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眩吾心志乱吾踪,非为能言语不穷。
作事猖狂情愈放,攀花卤莽胆偏雄。
许多达士具沉溺,何况庸流属瞽聋。
禹恶疏夷诚圣鉴,不为酒困几人同。
这诗是说那沉酣粬孽,多有误事。
若素当日挨出水关,到娘雾处,已是一更将尽。娘舅姓尤名汝锡,平生好酒,掇着钟子天大事也忘怀了。若有人请他,吃到得意处,妻子的话,也藏不得;若要他心肝,也是肯的。终日醺醺,不晓得作家,父亲遗下产业,醉里糊涂,竟弄得差不多了。幸亏娘子卜氏,有些主意,职掌钱谷,将就存个体面,不致失了大家风范,却是烧香游玩,不由汝锡作主,凭他要去就去。是夜若素到昌,汝锡正在醉乡深处,卜氏着人接来,大家问候一番。明日汝锡看见,若素哭述事情,汝锡道:“住在这里放心,但银子也要料理。”说完,自去吃酒。
若素叫陆庆唤管家黄正来分咐:“将米麦一层粜去,人借去的尽力收来,田地有售主即卖。”如此两月余,凑集得一千七百两,着黄正送到汝宁府,一个通商绸缎店交兑,写了会票回来。再取黄金五十两,明珠二颗,修书叫陆庆进京。
却说夫人自端阳别了若素,到妹夫朱祭酒家,说起要借银子,赔偿国课。祭酒道:“如今哪许多银子?不如我替你辨一本。”遂同长卿一个门生,名吕德祖,做山东巡按,任满復命,各上一本。旨下说吕德祖妄谈国政,朱祭酒私党树议,俱坏了官,应偿数目着法司追比不赦。吕德祖无奈,赠银五百两回去。祭酒退闲在家终日郁郁。尤夫人见累及二人,借银两字,再不敢开口。其余亲戚,哪个肯来看顾?自己只得上过了二千三百两。倏忽已是中秋,陆庆到了。大人看书,方晓得家中封锁之故,遂将明珠一颗,黄金一十两,送与阁老申时行,央他特上一本,内说“沈大典抚海有力,令节制两省,材力不加,情有可原,若薄功而重罚,恐人臣俱自危也。”皇上准奏,恩免一半,止偿八千六百六十二两。
夫人大喜,行珠一颗,货与妹子,得银八百两,又金子兑银二百两,并会票银,做两次去完过二千八百两;连前已是五千一百两。夫人恐若素愁顿,差李茂报喜,并要金珠上来完局。
却说若素打发陆庆去后,只与衾儿、采绿、宋妈妈四人住在尤家。一日,舅母卜氏对若素道:“我这里有个海神庙极灵,离此五里,十八日大潮生日,人人都去烧香,与你大家去走走。”是时若素心中纳闷,巴不得要散心闲步,又想海神既灵,正好去祈保父母,只得应允。
到十八日,卜氏唤几乘轿子,同着自己女儿,因衾儿脚小走不到,又是客边,也替他唤一乘,都乔妆打扮至海神庙来。刚出轿,先有一班富豪子弟,挨挤来看,饿眼如苍绳见血。看得恶状,若素懊悔,只得低头随卜氏到殿烧香,虔诚祷祝,祝毕,催卜氏回去。卜氏道:“岂有就去的理?自然后殿两廊俱要游遍。”若素没奈何,红了面皮,任凭些人看。内中有一个麻胡子,头戴晋巾,身穿华服,竟阻住路口。卜氏年近四旬,原是最风月的,老着脸挨过去,被他挤了一把。卜氏女儿是嫁过的,也被他腿上一捻。衾儿看意不过,又见小姐在后,料难饶过,只得骂了一声。那人把须一拂道:“希罕看你。”若素转身就走,衾儿、采绿随了出来。卜氏与女儿没趣,也就回转出来。及至上轿,又被他批长论短看了个饱。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厍公子,字审文,父亲现作侍郎。他倚着宦势,自己又是举人,每逢月夕花朝,哪一处妇女不看过?家中大娘最妒,婢妾不放他近身。当日若素才出轿,他就访问轿夫,晓得是沈长卿小姐,尚未宇人,避居尤汝锡家里,就想娶为侧室。长卿是个犯官,可以势压;汝锡是个酒鬼,可以利图。娘子虽妒,如今却趁会议,早些上京,娶到舟中,一路同去,好不受用。故此着实细看,真是越看越标致。得意回家,就写一个帖,着人去请汝锡明日饮酒。
