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尔和雅安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两个弯,拐进查特斯街和皇家街的小巷弄,走过三个街口,来到圣路易饭店门前。这条短街是著名的剑击街,沿路都是剑术馆。他们一路走过来,刀剑交锋的响声不绝于耳。这个下午天气如此好,剑术馆都敞开大门,里面习剑的人手挥剑斜,非常的热闹。
雅安一听到这些声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们让她想起若维,想起他的绝技,想起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剑术,她今天才会站在这儿。真是奇怪,那么多刀光剑影,那么多汗水淋漓,难道就为了伤害彼此吗?
然而自从比枪成为时尚之后,剑击的吸引力变少了。手腕的用劲,动作的优雅,不再是至高无上的目标。城里的年轻人除了在剑术馆交锋之外,现在更喜欢在河堤下的靶场较劲。问题是,决斗的热潮仍然有增无减,即使法令禁止,还是一样的风行。而警察通常会假装没有看到,特别是手里塞了红包之后。不过有些人给那些血腥杀气烦得过头了,还是会挺身出来逼警察单位执法。
短短一阵沉默过后,雅安对麦尔说道:“你当然不会想杀若维,这个念头太荒谬了。”
“有些人会说我有理由。”麦尔又摸摸唇上的胡子。
“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并没有暗示任何事,我只是在求你帮忙。”
他摇一摇头,温柔的棕眼中仍满是困扰。“我乐意尽我所能帮助你,雅安。可是我离家太久,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的口气有点不情不愿,雅安并不意外。男人随时愿意设计自己的谋略,却不喜欢被拖进女人的计划里头。也许她应该去找嘉培。不!这一来罗姨势必也会知情,她不想让继母替她担心。
一群鸽子从人家的屋檐上振翅飞起,落在雅安和麦尔面前,红腿绿羽,非常的可爱俏皮。这些小鸟是几年前从法国移民来的鸽子的后裔,克罗依人最喜欢鸽子的优雅,不过这个时候它们的同类在别处大约是别人的腹中食,因为是准备晚餐的时分了。家家炊烟缕缕飘向空中,满是面包、肉味、甜点的香气缭绕。
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拉着一辆敞篷车经过,车上的乘客是个穿深绿色衣服的女郎,金发闪闪发亮,五官姣好,身段很美,衣衫在领口和腰身紧束,手上拿着一把花边小洋伞。事实上,她的外表看来再端庄不过,可是她仍旧不是名门淑媛。怎么看出来的呢?雅安也说不上来。也许那个女人靠在座位上的姿势太过矫情,也许是她脸上挂着的那个无意义的微笑,好象她太急于取悦他人。更也许是她的车夫穿着太乡气。无论是什么理由,反正雅安看得出来,而且她让雅安想起米赛儿。
雅安注视马车远去,慢慢说道:“没关系,我想我知道谁能回答这些问题。你愿意陪我去找他们吗?”
他答应得太快了些。他们走回剑击街,抄快捷方式在雅安要走的方向去。脚底的石板路有点崎岖不平,所以雅安得小心她的脚步。麦尔伸去扶她,她也就搭着他的胳臂,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她不愿拒绝他的殷勤,免得他真以为她怀疑他。
在他们头上,人家的阳台植满鲜花。刀剑撞击和人声叱喝穿墙越壁而来,有时像是音乐,有时又令人提心吊胆。阳光不再照进这条窄街,渐渐有了寒意,薄暮逐渐转深。
从街道的另一端走进一个人,后面跟着一群小孩。他大约中等身材,体格削瘦,红唇上蓄着一弯黑髭他的眼光出奇地亮,颧骨通红,很明显地是病了,然而动作却仍有天生的剑术家那种轻灵的狠劲。一个跟在后面的孩子帮他拿拐杖,就像捧着什么圣剑似的,其它人则推推挤挤,争着要靠近他。一个小不点儿抓住他的外套下摆,给喝住了。
“那是谁?”麦尔低声问道。
“沙路易,至少他说自己是那个名字。几个星期前他才到纽奥良来,现在已经号称是本城最伟大的剑术家之一。不过据说他的肺旧伤未愈,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他的剑法像闪电一般,圣路易公墓还有一个角落专门收容他的牺牲者。不久他也要替自己买块墓地了。”
沙路易走向一间剑术馆,在门口阶梯前停住,收回他的拐杖,随手撒了几个银币给那些小护卫,立刻一阵你争我夺,孩子们在他后面吵个不休。创击高手走上阶梯,消失在门内,里面紧跟着传出热络的招呼声。
雅安和麦尔正打那家剑击馆经过。一个声音飘了出来。要是他不说话,雅安也不会注意到默雷就在里面。她跟着转过头去,看见他就站在围绕沙路易的人群中。他跟同伴不知说了句什么,往后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拿着一把圆头剑站着,自在得好象他生下来就在玩那把剑似的。
默雷习剑多久了?是由来已久的兴趣呢?还是为了跟若维决斗才临阵磨枪的?看见他在那儿,跟一群持剑的人混在一起,而且都是些老剑手,实在觉得很刺眼。他到底想怎样?
