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郎,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卢,名柟,字少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浚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
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资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僮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
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金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浚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有卢柟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购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竹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沼,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歧,红艳丛中乔木耸。
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乡幕两交辉。
卢柟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至乐,亦不是过。
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俱有资助,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真个是:
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柟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场不利,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科,不能够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意气扬扬。只是贪婪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浚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也晓得卢柟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惟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谁知卢秀才却与他人不同。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挨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是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是那卢柟被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屐,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柟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又撞着知县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见卢柟决不肯来,却倒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柟他出,先差人将贴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
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环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
“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
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柟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
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柟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柟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小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复了知县。知县大喜。
正要明日到户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接院不发起马牌,突然上任。汪知县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柟另来相邀。谁知卢柟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
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柟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慢。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柟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柟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UU,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柟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柟。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柟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争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衙门,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柟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柟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
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柟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吩咐。”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柟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慢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柟利头跣足,叙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柟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柟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
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柟。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渐渐苏醒。吩咐差人辞了卢柟,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柟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
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柟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柟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
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柟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罈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罈差人转送与卢柟。卢柟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不偶,临期却又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道:“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辅。
却说卢柟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好难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复家主道:“汪太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吩咐厨夫:“太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
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
卢柟到次早吩咐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汪知县那日出堂,便打帐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里却有本县巡检司解到强犯九名,赃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报知,乃是卫河大伙,赃物甚多,又无失主。汪知县动了火,即时用刑拷讯。内中一盗甚黠,才套夹棍,便招某处藏银若干,某处埋赃几许,一五一十搬将出来,何止千万。知县贪心如炽,把吃酒的念头放过一边,便教放了夹棍,差个心腹吏带领健步衙役,押资前去,眼同起赃,立等回话;余盗收监,赃物上库。知县退坐后堂,等那起赃消息。从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两次,那起赃的方才回县,禀说:“却是怪异。东垦西爬,并没有半个锡皮钱儿。”知县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个个重新拷掠。夹到适才押去起赃的贼。
那贼因众人怒他胡说,没有赃物,已是拳头脚尖,私下先打过几顿。又县司兵拷打坏的,怎当得起再夹,登时气绝。知县见夹死了贼,也有些着忙,便教禁子狱卒叫唤,乱了半晌,竟不苏醒。汪知县心生一计,喝叫:“且将众犯还监,明日再审!”众人会意,将死贼混在活贼里,一拥扶入监去,谁敢道半个死字。又向禁子讨了病状,明日做死囚发出。汪知县十分败兴,遂想着卢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各役簇拥着大尹,来到卢家园内。
且说卢柟早上候起,已至巳时,不见知县来到,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
“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将个名帖邀请。卢柟此时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等人性急。”
又候了半晌,连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来。卢柟道:“古怪!”再差人去打听。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齐转来,回复说:“还在堂上夹人。门役道:“太爷正在恼怒,却放你进去缠帐!拦住小人,不放进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报。”卢柟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又听得说夹问强资要赃物,心中大怒,道:
“原来这个贪残蠢才,一无可取,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
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
“快把大杯筛热酒来,洗涤浴肠!”家人都禀道:“恐太爷一时来到。”卢柟喝道:“柟!还说甚太爷!我这酒可是与那贪残俗物吃的么?况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来。”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随即斟酒,供出肴馔。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柟饮过数杯,叫小厮:“与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觉道身子困倦。”吩咐闭了园门。于是脱巾卸服,跣足蓬头,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连饮数觥,胸襟顿豁,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将肴馔撤去,赏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几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
里边卢柟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平日间宾客出进得多,主人又是个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将园门大开惯了,今日虽有命闭门,却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请见任官府,倘若来时左右要开的,且停一会儿。挨落日衔山,远远望见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中堂,看见家主已醉倒,吃一惊,道:“太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够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喊破,如何得醒。
渐渐听得人声嘈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
单单撇下卢柟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柟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太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些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
“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柟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出来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趟,反去寻觅主人。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粲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锦,与晚霞相映。橙桔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
鸳鸯鵣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柟,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
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待叫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吩咐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时已是薄暮,点灯前导,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谓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提。
且说卢柟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余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太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卢柟道:
“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不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卢柟道:“正该如此。”叫管门的,打了三十板:
“如何不早闭园门,却被这俗物直到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差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罈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
“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
“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纵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当夜无话。次日早衙已过,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
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史。当下知县先把卢柟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恶端,参之以泄其恨。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柟作对,不是轻举妄动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
那参访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
“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柟与小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违法之事。纵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至死的田地。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返受其累?”汪知县道:
“此言虽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柟的书仪、泉酒。汪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却说谭遵领县主之命,四处访察卢柟罪过,日往月来,挨至冬末,并无一件事儿。知县又再四催促,倒是两难之事。一日在家闷坐,正寻思卢监生无隙可乘,只见一个妇人急急忙忙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钮文兄弟叫做钮成。金氏年纪三十左近,颇有一二分姿色,向前道了万福:“请问令史:我家伯伯何在?得遇令史在家却好。”谭遵道:“钮文在县门首。你有甚事寻他?”金氏道:
“好教令史得知:丈夫自旧年借了卢监生家人卢才二两本银,两年来,利钱也还了若干。今岁丈夫投卢监生家,做长工度日。卢家旧例,年终便给来岁半年的工银。那日丈夫去领了工银,家主又赐了一顿酒饭,千欢万喜。刚出大门,便被卢才拦住,知道领了工银,索取前银。丈夫道是年终岁暮,全赖这工银过年,那得有银还债?卢才抵死要银。两家费口,争闹起来,不合骂了他‘奴才’,被他弟兄们打了一顿。丈夫吃了亏,气愤回家,况是食上加气,厮打时赤剥冒了寒,夜间就发起热来。连今日算得病共八日了,滴水不进,太医说是停食感冒,不能疗治。如今只待要死,特来寻伯伯去商量。”
谭遵闻言,不胜欢喜,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倘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大一注财,够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回去。临出门,谭遵又嘱咐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
