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势从他的膝头上滑下来,两手交叉着,怀着虔敬的热情,瞧着拉法埃尔。
“我怕我会发疯哩。你多么可爱呵!”她接着说,一只手伸进她情人金黄色的头发里。“你的馥多拉伯爵夫人是不是有点傻!昨天,看到所有这些男人都向我致敬时,我是多么快活啊!可是她还从没受过鼓掌欢迎呢!告诉你吧,亲爱的,当我的背碰到你的胳膊时,我听见耳朵里有种不知什么声音在叫道:‘他在那儿!’我转过头来看见是你。噢!我就逃掉了,可心里却真想跳起来当着众人搂住你的脖子亲你。”
“你现在能够这样娓娓而谈,真太幸福了!”拉法埃尔嚷道。“我嘛,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是欲哭不能。你让我握住你的手别缩回去。我觉得就这样瞧着你度过一生也够幸福了,该心满意足了。”
“噢!你给我再说一遍这些话吧,我的爱人!”
“呃!光说话又算什么?”瓦朗坦答道,眼里淌出一滴热泪落在波利娜的手上。“过些时候,我打算对你倾诉我的爱情;目前我只能在心里感觉到……”
“噢!”她嚷道,“你高贵的灵魂,你卓绝的天才,你这颗我非常熟悉的心,这一切都属于我,就象我属于你,不是吗?”
“是的,永远是这样,我的温柔的人儿,”拉法埃尔声音激动的说,“你将是我的妻子,我的守护神。有你在身边我就永远没有烦恼,我的神志就十分清醒;就在此刻,你天使般的微笑,可以说,便已使我净化了。我相信我已开始过新的生活。残酷的过去和我可悲的疯狂行为,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场恶梦。在你身边,我是纯洁的。我呼吸到了幸福的空气。噢!但愿你永远在这儿,”他补充说,一面圣洁地把她紧贴在他跳动的心窝上。
“死神要什么时候来就来吧,”波利娜得意忘形地嚷道,“我已经不虚此一生了。”
只有那种幸福的过来人,才能体会到他们的快乐!
“噢!我的拉法埃尔,”经过若干时候的沉默之后,波利娜说,“我希望今后谁也不让进这间可爱的顶楼房。”
“应该砌墙把门封起来,把天窗加上铁栅栏,索性把房子买下来,”侯爵答道。
“就要这么办,”她说。
后来,过了一会儿:“
我们简直有点忘记找你的手稿啦!”
他们天真而甜蜜地笑了。
“唔!现在我才不在乎什么科学哩!”拉法埃尔嚷道。
“啊!先生,光荣还要不要?”
“你便是我唯一的光荣。”
“你以前埋头写出这么些蝇头小字,倒真可怜,”她一面翻着那些稿子说。
“我的波利娜……”
“噢!对,我是你的波利娜……你想要什么?”
“你到底住在哪里?”
“圣拉萨尔街。你呢?”
“沼地街。”
“我们的住所相隔这么远,直要等到……”她停下不说,却做出娇媚、狡猾的模样瞧着她的男友。
“可是,”拉法埃尔答道,“我们最多还有半个月分居。”
“真的,半个月后我们就该结婚了!”
她象孩子那样高兴得蹦起来。
“噢!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女子,”她接着说,“我既不再想我的父亲,也不想我的母亲,更不想世上的一切!你还不知道哩,可怜的爱人?我父亲正身患重病。他带着重病从印度回来。他差点儿没死在勒阿弗尔,是我们去把他接回来的。啊!我的天,”她瞧着表嚷道,“已经三点钟啦!我该在四点钟他睡醒之前赶到家。我是我们家的女主人:我母亲一切都依着我,我父亲钟爱我!可是,我不愿滥用他们对我的慈爱,这是不好的!可怜的爸爸,昨天是他让我去意大利剧院……明天你是不是来看看他?”
“德·瓦朗坦侯爵夫人可乐意赏脸让我来陪伴她?”
“啊!我要把这个房间的钥匙带走,”她接着说。“这儿难道不是座宫殿,是我们的宝库?”