凯馨如果知道他在习刀剑,一定也会非常不痛快的。不过,雅安不希望他以为她是在跟踪他。她移开视线,快步赶上麦尔,向前走去。
他们一路往圣菲利浦街的方向去。当他们接近杂货店楼上女演员的居处时,麦尔开始变得浮躁不安。他从雅安身上望到面前的铁门,显然在疑心就要介入女人之间的冲突。雅安看他一脸不豫的神气,几乎忍俊不住。
“雅安,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他看她停在铁门前等他开门,无奈地说道。
“我别无选择。你自己也说我应该找那些认识他的人谈,那么还有谁比她?”
“我知道,”他急促地说道。“可是你不该认识这个女人,更不该来看她。”
“我还以为你在法国待这些年,早就破除这种偏见了呢!”她挑战地看着他。
“我向你保证,那里好人家女儿的闺训一样的严谨。在巴黎,女人只有两种,淑女和非淑女。她们在社交地位上绝对不会混淆。”
“这不是社交拜访。不过,如果你不想陪我过去,可以请便。”
“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那种温怒的口气让他显得非常年轻。她微一侧头。“你在担心自己的名誉吗?”
“当然不是!”他嗤之以鼻。
“那么,”她柔声道。“让我担心我自己的。”
她伸手握住门把。麦尔轻叹一声,阻止她的手势,径自推开铁门,站在一分,让她先进去。她感觉得到他十分不以为然,不过他还是一语不发,跟在她后面,走进庭院。院子里花团锦簇,然而落叶堆在角落里,仍没扫去。另一端有道拱门,隐着几级阶梯,引向一曲回廊。雅安提起裙子,小心涉过腐叶,领先走过去。
一个女佣人出来应门。是个黑白混血儿,有那种女孩特有的自持,衣帽都相当考究。她接过麦尔的帽子和手杖,以及雅安的名片,先把他们领进起居室,然后才去通报女主人。
雅安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这间起居室到处都是腥红色的丝绒,从窗帘到椅垫到地毯,挤得满满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除了红丝绒,余下的就是厚重的哥德式家具。桌上铺着绣花桌巾,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纪念品,水晶瓶、银盘、奖杯,应有尽有。房间倒是相当整洁,只是有种不愉快的气氛,一眼就看得出是旅客的寄寓。一味用过去寒酸的胜利来强调个人的印记,看着不是光彩,反而是伤感。
雅安端坐在椅子上,麦尔紧张得无法仿效她的榜样,索性站在她身旁。他们等着。好不容易,房里另一边的门终于有了动静。出来的不是女演员,是女佣人。女孩手上拿着一方折叠的纸,没有说话,只紧张地笑了一下,便穿过房去。她的脚步声清晰地传下楼梯,终于消失。雅安和麦尔面面相觑,却都没有作声。时间缓慢地淌过去,那扇门总算又开了。
米赛儿慢慢地步入房里,身上一袭紫色织锦长袍,黑发随意披在肩上,好象才从床上起来的模样。长袍下的身段玲珑有致;臂膀倒是浑圆的。她的脸没有舞台妆之后柔和得多,相对地也显得较有个性。丰满性感的嘴唇抿成一个保守的笑容,大眼睛水盈盈地瞪着他们。
“让你久候了,韩小姐。”她说。“因为我正整装要到戏院去。要不要来一杯雪莉酒?恐怕我无法招待别的了,我没想到会有访客。”
她的话很客气,却如绵里针咄咄逼人而来。雅安本来就想开门见山,把话说明白,听到她那么说,却又不愿乖乖就范,显得怕她似的。
她愉快地说:“米小姐,我们没有见过面,不过这个冬天我已经看过你许多精彩的演出了,你的演技的确非常精湛。”
“谢谢。”那声回答里有一丝讶异,以及相当的警戒。
“我想你大概还不认识罗麦尔先生吧!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才从巴黎回来。”她指着麦尔道。
这个年轻的法国人没有让她失望,他趋前几步,执起女演员的手,弯了一个完美的腰,鞠躬致意。“很荣幸见到你,米小姐。”
雅安不给她回答的时间。“你不必费心替我们张罗饮料了,米小姐,蒙你接见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已经感激不尽。我们本来是在散步,今天下午天气真好,不是吗?我突然心血来潮,想来拜访你。”
“我懂了。”女演员说道,虽然那分明是一点也不懂的口气。她坐进一张椅子里摊平裙子。
雅安迟疑了一会儿,看向另一个女人。她自己采取的高姿态似乎错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并不是想要树立敌人,而是寻求帮助。她们大可以坐在那儿谈上好几个小时言不及义的话,却点不到正题。诚实才是上策。
