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娜在卧车上睡不着觉,她长时间地坐在窗边,把窗帘拉起来观望着黑夜飞越而过。最后,她脱下衣服躺在柔和舒适的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
过去四十八小时发生的事跟踪而来,在她心里翻来复去,直到她似乎觉得无法理出事实和幻想的来龙去脉。
她觉得整个事件在许多方面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是那么希奇古怪。她要是去告诉某个不带偏见的局外人,他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每件事似乎是那样不必要地富于戏剧性,使得她一再扪心自问,到底是不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然而,她知道,纽百里先生提议她到法国南方去,或提议她应该在身上戴上一束兰花,都不是出于她的想象,何况在火车加快速度时,她能看见这兰花在她挂着的外衣上摆动哩。
当她独自一人在卧车里时,她忍不住要仔细地看看这束花,在她看来它跟别的兰花是一样的。她以前没有机会细看过这样的花束,只有有钱的女人才戴得起这种热带的花朵。这儿有两朵紫色的大花——听说它的名字是卡特雅——在它茎上用一条恰恰与花同样颜色的紫色丝带缠在一起并卷得很紧,简直无法猜出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藏在下面。
不过,她知道那些计划当然会藏在那儿,这卷丝带肯定比一般的要厚些,还能想得出有比这更好更巧妙的地方吗?
除了兰花,除了纽百里先生关于计划和间谍活动的离奇故事以外,还有许多别的问题使她睡不着。
吉蒂的事怎么样了呢?要是她不来这里,要是她能留下保护她该多好,然而,虽然有点出奇,但她已经完全信赖柯利亚先生了。他是这样的能干,同时采用的方法又是这么不择手段。塔里娜不得不确信,吉蒂不会得到任何消息,也收不到任何信件,即使法国报纸上登载了什么,这张报纸也没有机会在纽百里先生的房间里出现。
假使不在今天就在明天,吉蒂会开始怀疑乔克?麦克唐纳出了什么事,如果她写信去游艇,那是十分安全的——这封信会被截下来,万一她到艇上去探望他,询问别的水手——那会怎样呢?
塔里娜只求新近对特德?柏林顿所产生的兴趣会使她暂时忘记那个她曾以为她爱过的人,她父亲雇用的水手。
假如她嫁给乔克?假使她和他私奔?塔里娜一想到她的幻灭和不幸,就感到一阵战栗,那将是她的举动会导致的不可避免的后果。
吉蒂得救了——至少塔里娜暗中祈求,自己果真救了她。接着,她知道有一件事是自己试图不去想的,可是。她终于还是想起了,那就是迈克尔。
她觉得她的嘴唇在发烧,正如他吻她时,他俩的嘴唇都在发烧;她一想到眼睛里充满着火样的热情的他,她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沉重起来;她感到一股微微的火焰闪烁不定在她内心升起,她回忆起了他的嘴吻着她的颈项,他的手紧紧抱住她。
我爱他!我爱他!
火车仿佛也在不停地重复说:“我爱他!我爱他!”
继续,继续,不断下去,象乐曲的一段迭句震动和拍打着她身体的每根神经。
她一定睡了一会,因为她突然被猛的一下颠簸惊醒,听见法国服务员在叫喊,她跳起来向窗外看去,景色简直太美了,使她深深吸了口气。思想和说话的能力部丧失了,留下的只是眼前的美景所引起的强烈感情。
大海呈现出蔚蓝色,没有什么能和它相比,只有剑桥皇家学院大窗的玻璃也许比得上。太阳虽然刚出来,却已发出了耀目的光彩。塔里娜觉得仿佛到处是鲜花——深紫色的、绯红色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在围墙外和花园里盛开着,一直伸延到海边,到处是平顶的白色别墅,金黄色的沙滩,在炎热空气中,天空似乎是半透明的,这里每样事物都蒙上了一层迷人的色彩,塔里娜似乎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着了迷似地坐在窗边,仿佛像一个小孩把鼻子贴着糖果店的玻璃窗,向内盯着看,直到服务员敲门送来一杯茶,她才意识到该是更衣时候了。
她急忙地穿上衣服,而一刻也没有把眼睛从窗外的美丽景色移开。火车沿着海岸慢慢行驶,她看见游泳的人在水中溅起了水花,微波细浪拍打着红色岩石,挂起彩色篷帆的小船从海港慢慢地驶出。
“这正是我所梦想见到的。”塔里娜暗自说道,这时她丢掉了摆在面前的一切事,以及对于她到达塞纳后即将发生的事的一切懮虑,而是尽情享受所有这些美好的事物,她从没想到会有机缘见到这一切。
“塞纳!塞纳!”
