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观察,爱米莉只用了片刻时间。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被严格审视一番之后,便成了爱米莉私下的意中人。爱米莉并没想:“他准是贵族院议员!”而是这样思忖:“啊!他要是贵族,就应该是贵族院议员……”没等想完,就霍地站起身,朝那根亭柱走过去,二哥中将随即跟上。她表面上似乎在观看欢快的四对舞,实际上却使用女人的惯伎,一边靠过去,一边用眼角余光瞟人,把这青年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见她走近,便有礼貌地闪开身,把位置让给两个来人,自己靠到另一根亭柱上,爱米莉对陌生人的这种礼貌,倒像对失礼一样恼火,于是不顾场合,故意提高嗓门,同哥哥聊起来,一边还摇头晃脑,大做手势,毫无来由地格格大笑,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想让哥哥开心,而是要招引这位稳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这些伎俩都无济于事,德·封丹纳小姐便顺着陌生人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他不留意周围的缘故。
爱米莉面前的四对舞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像吉洛德①巨作《奥赛安迎接法国勇士图》中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心想,她准是一位英国贵妇,最近才住到附近乡间的。她的舞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双手红扑扑的,穿件蓝上衣、南京布裤子、一双白鞋;少年这身打扮表明,这位少女是个舞迷,并不挑拣对手。别看她形体娇弱,舞步却很轻快,不过,雪白的两腮已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脸色也渐渐添了生气。德·封丹纳小姐又靠近一点,想等陌生少女回到原位,对手重复舞步时,好仔细端详端详她。这时,陌生男子走上前,俯过身去,对正在跳舞的美丽少女说了一句:
①吉洛德(1767—1824),法国画家。
“克拉拉,好孩子,别再跳了。”
说话的语气虽轻,且有点专断,可爱米莉在一旁有心,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小嘴撅了撅,点了点头表示顺从,接着又嫣然一笑。陌生男子等四对舞跳完,将一条开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让她坐到背风的地方,像情人一样体贴。过了片刻,他俩站起身,像要离去的人们那样,最后绕亭子转一转。德·封丹纳小姐一见,就借口要看看花园的景色,也跟了上去。她哥哥故作不知,跟着她随便走。爱米莉最后发现,那对标致人儿登上一辆双人马车;马车十分华丽,由一个身穿号服骑马的仆人看管。陌生青年拉齐了两条缰绳,从座位上漫无目标地朝人群扫了一眼,瞧见了爱米莉,车走动之后,又接连回头,望了她两眼,倒叫爱米莉觉得没有虚此一行。陌生少女也跟着回头瞧了瞧。是妒忌吗?
“花园想必看得差不多了吧,”哥哥对爱米莉说,“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爱米莉答道,“照您看,那姑娘是达德莱夫人的亲戚吗?”
“达德莱夫人府上可能有个男亲戚,”德·封丹纳男爵说,“至于那个姑娘嘛,恐怕不是。”
第二天,德·封丹纳小姐要骑马去游玩,她常说早晨骑马蹓跶,对她身体很有好处;这样,老舅公和她哥哥也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早晨时常陪她出去。她的兴致很高,特别喜欢到达德莱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围盘桓,以为很快就能找见那个陌生男子,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她又多次去参加苏城舞会,也没有见到。那个英国青年仿佛从天而降,是来支配并美化她的梦想的。德·封丹纳小姐这样暗中寻访,是非常独特的举动,足见她胆气之大。本来,一个少女萌生爱情,越有阻碍越追求,可她却一度绝了念头,几欲放弃了。事实上,她即便到夏特奈村周围再转悠些日子,也不会遇见那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德·封丹纳小姐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少女既然叫克拉拉,就不是英国人;显而易见,那个所谓外国人,并不住在花红柳绿、满园飘香的夏特奈。
近来天气很好,舅公的风湿痛有些日子没犯,爱米莉便在一天傍晚约他骑马出去,路上遇见达德莱夫人。只见那位名气很大的外国贵妇坐着敞篷马车,身边有德·王德耐斯先生陪伴。爱米莉看准了这对妙人儿,从前的推测一时间化为乌有,像梦幻一般消失了。同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样,她心中恼恨顿生,猛然掉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开,她勇公怎么追也追不上。
“看来人老了,没法理解二十来岁青年的心思,”老海军军官一边策马,一边思忖。“要不然,就是现在的青年人不同过去的了。咦!我这外孙女儿是怎么回事儿?现在又挽住马,缓缓走起来,好像巡逻巴黎街头的骑警。看她那架势,是要捉弄那个老实厚道的市民吧?瞧那个人,活像个苦吟的诗人,手里似乎还拿本小册子,唉呀,我简直就是大傻瓜,那个青年人,不正是我们要找的吗?”
