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辟把佳期订,撇下闲愁闷。谁知变起恶姻缘,怨怨怨。怨着当初,乞婆朱妈,劝奴亲近。惭愧金簪赠,羞杀新鸳枕。枉人一片至诚心,恨恨恨。错到伊家,一时轻易,惹他身分。
右调寄《醉花阴》
吴子刚被人捉住,楚卿远远听得,没命的跑。只见清书到园中,高声乱唤:“相公快来!你高中了,是报录的。”方才把一天惊恐,变做极乐世界。原来里边的是头报,管家周仁,正在厅上款待他。满家欢喜,都接见过。楚卿令管家唤两乘轿,抬吴安人并衾儿上来,到后房安置。自与子刚到花园里住。
明日起来,打发报录的去,就叫人将船中子刚的家伙,并僮仆妇女,一尽搬来。
那胡世赏儿子闻知楚卿中了,特来贺喜。楚卿道:“哥哥来得甚好,弟上年之屋,原系暂典,不拘年限,弟于来岁春闱后,即欲毕婚,悲到其明,匆勿不及,正要面恳此事。”世赏之子答道:“彼时家父原系暂住,今同家母在京,总是空锁着,若贤弟要取赎,即当寻典契送还。”作别起身。
楚卿问周仁、蔡恩:“我如今要银子入京,你两个把银帐算缴要紧。”周仁道:“前相公分咐典屋银三百二十两,与蔡恩各分一半生息。后俞老爷处银五百两,是合伙的。三次塌货,转得些利息,共算本利有一千二百余两。”楚卿道:“你两个先取三百五十两,兑还典价,余俟进京缴用。”两人去了。
楚卿请吴安人并衾儿出与子刚各见礼过,家人都叩过头,分咐叫衾儿为姑娘。只见衾儿打扮得娇娇滴滴,子刚私与楚卿道:“此女端庄福相,吾兄好造化。”楚卿道:“未知谁人造化。”衾儿走进屏门,唤丫头请楚卿说话,取二十两银子递与楚卿道:“替我买绸做些衣服。”楚卿道:“哪个要你买,你哪里有银子?”衾儿道:“是小姐赠我的三十两。我首饰都有。”把厍家船里事也说了。楚卿道:“妙!你把银子收着。”楚卿出来,写帐付蔡德去买,就对子刚道:“这边屋小,两家住不下,若小弟独住旧宅,又冷静,况弟要进京,不知与兄同住那边,俟来春大造何如?”子刚道:“甚妙!”两人遂取银子,到胡世赏家,交了银子,取出典契,就回庄来。
且说衾儿前日到吴安人船上,问起来,方晓得喜新就是胡楚卿,心上惊疑,及至到家,见没有妻子,又报了举人,心上暗喜:他果然哄我。幸我有些志气,若舟中与他苟合,岂不被他看轻!后日就娶我家小姐来,也未必把我做婢子。当日楚卿回来,对衾儿道:“姐姐,我今日事忙,要旧宅去料理,明早要搬家去。单帐在此,你替我把右厢房两间开了,照帐点了家伙,与家人搬运。”遂把钥匙递过。家人进来,楚卿自去。
衾儿开厢房,看见十二只大箱,二十只皮箱,又许多宦箱拜匣,都是沉重冰锁,心内得意道:“我哪里晓得原是富贵之家。”正在交点,忽见蔡德走来道:“姑娘,相公买绸在此。”只见两包,先打开一包看时,纸包上号写“天”字,包内大红云缎一匹,石清绸一匹,素绸二匹。衾儿看了,自忖道:“这是做举人公服的。”再打开包纸上“地”字号看时,大红云缎,大红绉纱,燕青花绸,各一匹;桃红、松花、桂黄、白,花绸各二匹。衾儿欢喜道:“这副衣裳不是把我作妾了。”又见鸳鸯绣枕一对,笑道:“光景就要做亲了。年少书生偏是在行。”到了下午,搬完,楚卿回来对衾儿道:“你明晚就要作亲,虽不上轿,那亲人的鞋子,忌用的。你在买来绸缎内,剪些下来,连夜做一双绣鞋要紧。”衾儿听了涨红脸,半晌不做声,低了头反问道:“你的鞋子呢?”楚卿道:“我不用。”取单帐去了。衾儿只得自去做鞋,到鸡鸣时分,楚卿与子刚起来唤两乘轿子,与吴安人、衾儿会着,移居到旧宅来。
进了正厅,歇下轿,子刚在外,楚卿自领着衾儿等到里边,走进内厅,转过楼房,又到五六间一带大高楼下。楚卿先领到大臣边两间房中,对吴安人道:“这是令郎的房。”许多箱笼摆满;又领到左边两间道:“这是老伯母的房,今日暂与姐姐住着。我的家伙,都在楼上。”衾儿暗喜,好个旧家,与我老爷宅子一样,只是我的房在哪里?有些疑惑。
