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人影才杳,前窗人影双现,那被四阿哥称作周老二、周老三的两名白衣文士,飘然闪入室内。
四阿哥笑道:“你们仍不放心,怕我应付不了他啊?幸亏这只‘虎’的修为虽还不错,但江湖经验却差,才被你们用内家龟息之术,屏住呼吸,瞒了过去!否则,他必不高兴,难免又多费一番唇舌……”
这时,红绡端了一套茶具走进,眼风满室一扫,似乎有点不太高兴的失声说道:“韦家的虎少爷,竟走了吗?四爷这次,可失了算。他不想等我替他斟酒,足以见得我对他毫无吸引魔力!……”
四阿哥脸上现出一种枭雄神色,狂笑说道:“红绡胡说,我的大大小小算计,哪一次落过空儿?韦小宝至少已有一个儿子,落入我掌握中了……”
语音顿处,伸手从红绡手上,取茶饮了一口,失笑又道:“不是你没有魔力,而是你的魔力太大,才把那初出茅庐,尚未见过多大世面的韦虎头,吓得快紧溜了!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生怕再见你时,万一心醉神迷,矜持不住,会丢了他爹娘脸面。对付这等毛头小伙子,你不必我教,必定擒纵得游刃有余,‘若即若离’四字,便是红绡小姐的捆仙绳啊!”
红绡自然不会和这自诩精于大小算计的四阿哥辩论,只是抛给他一瞥极冶荡、极妩媚的白眼!
四阿哥哈哈一笑,他不喝茶了,也不喝酒了,伸手揽住红绡的纤细腰肢,满面春情,走向内室。
原来,他的夹袋之中,竟带着红绡这等绝代娇娃,难怪会看不上卜世仁送来侍寝的庸脂俗粉……
四阿哥与红绡进了内室,自然无须周老二、周老三随侍护卫,而他们兄弟也不好意思再用什么“内家龟息”之技,悄悄藏在窗外听壁脚了。
周老三面露尴尬神色,向周老二低声问道:“二哥,今天看来已没有事了,我们干什么去?”
周老二笑道:“各投所好,岂不乐哉!你去和那些赌鬼侍卫们,推上几方牌九,大杀四门,赢他们一些银子,我则刚才已把卜世仁送来那个一身媚骨,外号‘满床飞’的粉头,悄悄留下,足够折腾上大半夜了!”
兄弟们话完一笑,一个走向前厅,一个走向跨院。
周老二、周老三兄弟,一个去嫖,一个去赌之后,又有一条人影飘出这四阿哥的临时行馆。
刚才韦虎头的去时身法,业已够轻够快,如今离开的这条人影,却称得上更轻更快!
因为,他施展的是轻功中罕见的绝艺“凤翔天池身法”!
这条人影是甘凤池。
韦虎头来自后窗,周老二、周老三兄弟藏在前窗,甘凤池则隐身东窗,听了一切谈话,看了所有动静,也弄清楚了韦虎头的身份来历,以及四阿哥此来扬州,对于“新丽春院”,暨韦家父子的谋略打算。
离开四阿哥的临时行馆后,甘凤池独自走到瘦西湖畔,此时,夜色已深,他负手湖边,仰望中天蟾辉,口内喃喃自语说道:“韦小宝的这个儿子,修为胆识,都还不错,但江湖经验,却着实太嫩一些,我若不好好帮他,他怎么可能是四阿哥那等又刁又毒,智计百出的枭雄对手?……”
自语至此,忽又想起一事,从鼻中冷哼一声说道:“周老二、周老三兄弟,显然绝非本名,并均各练有歹毒阴损功力,我怀疑他们可能是近年在江湖失踪的‘长白阴风双煞’……”
这位江南大侠自语的语音越来越冷,目中并腾闪杀气之际,一叶扁舟,突然冲破湖上水云,悠然驶向岸边。
舟上只有一人,是前朝衣冠的文士打扮,葛衣飘飘若仙,卓立船头,口中吟道:“淮之水,淮之水,春风吹,春风洗,青于蓝,绿染指,鱼不来,鸥不起,潋潋滟滟天尽头,只见孤帆不见舟,残阳欲落未落处,尽是人间今古愁!今古愁,可奈何?莫使骚人闻棹歌,我曹尽是浩歌客,笑声酒面春风和……”
甘凤池听得失声道:“这是宋人徐仲车诗?……”
一言才出,船上葛衣人便哈哈笑道:“懂得徐仲车诗之人,必非俗客!如此好月,如此好湖,加上我船中还有好酒,尊驾有没有兴趣上船共倾三大杯呢?……”
甘凤池是嗜饮之人,一听“好酒”二字,喉中已觉发痒,何况这葛衣人孤舟泛湖,对月吟诗,风采似颇不俗,遂在听了对方邀饮之语后,微一飘身,上了小舟。
葛衣人见甘凤池上船,便移坐船中,取了酒壶酒杯,斟来奉客。
甘凤池一嗅酒香,便先惊叫道:“好酒!好酒!这酒来路不近,是山西汾酒?陕西凤酒?还是四川的沪州大曲?”
