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京子忽然想到用手镜给丈夫照一下自己的菜园。对于一直染病在床的丈夫来说,即便是这一点点的小事情,也等于开辟了一个新的生活,因此决不能说是“一点点的小事情”。
这面手镜,是京子陪嫁的镜台上附带的东西。镜台虽然不大,可是用桑木制的;手镜的把儿,也是桑木的。记得在新婚的日子里,有一次,为了看脑后边的发髻,用手镜和镜台对着看,袖口儿一滑,滑过了胳膊肘儿,把京子臊得不得了,就是那面手镜啊。
也曾记得在新洛之后,丈夫抢过手镜,说:“唉呀,你多笨呀,还是让我给你拿着吧。”说着就从种种角度,替京子把后脖颈儿映射到镜台上去,自己也仿佛引为无上乐趣似的。看来,从镜台里有时会发现过去所没有发现过的东西呢。其实,京子何尝笨,只不过是丈夫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瞧着,使得她的动作难免不自然起来罢了。
从那以后,时光并没有过多久,那手镜上的桑木把儿也还没有变色,可是,又是战争,又是避难,又是丈夫病重,等到京子第一次想到用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时候,手镜的表面已蒙上一层阴翳,镜边儿也让脂粉末和灰尘弄脏了。当然,照人是无妨的。并不是京子不讲究这些,而是实在没有精神注意这个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丈夫再也不肯让镜子离手,由于病中无聊和病人特有的神经质,镜面和镜框儿都被丈夫揩拭得干干净净。镜面上的阴翳,本来已经一点也没有了,可是京子还不断看到丈夫呵了又呵,擦了又擦。有时,京子想:在那肉眼不易看清的、嵌着镜面的窄逢儿里,一定充满了肺病菌吧。有时,京子给丈夫的头发涂上点儿山茶油,梳一梳,丈夫立刻用手擦这发上的油,用它来涂抹手镜的桑木框儿。镜台上的桑木座儿,黯淡淡地毫无光彩,可是手镜的桑木把儿,却晶光发亮呢。
京子带着这架镜台再婚了。
可是,那面手镜却放到丈夫的棺材里烧化了。镜台上新添了一面“镰仓雕漆”的手镜。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再婚的丈夫。前夫刚一咽气,立刻按照老规矩,把他的两只手摆到一起,并把手指交叉地扣紧,所以就是入殓以后,也无法让他手里拿着这面手镜,结果只好把手镜放在死者的胸上了。
“你活着总说胸脯疼,给你搁上的就算是这样一面手镜,恐怕你也嫌太重了吧!”京子喃喃地说着,把手镜移到丈夫的腹部上去了。京子想的是,手镜是两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开始就把它放在丈夫的胸上。当她把手镜放进棺材的时候,也是想尽办法避开丈夫的父母兄弟的眼睛,在手镜上放了一堆白菊花,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面手镜。在收骨殖的时候,由于火葬的高温,镜面的玻璃熔化变形,表面凹凸不平,中间厚厚地鼓起,颜色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有人看到了,说:
“这是玻璃呢,它原来是什么呀?”
原来京子在手镜上边,还放了一面更小的镜子,那是携带用化妆盒里狭长方形的小镜子。京子曾经梦想过在新婚旅行时使用它,可是在战时,不可能做新婚旅行。所以前夫生前,一次也没有用过它。
京子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她以前的携带用化妆盒,皮套儿发霉了,又买了一个新的。自然里边也有面镜子。
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丈夫抚摸着京子的手说:“真可怜,简直像是个姑娘!”这决没有嘲弄的语气,而是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对第二个丈夫来说,也许京子越近于处女越好吧,可是京子听到他这简短的话,突然涌出一阵剧烈的悲痛,由于这难以形容的悲痛,她半晌低头无语,珠泪盈盈。也许她的丈夫认为这也是一种近于处女的表现吧。
京子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哭自己呢,还是哭死去的丈夫,而且也的确很难分清。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觉得太对不起新丈夫了,自己应当更柔媚地对待他才是呀。
“不一样啊,怎么差得这么远呢?”后来,京子这么说。可是说完了,她又感到这样说并不合适,不由得满脸飞红。她的丈夫好像很满意似的,说:“而且你也没生过孩子,对不对?”这话又触动了京子的痛处。
接受和前夫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男人的爱抚,使京子感到一种被玩弄似的屈辱。她好像有意反抗似的只回答了一句:“可是,看一个病人也和看管孩子差不多。”
长期生病的前夫,就是死了以后,也使京子觉得像是她怀抱里的孩子。
她心想:早知道他非死不可,严格的禁欲又有什么用处呢。
“森镇,过去我还只是从火车的车窗子看到过……”新夫提起京子故乡的名字,又把京子楼近一些,“果然名副其实,像是环绕在森林里的一座美丽小镇。你在故乡待过多久啊?”