汝锡见他来请,喜出望外,明日绝早,就去赴席。审文迎接入厅,盛陈肴馔,并无他人,奏起家乐,俳优送戏目请点。汝锡道:“既蒙佳款,又无别客,不如清谈为妙。”审文必定要做,只得点了三五出杂剧。戏完,审文道:“此间饮酒不畅,移到园中赏桂罢。”就引汝锡到木樨轩。两人对坐,赌拳掷色。饮至九分,汝锡道:“不知台兄何意,设此盛馔?”审文道:“家父与令先大人,原系至交,但晚辈疏失耳,今蒙光降,蓬荜生辉。但不知令姐丈,消息如何?”汝锡遂将前后事述过。审文道:“一万几千银子,令甥只处置二千金去,也济不得事。晚辈有一个计较,未审台意如何,不敢启齿。”汝锡道:“若有高见,舍亲举家有幸,必祈请教!”审文一揖道:“不知进退,得罪休怪。晚辈年登三十,尚未有子。今会试入京,意欲再择高门匹配,倘生得一男半女,是二夫人之权,重于拙荆也,况两头住下,并无偏正之嫌。闻得令甥女贤淑,十分仰慕,若蒙俯俞,令姐丈就是岳父,一应事情,俱在晚辈身上,到京力恳家严料理,实为两便,不识肯屈从否?”汝锡道:“承台教佩德不浅。但舍甥女才貌兼备,智慧百出,只怕娇养惯了,素性执拗,不听小弟说。”审文道:“现成做夫人,也不辱他。娘舅作主,就是令妹夫也怪不得,何况甥女?必是怕我谢媒礼薄,故此推托。”遂取出两个元宝,纳妆锡袖中道:“权作贽仪,媒物在后。”汝锡看见他先送银子,心内欢喜,假意辞到:“待小弟回去商议从了再领未迟。”审文道:“有何商议,择一吉日行聘过来,屈到舍间,饮喜酒就是了。”汝锡听说到“酒”字,肝肠俱酥了,半推半就,作别起身,到家竟不说起。
至九月初一日,审文送个甥婿帖来请酒。酒席却不设在大厅,竟设在花园里。审文与汝锡饮到中间,审文叫人托过两只盒来说道:“礼金虽薄,却了甥婿到京,要替岳父料理,数目多在后边。今聘仪只三百两,一些回仪俱不要,只求一个庚帖就是。盒内另具媒仪六十两,彩缎四端,送与舅公在人。其令甥女妆奁,一概甥婿备办。初二日戍时下船,子时合卺,即同往京师,一应珠冠、衣饰,俱如娶正妻的礼,另送到宅。”看官,你道为何在家园行聘,又一些回仪不要?原来避着娘子,外边这些分咐过,不敢透风的。汝锡见不要他费半个闲钱,喜不自胜,就胆大起来,竟说“这事不难,待小弟到舍写了庚帖,令尊使带来。”遂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审文着两个家人送到家里。汝锡收了银缎进去,封个犒金,对来人道:“今日醉了,庚帖写不得,索性等小姐带来罢。”自己竟入房中睡了。
