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见临近结束,伯爵认为机不可失,想探探口风,便婉转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家境。国王一听,便敞心大笑;凡是听到充满智慧的话,他总觉得开心;笑罢又回敬一句戏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谑语,出自王上之口,听似温和,却比严厉训斥还要可怕。这时,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来,讲了一句话,既含蓄又有礼貌,向计较钱财的旺代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同主子清账的时候,要是细查起来,有的账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简直成了大革命的史料。
显贵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伯爵不声不响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剑,在瘦弱枯干的腿缝中穿行,好不容易抽开身,通过王宫庭院,登上停在宫门外面的马车。伯爵还是一副老式贵族的派头,脾气倔强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战与巷战①的时代,因此一上马车,就不顾招灾惹祸,大声抱怨朝廷风气日下:
①同盟之战,又称三亨利之战,发生在16世纪80年代。亨利·德·基兹与亨利·德·纳瓦尔二公爵利用新旧教之争,要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统治。巷战系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党徒在巴黎筑起街垒,反对亨利三世。
“从前,大家都无拘无束,能向王上诉诉自己家庭的琐事,贵族可以随便请求王上思典,赏赐金钱。而今呢,要讨回服役期间借出去的钱,难道就非得当众出丑不成?哼!为了王朝大业,我何尝吝惜,花掉了三十万里佛尔①、圣路易十字勋章、旅长军职,怎么抵得上呢?这事儿没完,我还要到王上理政厅去,把话当面讲清楚。”
①里佛尔,法国古币,相当于法郎。
德·封丹纳伯爵领教了王上接见的场面,而再次请求谒见的呈子又如石沉大海,本来一腔热忱,不料冷水浇头,一变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些重要职位,在旧王朝时本该归属问闯世家,却被拿破仑帝国的新贵们窃取了,他更是忍无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说,“毫无疑问,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要不是王爷①维持旧制,体恤忠臣,这种制度再延续下去,法兰西王冠将来落到何人手中,实在难说呀!可以说在各种政体中,他们的君主立宪制是最糟的,永远也不会适合我国国情。早在圣乌昂流亡时期,路易十八同伯尼奥②先生,就把整个局面闹得无法收拾了。”
①王爷,指路易十八的兄弟,是个非常反动的人物,法国宫廷中人人称他为“先生”。1824年路易十八病死,他继承王位,称查理十世。
②伯尼奥(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
伯爵绝了补回财产的念头,想干脆来个仁至义尽,放弃要求,重返家园。正当此时,三月二十日事变①发生,一场新的暴风雨来势迅猛,要吞没合法国王及其拥护者。有道是,宽宏大量的人,不会赶雨天解雇仆役。德·封丹纳先生就是这样,他不但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而且还以土地做抵押借了债,跟随朝廷君臣溃退,却不知道对他本人来说,随驾逃亡是否比从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从前拿起武器反对共和政权的勇士比起来,伴驾流亡的臣子更能得到国王的宠信。正是基于这种观察,他认为与其在国内冒险积极效力,还不如伴驾出国走一趟,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做臣子的这种盘算,绝不是纸上空谈,但一实行则全成了泡影。一位极其机智灵活的外交家讲得好,随驾流亡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员;随驾复国的有五万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员。在短短的去国流亡时期德·封丹纳先生运气不错,被路易十八选用当差,因此不乏机会向王上剖白忠心与政治品德。
①1815年3月1日,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率军直逼巴黎。3月20日,路易十八被迫逃往比利时。