少顷天明,想自己要做新人,出去不得。只见许多家人妇来来服侍,妆枕头,剥茶果。衾儿声也不敢啧。忽听得外边鼓乐喧天,八九个裁缝做衣服闹嚷嚷。到下午,楚卿对子刚道:“兄的喜事到了。”子刚道:“贤弟大登科后小登科,这才是喜。弟何喜之有?”楚卿道:“今日正与兄毕婚,好事只在今晚。”子刚道:“贤弟讲的什话?”楚卿道:“岂敢谬言!当初沈夫人虽以此女口许小弟,其实小弟并无此心。不意此女认真,立志守节,逃出虎口千里相寻,诚可嘉也!奈弟誓不二色,若娶此女,则置沈小姐于何地?即前日路旁喁喁,无非问其别后始末,并未敢言及于乱。弟彼时已具赠兄之心,后舟中与谈者,是恐赠兄之后不便相语,所以再问人小姐前后事情。承兄送下锦盖,弟微以言挑之,此女守正不阿,诚兄之佳妇也。万勿固辞!”子刚正色道:“贤弟差矣!沈小姐还是镜花水月,就是娶得来,原是一家人,决无河东驱犊之辙。赠之一字,断勿启齿。况我誓不续娶,贤弟所知,若再空及,弟亦不敢居此矣!”楚卿道:“呀,弟今日费一番心,唤吹手,做衣服,都为着兄来。若弟要纳一妾,何须用大红衣服?若兄执意不从,此女胡乱嫁人,一来误此女终身,二来兄要娶时,后日哪里再寻出这样一个?兄不必辞!”子刚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就是弟从了,此女也断然不从,不如不开口。”楚卿道:“这个郦生,待小弟做为。”遂到前楼正中一间内,唤丫头请姑娘出来。丫头去了为回道:“不来。”楚卿晓得他害羞,要亲到里边去,又恐人多不雅,只得对丫头道:“你去说相公并无亲人,有要紧的话,对第二个说不得,必定要他来。”
少顷衾儿出来,楚卿望见,却缩到右边第三间楼下。衾儿怕人瞧见,巴不能勾僻静些,遂走进第二间来,想道:必是新房了;及走到第三间,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竹书架堆满书籍,窗前一张小桌,中间一张天然几,两把椅子,后边一张藤榻帐子铺盖都没有,不像个新房,一发惊疑。楚卿丢个眼色,丫头去了。衾儿却不与楚卿相近,转走到天然几里边立着。楚卿朝上作揖道:“小弟得罪,赔礼了!”衾儿没头脑,只得还个福。楚卿道:“今日这话,不得不说了。当初小弟偶游白莲寺,见了你家小姐,访问得才貌双全,尚未配人,一时痴念,要图百年姻眷,故改扮书童到你家。不意夫人将姐姐许我,彼时我也有意,若图得到手,小姐做个正,姐姐做个偏,是却不得的。谁料姐姐清白自守,不肯替我做个慈航宝筏。后来惊走,央俞县尹来说亲,夫人不从,只将姐姐许我。小弟抱恨,就丢此念。及到冀州考诗,小弟在宾馆中,问及姐姐,老苍头对我说,已晓得姐姐对老爷说明,为我守节,不胜感念。如今小姐未娶,若与你先做了亲,你家老爷得知,自然不肯把小姐嫁我,一也;二来娶了小姐,就要把你为妾,岂不辜负你?如今吴相公青年美貌、学富五车,我作主将你嫁与他,做个正室娘子,岂不胜十倍?特此说知。”衾儿道:“小姐若娶得来,我自然让他为正,何必疑虑我不肯做妾?”说罢要走。楚卿把两手空里一拦道:“我与你取笑来。吴相公我与他讲明了。”衾儿听了,柳眉竖起,脸晕桃花,又问道:“果是真么?”楚卿道:“讲了半日,怎么不真?”衾儿把金莲在地上乱囎,哭道:“你这负心的汉!我为你提惊受辱,一块热肠,还指望天涯海角来寻你,谁料你这般短行!今日才中举人,就把我如此看待,我两年未睡里梦里,都把你牵肠挂肚,你何辜负我至此?”号啕大哭。楚卿不得已,老着脸道:“姐姐,不是我无情。若当初在你家里,你肯周全,前日在船里或容俯就,今日就说不得了。只为每每不能遂愿,我晓得不是姻缘,故有此念头。”衾儿道:“呸!原来没志气的,那无耻淫贱的,方是你妻子。”说罢又哭。楚卿道:“姐姐,你想我不过是一个穷举人,就做了官,未必封赠到你。那子刚万贯家私,他是遂平县藉,或者中了,报在那里,亦不可知,后日做了官,凤冠霞帔,是你戴的,花朝月夕,夫唱妇随,岂不好?何情愿一暴十寒,看人眉眼?”衾儿道:“那希罕凤冠霞帔?哪希罕万贯家私?你若叫化,我随你去叫化,只恨你待我情薄!”楚卿道:“我待你也不薄,如今做许多衣服,又将花园一座,庄房一所,要造屋的隙地数亩,值六百余金经帐俱已写就,替你折代装奁,也足以报你厚情了。何恨我情薄?”衾儿道:“你主意真定了?”楚卿道:“男子汉说话,哪有不真定!”衾儿道:“既如此,萧郎陌路了,男女授受不亲,站在这里做什么?”楚卿喜道:“有理!请息怒就在这里坐。我催完衣服送来。”遂踱到外边。
至日将晚,要开珠灯来挂,昨日的钥匙,却在衾儿身畔,欲唤丫头来取,又没有人在外,只得自己再进来,见书房门关着,叫一声:“姐姐,我要钥匙。”门推不开,也不应,转到窗外槅子里望时,吃了一惊。未知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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