“一直到女子中学毕业。当时曾被动员到三条军需工厂去劳动……”京子说。
“是啊,你的故乡离三条很近。大家都说越后的三条出美女,怪不得京子身上的皮肤这样细嫩。”
“并不细嫩呀!”京子把手放到领口的地方,这样说。
“因为你的手和脚都很细嫩,所以我想身上也一定是细嫩的。”
“不!”京子感到把手放在胸口上也不是地方,又悄悄地把手挪开了。
“即使你有孩子,我也一定会和你结婚。可以把孩子领来,好好地照管嘛。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啦。”丈夫在京子的耳旁小声说。也许丈夫自己有个男孩子。所以才这样说的吧。但作为爱的表白,这话使京子听起来觉得很别扭。丈夫为什么和京子做这长达十天的新婚旅行呢?也许考虑到家中有孩子,才这么体贴她吧。
丈夫有一个皮革很精致的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它和京子的比起来,要强多了,又大又结实,但是并不新了。不知是由于丈夫经常出去旅行还是不断拾掇的缘故,它发着用久了的特有的亮光。这使京子想起了自己那一次也始终没有用过、发霉得很厉害的旧化妆盒。尽管如此,那里边的小镜子总算给前夫用了,给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放在手镜上的小小玻璃片被烧化了,粘到手镜的玻璃上去。除了京子以外,谁也无从晓得原来是一大一小的两面镜子。京子也没有对谁讲过那奇怪的玻璃团儿原本是镜子,所以很难设想在场的亲属会猜得出来。
但是,京子的确感到,这两面镜子所映射过的许许多多的世界似乎都毫不留情地被烧成灰烬了。她感到正像丈夫的身体化为灰烬一样,那许许多多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最初,京子是用镜台附带的那面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从此丈夫再也不肯让这面手镜离手,但是看来手镜对病人也太重了,京子不能不保护丈夫的胳膊和肩头,所以又把一面分量很轻的小镜子拿给了丈夫。
丈夫死前,映射在这两面镜子里的世界决不只是京子的菜园。它映射过天空、云彩和雪,映射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林,也映射过月亮,还利用它看过野花和飞鸟。有时人在镜中的道路上行走,有时孩子们在镜中的庭院里嬉戏。
在这么小小的镜子里,会出现这么广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使京子也不免吃惊。过去,不过是把镜子当做照人眉目的化妆道具,至于说到手镜,不过是照后脑勺和脖子的玩艺儿罢了。谁想到对病人来说,却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京子坐在丈夫的枕旁,和丈夫共同观察着、共同谈论着镜子里的世界。这样,日子久了,就连京子自己也逐渐分不清什么是肉眼看到的世界,什么是镜子映照出来的世界,就好像原本就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似的;在镜子里创造出来了一个新的世界,甚至有时会想,只有镜子里边反映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呢。
“在镜子里,天空发着银色的光辉,”京子说。她抬头望着窗外,“可天空却是阴沉沉的!”