老海军军官想到此处,便按辔徐行,好悄悄地接近外孙女儿。自1771年起的数年间,时尚淫乱,这位海军少将也久历情场,经过许多风流艳事,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外孙女儿所遇之人,正是苏城舞会上的那个陌生青年,说来也真是巧遇。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尽管年迈,灰眼睛已经昏花,但是仍能看出外孙女儿内心激动万分,虽然她表面不动声色。爱米莉那双锐利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前边安闲散步的陌生人。
“果然不错!”老伯爵想道,“她要追随那个人,就像一条商船追逐一条海盗船。等她眼睁睁瞧着人家扬长而去,又该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是侯爵呢还是平民。这些年轻姑娘呀,身边到底少不了我这样一个老家伙……”
想到这里,他猛一策马,把外孙女儿的马也带动跑起来。只见他的马从外孙女儿和那青年中间冲过去,迫使那人纵身跳到路边草坡上。老伯爵立刻勒住马,吆喝一声:
“您不会闪开点儿吗?”
“嗬!对不起,先生,”陌生人答道,“真没想到,您差点把我撞倒,还得要我道歉。”
“哼!朋友,说下去呀!”海军少将怪声怪调地说,口气里含有讥笑侮辱的意味。
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着,扬起鞭子像要抽马,却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又说道:
“自由派的市民爱争辩,爱争辩就该聪明点儿。”
那青年正往路边草坡上走,一听这句奚落的话,立即停住脚步,叉起双臂,激动地答道:
“先生,看您满头白发,想不到还有兴致找人决斗。”
“满头白发?”海军少将高声打断青年人的话,“信口胡言!我这头发刚刚灰白。”
一场口角惹起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变得十分激烈。年轻人本来竭力克制,这时也沉不住气了。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见外孙女儿惴惴不安,快要来到跟前,就赶紧道出自己的姓名,并关照对手不要在他看护的少女面前争吵。陌生青年听了微微一笑,当即将一张名片递给老海军少将,还特意说明一句,他住在舍佛勒兹的一座乡间别墅,并用手指了指,说罢匆匆离去。
“我的孩子,您差点把那小子撞伤,”伯爵急忙迎上去,对爱米莉说,“您也太冒失了,连自己的马都拢不住!害得我给您打圆场,险些丢了面子。您要是在这儿不就好啦,即使把他的胳膊撞断,只要有您一个媚眼、一句客气话,事情也就圆满解决。您有时候不放肆无礼,说出来的话就特别中听!”
“嗳!亲爱的舅公,是您的马闯了祸,可不是我的马呀。看来,您真的不能再骑马了,去年还不这样呢。算了,区区小事……”
“嘿!嘿!区区小事。对您舅公无礼,不过是区区小事!”
“那个年轻人伤着没有,不应该上前问问吗?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没那事儿,他还跑呢。哼!刚才,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哎呀!舅公,我算领教了。”
“站住!我的外孙女儿,”伯爵拉住爱米莉的马缰绳,“一个买卖人,何必向他讨好呢?能被一位可爱的姑娘撞倒,或者被‘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司令撞倒,还算他福气大呢!”
“亲爱的舅公,您怎么知道他是平民呢?看他那举止,相当高雅嘛。”
“我的外孙女儿,现今,谁的举止不高雅!”
“不对,舅公,在沙龙里养成的举止神态,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我敢同您打赌,那青年肯定是贵族。”
“刚才您哪儿来得及观察他。”
“这可不是头一次见到了。”
“您这也不是头一次寻找他。”海军少将笑着回敬一句。
爱米莉的脸刷地红了。舅公看着她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爱米莉,您是知道的,我爱您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因为,出身高贵的人所应有的高傲气质,一家人中只有在您身上还能表现出来。天晓得!这样美好的原则,信奉的人竟寥寥无几了”,谁料得到呢?好吧,我的外孙女儿,让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宝贝儿,看得出来,您对那个贵族青年不是没意的。嘘!咱们踏上的船倘若挂的是假旗号,就会遭到家里人奚落。我这话的意思,您当然明白。所以说,外孙女儿,让我来帮您吧。咱俩都守口如瓶,我保证把他领到咱们的客厅上。”
“什么时候呀,舅公?”
“明天。”
“那,亲爱的舅公,我不承担什么义务吧?”
“什么义务也不承担,您尽可以炮击他,火烧他,假如再高兴的话,您就当他是一条旧船,让他在一旁受冷落。他也不是头一个了,对不对呀?”
“您真好,舅公!”
老海军一回到客厅,便戴上花镜,从兜里悄悄掏出那张名片,只见上面写道:“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桑梯埃街。”
“放心好了,亲爱的外孙女儿,”他对爱米莉说,“您就向他投渔叉吧,不要有任何顾虑。他的出身门第,跟咱们的一样古老,现在若不是贵族院议员,迟早会当上。”
“这么多情况,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这是我的秘密。”
“这么说,您知道他的姓名啦?”
