才问道:“你贵姓名?”
“在下韦千里,务请老先生宽恕唐突之罪。”
田崇礼脸色一沉,道:“你深夜间入私人住宅之中,已犯王法。老夫姑且听你有什么理由,如若是见不得人之事,老夫没有这个工夫听你胡言。”
韦千里心中一凛,想道:“当年这位田老先生是一位好官,只看他不欺暗室,已可想而知。”
于是庄容道:“在下此来,并无任何指使,老先生切勿误会。今有书信一封,老先生阅毕,便可得知在下此来情由。”
言罢取出李慕曾的信,交给田崇礼。那信内写得甚是详细,不但提及当初如何见面,还说及彼此并无桑仆败行,奈何遭小人之妒,进谗生谣,以致陡然尽日相思,但侯门深似海,无法相见。
信内同时又表明心迹,说日后如有飞黄腾达之日,决不忘盟誓,必定设法达到白头之约等语。
李慕曾才华甚高,写来款款动人,一片深情,跃然纸上。
韦千里怎样也看不出田崇礼面上的神色,对他这种涵养功夫,更加佩服。
田崇礼一拂白须,抬头问道:“你和这个李慕曾认识多久?”
“昨夜才认识的。”他坦率道:“在下本是江湖人物,四海为家,昨夜经过李兄破寓,无意见他在灯光之下,苦苦研读。在下因衣服破碎,不堪蔽体,见他如此用功,却甚清寒,四壁萧然,便动怜才之心,赠他膏火之资只换一套衣服,以了此因果。不料,他见我有飞檐走壁之能,便求我为他送此一信。其时因天色已亮,便等到今晚才来。哪知在下因未见过他的意中人,无法寻找,经过这里,见老先生不脱书生本色,犹自秉烛开卷。在下忽动坦诚相求见之念……”
田崇礼听他说得简洁清楚,措词自具风华,又是那么侠胆热肠,登时改容相对,霭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且坐下,我们从长计议。”
韦千里大喜,拱手道:“承蒙老先生恕我唐突之罪,足见大雅风度,令人心折。在老先生面前,岂有在下一席。”
田老先生抚鬓而笑,道:“你虽年轻,但亦是天地间一奇人,毋须过谦,坐下好细谈。”
韦千里见他果有诚意,便告罪在桌边一张椅上坐下。
田崇礼道:“你已窥看老夫有多久了?”
韦千里道:“总有一顿饭之久。”
“那么刚才那个侍婢,你可见到?”
韦千里点点头,忽然惊问:“老先生有此一问,莫非那便是她?”
他颔首一笑,道:“那正是你所要找的丹杏,此婢秀外慧中,饱读诗书,老夫一向最是怜惜,听你之言,才知竟是故人之女,下场如是凄凉,殊堪扼腕惋惜。”
韦千里道:“老先生阅看李慕曾之信后,对他有何评价?”
田老先生笑一下,并不置答,却问及韦千里家世,韦千里随口编说,他自幼已失怙恃,于贫苦中长大至十岁余,幸得一个老道人怜他孤苦,带领他到深山中,教授武功,并教以诗书,那老道人不久以前物化,竟不知是何出身来历。他自后便投身江湖,随意飘泊。
这一番话编得人情人理,田老先生深信不疑,因听他说读过诗书,便寻些来问他。韦千里天份甚高,在读书方面,几有过目成读之才,平生所读的书极多,此时对答如流,使得回老先生频频点首称善。
当下他又问一些韦千里江湖事迹,以及江湖各种人物行事的规矩和观念。
韦千里说了一些江湖传说,尽是凶杀打斗的事,然后道:“江湖上的规矩,北六南七一十三省,都差不了多少。至于黑白两道,亦不是壁垒分明,譬如黑道中人,一旦洗手,而平生所为并不越规范,兼有劫富济贫的人物,俱能得令全名,而获善终。侠义中人,对这种人也甚敬重,引为同道。至于下三门的人,无所不为,则不论黑白两道,对之都如仇敌。”
田崇礼稍觉了解,又问道:“韦兄即是侠义之士,敢问你的武艺,列何等级?”
韦千里见他已改了称呼,便知自己博得这位老先生的信任和看重,心中甚喜,笑道:
“武林中并不列分等级,真正怀有绝技之士,江湖上难见踪迹。有些威名甚盛的人,却往往是盗名欺世之辈。老先生既然垂问,在下不敢不答,大概在下的武功,已列人高手之流,武林中像在下这等武功的人,寥寥无几。”
田崇礼大喜道:“那就好了,韦兄,你可有通讯之处?”