且说卜氏见丈夫拿银进来,摸不着头脑,明日询问根由,汝锡唤若素来说道:“我与你嫡亲骨血,凡事商量。汝父在刑部□,没有银子焉得出?况你终身未了。如今我择得一门好□□可救汝父。”遂将厍公子事夸说一遍。若素道:“这是终身大事,甥女不敢擅允。况父母为我择婿,费了多少心机,曾选过姓胡的,今颠沛流离,天涯远隔。从了舅爷,是大不孝了。还祈回绝厍家!”汝锡道:“昔缇萦代父上书,愿没入为婢,成千古佳话;今去做夫人,兼救汝父,而不肯,是忤逆了。况姓胡的,又未曾行聘。今厍举人,财礼三百两,昨已受在这里,我自着人送上京去。一应衣饰,厍家置办过来,今晚准要下船,断不亏你。”若素大哭道:“舅爷与母亲是同气连枝,怎不顾我,竟胡做起来?这断使不得!”汝锡听了,竟不睬他,送走出去,分咐卜氏替他收拾。
若素哭得乱滚,要寻死路。卜氏百般劝解,只是不从。上午厍家着四个人挑两担盘盒,并送两皮箱红锦衣服金珠首饰来。卜氏开箱一看,百般奇美。若素见了,一发情极,竟在柱上要撞死,披头撒发,乱颠号哭。卜氏没法,寻丈夫时,已往厍家船上吃酒去了。
急得衾儿哭道:“小姐且住了哭。我有个主意,今大相公做了主,厍家宦势通神,轿子已将进门,我们女流,是个无脚蟹,必定躲不得。小姐有裁纸刀一把,待我带在身边,装作小姐,到他船里,自刎死,他自然绝念了。”卜氏道:“这也不是长策。”若素道:“蒙你美情!还有高见,何必自戕性命?我看你丰姿窈窕,充得过一位夫人,他又不认得我,你不若装作我顺从他,同到京中,救出老爷,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了。”哭拜下去,衾儿扶起。若素又拜卜氏道:“全仗舅姆作主。”此时卜氏心肠软了,说道:“只怕他看破绽,又来要你。”衾儿道:“还有妙计,我去时,若见他像个人品,不来盘问也罢了;若鬼头鬼脑,不像做得事的,后来断不能救老爷,我将前日晋州下来的一副行头,带在包里,乘便扮住男子走出,这里不问他要人就勾了,还敢来要小姐?只是我身边少盘费,小姐也要权避几时。”若素道:“你在舟中,如何走得,纵使走脱,要往哪里去?”衾儿道:“我想别处亦无可投,不如往鹿邑替小姐访问。”正说到这句,忽听一个丫头进来道:“京里有人到来。”若素叫宋妈妈唤他进来,却是李茂,把京中事情说了。若素喜道:“你来得好。”也将自己的事说一遍。李茂咨嗟不已。若素道:“你速回家探一探妻子,即刻唤一只船到河下,要离了娶亲的大船,同我入京。”李茂去了。若素又对卜氏道:“舅姆厚恩,终身难报。三百两财礼,留与舅姆买果子吃。只取六十两来,将三十两赠与衾儿,为衣饰之资;余三十两,我自取作路费,也改男妆入京,省得在此露出风声。”卜氏依了,取六十两交与若素。若素分一半与衾儿道:“我愿你去做夫人,不愿你受辛苦。我后来再不漏你机关。”衾儿把银收下。
少顷汝锡领轿进门,鼓乐喧天,花炮振耳。若素与衾儿抱头大哭。幸喜酒鬼烂醉,只问得妻子一声:“事体如何?”卜氏道:“已允了。”酒鬼大喜。两个伴娘要进房,卜氏道:“且停在此。”伴娘就在外俟候。卜氏进房到:“不必哭了,快些梳妆。”弄了一会,恰到李茂也到,遂替衾儿将男行头另锁一只皮箱内。衾儿要带裁纸刀,若素不肯与他,两下拜别。
衾儿出来,伴娘服侍上轿。宋妈妈与卜氏假哭几声,送出中门,衾儿放声大哭去了。若素即与采绿扮起男妆,将行李搬至舟中,拜别卜氏,从后门走了。未知衾儿此去,充得过若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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