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科朗坦说,“您对总检察长先生怀有敬意吧?”
“对,”雅克·柯兰说,一边恭敬地点了点头,“我钦佩他的美好个性,他的坚强和高尚的品格……我真愿意为他的幸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首先要使德·赛里奇夫人摆脱险境。”
总检察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那么,请您问问他,”科朗坦接着说,“我是否有充分权力使您摆脱现在所处的屈辱境地,并使您追随我本人。”
“这没有疑问。”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苦役犯说。
“完全没有疑问!这样,我就能获得对我过去行为的赦免,并得到在向您证明我的本领后继任您的职位的许诺吗?”
“在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不会有任何误会的。”科朗坦又说,显示出谁见了都要为之感动的高尚心灵。
“那么,这项交易的代价也许就是交出这三封书信吧……?”雅克·柯兰说,
“我想这不需要对您说了……”
“亲爱的科朗坦先生,”“鬼上当”说,他那嘲讽的口气足以与塔尔玛扮演尼科梅德角色而名噪一时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腔调媲美,“我感谢您,多亏您,我才知道了我的自身价值,以及别人多么想夺走我手中的这几张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我将永远每时每刻为您效劳。我不像罗贝尔·马凯那样说:‘我们拥抱吧!……’我呀,我现在就拥抱您。”
他说着就飞快上前,将科朗坦拦腰搂住。科朗坦无法阻拦这一拥抱。他把科朗坦像玩具娃娃似地抱在胸前,在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轻易地将他举起,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他放在门外。这时,科朗坦还没有从这难堪的搂抱中清醒过来。
“再见了,亲爱的!”雅克·柯兰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们两个彼此隔着三具尸体的距离。我们已经较量过我们的剑,它们同样大小,同样锋利……我们相互尊重吧!不过,我要跟您平起平坐,而不是您的下属……依我看,您这样武装起来,对您的副官来说,是一位太危险的将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您若踏进我的地盘,您注定要倒霉!……您的名字叫国家,就像奴仆要随主子的姓名一样;我呢,我想叫司法。我们还会经常见面,要继续更好地以礼相待,给予方便,因为我们永远是……残暴的恶棍!”他凑近科朗坦的耳边说,“我拥抱您,已经给您作了榜样。”
科朗坦平生第一次懵了。他站在那里,任凭可怕的对手摇着他的手……
“如果这样”他说,“我想我们最好彼此成为朋友……”
“这样我们各自都会更加强大有力,但也更加危险。”雕克·柯兰低声补充说,“所以请允许我明天为我们的买卖向您索取定金……”
“那么,”科朗坦和善地说,“您把这笔生意从我手中拿走,送给总检察长了。他将由于您而获得高升。不过,我忍不住要对您说一句。您的主意很好……现在谁都知道,比比—吕班已经过时了。您如果取代他,就会如鱼得水,这是唯一适合您的位置。我将高兴地看到您走上这一步……这是实话……”
“再见,不久后再见!”雅克·柯兰说。
“鬼上当”转过身来,看见总检察长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托着脑袋。
“怎么,您能防止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发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
“五分钟内就能办到。”雅克·柯兰回答。
“您能把这些贵妇人的所有信件都交给我吗?”
“您读了这三封信吗?”