服务员们唱起了这个名字,他们轻快而有节奏地唱着。塔里娜急忙戴上帽子,关上衣箱,她抬起手提箱和手套,在镜子前面照了一下,尽管她晚上没有睡好,她看上去不显得疲倦——事实上她感到兴奋,脸色喜气洋洋,眼睛闪闪发光。
“我看来象是会情人去的,”她想入非非地对自己说。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想到迈克尔远在法国北方,她肩上的兰花在车上过了一夜,好象有点蔫了,它们也许失去了鲜嫩,但还是使她显出阔绰和异国的情调,她慢慢地走到站台上。
一时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小姐要出租汽车吗?”服务员用法语问道。
“我想有人来接我,谢谢。”塔里娜说。
他领她沿着站台走去,塔里娜突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面带欢迎的笑容迎面而来,一秒钟后,她毫不怀疑这就是那个假装的简?伍德鲁夫。
“亲爱的塔里娜!”这个妇人挥动手臂抱住塔里娜,吻着她的双颊说,“你能这么远来看我,真太好了!我说不出有多么高兴见到你。”
她说话声音很高,带着明显的加拿大的口音。随后她挽住塔里娜的手臂,用相当差的法语告诉服务员说,她有车在外面。
“我的确愿你一路安适。”她说,她们一直走下去。“我老是想着你得旅行这么远的路,我觉得我太狠心了,在这大热的天气请你来。”
“我很舒适,谢谢你,”塔里娜相当生硬地低声说。
她不能不觉得很难为情,同时又几乎很害怕,这整个的事是那么的不真实;她偷看了她的同伴一眼,似乎更是难以相信这个伶俐的、衣着人时的妇女竟冒充贫穷寒酸的简姨。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给你弄了一间房。”这个伪装者说,“辉煌大旅馆每年这时都住得满满的,当然我知道你想要一间向阳的房间,他们想给一间后房,但我马上制止了他们。我告诉接待经理说,‘我的侄女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要住最好的房间。’我大闹一场以后,他们马上发现了一间空房——在四楼,还有单独的阳台。”
“那太好了。”塔里娜好不容易装出热心的样子说。
“现在,我想听听所有家里的消息。”她的同伴接着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一切关于你亲爱的妈妈的事,去年冬天我很担心她的身体。”
塔里娜正要突然说出“为什么?”马上她认识到这个问题提得太不慎重,幸亏这时她们已经到了车站大门口了。服务员提起小提箱放进了在门外等候的一辆非常时髦的轿车内。
她正要给服务员小费,但她的假姨妈挥开了她。
“给你,”她说。
她给了他一笔在塔里娜看来是多得不正常的小费,这人显然非常高兴,口里说:“十分感谢夫人,”车子开动后还跟了一段路。
当他们驶离车站后,这个妇女俯身向前,查看她们和司机之间的玻璃窗是否关紧了,然后她似乎才舒了口气。
“真见鬼。”她说,“我非常害怕你不会来。”
塔里娜没有吭声,她不知要讲什么。她有她的指示,她想,她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她不愿意对这个妇女提到计划或别的事情。
“你一点也不像我盼望见到的人。”这个中年妇女说。“我想会是一个年龄大得多的相当老练的人,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可是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呢。”
“我快二十一岁了。”塔里娜说。
“那对我来说,只是个抱在怀里的婴儿。”这妇女答道。“天哪!要是我能讲我差不多二十一岁该多好。我真希望我再活转去一次。”
她显然不希望塔里娜问为什么,所以当她们的车向海边开去的时候,她们的谈话又一次暂停下来。