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原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金氏便嚎啕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说:“虎一般的后生,怎地这般死得快!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央告邻里暂时看觑,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柟。原来卢柟于那日厮打后,有人禀知备细,怒那卢才擅放私债,盘算小民,重责三十,追出借银原券,卢才逐出不用,欲待钮成来禀,给还借券。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与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柟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
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吩咐,并无拦阻。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
知县专心在卢柟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由,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提卢柟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太爷恼得卢柟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子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大门。遂聚起三呈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一群猛虎。
此时隆冬日短,无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食,与众人发路,一人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柟娘子正同着丫鬟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柟娘子还认是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毕,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太爷差来拿卢柟的,什么大王爷!”卢柟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你难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纵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房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仗,打入房帏,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
“只要还了我卢柟,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够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柟,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
卢柟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旁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
“相公,祸事到也!”卢柟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
“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
今又打入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起身。卢柟全不在意。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卢柟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太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
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柟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不去便怎么?”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倒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又拿了十四五个家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的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吵吵,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
那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耀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柟等直到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柟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柟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身子说道:
“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柟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那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应死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
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柟叫道:
“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你快快请详,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决不受笞杖之辱!”众公差那里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柟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仰天大笑,走出仪门。这边朋友辈上前迎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柟道:
“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有此等奇冤!弟辈已相约,明日拉阖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柟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
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中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罈到狱中来。”
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柟笑道:“人生贵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
正在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
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柟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柟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柟家人自归家回复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柟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绅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仵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柟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仵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
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柟作对,齐咬定卢柟打死。知县又哄卢柟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说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杻,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将招由叠成文案,并卢柟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无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柟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够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由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才,不好将他难为,叫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柟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
那卢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内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铐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
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倾刻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柟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够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倒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司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柟岂可不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柟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
那些相知也有现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柟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
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柟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叫家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已先有人致意,本是书札比别处更多。那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柟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多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
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叫狱卒蔡贤,将卢柟投了病状,今夜拿到隐僻之处,结果他性命。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沈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柟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柟。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
“太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
“太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柟仰卧地上,鞭打得遍身青紫,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柟命不该绝,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叫人服侍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了厅上。
思想:“这事虽出自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
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遒索诈不遂,同谋卢柟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查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叫“住了”。众狱座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狠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
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吩咐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太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
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复,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道:“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三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他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柟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逆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杨其事,使人不敢挽救。又叫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贴。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柟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县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倒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柟纵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
着府县原拿卢柟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
光阴迅速,卢柟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柟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
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满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柟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
“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卢才料不能脱,不打自招。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扣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扣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杻,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柟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
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柟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柟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提。
且说卢柟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柟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柟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
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柟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情,毅然开释:
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柟见了陆公,长揖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柟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时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柟见叙他旁坐,倒不说起来,说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柟,没有旁坐的卢柟。”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杨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柟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仁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柟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
后来陆公累迁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柟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柟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柟。柟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酌耳。”卢柟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于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家,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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