葛衣人叹息一声,举起酒壶说道:“莫管它是什么地方的酒儿,尊驾就尽兴喝吧,我舟中备有十壶之量,可供大陕半醉!反正不论山西、陕西,或四川等地,都上国衣冠,沦于夷狄,均非汉家故物的了!”
甘凤池不闻这种敢公开吐露心声的遗民志士之言已久,遂肃然起敬的,暂不饮酒,向那葛衣人拱手说道:“江山虽失,民心未死,……”
谁知这八个字儿一出口,那葛衣人便摇头叹道:“满洲人刚刚入关之际,骄狂暴虐,敌视汉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下薙发令,兴文字狱,激人加深民族意识,四海人心,莫不思汉,确实如大侠适才所言‘江山虽失,民心未死’,但自康熙嗣位,却广行仁政,大买人心,就皇帝本身而论,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但仁柔之力,强于斧钺,加上谁不乱后思安?甘大侠济民救物,侠踪定遍江湖,你近来可曾听过半句念故土、怀故主之言?四海人心,恐怕已死得差不多了!……”
甘凤池由第一声“大侠”称谓之上,已知对方识破自己来历,故对第二声“甘大侠”,并不惊奇,却被这葛衣人似比常人看得深入一层的“……四海人心恐怕已死得差不多了……”之语,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再举酒杯,却不沾唇,只把杯中美酒,慢慢倾入瘦西湖,放下空杯,对葛衣人又一抱拳,正色恭敬说道:“甘凤池幸遇高人,不敢贪杯,愿闻明教!先生适才‘仁柔之力,强于斧钺’高论,确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甘凤池想一了俗事,立离扬州,赴京师,闯大内,试以一身所学,刺杀康熙,即令流血五步,拚以身殉,亦绝无所憾!……”
葛衣人听他说至此处,摇手失笑接道:“我以为甘大侠文通武达,乃是解人,才邀你上船,彼此对月倾杯,一吐心腹!谁知你怎么也如市井俗人,意气用事的要参野狐禅了!”
甘凤池窘得满面通红,耳际发热,正不知应如何答对,葛衣人已把空杯斟满,含笑递还道:“酒能蚀心,亦能壮志,端看饮酒人才具程度,暨所酗之数量而定!似此风清月白,知己相逢,以杯中杜康,小助谈兴何妨?甘大侠尽管下喉,听我说说我的粗浅看法!”
甘凤池知晓再若矜持,便成虚伪,遂接杯饮了一大口,目注葛衣人道:“先生慧眼,已知我叫甘凤池,甘凤池是俗人,我应该对先生……”
葛衣人突然大笑,伸手指着自己的左眼说道:“甘大侠识广见多,胸罗定博,你看了我这只左眼,可能猜得出我是谁了?……”
他自己这一叫破,甘凤池才注意看出这葛衣人的左眼瘪陷,业已眇了一目!
正从江湖中的眇目名人,逐一思忖之际,葛衣人又复笑道:“甘大侠莫钻牛角,我是俗人,不是名人,这只左眼,是为了向韦小宝谢罪,当着顾炎武先生,自行戳瞎!但韦小宝若是失诺背信,不为汉人作出一件惊天动地大事,他似乎也该赔我一只眼睛!……”
甘凤池见闻确广,掌故极熟,闻言恍然道:“尊驾是天地会宏化堂的舒化龙兄……”
葛衣人点头笑道:“舒化龙当年眇目以后,自惭腹笥太俭,举措鲁莽!遂弃武习文,闭户读书,十多年来,确实气质有了变化,看法与先前不同!”
甘凤池既知对方也是江湖同道,遂释了矜持,向舒化龙笑道:“舒兄要我莫参野狐禅之意,是说不必杀刺康熙?”
舒化龙叹道:“自明末以来,奸宦当权,昏君怠政,让久经流寇,战乱,欺凌,屠杀的四海生民,过一段皇帝仁厚的安宁岁月,也是他们应该有的享受!我们又何必急于求功,冒险行事的亟亟予以破坏呢?”
甘凤池失声道:“舒兄十余年读书养气,确有大成,小弟愿闻舒兄必极高明、进一步的想法看法!”
舒化龙道:“康熙体气已衰,在位不久!他好多儿子,为了权势,必起大争!我们暗加运用,使其种族中,发生仇恨,种下矛盾,并于众阿哥内,选择性格阴狠忌刻者,助其夺嫡,则当政后,定将民心渐失,重复思汉!江湖志士,再趁隙鼓吹民族意识,只求人心不死,不必成功在我,若干年后,时机成熟,不单河山必复,甚至连满洲民族,也可能被悠久深长的大汉文化,渐渐同化消灭!”