“波利娜,再来个吻?”
“一千个吧,我的天呀!”她瞧着拉法埃尔说,“以后永远是这样吗?我是在做梦吧!”
他们慢慢地走下楼梯,然后,两人手挽着手,迈着同一的步伐,陶醉在共同的幸福中,象两只鸽子那样挨得紧紧的,一直走到索邦广场,波利娜的马车在那里等候着。
“我要到你家里去,”她嚷着说,“我要看看你的寝室,你的书房,坐在你的书桌前,就跟从前一样,”她红着脸添上这一句。
“约瑟夫,”她对一个仆人说,“我回家之前先到沼地街一趟。现在三点一刻,我该在四点钟回到家。乔治得把马儿赶快点。”
一会儿功夫,这对情侣就被马车载到瓦朗坦的府邸来了。
“噢!我是多么高兴能够对所有这些东西加以检查,”波利娜嚷着说,一面揉揉挂在拉法埃尔床上的丝质帷幔。“我在设想,当我入睡时我将在这儿。在我想象中,你可爱的头儿就枕在这只枕头上。拉法埃尔,告诉我,在布置你府邸的家具时,你没有请教任何人吗?”
“没有。”
“当真?不是一个女人给你……?”
“波利娜!”
“噢!我心里感到有种可怕的妒意!你的趣味真高雅。我明天也要有一张跟你这张一样的床。”
拉法埃尔沉醉在幸福里,情不自禁地搂住波利娜。
“噢!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说道。
“好吧,我马上送你回家,因为我要尽可能地少离开你,”
瓦朗坦嚷着说。
“你多么体贴人啊!我还不敢向你提出这个要求,你倒……”
“难道你不是我的命根子吗?”
把这些可爱的喋喋不休的情话都忠实地记录下来是乏味的,而在这些谈话中的语调,眼神和不可言传的姿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瓦朗坦把波利娜一直送到她家里,归途中他心里的快乐和一个男人在世上所能感受和得到的快乐一样多。
当他坐在靠近壁炉旁边的靠椅上时,想到这么突然而又全部实现了他的一切希望时,一个冰冷的念头掠过他的心头,象一把匕首的刀锋刺透了他的胸膛:于是他瞧瞧那块驴皮,发现它已经稍为缩小了一点。他把头斜靠在靠背椅上,一动不动,眼睛落在墙上的一个挂钩上,却视而不见,他用不着安杜叶特女修道院院长①的虚伪的犹豫,说出了法国人最大的感叹词:“上帝啊!”他嚷着说,“怎么啦!我的一切欲望,我的一切!可怜的波利娜!……”
①安杜叶特女修道院院长是英国作家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
他拿起一只圆规来量量这一天早上给他缩短了多少寿命。
“我剩下的寿命还不到两个月哩!”他说道。
他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间,他象发了疯似的,莫名其妙地抓住那张驴皮嚷道:
“我真太蠢了!”
他走出去,飞跑着,穿过花园,来到一个水井边,把那灵符投入井中。
“随它去吧!……”他想,“让这一切糊涂事见鬼去吧!”
拉法埃尔终于让自己去享受爱情的幸福,和波利娜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婚事原定三月初举行,由于一些值不得叙述的困难而推迟了。他们彼此久经考验,绝不互相怀疑,幸福本身已经给他们显示了他们爱情的全部力量,从来没有两个人,两种性格,象他们这样由于彼此热爱,而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越是互相观察,就越互相爱慕:他们彼此同样温柔,同样腼腆,并有同样的快感,一切快感中最甜蜜的快感,天使们的快感;在他们的天空上没有乌云;他们彼此之间,一方的欲望,就成为对方的法律。
他们两人都很有钱,他们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念头不能满足,因此,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生活中真正的诗意在激励着妻子的心灵;她有高尚的趣味,爱美的感情,蔑视妇女们庸俗的装饰,她男友的一个微笑,在她看来比霍尔木兹①所有的珍珠更美,细纱棉布或鲜花构成她最华贵的装饰品。波利娜和拉法埃尔有意逃避社交活动,他们觉得孤寂生活是那么美,那么饶有兴趣!