老伯爵没讲话,仅仅点了点头。他那灰白头发的脑袋,有点像一棵老橡树干,周围还残留几片枯叶,在瑟瑟秋风中舞动。爱米莉见舅公点头,就跑过去,运用她那层出不穷的媚态,想把话套出来。她已经练就一套本事,哄老舅公高兴,跟他撒娇,挑最温存的话讲,甚至还吻他,好让他透露这个极为重要的秘密。老人平时就喜欢同外孙女儿这样玩耍,还常常付点代价,比方说给她买件首饰啦,把自己在歌剧院的包厢让给她啦。可是这回不同,他任凭外孙女儿怎么哀求,怎么亲昵,就是不动心。玩笑开得时间太长,爱米莉恼了,由亲见转而言语刻薄,竟扭身赌起气来,可终究屈服于好奇心,又转身来哀求。老海军军官要起外交手腕,让外孙女儿庄严地做出保证,今后要持重些,文静些,别太固执,少挥霍点儿,特别是什么情况都要告诉他。双方订好条约,他又吻了一下爱米莉雪白的前额、算是签了字,这才把姑娘拉到客厅的角落,让她坐到自己的双膝上,掏出那张名片,用两根指头压住,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外亮,待亮出了“龙格维尔”,就再也不肯让她多看一个字。经这样一逗弄,爱米莉隐秘的情思愈加浓厚,大半夜都沉浸在美好灿烂的梦想中,而这梦想曾激发起她多少希望。她一直期望的机缘,这次果真盼到了;想像中的美满幸福的婚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景了。她同所有的青年人一样,不知道恋爱结婚的弊害,一味醉心于恋爱结婚的骗人的表象。一般少女都缺乏阅历,不该由她们决定自己未来的幸福,否则,她们就会凭着一时的冲动,走上看似美好,实则可怕的歧途,贻误终身。爱米莉的感情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次日早晨,老舅公没等爱米莉起床,就跑到舍佛勒兹去,走进一座华丽的别墅庭院,一认出被他恣意侮辱过的青年人,便趋步上前,表现出旧朝廷蔼然长者的那种礼貌热情。
“喔!亲爱的先生,我到了七十三岁高龄,还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孙争斗,谁想得到呢?我是海军少将,先生,这不就等于告诉您,我决斗像抽烟一样随便吗?在我年轻的那个时代,两个青年人不打不相识,总得见了血才成为知交。唉!真胡涂,我是个水手,昨天上岸酒喝多了,结果撞到您的身上。握手言和吧!龙格维尔家族的人,就是冲撞我一百次,我也不愿意给他家庭造成丝毫痛苦。”
年轻人竭力保持冷淡的态度,但是,见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出于至诚,善意难却,也就让他握了手。
“请您上马吧,”伯爵说,“不必客气。您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就跟我走一趟,我邀请您今天到普拉纳别墅去吃饭。我外甥德·封丹纳伯爵,是个值得交结的人物。唔!真的,有五个巴黎美人儿,我还要介绍给您呢,好赎赎我对您无礼的过错。嘿!嘿!您的眉头舒展了。我喜欢年轻人,但愿他们个个幸福。看到他们幸福,我也就想起我年轻时的快活岁月,那时候的艳遇,同决斗一样多。当年多快活呀!今天呢,你们事事都要精心盘算,对什么都顾虑重重,好像根本不曾有过15、16世纪似的。”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难道不对吗?16世纪给欧洲仅仅带来宗教自由,而19世纪将给它带来政治自……”
“嗳!不要谈政治。我是保工党的‘死硬派’,不过,我并不反对年轻人参加革命党,只要给王上留下自由,能驱散他们的集会就行。”
二人走进树林。老伯爵见前边不远有一棵细细的小桦树,便勒住马,掏出手枪,在十五步开外击中树腰。
“亲爱的,瞧见了吧,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看着龙格维尔先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也不怕呀。”龙格维尔先生回了一句,同时麻利地压上颗子弹,对准伯爵打出的枪眼,一枪射去,正打在旁边。
“这才叫上流社会青年呢。”老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这样一来,伯爵就把这个年轻人看成自己的外孙女婿了。一路骑马闲逛中,他抓住各种机会,询问年轻人的各方面情况。根据他的独特的准则,一个人只有具备这些知识,才算是地道的贵族。
“您欠债吗?”老伯爵提了一连串问题之后,又问道。
“不欠,先生。”
“怎么,您的一切用度,全都付清了账?”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全部信用,丧失整个声誉了。”
“那么,起码来说,您的情妇就不止一个吧?嘿!嘿!老弟,您的脸红啦?……风气可真大变了。现在的青年,都让平等观念、康德主义和自由思想给坑害了。您不认识吉玛尔①,不认识杜黛②,没有债主,连徽章学也不懂,这么说,年轻的朋友,您还不够‘高雅’啊!要知道,青春不风流,老年必荒唐。如果说,我到了七十三岁,还有八万里佛尔年金,那正因为我三十来岁时把老本吃光了……哦!当然和我妻子一起,花得光明正大。尽管您有这些缺陷,我还是要在普拉纳别墅宣布您来做客。别忘了,您可答应了我,我恭候您光临。”
①吉玛尔(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2—1820),巴黎名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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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舞会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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