“不!”雅安放弃高姿态,苦笑着摇一摇头。“你怎么会懂呢?事实上,我有一个问题,而我想你能帮我的忙。因为事情有关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杜若维。”
“若维?”女演员仍然保持警觉,好象怕中圈套似的。
“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有人想要杀他。”
米赛儿瞪大眼睛,一只手放在脖子上。“谁要杀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可能知道一点端倪。”
“我?”女演员凝视雅安,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她倾身向前,两手抓住扶手,突然问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要问?”
问得好,雅安一直避而不谈这一点,现在躲不开了。她抓住第一个浮起来的念头。“事情是在我的农场上发生的。身为主人,我自然有责任过问他的安危。”
“他为什么到你的农场去呢?”
“为了公事,去看那儿的牲畜。”雅安答道,暗暗感激罗莎的编造。还真是管用。
米赛儿挑了挑眉。“你不晓得,他去你的农场时,错过了一场决斗吧?”
“男人不谈这些事,”雅安避重就轻地回答。“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敌人可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呢?”
女演员沉默了一分钟。“我和杜先生也才认识不久。”
“你还是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吗?”
“若维话不多,他是个以行动代替说话的人。”
一抹回想的笑容飘上那张姣好的脸,雅安看着不觉把指甲格进掌心中。然而她没有插嘴,静静等着她再说下去。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来来去去、行踪不定,跟一些奇怪的朋友在一起。如果说他有敌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想他过的生活,决斗输了的人或其亲朋好友会找他报仇,赌桌上输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放过他,甚至那些在政治上反对他支持疯子华威廉的人也叮能跟他过不去。因为可能性太多了,我也不知道真的是哪些人。”
雅安点点头,尽量保持客观的口气说:“依你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米赛儿靠回椅子上。“慷慨、积极、强壮、有创意。”
雅安觉得自己像是吃了诱饵一般。真有效,那个女人轻柔的语气轻易就在她脑里织出一幅幅火辣辣的影像,散播她全身一阵灼热的疼痛。在她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定是那个女佣人回来了。她不理会,突地开口:“你会说他是一个有荣誉感的人吗?”
“就他的方式,是的。”
“他惯于谋杀吗?”
“谋杀!”女演员立即挺直腰杆。
“如何?”
轻微的脚步声走到门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若维说。
找他来的女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他身旁,一溜烟地穿过房间,隐进另一扇门后面。雅安站起身来,察觉到麦尔也正一步跨到她面前,挡着她。
若维从雅安看到吉恩的弟弟身上,那双黑眼珠深沉冷硬得像隔日的咖啡。即使在他们共处过那一段时光后,她还是认为他是一个谋杀者!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刀,笔直刺过他的心头。他又听见那个棱铰刺人的口气,又看见她骄傲地抬起来的下巴,他真想当场紧紧地抱住她,摇得她骨头散掉,强迫她察觉他的感情,强迫她非认真不可。他也知道这个念头太无聊,可是他就是忍不住要这样狂想。
雅安无话可说,喉头像被人掐紧了,也挤不出话来。怎么会脱口问出那句话呢?她也不确定。她只是想要吓着米赛儿,要一个措手不及的答案,也许是她想证实自己的判断,相信若维容或会为了自卫而杀人,却绝不会蓄意去谋杀一条人命。
“怎么了?”若维问道,眼睛恶狠狠地看住雅安。“你没有兴趣听答案吗?或者只是被人在这里撞见,不好意思?你怕我会卑鄙得到处宣扬我在哪里看到你,或者利用它要胁你?你想我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的?”