“这真是太美了、”在她们驶上海滨时,塔里娜用种肃然的赞美口气说,她看见长排的梧桐树和精心布置的花床,还有一大群衣着艳丽多来的寻欢作乐的游客在沙滩上玩耍。
“你以前到过这儿吗?”这个妇人问她。
塔里娜摇摇头。
“啊,那么这算是一次体验吧,纵然我想你一定经常到各处旅行的。”
塔里娜没有说话,反正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对这个妇女撒谎,但是她想一定已经有人讲过,她是有钱的格雷兹布鲁克小姐。
“我们被派去的地方并不总是这么好。”这妇人说,在她的声音中,塔里娜听出她似乎渴望得着什么。“通常是派到胡衕里的小酒吧间去或者派到东德,简直令人毛骨惊然。”
“在德国吗?”塔里娜问道。
这妇女似乎感到有点不自在。“别讲我说过什么,好吗?”她说,“我们不应该讲出我们到过什么地方,你是知道的。”
“我怕我还不知道哩。”塔里娜说。
“哎呀,那么,既然如此,我对你讲过的任何事,都请你忘掉它。”这妇女恳求说。
她似乎突然畏缩了,也不那么自大了。“你不会希望我惹出麻烦,对吗?”她问道,“帮帮忙吧。”
“我什么也不会讲,”塔里娜答道:“当然不会讲。”
事情变得更离奇了,她暗自思忖,这个妇女是谁?是哪种人雇用了她呢?反正她觉得不只有纽百里先生一个人在后台主持一切,但也许他比她所想象的更为冷酷无情。
她一想起了在厄尔利伍德的谈话录音,就感到颤抖。
“喂,”她突然说,“我今晚要回去,那行吗?”
“除非给你的指示是那样讲的,”这妇人回答说。声音中带着严厉的语调。
“我宁可回去,假如能办到的活。”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她受不了这妇女长久跟她作伴,她对自己周围的神秘事件感到好奇,可是,她并不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切都令人讨厌,令人不快。
“我看不出有任何原因为什么我不应该回去,”她有点固执地坚持说,“一旦我完成了我的任务。”
“当然,一切都由你。”这妇人答道,“不过,假如你肯听我的忠告,你决不要做他们不想要你做的事,万一你要做,通常会惹出非常大的麻烦。”
“跟谁惹麻烦?”
这个妇人把眼睛转向别处。“你是知道答案的。”她说。
“今天还有一次晚班火车吗?”塔里娜问她。
“当然有,”这个妇人厉声说,“如果你要的话,有的是火车、飞机、轮船,但是,假若有人吩咐你呆在这里一直到明天,那么,你最好照办,不然的话,你会发现他们能叫你非常不愉快。”
她再一次感到颤栗,这一切都难以形容,无法理解,她暗自下了决心要给纽百里先生打电话,大约在六点钟她能够通话,假使他不喜欢这样,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突然想放声大笑,她竟会害怕某件事或某个人,听起来该是多么荒谬呀,毕竟她是塔里挪?格雷兹布鲁克;在家里有父亲、母亲、埃德温娜和唐纳德,还有个破旧的牧师住宅可去,家里的人都在等待她回去。
他们可能对她发脾气,因为她撒了一大堆谎。但是同时。不管她干了些什么,不管她多么愚蠢,他们和她是站在一起的,她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她,就是那么回事。
这个妇人站在她身旁,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使你快乐的事吗?”她问道。
“我在想我的家庭,”塔里娜答道:
“他们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叫你看起来那样快乐。”她有点尖酸地说。
“事实是这样,”塔里娜回答。
“好,这就是辉煌大旅馆。”这妇人说,她们的车已经离开大路转入一条很短的个弯道,开到一个有门廊的大门口。
服务员们跑了上来,塔里娜慢慢走下车,她的同伴高声谈着话。服务员们恭敬地领她们进了门。
“这位是我的侄女,平安到达了。”她说,“火车这次是正点到站,我原以为在车站还要等半小时。请把她送到她的房间,把行李也送上去吧!”