“读了。”总检察长生气地说,“写这种信的人,我真为她们感到羞耻……”
“那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请把您的门关上,我们商量一下。”雅克·柯兰说。
“请允许我……法院大概要先采取行动,卡缪索先生奉命要逮捕您的姑妈……”
“他永远找不到她。”雅克·柯兰说。
“要对神庙街的一位帕卡尔小姐寓所进行搜查,她经营您姑妈的铺子……”
“在那里只能找到一些破烂,一些衣裳、首饰、制服。不过,也应该制止一下卡缪索先生的这种狂热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打铃叫来了办公室仆役,派他去叫卡缪索先生前来与他谈话。
“啊,我们把事情说完吧!”他对雅克·柯兰说,“我急于想听听您医治伯爵夫人的药方……”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您是知道的,我由于伪造文书罪被判过五年苦役。可是我爱自由!……这种爱也和其他各种爱一样,与寻求的目的背道而驰。情人之间过分相爱,就会吵架。我逃出来,又被一次次抓进去,总共蹲了七年苦役监牢。所以您要赦免我在‘草地’——对不起,在监狱得到的加重罪就行了。实际上,我已服满了刑。你们硬要给我加上一桩不道德的案件,这也就是我不信任法院甚至科朗坦的原因。在此以前,我应该恢复公民的权利。我被驱逐出巴黎,还遭受警察局的监视,这叫人怎么活呢?叫我上哪儿去呢?我还能做什么呢?您了解我的才能……您看见了科朗坦这个满腹诡计背信弃义的家伙在我面前吓得面如土色,承认了我的才能吧……这个人夺走了我的一切!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也不知为什么目的,毁掉了吕西安的灿烂前程……科朗坦和卡缪索无所不为……”
“不要指责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说说我们谈的事吧。”
“好吧,事情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的手握着那死去的年轻人的冰冷的手,决心放弃二十年来对整个社会进行的疯狂斗争。我已经向您说过我的宗教观念,您现在不会认为我还将进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是啊,二十年来,我从反面,从地窖里看世界。我承认事物运行中存在一种力量,你们称之为天意,我以前叫它为机遇,我的伙伴们叫它为运气。恶有恶报,任何恶行逃避得再快也没有用处。在赌徒这一行里,手里有了一副好牌,拿到了顺子加十四点,再加上先出牌的优势,可是忽然蜡烛倒了,把牌给烧了,或者赌徒突然得了中风!……这就是吕西安的经历。这孩子是个天使,没有犯一丝一毫罪行,他让别人捉弄,任凭别人去干!他马上要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要被授予侯爵爵位。他已经走运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妓女服毒自杀了。她将一笔注册公债兑成钱藏了起来。于是,这样辛辛苦苦修筑起来的这座锦绣前程的大厦倾刻之间便倒塌了。是谁最先向我们捅了一刀?是一个暗中干尽无耻勾当的家伙,一个在利润世界中犯下累累罪行的魔鬼(见《纽沁根银行》),他财产中每一个埃居浸透着一个家族的泪水。这个人就叫纽沁根。他在埃居世界里是合法的雅克·柯兰。总之,这个人在交易所中的交割,他的那些恶作剧的行为,您跟我一样清楚。可是,给我的所有行为,甚至最高尚行为打上印记的,却是铁镣。有两个球拍,一个叫苦役监狱,一个叫警察局,这种生活就是处在这两个球拍之间的羽毛球,它的成功意味着永无止息的苦工。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现在,人们正在向吕西安的遗体洒圣水,他马上要去拉雪兹神甫公墓了。德·格朗维尔先生,雅克·柯兰此刻也跟吕西安一起下葬了。可是,我必须有一个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
从目前情况看,你们司法部门不想过问被释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地位。司法部门满意时,社会并没有满意,它仍然抱着不信任态度,并且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这种态度是正确的。社会使获释的苦役犯无法生存,它本应归还他一切权利,但它却禁止他在某一区域生活。社会对这个倒霉的人说:‘巴黎是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你不能在巴黎及其一定范围的郊区居住!……’然后,它把被释放的苦役犯置于警察局的监视之下。您认为他能在这样条件下生活吗?要生活,就必须干活,因为从苦役监狱出来时并没有带着固定收入。你们想出各种办法使苦役犯有明显标志,容易辨认,将其圈禁起来。当社会、司法当局和他周围世界对他毫不信任时,你们以为普通公民能信任他吗?你们逼迫他要么挨饿,要么犯罪。他找不到工作,必然被迫重操旧业,最后把自己送上绞刑架。因此,我即使愿意放弃与法律搏斗,我也丝毫找不到显要的职位,唯一适合我的位子,就是使我成为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一权势的奴仆。当我产生这一想法时,我刚才与您谈到的那种势力已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周围。