在她能够回答之前,麦尔开口道:“我们最好走吧,雅安。”
“哼,你总算想到她不应该在这里了?”若维转向那个年轻人,咄咄逼人地说。“你不觉得发现得太晚吗?”
“你不必把气出在麦尔头上,”雅安说。“他本来就不愿意陪我来。不过如果他不陪我,我也会自己来。”
“想象得到。”
“若维,”赛儿唤了一声,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何必火气那么大呢?我们不过是开开心心地闲聊了一会儿而已。”
女演员着急地看了雅安一眼,意思是米赛儿需要她的帮忙,一起来阻止一场可能发生的冲突。否则照这个情势下去,恐怕闹到最后,两个男人真的会兵戎相向。雅安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快挽住麦尔的手臂。
“我想你是对的,麦尔。”她说。“我们还是走吧!米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那是我的荣幸,也许有机会我们能再见面。”
雅安嫣然微笑,手上略一用劲,麦尔只好跟着她往门口走去。“但愿如此。”她答道。
若维让他们走了。留住他们干什么呢?他再也不想听见雅安对他的意见,更不愿和麦尔交手。天!他真是累了,头疼得紧,太短的时间内做太多事的代价,背部还隐隐作疼。他勉强振作起来,来到临院子的窗口去。
“你真是见义勇为,来得这么快,”赛儿说。“特别是你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
“你的女仆好象觉得事态严重。”他顺手拉开窗帘看出去,雅安和麦尔正走进院子里。
“真的是为了这个缘故?还是因为我送过去的是她的名片,所以你才赶过来?”
若维转过头。“你真的想知道吗?”
“不!”赛儿的声音出奇地沙哑,抬头凝视他、“不!我不想。”她一转身拉起裙子,快步走过房间,砰的一声带上通往卧室的房门。
夕阳西斜,向晚的西方,在残冬紫蓝的天色上,满铺红霞。余晖映在建筑物侧旁的水泥壁上,映在街头的橱窗上,更映在街心穿梭来往的马车厢壁上。雅安注视这一片金光灿烂,寒着一张胜,舒展不开来。
不管杜若维是不是一个谋杀者,他可是不折不扣的恶棍。他跟她做爱,兴之所至就把她关在他母亲家。等她好不容易逃脱,再去找他的情妇时,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解救他的爱人,好象她是什么大煞星,会把他的宝贝女演员生吞下去似的。他以为她会怎样?破口大骂,拿着马鞭打人?她才不会这么贬低自己的身分,真恨不得当面就告诉他!该死的臭男人,跟他们该死的臭脾气!而别人为了救他们,还得这么忍气吞声!天杀的杜若维!
其实,她并不真的以为若维会对麦尔采取什么行动。她看见若维乍看到麦尔时的眼神,他分明记起了吉恩。无论如何,他也无权那么说她,她爱见谁,爱做什么,爱找谁护送,与他何干?
麦尔把手放在她紧紧扣住的另一只手臂上。“慢一点,雅安。你会累着,而且别人都在看你呢!”
她愕然地转头去看他,然后才省悟到,原来她正低头疾走。她顿了一下,重新调整步伐。“对不起!”她嗫嚅道。
“我了解你心情不好,可是我觉得刚刚发生的事不太寻常。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万一我因此被杀,你想我是不是有权知道真相?”
“我想是的。”她闷闷不乐地说。但她没再说下去,注意力被前面的事情吸引住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并不是高级地段。沿街充斥着酒馆和赌场。她看见的是一条晃过去的人影,那人原先站在一间酒楼门前,倚着廊柱闲眺,突然抽身退进去。他是个粗壮的汉子,穿得皱巴巴的,跟门前其它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一点也不醒目。如果他不动,她很可能不会留心到他。可是那一动,她从眼角瞥见帽子底下露出的锈红色发尾,立刻就认出他了。
“那个人,”她端了口气道,猛然停下来,差点踩到麦尔的脚。“那个人就是想杀若维的歹徒!”