她转身朝着塔里娜。“我猜想你要换衣服,亲爱的,是吗?换上凉爽一点的,我坐在酒吧外边的太阳下面,你会在那儿找到我的。我为你准备了可口的冷饮,等着你,别太久了。”
“不,我不会太久的,”塔里娜随口说。
她走进电梯,她的假姨妈挥挥手,转身走了,塔里娜听见她滔滔不绝地跟柜台上的一个男人谈了起来。
她的房间在四楼,是一间大屋子,比她在杜维尔的房间甚至更为华丽,遮太阳的天篷拉下来遮住了阳台,房间里似乎仍然充满阳光,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束粉红色的康乃馨花。
服务员把塔里娜的手提箱放在固定箱架上。他等着她给小费,然后在道谢后走出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塔里娜向房间四周看了一会儿。多么不可思议啊!她居然来到了这里。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跑到窗前观看远处的大海。
她来到了塞纳!嗯。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任何人因为她的冒险行为而向她动怒。至少她游玩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能去的两个地方。
她清醒过来,记起了那个在楼下等着她的妇人。她想她该换衣服,下楼去会她了。在此地有一个人时刻陪着她,真是太扫兴了。要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会玩得更痛快些——随后她想到了花费,于是做了一个鬼睑。
她打开手提箱取出衣服,她只带了两套——一套是粉红色点缀着少许白点;另一件是凉爽的绿色,当然,还有一套晚礼服、便鞋以及游泳衣和各种零星东西,都是艾拉最后装进去的,而塔里娜则认为这么短期旅行不可能用得上的。
无论如何,该谢谢吉蒂,使她不必为自己的外貌而感到害臊。她慢慢地解开那套她旅行时穿的粉红色衣服的钮扣,接着她又解下别在肩上的兰花。她把它们放在手里翻转过来,几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使她想把系在花茎上的丝带解开,看看里面是什么,还想试试能不能解释或弄懂别人托付给她的这件重要秘密。
然而,她明白这是背叛了纽百里先生对她的信任。不管她觉得他为人怎样,她曾经对他发过誓。不管她对他和他的同伙如何怀疑,至少他对她是盛情款待和慷慨大方的。
她把花拿在手里,呆了一会,随即,她象做了一件无可更改的事一样,按照给她的指示,把兰花丢在废纸篓里。
在那以后,她开始忙了起来。她急于离开房间,好让人把兰花取走,在她再回房时,事情就会办妥了。她把衣服脱下,挂在衣柜内,换上绿色连衣裙。这衣服很适合她的身材,紧紧贴住她的腰肢,领口开得很低,双臂赤裸着。这是一套很简朴的服装,使她看起来非常年轻。
要是迈克尔在这儿该多好!她几乎高声说出了口。
接着她跺了跺脚,她差不多能听到自己责骂自己愚蠢的声音。
“下楼去尽情享受吧。塔里娜,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你曾盼望了多年想要出国去,你现在是在这儿了,可是你什么也不干,只是为了你只见过几次的某个蠢人而悲叹,快下去看看大海,快活些,即使只有二十四小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你已经有了这二十四小时,并得到充份的享受,这是永远不会有人来攫取的。”
她从梳妆台旁走开,几乎跑出了房门,她要接受自己的劝告,她要忘记一切的懮虑,猜疑和痛苦,要好好欣赏塞纳,正是因为它是塞纳。
她接了一下电梯的铃,等待了一会儿,电梯开门后司机道歉说,他刚把一位坐轮椅的太太送到顶层。
“天气真好呀,小姐!”他又说,塔里娜对他一笑。
“对,天气好极了,不是吗?”她说,并觉得情绪很高,毕竟她会玩得很有趣的。
他们开到了底层,正当电梯停下时,她喊叫了一声。
“我多么笨呀。”她说,“我把手提包放在房间了,我很抱歉,你不会在意把我再带上去吗?”