三个大家族听任我摆布。请您不要以为我想对他们进行讹诈……讹诈是一种最卑怯的杀人,在我看来它比谋杀还要卑鄙无耻,因为谋杀还要拿出凶残的勇气。我明确地说出我的看法:这些信件能保证我的安全,能使我像现在这样与您说话。我代表犯罪,您代表司法,这些信件能使我此刻与您平起平坐。这些信件由您支配……您的办公室仆役可以代表您将它们取走,有人会将它们交给他……我不要求赎金,我不是将他们出卖!……哎,总检察长先生!当初我把这些信放在一边,并没有考虑我自己,而且想到有朝一日吕西安可能会处于危险境地!……如果您不依照我的要求,我就会更加充满勇气,对生命更加厌恶.致使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了事,这样您就能摆脱我了……我可以搞一本护照去美国,在孤独中生活,我具有当野蛮人的一切条件……这些就是昨夜我所想到的。我委托您的秘书告诉了您一句话,他大概已经向您复述了……看到您为拯救吕西安死后声誉,以免他不受任何诽谤,而采取了那样谨慎措施时,我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您。这是微不足道的礼物!我对自己的生命已经置之度外。没有照亮这生命的阳光,没有赋予它幸福的鼓舞,没有作为生命意义的思想,没有这个年轻诗人的成功来构成这生命的太阳,我已经无法继续活下去。我愿意叫人将这三包信件交给您……”
德·格朗维尔先生点了点头。
“我下楼去放风院子时,遇到了南泰尔罪案的作案人,也遇到了我的一个狱中小伙伴,他因无意间卷入这桩罪案而即将被斩首。”雅克·柯兰继续说,“我获悉比比—吕班欺骗法院,他手下的一个人便是杀害克罗塔夫妇的凶手。这不是正如您所说的天意吗?……我于是隐约看到了为人行善的可能性,看到了有可能用我所具有的才能,用我所获得的这一点点知识,来为社会服务,来做一个有益的人而不是有害的人,所以我大胆地寄希望于您的智慧和善良……”
这个人的姿态善良、天真而纯朴,忏悔的词句毫不尖酸刻薄,没有那种至今使人听了感到可怕的作恶哲学,这真能叫人相信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是这样信任您,我愿意完全听从您的支配。”他用悔罪者的卑谦口吻继续说,“您看得很清楚,我只有三条路可走:自杀,上美国,去耶鲁撒冷街。比比—吕班很有钱,他已经过时了。他是个双重哨兵。如果您愿意让我跟他干,我在一星期内就能当场抓住他的罪行。如果您把这个无耻之徒的职位给我,您就给社会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将廉洁奉公)。我具有这一职位所要求的一切品质。比起比比—吕班来,我受过更多的教育,我一直读到修辞班①。我不像他那么蠢,想有风度时,我也能显出风度……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作为维持秩序和实行镇压中的一员,而不当腐化变质分子。我再也不会将任何人拉进这支作恶大军。先生,您瞧,当人们在战争中抓获一名敌方将军时,人们并不将他枪毙,而是把他的剑归还给他,再给他一座城市作为监狱。我呢,我就是苦役监牢中的将军,我已经投降……把我击败的并不是司法,而是死神……我希望干的和生活的这个领域是唯一适合我的领域,我觉得我一定能在这方面发挥威力……请您裁决……”
①以前法国中学的最高班。
雅克·柯兰保持着顺从谦恭的态度。
“您把这些信交给我支配吗?……”总检察长说。
“您可以派人去取。这些信一定会交到您派去的人手里……”
“怎么交法?”
雅克·柯兰摸准了总检察长的心理,继续玩弄这一把戏。
“您已经向我许诺,将卡尔维的死刑减为二十年苦役……哦,我提醒您这一点,并不是跟您签订协议,”他看到总检察长做了一个手势便赶快这样说,“不过,还可以通过其他理由来拯救这条生命: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
“我怎样能拿到这些信件?”总检察长问,“我有权利和义务弄清楚您是不是如您所说的这么个人。我希望您是无条件的……”
“请您派一个可信的人到百花堤岸去,那里有一家五金店,挂着‘阿喀琉斯盾牌’的招牌。在这家店铺的台阶上,他将看到……”
“是什么……盾牌商店?”