甘凤池听得眉飞色舞,深以为然的点头笑道:“高明!高明!这是有计划的图谋,确比徒逞血气之勇,急功近利的盲目乱闹高明多了!康熙是好皇帝、相当仁政爱民,我们不杀,但对下一个坏皇帝,却没有什么顾虑,助他夺嫡,使他先种同族仇恨,渐失大汉民心,然后再觅机歼除,以张正气,并揭民族大义!……”
说至此处,突然目光一亮叫道:“我明白了,舒兄‘阴狠忌刻’之评,必有所指,多半就是如今正在扬州准备参与‘新丽春院’开业热闹的四阿哥胤祯!”
舒化龙笑道:“这位四阿哥,论阴狠,阴狠绝伦,论忌刻,忌刻已极,辅他登位,固然必行暴政,大失民心,但也必有不少遗民志士,会遭受横祸的呢!”
甘凤池叹道:“为了削弱满人气运,激扬大汉民心,是千秋大业,是全民大事,少数人略遭劫数,稍作牺牲,也就顾不得了!譬如四阿哥本身既精武功,护卫中又不乏好手,将来若想诛除他时,定极艰难,甘凤池便不惮肝脑涂地,宁愿身任其事!”
舒化龙向甘凤池抱拳笑道:“甘大侠正义凛然,舒化龙敬代‘天地会’中所有心怀故国之人,谢此一诺!……”
甘凤池听他提到“天地会”,忽然想起在四阿哥行馆中所闻秘语,遂向舒化龙笑道:“舒兄读书养气,明心见性,对事有独到高明看法,你认为四阿哥此来扬州,是为了参与‘新丽春院’开业之盛吗?”
舒化龙颔首道:“是为了‘新丽春院’开业,却绝非为了院中足以使嫖客销魂蚀骨的中西粉头!但其真正来意,相当难测,我不知道会不会和‘新丽春院’幕后老板韦小宝的曾为‘天地会’堂主之事,有点蛛丝马迹关系?”
甘凤池干了一杯酒儿,高挑拇指赞道:“舒兄着实高明,四阿哥的扬州来意,已被你一口道破……”
接着便把自己在四阿哥行馆中所听得的背后之言,对舒化龙说了一遍。
舒化龙苦笑道:“这样说来,我们对那位盖世枭雄四阿哥,已有相当了解,并拟定了把他充分利用的一致立场!如今最神秘的难测人物,却是韦小宝了。”
甘凤池道:“舒兄此话怎讲?”
舒化龙道:“当年在泗阳集,他当着顾炎武先生,允许作一件符合‘天地会’宗旨,严重打击满人的惊天动地大事!但一等几年,他逍遥云南毫无动静,未免使我暗兴以韦小宝其人、其名,怎会言而无信之叹。”
甘凤池笑道:“我们已知道‘新丽春院’的后台老板,确是韦小宝,他总算不甘久蛰,有动静了!”
舒化龙嘘了一口长气,苦笑说道:“这样的动静,离‘天地会’的宗旨太远!就算韦小宝真是打算开间有名的大窑子,以联络各路志士,但此意已被四阿哥识破,在清廷着意提防之下,又能惊得了什么天?动得了什么地?成得了什么大事?……”
甘凤池摇头笑道:“关于‘新丽春院’之事,我与舒兄的看法不同!”
舒化龙“哦”了一声,喜形于色间道:“莫非甘大侠有独到见解?看出韦小宝另有深意?”
甘凤池道:“不是有深意,而是毫无用意。他这派化身、开妓馆,只是偶然遣兴,最多也小过是了却早年心愿而已,绝对与国家大事无关……。”
舒化龙失声叹道:“原来,甘大侠是认为韦小宝丧尽心肝,毫不足取!……”
甘凤池摆手道:“舒兄错了,纵令韦小宝顽皮成性,他也是性情中人,一代怪侠,怎会丧尽心肝,毫无足取?他对陈近南,有师徒之义,对康熙有知交之情,对‘天地会’,有袍泽手足之义,情难兼顾,重不得轻不得,自颇为难!我认为他决不会忘了泗阳集之诺;定必有所作为,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舒化龙道:“不少年了,甘大侠认为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算是时机成熟?”
甘凤池道:“韦虎头夜访叫四阿哥,对他所作韦小宝当叛未叛分析,我已对舒兄转述,你认为有道理吗?”
舒化龙颔首道:“当然大有道理,不然以四阿哥那等精明之人,怎会被韦虎头说服?连我也觉得,韦小宝既然放弃掉最良好的机会,他定必终身不叛清廷的了!”