韦千里眼睛一眨,明白这位老先生日后必有求他之处,但他心中对这位老先生甚是佩服,故而愿意为他效劳。
他道:“在下四海飘泊,湖海为家,并无固定可供通讯之址。”
老先生面上微露失望之色,韦千里道:“但在下来去自如,毫无牵系,日后可以再来拜晤。”
田崇礼掀须而笑,道:“那太好了,关于李慕曾这件事,老夫表示与韦兄结交诚意,必定能成其事,韦兄大可放心……”
韦千里脑中浮起李慕曾听到这个消息时,那种惊喜欲狂的样子,不觉微笑一下,道:
“如此在下先代李慕曾向田老先生致谢……”
田崇礼转头看看那个俊仆,韦千里立刻道:“老先生不须忧虑,他们毫无痛苦,待会儿在下离开,将他们解救过来,若然老先生不提及此事,他们绝不会知道在下曾与老先生灯下倾谈哩。”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田崇礼道:“韦兄侠义之士,老夫也不需隐瞒,实在有事欲相烦鼎力帮忙。”
韦千里道:“在下奔走江湖,自己一身之事无多,都不过为人忙碌,老先生如有事情,在下能效棉薄,何不现在说出来听听,在下如能办到,义不容辞。”
“韦兄快人快语,与官场之人大不相同,老夫也该抛却故习才对,老夫所求之事,说起来也是老夫咎由自取,屡屡中宵静思,自觉一生谨慎周到,唯独此事,乃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每思及此,不禁汗流浃背。假如此事仅仅牵涉老夫一人,则舍此老命,亦无所怨。但此事不发而已,一旦发生,则老夫九族,与及现任总督的吉将军,也将同罹具祸。吉将军为人耿介正直,饶于机智,掌握冀鲁晋豫数省兵符,朝廷倚作长城。行军布阵,固为所长,而他人耿直机智,尤为地方大吏所惮,驻跸所在,吏治因之一清。故此人遭受不测,则万民亦同罹其殃……“
韦千里失色道:“此事竟然如此重要么?老先生请告诉我。”
“老夫致仕已有四年,这四年来,心中总因这个潜伏未发的祸胎,弄得寝食不安。当老夫致仕前年,圣眷极隆,宫禁出入无阻。一日老将军自西北返京谒见皇上。因他在边疆用兵有功,圣心甚悦,留在宫中赐宴慰劳。皇上自不久座,其后便由老夫代圣上款待有功大臣。
因老夫与吉永平将军私谊甚督,阔别已久,席上执手话旧,相对甚欢,不觉饮酒过量。宴后由一位司掌宫禁宝库的得力太监率同四名小监,送我们出宫。路经宝库,但见禁卫森严,鸦雀无声。
老夫乘着酒意,欲入库中一开眼界。那位老太监平日对老夫最是信服,闻言立刻应允,带了老夫及吉将军,径人库中参观。宫中宝库例不许无旨入内,这也无关重要,最惨的是我们巡视一遍之后,正要出库,那位舒太监突然惊呼一声,摇摇欲仆。我们忙将他扶住,歇了片刻,舒太监指着一个玻璃柜,面色惨白的说,柜中有一枚白金戒指当中以宝石镶成比拇指还大的皇冠,顶端嵌有一颗大如小指的红色珠子。这个戒指乃是西洋异宝,宫中屡代秘藏,甚为珍重。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称为长春子。”
韦千里插嘴边:“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个道门中人的法号呢。”
“舒太监差点昏倒之故,便是这时柜中各种宝物俱在,单单不见了这枚长春子,这教他一个司掌宝库职责的人,如何能不心寒胆落?老夫及吉将军其时也吓醒了大半酒意,库中只有我们三人,忙忙亲自取火炬照着地上,俱无影踪。
舒太监骇得面无人色,说那枚长春子,有时放了数十年,全然不动,但皇上如今高兴,也许便用上了。