“那里就是我的盾牌。”雅克·柯兰苦笑一下说,“您派去的人会在那里见到一个老太婆。如同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的打扮就像一个有固定收入的海鲜商人,耳朵上戴着耳坠,穿着中央菜市场有钱女人的衣服。派去的人可以说要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千万别忘了这个‘德’字……他可以说:‘我受总检察长先生派遣,来取您知道的东西……’您就立刻能拿到三包封好的东西……”
“所有的信都在里面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嘿!您真厉害!您的职位不是窃取来的。”雅克·柯兰微笑着说,“看得出来,您认为我在向您试探,然后交给您一叠白纸……您还不了解我!……”他又加了一句,“我信任您,就像一个儿子信任他的父亲……”
“您马上要被重新送回附属监狱,”总检察长说,“您在那里等待对您的命运作出决定。”
总检察长拉了拉铃。办公室仆役走进门来。他对仆役说:
“加尔纳里先生如果在的话,请他来一下。”
除了保安警察外,有四十八个警察分局局长像四十八位小脚天神一样照看着巴黎。每个区就有四个警察分局局长①,盗贼的行话中便称他们为“四分之一”眼。还有两个警察分局同时隶属于警察局和法院,专为执行那些棘手的使命,在很多情况下可以代替预审法官。分局局长也是司法官员。这两个司法官员的办公室称为委派办公室,因为实际上,他们每次被委派代行职权,常常被派去执行搜查或逮捕任务。这样的职务要求那些成熟的、经过考验而有能力的、道德高尚并能保守机密的人担任。我们总能找到这样的人,这是上天钟爱巴黎而创造的奇迹。这些可以说是“判决前的司法官”是法院最有力的助手,如果不提及他们,对司法大厦的描述就不够准确了。虽然司法部门已经势所必然地失去了它的昔日威风和古老气派,但是,还应该承认在装备上毕竟进步了,特别在巴黎,这一机构大大完善了。
①巴黎当时分十二个区,每个区包括四个居民区。每个居民区有一个警察分局。
德·格朗维尔先生已经派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去参加吕西安的葬礼,所以必须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替他去办这件事。加尔纳里先生是两个委派分局局长中的一个。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又说,“我已经向您证明,我是看重荣誉的人……您给了我自由行动,我回来了……现在快到十一点钟……吕西安的丧葬弥撒已经做完,他就要到墓地去了……与其送我回附属监狱,不如允许我护送这孩子遗体到拉雪兹神甫公墓。我一定回来当囚犯……”
“去吧!”格朗维尔先生说,语气已变得非常仁慈。
“最后还有一句话,总检察长先生。那个妓女,也就是吕西安的情妇的钱没有被人盗窃……您刚才给我的那么一点点自由时间里,我询问了我的一些人……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就像您相信您的两个委派警察分局局长一样。所以,当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卧室启封时,一定能在那里找到这笔卖掉注册公债而得到的钱。她的贴身侍女告诉我,死者是人家说的那种把什么都搞得神秘兮兮的人,而且对谁都加以提防。她可能把这些纸币放在自己的床里了。可以仔细翻翻床铺,把床卸开,把床垫和床绷拆开,就会找到那笔钱了……”
“您能肯定吗?……”
“我肯定我手下这帮家伙比较正直,他们从不耍弄我……我对他们握着生杀大权,我审讯,判罪,执行判决,不需要你们那些手续。您会看到我怎样执行权力。我将为您找回克罗塔夫妇失窃的那笔钱,我将给您当场抓获比比—吕班手下的一个人,他是比比一吕班的左右手,然后为您揭开南泰尔罪案的秘密……这都是我交的定金!……如果您现在安排我为法院和警察局效劳,一年后您会由于发现了我而感到庆幸。我一定会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交给我的一切案件,我都能办成……”
“除了我的好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您向我提出的要求,不取决于一个人。特赦权只属于国王一人,国王根据掌玺大臣的报告进行特赦。您希望得到的职位属于警察局长的任命范畴。”
“加尔纳里先生到。”办公室仆役通报说。
总检察长作了一个手势,委派分局局长走进来。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雅克·柯兰。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了声“去吧!”加尔纳里听到这句话感到惊异,但他克制了自己。