甘凤池接口道:“不然……”
这“不然”二字,把舒化龙听得一怔。
甘凤池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据我分析,韦小宝不曾把握住五台出救驾、昆明探吴三桂、远交罗刹国等几度良机之故,不是不叛清廷,只是不叛康熙而已!人若情深,必然义重!韦小宝既然如此重视与康熙总角结友的知交之情,又怎会轻视与陈近南,天地会的师徒袍泽之义?以此立论,康熙龙驭上宾之后,才是韦小宝不忘旧诺,有所作为的机缘成熟之时,舒兄以为然否?”
舒化龙连连点头,大笑说道:“然!然!然!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要奉敬甘大侠两大杯酒!”
说完立即斟酒,豪爽已极的连干了两大杯!
甘凤池当然也陪饮尽,并含笑问道:“通常敬酒不是一杯,就是三杯,舒兄敬我两大杯定有甚特殊用意?”
舒化龙笑道:“第一杯酒,是我自己敬的,用意在敬佩甘大侠析理入微!尤其那‘人若情深,必然义重’八字,委实画龙点睛,开我茅塞!”
甘凤池听出舒化龙言外之意,含笑问道:“听舒兄之意,第二杯酒,是你替别人敬我的了?”
舒化龙点头道:“我与韦小宝在泗阳集见过一次,并为他自眇一目,彼此可算旧交!第二杯酒,便是代韦小宝,奉敬甘大侠的,多谢你是他知己,寥寥数语,便说出他末为世晓的肺腑真意!”
甘凤池微微一笑,他们这瘦西湖的几杯夜饮,研究解决了不少重大疑问隔阂,委实喝得畅快已极!
明天就是“新丽春院”的开业吉期,要在院内园中,大宴宾客,今夜的丽春、丽夏、丽秋、丽冬四院房宇,以及有亭、有树、有山、有水的丽春园,当然均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花团锦簇,一片喜气!
常言道:“有钱好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茅十八不措重赀,延请了扬州最擅易牙妙技的高手名厨,为明天的大宴主撰,为了甘凤池,也搜罗了不少中国各地佳酿,甚至于来自国外的西洋陈年葡萄美酒!
看着多年心血经营,明天就要开花结果,茅十八当然高兴,但在丽春园中,负手蹀躞之际,却又双眉微蹙,似于七分高兴内,尚有三分忧愁!
这三分忧愁,是来自甘凤池对他所说的“四灵聚煞,龙威太厉”之语!
直到如今,茅十八只知自己是“龟”,甘凤池可能是“凤”,至于“四灵”中的另外两灵,谁是“麟”?谁又是“龙”?他根本弄不清楚!
扬州大小文武官员,为了饭碗、脑袋,对化名“金四爷”的四阿哥身份,守口如瓶,茅十八一心经营“新丽春院”,避免招摇,不曾亲出打探,自然便弄不清楚!
韦虎头只送了一座雕像,并未与茅十八见面,茅十八虽从雕像的面目身材之上,猜出是云南方面来了人,却无法猜出来人是被甘凤池目为江湖中后起祥鳞,韦家三兄妹中的虎头老大!
“麟、龙”身份不明,甘凤池又特别强调“龙威太厉”,怎不令茅十八为“麟”悬疑,为“龙”悬忧,而愁感到明天要光降“新丽春院”的这条“龙”,会不会是当今天子?……
细一参详,“龙威太厉”的“厉”字评语,似与康熙的一向仁厚,不太适合。加上又想起康熙与韦小宝超越君臣的深厚、微妙交情,茅十八的眉头不太皱了,心中的十分忧愁,业已减掉五分……
再想起甘凤池曾有“看在你这背壳尚硬的‘王八’份上,我替书小宝出次力吧,既接请帖,一定到场,看看能否为‘新丽春院’挽回劫数?替你们能担多少,就担多少……”之语,心中略宽,五分忧愁,又复减到三分。
就在茅十八把忧愁从十分减到五分,从五分减到三分,终于眼望着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的丽春园,脸上微现笑容之际,园中灯光,似乎微微一暗。
似乎不是肯定用语,表示丽春园中灯光,并没有出甚毛病。只是园中突然来了一个人,这人的光度太高,以致相形间灯光方面,便成了“微微一暗”而已!
人漂亮,衣服也漂亮,亮上加亮,自然便光度高了,使茅十八顿觉眼前一亮!
这是个有点陌生,又不十分陌生的年轻人!
有点陌生之故,是茅十八有十多年没见过这张面孔了!而且,十多年前,具有这张面孔之人,是个小娃娃,如今是个英俊挺拔少年,茅十八若是不觉得有点陌生才怪。
又不十分陌生之故,一来在于他们毕竟十多年前见过!二来在于这张面孔有八分象韦小宝,两分象阿珂!八分象父,两分象母,这是韦小宝和阿珂的“合作产品”嘛!茅十八当然不会陌生!