电梯司机关上门,他们又开上去了。上,上,一直上到四楼。
“我要不了多久。”塔里娜说。
她把房门钥匙拿在手里,跑下走道到房门口,她很快把钥匙插入匙孔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刚开始时她没有看见他。他正站在门的左边,在衣柜里寻找什么。然后,她看见了有个人在那儿。她一时喘不过气来了,一半由于愤怒,一半由于恐惧。
“你在那儿干什么?”她问,她忘记了应该用法语。
这个人关上板门,转身对着她,这是迈克尔。
她一下子以为她一定是发疯了,她呆住了,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象停了摆似的。这时,由于他只是盯着她,她退后了一步,伸出有点颤动的手抓住了床栏杆。
“迈克尔!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想最好还是你告诉我。”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说。
她凝视着他,在她看来他仿佛老了点,更认真了,或许只是他的声音有点变。
“迈克尔,我不明白。”塔里娜说。
“你告诉我你是来会见你的姨妈的。”迈克尔说。“那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呢?”塔里娜问他。
“因为我看见了她。”他答道,“她呀,谁的姨妈也不是,要是说她是的,至少她的侄女肯定一点也不像你。”
“哦!”
塔里娜一时好象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在床的一头坐了下来。
“你最好立刻把它们拿出来交给我。”迈克尔说。
“交出什么?”
“塔里娜,别玩弄我吧,”他说,“你太聪明了,我完全上了你的当,不管怎样,我要它们,并决心取得它们。”
“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呀?”
她说话时没有看他,反正她觉得她一定要拼搏,无论她将会输得多么惨,因为直到现在显得不那么重要的伪装,现在却是那样可怕,那样吓人。
迈克尔来到床头把手放在发亮的床板上。
“你是怎样卷进去的呀?”他说。
“我想你没有任何权利来询问我。”塔里娜有点卤莽地说。“你是谁竟敢闯进我的房间,搜查我的东西,还当面向我提问题呢?为什么我该告诉你呢?”
“你要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迈克尔说。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妥协的决心。塔里娜从未听过比这更为威胁的语调。
“你是谁?”她问道,“谁给你权力来盘问我?”
“我以后可以告诉你。”迈克尔回答说,“在目前,让我们先谈谈这件重要的事情吧,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我不明白你说的‘它们’是指什么?”
“那么好,假若用简单的英语讲的话﹒就是这些计划。”
塔里娜从床边站起来,走到窗边,仿佛一幅七巧板一块一块都拼对了地方。纽百里先生讲过他的对手和竞争者,他利用她为他的计划作掩护,他的对手,不管他们是谁,则利用迈克尔作掩护。他是站在另一边的,因此,他是纽百里先生的敌人,无论她的心有什么感觉,她一定要忠于这个人,她答应过要为他服务。
她转过身面向着他。“我怕你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说,“我来到塞纳,只是因为我要来,我并不是来看我的姨妈,像你那样聪明地发现的,而是去会一个我特别想要看的人。”
她似乎觉得迈克尔的嘴抿紧了,但她不敢肯定。
“一个男人?”他问道。
塔里娜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那完全是我个人的事。”她说。
“我不相信你,假使你说的是真话,那你和基蒂?马娄在一块干什么呢?”
“基蒂?马娄!”
塔里娜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的神态。“就是那个很愿意把自己登记为简?伍德鲁夫的女人。”
“啊,她只是一个借口,这样我才能离开社维尔,来到这里。”
迈克尔突然走到塔里娜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瞎扯了,”他说,“你是我所见到的最蹩脚的说谎者,虽然我太傻了,受了你的骗,我还是不相信你会真正卷进去,把实话告诉我吧。塔里娜,告诉我吧!”