一天晚上,国王闲暇无事,忽然忆起在杜伊勒利宫中,德·封丹纳先生谈话挺有风趣。老旺代党人赶紧抓住这个机缘,将自己的经历讲述一遍,好让贵不忘事的国王到时候能想起来。国王文学修养有素,见这个老贵族不仅小心当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笔法细腻精当,颇为赞赏。凭着这一小小特长,德·封丹纳伯爵在国王的心目中,便脐身最忠诚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复位之后,伯爵身负钦命,巡察各省,审判这次事变中的贰臣逆民,钦差之权可是非同小可,不过,他倒还能节制,没有滥用。这位大法官复命交差,随即又坐到议会的席位上,成了众议员,少说多听,原来反对立宪的政见发生明显变化。笔者不知道由于什么机缘,伯爵后来又深得国王的宠信。有一天,狡黠的国王见他进来,竟这样招呼他:
“封丹纳,我的朋友,我无意任命您当什么总长,什么大臣!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要是由人家‘选用’,就会碍于政见,不可能久于其位。立宪内阁就有这点好处,省了我们许多麻烦,不必像从前那样亲自罢免大臣。我们的议会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旅馆,里边的公众舆论,经常给我们送来古怪的旅客。不过,没关系,凡是忠诚的臣仆,我们总有办法安置的。”
来了这段戏谑的开场白,随即又亮出一份任命书,授权德·封丹纳先生掌管王家庄园。陛下善滤,说话连讥带讽,伯爵善听,能够心领神会,因此君臣甚为相得。后来,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会,委员俸禄优厚,陛下总把德·封丹纳的名字挂在嘴边。伯爵也十分识趣,身受王上的恩宠,始终不向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横生的谈吐,维持王上对他的宠幸。路易十八喜欢闲谈,如同喜欢文笔工巧的短简。每逢这类闲谈,伯爵就凭他的伶牙俐齿,讲述政界的逸闻趣事,如果允许使用这样字眼的话,即外交和议会上的“飞短流长”,这在当时俯拾即是。要知道,国王对他戏称的“统治体”,每个细枝末节都非常感兴趣,觉得其乐无穷。
全凭德·封丹纳伯爵的见识、聪敏与机智,一家人都能蒙恩特用,正如他十分风趣地对王上说的那样,家中每个成员,无论多么年轻,都像桑蚕一样附在国家预算的叶子上了。且说他的长子,在终身任职的司法界得居显位;次子在王朝复辟前还是小小的上尉,从根特一回国,便晋升为团长,后来又乘1815年动乱、规章不严之机,几经调动,先是调到禁卫军,又转入王家卫队,再奔赴前线,参加了特洛卡德罗之战①,遂成为禁卫军中将指挥官;再看最小的儿子,起先委任为县长,不久又当上行政法院审计官,还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长,地位稳固,不受议会风波的影响。这些不显眼的恩泽,同伯爵所受的一样,犹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觉地降在他们身上。父子四人,个个领了几份闲差,享受的俸禄不亚于一位大臣。他们在政治上虽然发迹,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宪政初创时期,能摸得准国家预算中太平区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只有精明强干的宠臣才能找到门径,捞到肥缺,领取已经废除的修道院管区②那样的差事。从前,德·封丹纳以从来没读过大宪章③为荣,看到朝臣们贪得无厌还气愤填膺,然而时过不久,他又极力向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样,完全理解代议制的精神与效能。诚然,三个儿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职加起来,俸禄也十分丰厚,可是家庭人口众多,要想重整基业,一时恐难如愿。三个儿子固然才分不浅,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为,可是,伯爵还有三个女儿急待出阁,再要请求恩赐,又担心叨扰王上,事情反为不美,于是想了个法子,只向王上提一个。王上本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亲自主婚,将伯爵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德·博德里。王上主婚,金口玉言,虽说不费一文,却抵得上万贯家财。一天晚上,国王正无情无绪,听伯爵说还有个二女儿,便微微一笑,当即做主许配给一个年轻官员。男方虽然出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钱,人又极有才干,还是受王封的男爵。过了一年,老旺代党人又向国王提起三女儿爱米莉,王上一听,便用低微而尖刻的声调回答:
①特洛卡德罗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湾的要塞,在1823年法西战争中,为法军占领。
②法国教会广有地产,收入很多。国王要想赏赐幸臣,就让他管理一个地区的修道院;他不必亲自管理,只按时抽取修道院的部分收入归己。
③路易十八复位后,废除了资产阶级民主宪法,推行他钦定的宪法,称为大宪章,实行君主立宪制。
“我爱柏拉图,可更爱我的国家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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