由于有点陌生之故,茅十八初见韦虎头时,不禁怔了一怔,这人象……?
由于不太十分陌生之故,茅十八于怔了一怔之后,迸出了一句:“你……你是虎头,我……我……我小宝兄弟好吧?……”
韦小宝和康熙的交情,太不平凡,茅十八和韦小宝的交情也不平凡!
交情不平凡的好友,十多年久别,自极悬念!故而,茅十八从相貌上认出韦虎头是小宝和阿珂的合作产品之后,第一句问话便是“我小宝兄弟好吧?”
茅十八虽然只问爸爸,韦虎头却不愿冷落妈妈,立刻含笑答道:“爸爸好,妈妈和妈妈们也好,但……”
说到“但”字,收了笑容,换了副肃穆神情又道:“但……但……但是奶奶死了……”
自见书春芳的雕像,茅十八便知她大事不妙,故对韦虎头口中这句“奶奶死了”,乃在意料之中,只微叹一声道:“人的年纪大了,谁也难免轮回!虎头你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弟弟、妹妹,定也相当出色!他们没有和你一齐来吗?”
韦虎头又恢复他倜傥神色,扬眉笑道:“这次,本来是弟弟来,但妹妹帮我,才让我先来,过上一段时间,弟弟、妹妹自然也难免到中原走走……”
年轻人爱面子,韦虎头不好意思说未奉父母之命,是愉偷跑来,遂不得不加上一句:“爸爸问茅龟伯好!……”
“茅龟伯”三字,差点把茅十八听得跳了起来,瞪着两只不太象乌龟的牛眼,诧声问道:“是我听错了么?你……你叫我茅龟伯?……”
韦虎头眨眨两只大眼,仰手向喜气洋洋、花团锦簇的四周一指,神色顽皮笑道:“‘新丽春院’的‘龟业’有这等局面,它的主人‘王八太爷’,独占扬州风月,岂不是‘乌龟大王’?再说茅伯伯在‘四灵’之中,也着实象只‘龟’吓?”
茅十八惊道:“你也知道‘四灵’?……”
韦虎头笑道:“不单知道,并知道得十分清楚!‘龟’是茅伯伯,‘凤’是甘大侠,‘龙’是……”
茅十八见他说得慢吞吞的,便迫不及待叫道:“你有这大本领,能知道‘龙’是谁吗?还有‘麟’……”
韦虎头道:“所谓‘麟’,是那位名字有个‘凤’字的甘大侠,经过测验,嘉许我的……”
茅十八喜道:“甘大侠真有实学,不是徒负虚名的人啊!我被他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差点儿便全身骨架都被震散!你能通得过他的测验,当然是韦家‘虎子’,也是武林罕见的后起‘祥麟’!好虎儿,好麟儿,快告诉我,‘龙’是谁?你才从云南,来到扬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会摸得清‘龙’的底细?”
韦虎头剑眉微轩笑道:“我既然是‘麟’,也属一‘灵’之长,与‘龙’乃是同类,觉得‘龙’似没有什么可怕,已经摸到他的行馆之中,见过了他,彼此客客气气谈了不少话儿……”
茅十八向韦虎头递过一瞥惊喜嘉许眼光问道:“‘龙’到底是谁?不会是特来扬州探望你爸爸的‘小玄子’吧!”
韦虎头摇头道:“不是当今真‘龙’,是他‘龙族’之中的一条孽种,此人化名‘金四爷’,好象是正在培养势力,企图于兄弟中,夺嫡继位的四阿哥……”
茅十八失声道:“是胤祯么,这个相当凶残阴狠的厉害脚色,明天会不会来?”
韦虎头颔首道:“一定来,一定来,他和我彼此约定,明大要当着扬州的各界宾客,大大的与我赌上一场……”
茅十八问道:“用什么赌?又赌些什么?是赌文?赌武?还是赌骰子、牌九……”
韦虎头笑道:“赌注、赌法都还没有决定,等明天临时看吧……”
茅十八突然把语音压低,相当神秘的向韦虎头问道:“你爸爸是个赌鬼,他那些掷骰子的手法,你都会了?……”
韦虎头轩眉一笑,摇头答道:“不会,就算会也不用!我既是韦家虎子,便应作光明祥麟!明天,我会为‘新丽春院’,为扬州,甚至为天下苍生,和四阿哥公公平平,各凭运气的大大赌上几手!”
茅十八满心嘉许的,一巴掌拍上韦虎头的肩头,高挑拇指赞道:“好小子,真够种,有你的,好运气一定会跟随着你,明天,你放大胆,敞开手赌!你‘茅龟伯’以整个身家性命,作你后盾,你纵把我这‘乌龟背壳’全给输掉,我也含笑无怨!”