他的手触摸着她,她感到自己在颤抖,她抬起头望着他,差一点她就要屈服了,她一生中从没有比这时更迫切想要用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把整个事情告诉他,把她是谁和如何卷进去的统统告诉他。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做,为了她自己的原因,她什么也不能讲,她只能看着他,随后她想转过头去。
“嗯?”迈克尔说。
“我不能,”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你宁可让我作出我自己的猜测?”
“这一点我可以完全绝对真实地告诉你。”塔里娜说。她的声音有点变了。“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猜测的。”
他放下了他的手。“你真叫人气恼。”他说。“我得追查到底,我一定要。”
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迈克尔激动地说:“听着,塔里娜!现在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在你昨晚离开杜维尔时,你身上带了一些计划,那是非常重要的计划——由于太重要了,所以我必须要求你告诉我它们放在什么地方,或是你把它们怎么办了。请别让我太为难了,你知道,我爱你。”
他的话是那么突然,她很快吸了一口气。“我怎么能相信你呢?”她问道,“你来到这里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你来威胁我,想要我告诉你我所不能告诉你的事。”
“你害怕吗?”
“不,我不怕。”塔里娜答道。
“那么,告诉我吧。”他说,“我们两人在一起可以很容易解决这件事。”
“为谁来解决?”
他看了她一下,然后平静地说:“为那些最有关系的人,为了跟你有关系也跟我有关的人——大不列颠和法兰西。”
塔里娜突然呆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我指的是,”迈克尔回答说,“这两个国家对你这么巧妙地藏着的东西都极为关怀。”
“那么那些计划是什么呢?”塔里娜问道,“它们是关于武器或导弹的计划吗?”
“难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迈克尔有点讥笑地说:“嗯,简单的说:不是的!”
塔里娜觉得她的紧张情绪缓和了一点。在刚才那可怕的一刻,她以为她对祖国扮演了叛徒的角色。在恐怖小说里往往描写某个原子武器工厂的计划被人横跨半个欧洲大陆带走了。这些故事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
可是,现在她知道她的恐惧是没有根据的,纽百里先生讲的是真话,正如他所说的,这计划只是关于商业方面的事,代表另一个敌对公司的迈克尔完全没有理由去买那些属于纽百里先生的东西。
“我很抱歉,迈克尔。”她平静地说。“我想我现在明白你所讲的了,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属于敌对公司的人,他们没有权利得到这些计划,由于他们不能用公开合法的办法取得,所以采取不正当的手段。”
“那又错了,计划比你说的要重要得多了。”迈克尔说。“听着,亲爱的,我仍然不明白你是怎样牵连进来的。可是你明白我所讲的是什么,所以你得用你自己的常识去判断。”
“不,我不,”塔里娜飞快地说。“我想假如你想哄骗我,让我把那些你我都知道的东西给你,那你就错了,而且可鄙。这完全不是我的东西,可以随便给你。走吧,迈克尔,我以为我爱过你,我看出我是错了。”
“我也以为我爱过你。”他回答道,“我仍然爱你——即使我不明白,即使我害怕去想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假使你把我想成那个样子,我就不要你爱我了。”塔里娜发火地说。
迈克尔向着她迈了一步,塔里娜本能地向后退,要离开他远一点。
“别碰我,”她说。“你太不正经了。我看不起你﹒快离开我的房间,我要和你下楼去谈。”
迈克尔仍然朝着她走去。“我不会走开,一直等到你告诉我计划放在哪儿。”他说。“我一定要得着,即使挤也得把它们从你身上挤出来。”
“哼,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呀。”她昂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说。
“正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他严厉地说。“我才不愿让你做任何会使你悔恨一辈子的事。”
塔里娜与迈克尔的目光碰上了。她知道他们两人都真正生气了。她紧握双拳,感到怒火上升,准备去反抗他,假使照他讲过的,他想把它们从她身上挤出来的话。从他眼里钢铁般的闪光、方方的下巴、紧绷的嘴唇就可看出他在发怒。
“该死的!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向她走过来,她张口正要喊叫。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门开了。
几乎出自本能,他们两人都站着不动了。这只是收拾房间的男仆,穿着熟悉的灰色背心和黑色围腰的制服。
“请原谅,夫人;请原谅,先生!”