“什么?”他叫道。“在哪里?”
“那里!”她大嚷。
雅安二话不说,拎起裙子就跑向那个人消失的地方。她推开门口聚集的人群,不理他们的窃窃私语,也不管麦尔是否有跟上来。她笔直走进低矮阴暗的房间,刺鼻的酒酸、汗臭、廉价的脂粉味立即扑面而来。墙边排着一列列啤酒桶子,斑驳的桌面四边摆着长条凳。房间另一端是个吧台,旁边有扇破破烂烂的门,刚好关上。雅安环视室内,没有一个人是她要找的,她开始往后门走去。
“雅安,等等!”麦尔喊道。
她不理。拉开那扇门,她侧身挤过狭窄的两道,裙子刮到粗糙的门板,扯破了一点,可是她没时间注意到那么多。她现在在一个肮脏的小天井里,角落因为充作厕所,而发出恶臭味。不过她可以听得到奔跑的脚步声,便拉高裙子,一路追过去。在天井另一端,墙上有个出口通到另一条街上,雅安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麦尔还在喊她。她先转进街边,提声喊道:“往这边来!”
街上空空如也。这是一条后街,路面没有铺,残破的房子静静地站在路旁,偶尔有个房间透出一丝灯光。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然后右手边响起一声受惊的猫叫,小家伙从一条巷子窜出来,怒眼圆睁,颈毛直竖,尾巴伸得有平常两倍长。接着是一声咕吹的诅咒,又是沉重的脚步声。雅安飞奔过去。
一条街,两条,转过左边街角。雅安的帽子被风吹到后面去,松松地绾在颈后。她听得到后面的脚步声,麦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赶上来。
在她面前是刺耳的提琴和手风琴声,夹杂在朗朗大笑之中响起。夕阳已经完全沈落,余晖尽逝,灯光亮多了。横过十字路口,她的目标正往前奔跑。雅安停下来喘口气,咬着牙又追上去。
她猛然撞进光圈里,不觉放慢了步伐,环顾四周,心里陡然提高警觉。这儿似乎不太对劲。她没留心自己经过哪些街道,而且它们也大都没有标上街名。无论如何,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的注意力又被那个叫做红仔的歹徒身影引开了。他正挤过一扇门前的人群,回头望她一眼,一溜烟就混进屋里去了。雅安浑身是胆,当下就要跟过去。
“天,你不可以!”
声音就在她背后,她的手腕被一只铁爪箍住,扭过身来,跟若维打了个照面。她警诧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他的胸,想要挣开掌握。“放开我!”
“你需要一个保护者!”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
“他跑进那边那间屋子里去,飘梦楼的那个歹徒头子。放开我,不然我会跟丢了!”
“就算你抓住他,你又拿他怎么办?”他扣住她的另一只手腕,狠命摇了她一下。
“他可以告诉我们谁是那个幕后的主使人!”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让他说出来呢?低声下气地求他?”
“你以为我是那一种白痴?我打算找出他的藏身处,再去找警察把他揪出来。”她的手腕给他抓得发麻,她气得差点放声尖叫。她几乎就要伸腿跟他,不然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也好。
“警察?”他辛辣地说。“他们若不是在大白天成群结队,才不敢上这里来。看看弯周围。这里是拉丁街,你晓得吗?”
她停止挣扎,暗蓝色的眸子怀疑地看着他,然后才慢慢转过头。
在她身旁左右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酒馆,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水手、猎人或农夫。他们都穿得肮脏污秽,披头散发,醉醺醺的。在那些人中间,她瞧见一个削瘦而面目狰狞的人,腰上系着一条皮带,一看就知道,谁要是不识相胆敢贸然闯上去,不死也只落得半条命。在人行道上的女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浓妆艳抹,穿着粗俗而露骨的衣服,谁也看得出她们是干什么的。那个歹徒走进去的屋子楼上阳台也站着一个女人,正对着楼下的人群搔首弄姿,不是撩高那条已经太短的裙子,露出黑色的袜带,就是靠着栏杆弯下身,低胸的衣衫下两只乳头分明可见。她楼下的门走进去一定是家妓院。
雅安润一润唇,尽量镇定地说:“你可以进去把他拉出来。”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只怕我后脚还没踏进去,你就平躺在地上,裙子被撤到头顶上,后面大排长龙了。”
她怒目相视。“你不必说得那么快乐!麦尔可以留下来陪我。他在哪里?”