韦虎头拉着茅十八的手儿,满怀感激说道:“茅龟伯,好多谢了,我既然公公平平的赌,虽可能赢,也可能输!你在金钱赌本方面,不必给我支援,但就这几句话儿的精神支援,已使我这初出茅庐的小侄儿,为之感激不尽!”
茅十八哈哈大笑,又是一巴掌拍上韦虎头的肩膀道:“好,你这小子不错,你爹爹一隐多年,江湖中到处都是怀念韦小宝之人!这次的热闹,有你参加,很快便会传遍四海八荒,人人都知道韦小宝本人,业已变成韦大宝,而韦家第二代的小小宝兄妹,也均将先后出道。‘江湖代有顽皮出,捣蛋风流数十年’……”
韦虎头苦着脸儿接口说道:“论顽皮捣蛋,恐怕谁也比不上我双双小妹,论刁钻古怪,我又比不了弟弟铜锤,韦虎头自觉差劲,可能连风流二字,都因脸皮太薄,沾不上边……”
“别泄气,谁说沾不上边?又不是只有乱玩女人,才叫风流,不粘不脱,不重不滞,潇潇洒洒,天马行空,便属尽得风流!我希望你和那四阿哥的明日之会,务必赌得尽量风流一点!”
舒化龙和甘凤池,在瘦西湖的小舟之上,共倾肺腑!
茅十八和韦虎头,在丽春园内假山上的“龟脉主穴”之前,互话家常!……
四阿哥呢?他是一直和红绡携手罗帏,兴云布雨?还是与周老二、周老三、密议明日怎样参与“新丽春院”盛宴,拢络江左豪雄?……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四阿哥心中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他虽然搂着红绡,进入内室,也上了床,却决未脱衣布阵!
他们上了床,放下罗帏以后,四阿哥脸上,未流露丝毫春情,他先是在床上盘膝坐好,双睛微阖,然后向红绡徐徐伸出双掌!……
红绡“嗯”了一声,点头娇笑说道:“对,明天的场面定大,甘凤池决不好惹,韦虎头不是盏省油的灯,‘王八太爷’深浅难知,颇象是个擅于‘装猪吃象’的江湖好手。其他隐形高人,更难一一推测!你今夜应该乖一点,养精蓄锐,用在明朝,把江左英豪,尽量收入夹袋!来来来,我们以坎离互济,龙虎相调,加强加强彼此的‘混元力’吧!”
乖乖,听红绡这等语气,她不单容貌身材,美得撩人,连内家修为,也高得惊人!
她哪里象什么侍酒侍寝的贴身婢女?从口风和背人称呼“你呀你的”之上听来,至少也是修为与四阿哥相若,甚或犹有过之的师姊妹嘛……
红绡也盘膝静坐,她的双掌也伸了出去,与四阿哥的双掌掌心,紧紧互贴!
哪消多久,他们的脸上都闪了宝光,额上身上都见了汗渍!
地点是在合欢床上,销金帐内,人物是一男一女,但他们所流的,不是风流汗,而是功夫汗!
良辰易逝,转瞬天明,这一天是扬州的热闹日子,“新丽春院”广邀宾客,要开业了!……
茅十八这位“王八太爷”今天可漂亮了,长袍马褂,还要加顶瓜皮小帽,他是“乌龟大王”,不是提茶壶的“小乌龟”,用不着哈腰驼背,在门外迎宾,但身为主人,也不得不带着那些相当出色的白俄公主们,在园内笑脸迎客,依照来宾身份,安排适当位置!
有一件怪事,令茅十八有点纳闷?
就是来客凡属扬州官场中人,或是有钱有势的大老板们,尽管进门时难免有些趾高气扬,但在一走进“新丽春院”大厅以后,便均立即把神色收敛,恭恭敬敬的向上跪倒,来个三拜九叩!
茅十八虽然知道他们拜的是那尊看去颇象观音的韦春芳玉雕像,但心中仍极奇怪……
因这些来客,纵都信神,不敢见佛不拜,但可以意到即止,哪里用得着一个一个都行甚三拜九叩大礼?
没有例外吗?……
决无例外,官越大的,钱越多的,越是深恐表意不诚,个个以首泥地,几乎拜得鼻青脸肿!
茅十八心中纳闷,暗忖难道韦春芳生虽为“婊”。死却成“豪”!她这玉雕像,会有甚神奇魔力,弄得来到“新丽春院”的扬州富贵大佬,以前可能有人还嫖过她,如今却没有人敢见她不拜!……
这种纳闷,虽由于茅十八未曾细看,但就算他曾加细看,也必因看不懂其中奥妙,而依旧心中纳闷……
未曾细看的,是茅十八不曾发现韦春芳玉雕像的颈项之中,多挂了一件东西,那是康熙之父顺治帝时常套在腕间的沉香手串!