他穿过房间,这时,塔里娜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到房间来,他来是为了废纸篓里的兰花的。他抬起篓子并假装把梳妆台上的灰尘轻轻掸向篓内。然后朝门口转过身。
“早安,夫人!早安,先生。”他说着,向门口走去。
或许塔里娜脸上露出了什么,或许出于本能,使迈克尔认为这件事有些不寻常,不管是什么,他飞快地行动起来。
“等一下!”
他的声音象一发手枪子弹发射出来,接着他跨了两大步,穿过房间,从男仆手里拿过废纸篓。
这个人似乎在争夺它,他用力拉住篓子。由于迈克尔也在拉,他突然转身跑出了房间,门彭的关上了。
迈克尔手拿篓子站在那里往里面窥视,接着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响,他扔下了废纸篓,取出了那束兰花,他把花拿在手里,不一会他就飞快地开始解开包在花茎上的紫色丝带。
“哦,你是这么干的。”他说,“巧妙!非常巧妙!”
丝带越拉越长,塔里娜瞧着他的手指在动,似乎着了迷,一卷胶卷紧紧绕在花茎上,它大约有两寸宽。在迈克尔拿起它对着光亮时,看来它约有一尺长。
他对着胶片看了一会儿,在他脸上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随即把它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谢谢你。”他说。
她知道他在挖苦她。反正,他再也不能惹她发怒了。她就那样站着,觉得浑身无力,垂头丧气,仿佛一个小女孩没有完成派给她的任务,由于不够聪明,没能执行好颇为复杂的指示,现在正等候处罚。
她忽然觉察到迈克尔在注视她,在他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他柔和地说:“你为什么干这事呢,塔里娜?”
“因为纽百里先生请求我干的,”塔里娜答道,“我怎能拒绝呢?我是他的客人,我完全没有理由说为什么不该来法国南方的。反正,我要是说个不,似乎太忘恩负义了。”
迈克尔迅速地走到她身边。“这是真话?完全是真话吗?”他说。
他把手放在她的下巴下面,把她的脸转向着他。
“当然这是真话,”塔里娜答道:“你的怀疑,你的含沙射影以及你的所作所为,我统统感到厌烦,我想你是个贼,是个强盗,我恨你。”
她的话如此突然,她自己也感到惊奇,她的眼泪直往下淌,迈克尔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我的愚蠢的,亲爱的傻瓜。”他说,“我相信你刚才确实讲了真话。”
“当然我是,”她抽泣道。“他信任我,我完全是照他告诉我的去做,可现在,你插进来了,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嗳,可怜的纽百里先生,迈克尔,你会把那些计划还给他吗?”
“可怜的纽百里先生,真的?”迈克尔笑着说。
这声音听起来不大愉快。“你想听听纽百里先生的真实情况吗?”
“假若那是真实的,”塔里娜说,她正在抽噎。
“好吧,事实上我们的纽百里先生是个非常贪婪的人。”迈克尔说,“在他一生中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钱,他才不管是怎样还是从谁那里弄到它的。他显然告诉过你……”
他停了一下,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擦去了塔里娜的眼泪。“他显然告诉过你。”他重复说。“这些计划是个工业设计,确实,它们是革新机械和保障煤矿安全的设计,这是由一个非常聪明的捷克人发明的,此人自从大战以来,一直在英国工作。”
“嗯,我们知道他在干什么。还知道他在某些时候接受过各种工业团体的金钱援助,可是,我们不知道他的设计是完全成功的并且已经完成了。”
“至于纽百里先生是如何跟他联系上的,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无论怎样,我猜想象那样的人,不论什么地方有钱,他是问得出来的,无论如何,我们发现的第一个迹象就是:纽百里先生开始向英国煤炭部提出问题,询问他们为了得到新的设计愿出多少钱。后来在法国他又提出同样的问题,这两个国家一起商量,决定分享这些计划,因为,新的发明如果安装在我们的煤矿里,不论是欧洲或英国,每个人都会受益。”
“纽百里先生知道这些吗?”