在镜子里一点也看不到那沉郁混浊的天色。天空确实是亮晶晶的。
“都因为你把镜子擦得太亮了吧。”
虽然丈夫卧床不起,但转动一下脖子,天空还是可以看见的。
“是啊,真是阴沉沉的。可是,用人的眼睛看的天色,再说,还有用小狗、麻雀的眼睛看的天色,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吧。也很难说,究竟是谁的眼睛看得对。”丈夫回答说。
“在镜子里边,也许有一个叫做‘镜子的眼睛’吧?”京子很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咱们俩的爱情的眼睛呀。”
树林到了镜子里,就变得苍翠欲滴,白百合花到了镜子里,也变得更加娇艳可爱了。
“这是京子大拇指的指印呢,右手的……”丈夫把镜子边儿指给京子看,京子不知怎的吃了一惊,立刻在镜子上呵了一口气,把指印揩拭掉了。
“没有关系呀,你第一次给我照菜园子的时候,镜子上也有你的指印呢。”
“我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
“我想你准没注意到,多亏这面镜子,我把你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纹全都记住了。能够把自己妻子的指纹记得清清楚楚,恐怕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外,是绝对办不到的吧。”
丈夫和京子结婚后,除了害病之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那样的战争时期,连仗也没有打。在战争接近终了的时候,虽然丈夫也被征去了,但只在飞机场做了几天苦力活儿,就累倒了,战败后立刻回家来了。当时丈夫已经不能行动,京子和丈夫的哥哥一同去迎接他。当丈夫名义上被征去当兵,实际上去当苦力的时候,京子投靠了避难到乡下去的娘家。丈夫和京子的家当,在那以前,已经大部分寄送到娘家那里去了。京子新婚住的房子在空袭中烧掉后,借了京子朋友的一间房子,丈夫每天就从那儿上班。算下来,在新婚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在朋友家里住了两个月,这就是京子婚后和没有生病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全部时光了。
丈夫在高原地带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开始了疗养生活。这所房子原来住着到乡下来避难的一家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回东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难者种植的菜园子,那不过是在生满杂草的庭院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两丈见方的土地罢了。
按理说,在乡下住着,两个人需要的蔬菜不难买到,不过就当时说来,有一点菜地,也的确难以割舍,结果京子每天总是到院子里去劳动。京子逐渐对亲手种出来的蔬菜发生兴趣。并不是想要离开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缝衣服啦织毛线啦,总不免使人精神越来越消沉。同样是惦记着丈夫,种菜的时候却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觉地为了咀嚼对丈夫的爱情而从事起种菜劳动来了。至于读书,在丈夫枕旁,读给丈夫听,这已满够了。也许是由于照顾病人过分疲劳吧,京子时常感到自己在许多地方都不够振作,但自从种菜后,逐渐感到精力充沛起来了。
搬到高原地带来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们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时节,连绵的秋雨浙浙沥沥地落个不停,还夹着袭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听到小鸟嘹亮的啼声。当京子来到菜园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闪闪发光。在远山的天际浮现着的粉红色云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这时候,京子听到丈夫的呼唤声,她来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赶忙上楼去,一看,丈夫正在那里痛苦地喘息着。
“怎样喊你你也听不见啊!”
“对不起,没有听见。”
“菜地别搞啦,要是这样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别的不说,你到底在那儿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园子里呢,不过,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镇定了下来,说:
“你听到山雀叫了吗?”
丈夫喊京子,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就在丈夫问这句话的当儿,山雀还在近处的树林里叫着呢。那片树林在夕阳反射下,轮廓非常鲜明。京子开始学会了山雀的鸣声。
“你手头如果有个铃挡之类摇得响的东西,那就方便啦。在买铃铛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样可以往楼下扔的东西,你看怎么样?”
“从二楼往下扔饭碗吗?这倒挺有意思。”
结果,丈夫还是同意京子照旧把菜种下去了。当京子想到用手镜把菜园子照给丈夫看的时候,那已经是度过了高原地带严寒而漫长的一冬、早春来临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仅仅是从镜子里边看,但也足够使病人感到新绿的世界苏醒的欢悦了。京子在菜园子里捉虫子,这么小的虫子当然是照不到镜子里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楼上来给丈夫看。有时,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说: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蚯蚓呢。”
当夕阳斜照的时候,待在菜园子里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原来丈夫正在用镜子反射她。丈夫让京子把他学生时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脚裤,他在镜子里看到京子穿着这条束脚裤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感到非常高兴。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当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
但是,虽然说是用两面镜子合着照看,仔细地化妆,但是毕竟是打败仗以后不久的时候,哪里有闲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后又是照顾病人,又是给丈夫服丧,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说得上化妆,还是再婚以后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妆来,显得美丽多了。她逐渐觉得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的头一天,丈夫说她身上的皮肤细嫩,说的是真心话呢。
有时,新浴之后,就是把肌肤照到镜子里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对镜中的美,京子从前夫那里承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没有消失。这并不是说她不相信镜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镜子里边别有一个世界。尽管在手镜里,灰色的天空会变成发亮的银色,可是她的肌肤,用肉眼看和照在镜中看,却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这不只是由于距离不同的缘故,这里边可能还蕴藏着那卧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来,过去那映在楼上前夫手镜里种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样地步,现在就连京子自己也是无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的姿影,还有在那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如南柴胡啦,蓼蓝啦,白百合花啦,还有那在田野里嬉戏的成群的村童,那从远处的雪山顶上升起的朝阳,所有这一切,这与前夫共享的另一个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怀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现在的丈夫,她尽量将自己那日益鲜明而又强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着,尽可能地把它当做对神的世界的一种辽远的瞻仰。
5月里一个清晨,京子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各种野鸟的啼鸣声。那是山间的现地录音,离前夫生前住过的高原并不太远。京子把现在的丈夫打点上班之后,拿出镜台中的手镜来映射蔚蓝的晴空。接着她又从手镜里端详了自己的脸庞。京子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自己的脸庞不用镜子照就看不到。唯独自己的脸庞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当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每天在拾摄着哩。京子陷入了一阵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睑,这里边究竟含有什么深意呢。
“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会不会使人发疯呢?会不会使人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呢?”