原来这枚戒指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为这枚戒指有一桩骇人听闻之事,仅须将这枚戒指头顶端那颗红色珠子,在酒或茶中浸一下,不论男女,喝人腹内,转眼之间,便生淫欲之心,无法抑止,非至阴阳调合之后,不能恢复常态。此所以皇上忽然用上,便是此故。”
他歇一下,又道:“我们既寻不着,老夫提醒舒太监说,也许皇上忽然想起,差人取去也未可知。舒太监不大以为可能,因为这三重库门,虽有两套钥匙,一套在他手中,另一套在太后手中。太后如若崩夭,则由皇后执掌。但皇上如取用别的宝物,则可能取用母后之钥匙。若是此物,则断不会惊动母后,其理不喻自明。
我们其时想想也没办法,只好装出并无此事,出去再说。出去之后,老夫与吉将军曾暗中商议好几次,尚无结果,而我等见面频频,又遭御史攻击,只好听天由命,不去管它。
此事之后不久,舒太监因酒踬跌而死,我们心知他是畏罪自杀,却不欲声张。
事至如今,虽然已有六七年之久,尚未有事,但只要一旦发现此物失踪,严究之下,六七年前我们曾经无旨入库之事,一定揭露,因为当年跟随舒太监送我们出宫的四个小太监,如今已长大,俱在宫中各司掌职务,他们一定会说出来的。
那时节,老夫以及吉将军欲辩无辞,纵然不曾盗物,但擅自人库一罪,可大可小,司法诸吏欲求大事化小,必将老夫及吉将军从重科处,并将失宝之罪,倭诸吾等。试想九族焉能不受株连,最可惜是朝廷自毁长城,失一有用之才,黎庶亦均蒙其害……”
他长叹了一声,结束了这件事的经过。
韦千里定定神,道:“这件事的确是莫大祸胎,若不能查出失物,还有一法,可以免祸。”
田崇礼大奇,张目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韦千里不慌不忙道:“还有一法,便是由在下夜人禁宫,把那四个太监设法击毙,不必在同一夜动手,总要设法不露行踪才行。”
田崇礼立刻大大摇头,道:“老夫不是存着妇人之心,故而反对你的办法。但那四名太监,昔年尚小,老夫不太记得。仅知那一批人,共有十多个,俱已得掌宫中司职而已。这样请问韦兄如何下手呢?”
韦千里耸耸肩道:“如是这样,可就没有法子啦,你老有什么好计策呢?“田崇礼捋髯长叹一声,道:“老夫因见韦兄身负绝技,这才触动这件祸胎的心事,并没有什么好计策。仅请韦兄你抽空到京城走一遭,候机夜探宫中宝库,看看实地情形。只是老夫极是留意宝库之事,故此曾托一个太监日夜注意那宝库,几时开过,俱来报我知。但七年来,都未得开库的讯息,故此想来还留下当日情形。韦兄可以到现场查勘,也许发现一点线索……”
韦千里颔首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田崇礼起来一揖,道:“宫禁中警卫森严,无异于龙潭虎穴。同时侍卫中武艺精通的人,也不在少数。韦兄仗义相助,事成与否,只可倭诸天命。如此隆情高谊,今受老夫一礼。”
韦千里忙谦让还礼,田崇礼从一个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两卷条轴,打开来时,原来一是宫禁详图,其他宫殿,仅仅粗略载露,重点只放在如何到达那座宝库的几条道路。
另一卷是宝库形势图,那宝库深人地底,四壁和地下都先以一层厚石板铺好,然后又用厚达两寸的钢板为夹心,尚有一层石板为面。
宝库共有三道门户,不过只有第一道门外面,有御林军守卫。
韦千里不谙神偷之法,叫他开个普通的锁,除了拿下锁头之外,别无他法,如何能开这等巧手匠人精心设计的巨锁?