①霍尔木兹,波斯湾的一个小岛,盛产珍珠。
游手好闲的人,每天晚上在意大利剧院或大歌剧院里准能看到这对漂亮的非正式夫妻。如果开始时,贵族沙龙里有什么流言蜚语引人发笑,不久之后,由于巴黎发生的一连串重大事件①,使人忘记了这两个于人无害的情人;最后,为了堵住那些伪装正经的女人的嘴,他们宣布了婚期,凑巧他们的佣人都不多嘴,这一来就没有任何太露骨的恶意中伤来损害他们的幸福。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后发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包括一八三二年和一八三四年的起义。
接近二月底的那些日子里,天气已相当好,这使人相信快乐的春天即将到来。一天早上,波利娜和拉法埃尔两人在一个小花房里共进早餐,这是一间和花园平行的、摆满盆花的小花厅。冬天温暖浅淡的阳光,穿过稀疏的小灌木照射进来,使室内的温度变得暖和了。各种树叶和各种颜色花簇的强烈对照,阳光和阴影的变幻莫测,都使人觉得非常赏心悦目。
整个巴黎都还在可怜的炉火前取暖时,这对青年夫妇却在山茶花,丁香花和灌木下欢笑。他们快乐的面孔从水仙,铃兰和孟加拉玫瑰花丛中出现。在这个春意盎然,丰富多彩的温室里,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五颜六色的地毯般柔软的非洲草席。绿色细麻布裱糊的墙壁,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室内木器是用看来粗糙,其实表面光滑洁净的木头制成的。一只小雄猫被牛奶的香味吸引,走来蹲在桌子上,让波利娜用咖啡把它弄得一身脏;她跟它逗乐;让它仅仅嗅到奶油的香味而吃不到,用以训练它的耐性,延长她们的嬉戏,每当小猫做出怪相,她就哈哈大笑,并且用无数的玩笑来阻止拉法埃尔看报,报纸从他手上掉下来已经十次了。这个清晨的场景充满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就象一切既自然又真实的幸福。
拉法埃尔始终装出看报的样子,其实在偷偷欣赏波利娜和猫儿的玩耍,他的波利娜随便穿着一件晨衣,头发蓬松,套在黑丝绒拖鞋里的一双雪白的小脚微露一点蓝色的脉管。她这样的室内便装打扮实在迷人,就象威斯托尔①的神奇的肖像那样美妙,她似乎同时既是少女又是妇人;也许她更象少女,她就这样享受着完满的幸福,她只知道爱情的最初的快乐。
当拉法埃尔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幻想里时,便忘记了他的报纸,波利娜拿过来,把它揉皱,搓成一团,扔到花园里,小猫看见便跑去追逐这个旋转的东西,它象政治那样,始终是在团团转。拉法埃尔被这场儿戏逗乐了,他打算继续看报,做了一个想举起那张报纸的姿势,不料报纸已不在他手里,于是引起一场大笑,笑声是那么爽朗、愉快,他们一再出现的笑声,就象鸟儿的清啭。
“我忌妒报纸,”她说,一面揩拭她象孩子般的狂笑所流出的眼泪。突然间,她又重新成为妇人,接着说,“在我面前阅读俄国的布告,喜欢尼古拉皇帝的散文②,不喜欢爱情的语言和爱情的眼色,难道这不是一种不忠的行为?”