但是京子想:恐怕还是由于人的进化,才使人逐渐看不到自己的脸庞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说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了。
与自己最关紧要的脸,反而成了给别人看的东西。这一点,也许与爱情很相似吧。
当京子把手镜收进镜台里的时候,她又注意到“镰仓雕漆”的手镜和桑术做的镜台很不协调。原来的手镜给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镜台只好成为“不成对”的东西吧。想起来,把手镜和另一面小镜子交给了卧床不起的丈夫,的确是一利一弊。因为丈夫也经常用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里病人的脸,不断受到病势恶化的威胁,这和整天面对着死神又有什么两样呢?假若用镜子进行心理自杀的说法成立的话,那末,就等于京子犯了心理杀人的罪。当京子注意到这种害处,想要从丈夫手中拿回镜子的时候,丈夫当然是再也不肯离手的了。
“难道你想让我什么也看不到吗?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爱我能够看到的一些东西啊!”丈夫说。
也许丈夫为了使镜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骤雨之后,丈夫用镜子照过那映在庭院积水里的月亮,欣赏过这种月色,这时的月亮应该说是月影的月影。当时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里。后夫对京子说:“健全的爱,只能寓于健全的人之中。”当然,京子只好羞涩地点着头,其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丈夫刚死的时候,京子想过,和卧病的丈夫保持严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么用呢。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这种禁欲生活也变成了缠绵的情思,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满着爱情,京子也就不后悔了。在这点上,后夫是不是把女人的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呢?京子问过后夫:“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但为什么离了婚呢?”丈夫没有回答。京子是由于前夫的哥哥不断劝她再婚,所以才和后夫结婚。婚前两个人来往了四个多月。他俩的年龄相差15岁。
当京子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惊恐得连模样儿都有些变了。
“我怕呀,我怕呀!”她紧紧地偎倚着丈夫说。她呕吐得非常厉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时,她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去,捋起松树针来。当前妻留下的儿子上学去的时候,她会交给他两个饭盒,而且两个饭盒里都装好了米饭。有时她忽然觉得隔着镜台就像看到收在镜台里的“镰仓雕漆”的手镜似的,不由得两眼发直。有时半夜醒来,坐在被子上,俯视着熟睡的丈夫。她一边解下睡衣的带子,一边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该是多么脆弱呀。看起来,她是在模仿着怎样用带子绞丈夫脖子的动作呢。突然,京子放声痛哭起来。丈夫醒了,温柔地把带子给她系上。虽然当时是炎热的夏天,京子却冷得打颤。
“京子,鼓起勇气,相信肚子里的小生命吧。”丈夫摇晃着京子的肩头说。
医生认为应当入院。京子初时不肯,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既然要入院,那么在入院前,给我两三天的工夫,让我回趟娘家吧。”京子说。
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家来了。第二天,京子一个人悄悄从娘家跑出来,到跟前夫一起生活过的高原去了。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这儿来的时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车上,也觉得要呕吐,头晕,感到仿佛要从火车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从高原的车站走出来,接触到新鲜凉爽的空气,她立刻感到畅快起来。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赶走了,她一下子苏醒过来。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一下环绕着高原的群山。那微带深蓝色调的青翠的山影,耸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种充满了生命的世界。她一边擦着她那噙着热泪的眼角,一边向她以前住过的家走去。在过去,粉红色的夕辉,衬托着轮廓鲜明的树林,而今天,从这同一片树林中,又听到山雀的啼声。
从前的房子现在住着人。楼上的窗子挂着白纱窗帘。京子站得远远地瞧着,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孩子生下来像你,那怎么办啊!”京子突然说出连她自己也要吃惊的话,然后沉湎在温暖的、平静的感情中,向原路折回去了。
(刘振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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