“在加尔纳里先生没有给您带来代表我的全部实力的东西前,请您允许我先不出去,这样我就能带走您满意的表示了。”
这谦恭的姿态,这彻底的诚意,感动了总检察长。
“去吧!”司法官员说,“我相信您。”
雅克·柯兰以一副下级对上级极其恭顺的态度深深致意。十分钟后,德·格朗维尔先生拿到了完整地封好的三包信件。但是,由于他只顾这个重要的案件和雅克·柯兰的那种悔罪,他竟忘了治疗德·赛里奇夫人的诺言。
雅克·柯兰一到外面,感到无比舒畅。他觉得自由自在,就像为新生活而刚刚出生。他从司法大厦飞快地走到圣日耳曼草地教堂。教堂里的弥撒已经结束,人们正往棺材上洒圣水。他正好赶到,用基督教礼仪向他疼爱过的孩子的遗体告别,然后登上一辆马车,将遗体护送到墓地。
在巴黎,举行葬礼时,除了一些特殊情况或某个著名人物自然死亡这种少数情况外,到教堂来的人随着向拉雪兹神甫公墓前进而逐渐减少。人们可以抽时间到教堂来露一下面,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尽快回去办理。所以,十辆送葬的马车中,坐满人的不到四辆。当送葬队伍到达拉雪兹公墓时,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其中有拉斯蒂涅克。
“没有忘记他,这很好!”雅克·柯兰对他的老熟人说。
拉斯蒂涅克在这儿遇上伏脱冷,吓了一跳。
“请您镇静,”这位伏盖公寓的老房客对他说,“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奴仆,我仅仅以这一身份在这里遇见您。不过,我们后台不可藐视,现在或者将来,我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有力。您很机灵,已经飞黄腾达了。但是也许有一天您会需要我,我将永远为您效劳。”
“那么您将干什么呢?”
“不再当苦役监狱的房客了,而是要为苦役监狱提供房客。”雅克·柯兰回答。
拉斯蒂涅克显出表示厌恶的神情。
“啊,比方说,有人偷了您的东西……”
拉斯蒂涅克加快脚步,想离开雅克·柯兰。
“您不知道您会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中。”
这时候,人们已经到了紧靠艾丝苔墓穴的那个挖好的墓穴边。
“这是两个曾经相亲相爱,生活得很幸福的人!”雅克·柯兰说,“他们又相聚了。一起腐烂也是一种幸福。我要叫人把我也埋在这里。”
当人们把吕西安的遗体下到墓穴里时,雅克·柯兰直挺挺地倒下,昏厥过去。这个如此坚强的人,竟经受不住掘墓人力挣几个酒钱而往遗体上扔几铲土的轻微响声。
这时候出现两名保安警察,他们认出了雅克·柯兰,把他抓住,送到一辆公共马车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雅克·柯兰苏醒过来,在公共马车里看了看,问道。他看到自己身处两名警察中间,其中一名正是鲁法尔。他向鲁法尔望了一眼,这眼光探测到杀人犯的灵魂,直到高诺尔的秘密。
“总检察长叫你去。”鲁法尔回答,“我们到处找你,到墓地才找到。你差点儿把头扎进这个年轻人的墓穴里去了。”
雅克·柯兰没有说话。
“是比比—吕班叫你们来找我的吗?”他问另一个警察。
“不,是加尔纳里先生叫我们到处搜寻。”
“他什么也没有对你们说吗?”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着哑语互相询问。
“嘿!他怎么给你们下命令的?”
“他命令我们立即把你找到。”鲁法尔回答,“他对我们说你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还说如果送葬队伍离开了教堂,你可能在墓地。”
“是总检察长找我吗?……”雅克·柯兰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
“对了,”雅克·柯兰回答,“他需要我!……”
他又陷入了沉思。两名警察忧心忡忡。
两点半左右,雅克·柯兰走进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办公室,看到那里有个新人物,那是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前任,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最高法院的一位院长。
“您忘了德·赛里奇夫人的危急病情,您答应我要去救她的。”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一边做手势叫那两名警察进来,“请您问问这两个人,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处在什么状态?”