就算他有此发现,也认不出这是先皇御物,岂不照样纳闷?……
但那些扬州富贵大佬们,就不同了,他们一进“新丽春院”大厅,便有人用传音密语,对他耳边说道:“神座的雕像项间,佩的是先皇御物,见了不拜,罪乃欺君,你们要脑袋吗?……”
茅十八不认识沉香手串来历,这些扬州富贵大佬,便认识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们不单不认识沉香手串来历,其中并有眼尖之人,看出那尊玉雕像的面貌身材,有点象是自己所曾经嫖过的一名老婊子……
但他们不计较这些,不追究先皇御物真假,一个个三拜九叩,立刻磕头!
因为他们太精明了,分得清轻重,认为向婊子磕头,最多是上当贻笑,与拚命争,死命守,抛不开,舍不得的薰人富贵无妨!但万一欺君,却难免乌纱帽难戴,脑袋搬家,甚至还要夷族!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些扬州显达,若不精明,他们的富贵何来?脸皮算什么?身家最要紧,自然于一闻耳边密语,一个一个都变成大拜婊子的“磕头虫”了!
有人在磕头,有人在跳舞!
磕头的,是扬州富贵大佬;跳舞的,是韦虎头!
韦虎头以真气传声以后,见这群扬州大佬,无不乖乖听话,纷纷向奶奶的雕像磕头,不禁心中大乐!
韦家三兄弟中,数他老实、拘谨,虽然心中大乐,也不过面带微笑,略为手舞足蹈而已!
若是换了韦双双,可能拍起巴掌,大叫“奶奶恭喜”!若是换了韦铜锤,定必乐得打滚,满地翻筋斗了!……
就在茅十八心中纳闷、韦虎头手舞足蹈之际,“新丽春院”门口传来一声奉承意味甚浓的“金四爷到”!……
换在以前,茅十八定以为所谓“金四爷”定是扬州一名与官府有所勾结,既有钱又有势的暴发户而已,不加以特别理会。
但如今已得韦虎头密报,知道“金四爷”就是阴鸷无比,凶狠绝伦的四阿哥胤祯化名,为了“新丽春院”日后的营业安宁,他不得不双眉微蹙,从大厅中迎了出去。
喝,金四爷的威风真大,所有扬州地方上的第一级文武官员,全都换了便服,象乌鸦捧凤凰般的,胁肩谄笑的,陪他来喝花酒!
茅十八才迎出大厅不远,四阿哥龙行虎步,大踏步已到面前,一伸手搭在茅十八的肩头上,带笑问道:“你就是那个‘王八’?……”
话儿问得不重,但手上的劲力,却用得不轻,区区五指一搭便象是在茅十八肩上加了一副沉重石担!
茅十八知道这位四阿哥进过少林,吃过夜粥,手底下绝不含糊,自己是“新丽春院”的老板王八太爷,当着满园宾客,既逞不得威,也装不得蒜,只好捏着鼻子,给它来个逆来顺受!
四阿哥把内劲加到八成,见茅十八仍然禁受得住,并未龇牙咧嘴,便松了手儿,哈哈一笑说道:“好王八!你背壳这样坚硬,不象‘软盖王八’,到象只必能活得很长的‘老乌龟’了?”
茅十八不愧是江湖好手,以前他性如烈火,如今他修养功深,能屈能伸,听了四阿哥讽刺他象只老乌龟之言后,居然神情平静,答对得相当得体!
他是抱拳躬身,含笑说道:“多谢金四爷的‘金言’!……”
金四爷所说的话,当然可称“金言”,而“金言”二字,也可诠释为“金口玉言”,成为奉承四阿哥必于众阿哥中,脱颖而出,独登大宝的善颂善祷!
四阿哥果然听得窝心,点头一笑说道:“好,我若果是‘金言’,就封你这只‘硬盖王八’活到八十八岁……”
说也奇怪,四阿哥胤祯真有十三年天子福命,他这随口一封,茅十八果然活到八十八岁,才象韦春芳那样在儿孙绕膝之下无灾无病的哈哈一笑而死!
不提后话,且写轰动扬州的“新丽春院”开业盛事,四阿哥说到“……八十八岁……”之际,把语音压低几分,又向茅十八道:“新丽春院的真正小老板何在?我的虎表弟呢?”
人家已知一切细底,茅十八自然不便再装甚马虎,他本不知韦虎头早就来了,现正隐身大厅,向入厅宾客,悄悄传声弄鬼,但为了应付四阿哥的询问,竟弄巧成真的微侧身形,伸手向厅内一让!
四阿哥以为韦虎头年轻性傲,不肯随同茅十八迎接自己,是在厅内相候,遂微然一笑,大踏步走了进去!
才进大厅,便自一怔,目光发直的,盯在韦春芳玉雕像的颈项之上!
他认得这沉香手串,知道是他祖父顺治帝经常佩悬腕间的贴身御物!