是以他心中暗暗叫苦,已觉得无能为力,但大丈夫一诺千金,只好抬胸不语。
他自知记性极佳,尤其练成正宗内功之后,更加过目不忘,此时细心看了几遍之后,已完全记在心中。便请田崇礼收了起来,日后如有必要时,才到田府来查阅。
韦千里告诉日崇礼说,他一定要先赴华山,然后才改道赴向京师。
他可不是忘掉好友陈进才生命之危之事,但那金刀太岁钟旭和峨嵋道人等都答允代他查访东南西三路,他再去查,也是绝然,只好等待他们的消息。不过因田崇礼大学士这宗事故,他一些约定便不能不失信了。
田崇礼何尝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来请韦千里帮忙,故此并不心急。还殷殷嘱咐韦千里办完自己急迫之事,才来替他想办法。
这位老人家更将一块刻着田字的古玉符,交给韦千里。
这块古玉符乃是他老人家的信物,他们田家本是望族,家资富饶无比,不少的侄辈,借着庇荫,经营生意,财富难以计算,天下各通都大邑,凡是嵌有珍字的钱庄,都有田家股份。
韦千里如缺钱财,只须找到嵌有珍字的钱庄,交出古玉符信物,便可随意支取银子。
韦千里本待不收,但一想到自己日后行快仗义,需财之处甚多。反正这田老先生家资富饶,为他积点阴德,有何不可,便不客气地收下。
这时已近五更,天已快亮,韦千里起身辞别。田崇礼想起一事,便又告诉韦千里说,等他走后,他便修书密遣吉永年将军,告以此事,日后如韦千里有需动用官家力量之处,可以直往晤见吉将军,名帖写上韦千里三个字,便会得到吉将军全力协助。
韦千里曼然应了,请田崇礼仍然坐回椅,然后施展极快手法,几乎在同时间,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家人背上拍了一掌?身形便隐逝于黑暗中。
那三个家仆翟然睁眼,在他们感觉中,仅仅转瞬之间而已。
田崇礼捋髯冷眼偷看,只看他们略略舒展一下筋骨,便安然站立,一如从来没有事情发生过似的。
田崇礼心中稍放,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隐忧,第一次从心上暂时移开。
韦千里一缕缕轻烟也似地飞驰回菜园中那所破房子,只见李慕曾一头大汗,在房中不住地踱圈子。
他知他已等急,不忍他再多挨难受时间,扬声叫道:“慕曾兄你不要焦急,我回来啦!”
人随语现,刹时已站定在房中。李慕曾如获至宝,一把搂住他,呐呐道:“韦兄你真把小弟等苦啦!”
韦千里笑道:“今宵你可以尽情一醉了,包管睁开眼睛时,心上人已变成李大嫂,正在你旁边伺候着你哩!“
李慕曾忙忙在他说出经过,韦千里故作神秘,笑道:“目前不能说,你暂且忍耐一下,待事实揭晓好了。”
李慕曾苦苦哀求,他笑而不答,忽又自言自语道:“也许你们养了儿子之后,还猜不出我今晚努力的经过哩!”
这时天已做明,韦千里昨日休息过,如今便不须再睡,想起华山铸剑一事,已知群魔具赴,意图阻挠,心悬徐若花安危,急将起来,便再取出五十两金子,留给李慕曾作娶亲之用。遂匆匆出门,李慕曾想法子苦留,也无能为力。
他没有忘记那小阎罗曲士英,但既然董香梅已获救,曲士英是何等人物,昨日赶到襄阳,应该打听到龙女堡发生事故,赶往一查,定知董元任曾在堡中捕擒其女之事。
这一来他势必也知道董香梅已逃出龙女堡的事,曲士英机智绝伦,大概会追踪上查香梅踪迹。
他也记得和曲士英打赌输了,因此必须要听从曲士英一个命令,须绝对听从。所以他不想碰见这个心黑手辣的魔君。
出了城后,取道直奔北方,走到那股通到解剑潭的岔道上,韦千里忽然停步寻思。
这刻他可记起那天晚上,他伏在路畔,等待襄阳城中灯光稍稀,方始人城。曾见那三个老魔,匆匆来往了各一次。
当时他听到他们似乎隐隐提及解剑潭这个名字。现在回想起来,从他们来去的时间推测,他们可能是到解剑潭查勘过。
那么长蛇阮伦后来抱着的是什么东西,莫不是那条乌龙,浮了起来?但那龙长达两丈以上,长蛇阮伦所负之物,仅如一方石碑大小,那么是什么呢?
此念一生,登时不可遏阻,移步直奔解剑潭。
解剑潭亩许大,澄滋如旧,寒气逼人,风物不殊当日。
他走到了石旁边,忽然一怔,原来亭中那方石碑,他本已摆在原位,如今却失去踪迹了。
这时他才记起当他捧起石碑之时,好像觉得石碑中有点异响,一似石碑中有个洞穴,内藏石块,因移动颠倒之故,遂有声响。
他跳出亭子,直驰向纯阳寺,找着一个道士,问他石亭的石碑为何不见。那道士告诉他说,昨天早晨已发现失去石碑,正苦于无法查出其故。
韦千里可已确定这方石碑,乃是那三个老魔头携走无疑,可是事隔一日一夜,纵有什么宝贝在石碑中,也没用处。
当下抛开这件事,直奔华山。不一日,已到了华山县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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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令 第十六章 田崇礼酒后铸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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