“我没有读报呵,亲爱的天使,我在看你哩。”
①威斯托尔(1765—1836),英国画家,以给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作品作插图而闻名于世。
②指俄国沙皇尼古拉残酷镇压波兰起义后发布的诏书。
就在这时候,园丁沉重的脚步声,他那双钉着铁钉的鞋子走在花径的沙子上发出的响声,从暖室附近传来了。
“侯爵先生,请原谅,要是我打扰了您和夫人,可是我给您带来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奇怪东西。刚才从井里打水的时候,我带上了这个古怪的水生植物!就是它!看来它是很习惯在水里生活的,因为它一点儿不湿,也不潮。象木头般干,而且一点不腻手。侯爵先生见识当然比我广,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拿来给他看,他准会对这东西发生兴趣。”
于是园丁便把那块毫不容情的,面积已不及六方寸的驴皮递给拉法埃尔看。
“谢谢,瓦尼埃尔,”
拉法埃尔说,“这东西真的非常古怪。”
“你怎么啦,我的天使?你脸色都发白了!”波利娜嚷道。
“你走吧,瓦尼埃尔。”
“你的声音使我害怕,”那少女接着说,“它全变了样,真奇怪……你怎么了?你觉得怎么样?你哪儿不舒服?你病啦?——叫个医生来,”她大声喊道,“若纳塔,救人呀!”
“我的波利娜,别嚷嚷,”拉法埃尔说,他已平静下来了,“我们出去吧。在我身旁有种花儿的香气,我闻着不好受,也许就是那株马鞭草?”
波利娜冲向无辜的小树,一手抓住树枝就拔起来,把它扔到花园里。
“噢!天使!”她嚷道,一面用和他们的爱情同样强大的力量,紧紧抱住拉法埃尔,然后很娇慵地把朱唇送到他嘴边,“看到你这般惨白,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在你死后还活着: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拉法埃尔,请你伸手摸摸我的后背,我觉得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死亡①,我的背还在发冷。你的嘴唇多烫,你的手呢?……它冰冷,”她补上了一句。
①指和死亡相去不远的可怕的战栗。
“你疯了!”拉法埃尔嚷道。
“你为什么流泪?让我喝了它吧。”
“噢,波利娜,波利娜,你太爱我了!”
“拉法埃尔,你一定是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你应该坦白,我不久就会知道你的秘密。把这东西给我,”她说,于是把驴皮拿走。
“你是杀我的刽子手!”这青年人用恐怖的眼光瞪了那张灵符一眼。
“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波利娜说道,让她手中那张象征不可避免的命运的驴皮掉了下来。
“你爱我吗?”拉法埃尔接着说。
“我爱不爱你,这难道还成问题吗?”
“好!那么,让我留下,你走开吧!”
那可怜的少女便走出去了。
“怎么!”当他只一个人的时候,拉法埃尔大声嚷道,“我们正处在一个科学昌明的世纪,我们知道金刚钻是炭素的结晶,在一切事物都可以得到解释的时代,当警察可以把一个新的弥赛亚①送交法院审判,把奇迹交给科学院去研究的时代,在我们只相信公证人的花押的时代,我!难道还相信:Mané,Thekel,Pharès?②……这类咒语吗?不,凭上帝发誓,我不相信最高主宰会乐意折磨一个诚实的人……我们找学者、专家去研究研究吧。”
不久之后,拉法埃尔来到摆满大酒桶的酒市和规模巨大的硝石库流民习艺所③之间的一个小池子前面,池子里浮游着无数稀有品种的鸭子,它们羽毛的颜色,就象大教堂窗子上彩色缤纷的玻璃,在阳光照耀下变幻无常。世界上各种各类鸭子都聚集在这里了,它们鸣叫,在泥水中觅食,吵吵闹闹,并非自愿地集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鸭类的议会,幸而它们没宪章,也没政治原则,而且在碰不到猎人的环境里生活,受到自然科学家的保护,他们偶尔也来看看这些鸭子。
①指和死亡相去不远的可怕的战栗。
②拉丁文:算、量、分。传说巴比伦摄政王伯尔沙扎尔(又译伯沙撒)在一次宴会中忽见墙上出现这三个大字,先知告诉他,这是上帝让一只看不见的手写了这几个大字。意思是你在位的日子算过了,你本人也在天秤上称过了,你的王国将被分割,一句话,你即将灭亡。
③硝石库流民习艺所是设在巴黎的一所救济院,收留年老无靠的妇人,兼治神经病、歇斯底里等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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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皮记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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