“我要他去找我的马车过来。”
“你的马车?如果我要回家,我会走路!”一天下来她其实已经筋疲力竭了,只是她还没意识到,或者就算感觉到了,她也不愿承认。
“我不会。”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是说,”她慢慢道。“你也要走?你要让那个坏人逍遥法外?那么你又何必来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跟着你来的,不然还能怎样?我们有些事必须好好讨论一下。”
她气愤过了头,竟只是冷冷地说:“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
“你就会看出来的。”
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去招呼麦尔,他正从一辆驶近的马车车窗里探出头来。雅安可以趁机跑掉,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她站在那里,听着他坚定的声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回荡。他找她干什么?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却还没有其它问题来的紧急。若维对她的安全顾虑未免太夸张了。若真有危险,他为什么不追那个歹徒头子呢?为什么要让他逃跑?
若维的车厢里头还是簇新的装备,飘着上等皮革的味道,夹着一丝烟草味。马车开始蹄蹄踏踏地辗过粗糙的路面,速度轻捷迅速,好象他无意在城里最是恶名昭彰的险地多逗留。过了一会儿,他们驶进一条铺好的大道,速度便平稳许多。
若维瞥向雅安,她坐得僵直,帽子已经卸下来放在膝头。那张细致的脸庞上五官端凝如石,令他胸口一阵绞疼。他真想知道那颗美丽的脑袋裹在想什么,却又怕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一定气得发疯,发丝缕缕掉下来,两颗红潮未褪,紧抵着衣衫的胸口一起一伏,那一片柔和的曲线便棱棱地描了出来。她看起来很狼狈,却又美得出奇,要不是麦尔就坐在对面,他真的会赌赌她的火气,就把她按倒在皮椅上,深深切切地吻她,直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经过今天的事情之后,他要想拥有她,大概只有一条路。除非他的运气已经用尽。可是他却知道,运气那种东西是不按牌理出牌。对于那些唾弃它的人,它穷追不舍,却弃那些渴求的人于不顾。
马车在雅安家门前停住。麦尔坐向前,伸手把握住门把,转头对雅安说:“我送你进去。”
“留在原位上,”若维权威十足地开口道。“我的车夫会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我陪雅安进去,因为我有事要与韩夫人商量。”
雅安好奇地飞快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出语很不寻常。
“这就不对了,”麦尔抗议道。“我有责任护送雅安直至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我必须照顾她。”
“照顾?凭你?”
若维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讽刺,雅安看见麦尔脸色一变,她赶紧伸手轻轻碰触他的手背。“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没有关系了,我没事。”
“如果你确定。”他说,口气明显地不快。
“我很确定。”
若维不等他回答,径自推开门走下去,再把雅安扶出来。
一声令下,马车又跳跳地驶开去。他想要扶着雅安,不过她不像是会接受的样子。她已经自己走上阶梯,若维从容地跟上去。
“你真的有事要找罗姨?”雅安锐利地问道。
“是的。”
什么事呢?她猜不出来,也没力气管那许多了。她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而在休息之前,还有一些事得做。起居室里灯火通明,她真想把若维丢给仆人算了,自己回房去休息,可是却又觉得有责任去看看她的继母要不要见他。
罗莎夫人正在看一本小说,老花眼镜不时滑到鼻尖,一柄翻页的纸刀搁在旁边。他们进来时,她抬起头,然后放下叠在脚垫上的脚,坐直身子。
“我正在担心呢,”她刚开口,一眼望见雅安狼狈的模样,马上住口,脸色也沈了下来。她把书本连同纸刀小心地搁到旁边,取下眼镜,慢慢站起来。“麦尔到哪里去了?”
若维枪上几步。“是我说服他先走,让我陪雅安进来的。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冒昧,韩夫人。”
“哪里,杜先生,你太客气了。”罗莎回答道。
老妇人的态度相当冷淡,不过仍维持着最起码的礼貌,眼里闪着疑问。若维深吸一口气,把自尊摘下来放在手里。“我想我要说的话可能会显得突兀了些,不过也许不能算是真的突兀。无论如何,我相信你都会仔细考虑,同时也不会忘了最近的约定。在此,我谨以至诚正式请求你,夫人,希望你能让令媛雅安跟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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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寐以囚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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