“啊,他知道各方都需要。”迈克尔说:“但是他只是在价格上坚持不让,这个捷克人把整个生意的安排交给他了,我想他们打算对半分利润。”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塔里娜问道。
“另一个国家对此感到兴趣,”迈克尔回答说,“你可以猜出那是哪个国家,但是纽百里先生玩得非常狡猾,他要那个国家付出高于他向英法讨价的三倍,因为他知道他对英法的要价已达到最高限度,不可能再加了。”“可是他一定有权这样做罗,”塔里娜说。
迈克尔点点头。“是的,从行为准则和理论上来说,当然他是可以的,但是从道义上是不行的,这个发明是由一个在英国庇护下的人制成,试验是英国花钱搞的,虽然我们让法国加入﹒我们并不准备让欧洲所有别的国家首先利用它们,但是他正在对我们拦路进行敲诈,这又是英国白厅决不会善罢干休的。”
“后来又怎样呢?”塔里娜问道。
“嗯,我们得知纽百里先生不能肯定那个国家能出多少钱,除非他们先看看这些计划。他们经过通信安排在法国南部某地会晤﹒我们非常幸运地截获了他们的通信。”
“困难的是要确定在什么地方?有个人,我想大概是纽百里先生,出了一个好主意,安排在塞纳,这里经常有飞机停靠,多一架少一架都不会引起特殊的注意,特别是从维也纳或南斯拉夫来的飞机。”
“就纽百里先生而言,那么现在困难的是如何把计划送来塞纳,他知道我们盯上了他,他知道我们决心不管怎样也不让敌对组织见到这些计划,同时也不让他们给他出巨额价格,因为他对计划没有作出丝毫的贡献。”
塔里娜叹了一口气。“我开始明白了。”
“我想你也应该明白,”迈克尔温和地说。他走到床边拿起了电话筒。“请给我接巴黎警察厅,”他说。
塔里娜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捧着面颊。发生的一切事是真的吗?这是真实的事吗?她看着迈克尔,他对着话筒,正在专心地用非常流畅和迅速的法语讲着话,她知道这是真的。
那么,迈克尔又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发现她呢?她突然感到惊恐。她害怕他发现了她没有告诉他的一切,知道了她的欺骗。
迈克尔放下了话筒。“他们派了警车来取计划,”他说,“今天下午将用专机空运回伦敦。”
他向她走过去,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现在任务已经完成,我们能考虑我们自己的事了。”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紧紧握住了他的。“哪方面的?”她有点紧张地问。
“首先,我能告诉你的是我爱你,”他说。“亲爱的,你得宽恕我委屈了你,使你太难堪了,只是一时由于证据太确凿了,以致于我以为你真的卷进去了,并且接受了纽百里先生给你的钱,或者你的身份是假装出来的。可是,我一看见你的眼睛,顿时就觉得我该多傻呀,你唯一的假装是我们之间的假装,是我俩的,亲爱的。我们完全没有理由不彼此相爱。”
他突然把她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一切都过去了,”他说。“假装已不再需要,我们可以彼此相爱,像我们总是想的那样。”
塔里娜觉得自己开始哆嗦,他的嘴唇渐渐靠拢她的,她要告诉他实话,这正是时候,她觉得正如他讲过的,他们彼此之间不再需要装假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下不了决心把一切讲出来。她一定要讲,一定一定!然而迈克尔的嘴唇已经差不多碰到了她,她需要他的吻,比她一生中需要任何东西更为迫切。
“我爱你!啊,我的亲爱的,我爱你!”
他吻着她,太迟了,她沉没在爱情的海洋里,更深更深地坠入在欺骗的大海之中,只知道为了爱情的缘故,整个世界都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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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之光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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