“总检察长先生,他在埋葬年轻人的那个墓穴边失去了知觉。”
“把德·赛里奇夫人救过来,”德·博旺先生说,“您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什么也不要,”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了。总检察长先生大概已经收到了……”
“所有的信!”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您允诺拯救德·赛里奇夫人的理智,您能做到吗?不是假充好汉吧?”
“我希望不是。”雅克·柯兰谦逊地回答。
“那好,跟我走吧!”奥克塔夫伯爵说。
“不,先生。”雅克·柯兰说,“我不能与您乘同一辆马车,坐在您的身边……我还是一个苦役犯。既然我有为司法部门效劳的愿望,我不能一开始就败坏它的名声……您先到伯爵夫人那里去,我随后就到……告诉她那是吕西安最要好的朋友,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预先知道我要登门拜访,必定会对她产生影响,别让她那么紧张。请你们原谅我再一次借用西班牙议事司铎的骗人外衣,这是为了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嘛!”
“我们四点钟在那儿见面,”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因为我现在要跟掌玺大臣一起去见国王。”
雅克·柯兰再次出去找到他的姑妈。她正在百花堤岸等他。
“怎么,”她问,“你向‘鹳鸟’自首了?”
“对。”
“真走运啊!”
“不,我是要救那个可怜的泰奥多尔性命,他能获得特赦了。”
“那你呢?”
“我呀,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直会叫这整个世界发抖!可是,我们必须开始干了!你去通知帕卡尔,叫他火速行动,叫欧罗巴执行我的命令。”
“这都是小事。我已经知道怎样对待高诺尔了!……”厉害的雅克丽娜说,“我没有在紫罗兰花丛中闲逛浪费时间!”
“那个科西嘉姑娘吉内塔,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雅克·柯兰微笑着继续对他姑妈说。
“要有她的踪迹才行……”
“你从金发玛依那里可以得到。”雅克回答。
“今天晚上我们就干!”姑妈说,“你比公鸡还着急!有油水吗?”
“我要用我的头几招压过比比—吕班最杰出的功绩。我已经跟杀死我的吕西安的那个魔鬼交谈了一会儿,我活着就是为了向他报仇!凭着我们两人的地位,我们将得到同等武装,受到同等保护。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击中这个恶棍,他终将会当胸挨上一刀。”
“他大概也要对你进行同样的报复,”姑妈说,“因为他收养了佩拉德的女儿,你知道,就是人家卖给努里松夫人的那个丫头。”
“我们第一步先给他提供一个男仆。”
“这很困难,他会看穿的。”雅克丽娜说。
“行了!仇不报,死不了!干吧!”
雅克·柯兰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立刻去马拉凯河滨他过去住过的那间小卧室。这卧室与吕西安的住房并不相连。看门人见到他大吃一惊,想跟他谈谈所发生的事情。
“我全知道了。”神甫对他说,“尽管我的职业很神圣,我也受到了牵连,多亏西班牙大使干预,我被释放了。”
他急冲冲地上楼走进他的卧室。他从一本日课经的封面下取出一封信。当时德·赛里奇夫人在意大利剧院看见吕西安与艾丝苔在一起,便对吕西安十分冷淡,吕西安于是向德·赛里奇夫人写了这封信。
吕西安极度灰心丧气,以为自己永远完了,所以没有寄出这封信。雅克·柯兰读了这篇杰作。吕西安所写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神圣,这虚荣的爱情又表述得那样富有诗意,他便将这封信夹到了他的日课经中。当德·格朗维尔先生向他谈起德·赛里奇夫人的病情时,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准确地想到,这位贵妇人的绝望与发疯,可能是她一时吃醋,与吕西安闹翻了。他了解女人,就像司法官员了解犯人一样。他能猜到女人心中最隐秘的活动。他立即想到,这位伯爵夫人可能将吕西安之死部分归咎于自己的过分冷酷,她为此而痛苦地进行自责。很明显,一个男人如果能充分得到她的爱,是不会舍弃生命的。她如果知道,尽管自己很严酷,但吕西安还是一直爱着她,她就会恢复理智了。
雅克·柯兰不仅是苦役犯中的一员大将,还必须承认他也是一位医治心灵的高明医生。这个人来到赛里奇公馆的住宅,既是一种耻辱,又是一种希望。好几个人,包括伯爵和那些医生,本来都在伯爵夫人卧室前的小客厅里。但是,德·博旺伯爵为了避免在内心荣誉感上留下污点,便把别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和他的朋友。对这位行政法院副院长和一位枢密院成员来说,看到进来这位神色阴沉、表情险恶的人物,已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雅克·柯兰换了衣服:他穿着长裤和黑呢礼服。步态、目光和举止,一切都合乎礼仪。他向两位国家要人致意,询问是否可以进入伯爵夫人的卧室。
“她正焦急地等着您。”博旺先生说。
“焦急地?……她得救了!”这个可怕的蛊惑人心的家伙说。
果然,经过半小时谈话,雅克·柯兰打开房门,说:
“伯爵先生,请您过来,您不必担心会发生任何致命的事情了。”
伯爵夫人把这封信贴在自己胸口。她很平静,看来已经不再生自己的气。伯爵看到这一情景,流露出高兴的心情。
“这些决定着我们命运和老百姓命运的人,竟是这副模样!”当那两个朋友走进房间后,雅克·柯兰耸了耸肩膀,心里这样想,“一个女人叹一口气,就会叫他们的头脑乱成一团糟!向他们挤个眉弄个眼,就会使他们魂不守舍!裙子系得高一点儿或低一点儿,他们就会灰心失望,在整个巴黎乱跑!一个女人心血来潮,想出点儿什么怪念头,就会把整个国家折腾一番!啊!一个人如果像我这样,摆脱了这种幼稚的专横,摆脱了这种被情欲所扼杀的正直,摆脱了这种大真的恶意,摆脱了这种野蛮的诡计,那会获得多大的力量!女人,加上她那刽子手的天才和折磨人的本领,现在和将来,永远会毁掉男人。总检察长、大臣,为了公爵夫人和小姑娘的几封信,或者为了一个女人的理智,全都晕头转向,搅得鸡犬不宁。其实这个女人有理智的时候比没有理智的时候更疯狂。”他骄傲地笑起来。“而且”他心里想,“他们相信了我,按照我所说的去办。他们将把我留在我的职位上。二十五年来,这个世界听从我的指挥,我将永远统治这个世界……”
雅克·柯兰使用的是他往日对可怜的艾丝苔使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因为,正如人们已经多次看到,他拥有那种驯服疯子的语言、眼神和手势。他还描述了一番吕西安,说吕西安离开人世时心中怀着伯爵夫人的形象。
任何女人都希望别人只爱自己。
“您再也没有情敌了!”这个冷酷的嘲弄者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他在这间客厅里整整呆了一小时,已经被人遗忘了。德·格朗维尔先生来到时,见他神情忧郁地站在那里,沉浸在某种遐想中。在生活中发动过雾月十八政变①的人,大概会有这种遐想。
①雾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第二月。雾月十八政变,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推翻督政府的政变。
总检察长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雅克·柯兰,对他说:
“您的意愿没有改变吗?”
“没有,先生。”
“那好吧,您将取代比比—吕班,死因卡尔维将得到减刑。”
“他不去罗什福尔吧?”
“连土伦也不去。您可以任用他为您办事。但是,这些减刑和对您的任命,要取决于您今后六个月的表现。这六个月内,您先担任比比—吕班的副手。”
不出一星期,比比—吕班的副手使克罗塔家属重新找回了四十万法郎,并将鲁法尔和高戴送交司法部门。
艾丝苔·高布赛克卖掉注册公债所得的钱在这个风尘女的床铺中被发现。德·赛里奇先生叫人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遗嘱中遗赠给雅克·柯兰的三十万法郎交给了他。
遵照吕西安遗嘱,为艾丝苔和他修建的坟墓,被认为是拉雪兹公墓中最漂亮的坟墓之一,坟墓下面的地皮归雅克·柯兰所有。
雅克·柯兰履行公职约十五年,于一八四五年前后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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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花盛衰记 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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