众子争嫡,除了在才能上,要有出众表现外,尤其在德行上不能有显著瑕疵,不然,怎么可能会获得康熙偏爱!
故而,这些阿哥们,至少在众人眼目之前,一个个都尽量的敦品励行,使自己具有人君之表,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有所不忠不孝!
四阿哥深明此理,哪里还用得着韦虎头向他耳边传声?在认出沉香手串的来历后,立即朗声道:“先皇御物在此,你们随我下拜!”
一句话儿,爬满了满地磕头犹如捣蒜的扬州文武官员!
四阿哥拜罢起身,向茅十八笑道:“厅中这多贺客,酒肉喧哗,又烦又俗,我看你厅外丽春园的景色不错,何不在园中摆上一席,吃喝起来,有趣随便多了!”
四阿哥是绝顶聪明之人,他叫茅十八设席园中之意,主要是避开那沉香手串!因有此物供在神案之上,自己万一酒后言行失慎,容易构成不孝,甚或欺君,再若被甚耳朵尖、鼻子长的多事言官,在父皇康熙前,参奏一本,便可能龙心失宠,把只快煮熟的鸭子,硬给飞上天去!
园中设宴不难,茅十八立刻命人在假山之下鱼池旁边,摆了一桌上佳筵席,但由谁奉陪这位显然极难伺候的“金四爷”,却有点煞费踌躇!
这时,韦虎头当然业已自动出现,四阿哥遂一把拉着韦虎头,向茅十八笑道:“我要和小老虎亲近,你这‘老王八’,去厅上应酬俗客!”
茅十八心中叫苦,因觉韦虎头毕竟太嫩,若无自己在旁,不知会中了四阿哥这块老姜的什么阴险恶毒圈套……
为难之下,突然得计,含笑说道:“回金四爷的话,还有一位不俗的高明人物,似乎可同‘龙虎之席’……”
“龙虎之席”又是投人所好的适当奉承用语,使四阿哥听得一笑问道:“在你这‘老王八’绿豆眼中的高明人物是谁?……”
茅十八哪里在乎他的轻薄用语?应声答道:“江南大侠……”
这“江南大侠”四字才出,四阿哥已扬眉接口笑道:“是甘凤池么?我知道他人在扬州,正思结识,赶快请来同饮!扬州父母官,不妨留下,周老二喜欢倚红偎翠,陪我喝酒,定可见识些‘老王八’派来侑觞的‘新丽春院’上等货色,周老三和其余的人,都去大厅以内,或赌或嫖,征歌选色,你们尽兴闹吧,反正开销方面,我已送了一笔千两黄金大礼!”
周老三和围绕在四阿哥身边趋炎附势的那群扬州官场苍蝇,刚刚散去,便有个清朗语音,接口说道:“千两黄金,算得什么大礼?清军刚刚入关,便由于史可法梅花精忠,抗清太烈,弄了个‘扬州十日’,杀人之多,便把偌大的丽春园,改成一座坟墓,也未必埋葬得了!”
四阿哥遣去众官,独留“扬州父母”,使那换了便衣的扬州府尊,正有点受宠若惊,诩诩自得之际,一闻此言,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几句活儿中,反清复汉的意味太浓,四阿哥若一翻脸,发作起来,岂不立刻便是滔天祸事?
但四阿哥居然沉得住气,根本毫未发作!
他不必问,已知胆敢当众这样发话的,是何许人。遂微一偏头,向一位不知何来,业已大模大样坐在席中,身着布衣的清秀中年人笑道:“在甘大侠的眼中,慢说千两,就是万两黄金,还不一样庸俗?甘大侠言中之意,认为清廷负扬州太多,你叫我送笔什么样的礼呢?”
“当初曾‘屠城十日’,既已定鼎,何不免上十年钱粮?不过‘金四爷’目前还在潜蜇之时,无此权力,等你独秀昆仲,成了‘金大爷’时,再对扬州颁送这笔礼吧!”
话中的隐语玄机,四阿哥当然领会得来,有点眉开眼笑!
因为,平常人对他奉承,不过略微使他高兴,但甘凤池这等名震八荒的江南大侠,都认为他将来有“九五之尊”,可以成为“金大爷”,意义便太不寻常!
甘凤池会如此庸俗么?……
当然不会!
这是由于他与舒化龙,在瘦西湖扁舟纵酒,对月深谈以后,认为不妨先帮秉性凶残阴狠的四阿哥夺嫡,以便挑起其弟兄间的相互敌视仇恨,削弱满族团结,并激励耽安已久的华夏将死人心,逐渐聚合四海有心人士,唤醒黄魂,等待有利时机,一夫起而天下应,方可雪耻复国!
有了这种成功不必在我,而在长期计划的用意深远共识,甘凤池所说“金四爷独秀昆仲,成为‘金大爷’”之语,便非庸俗无谓奉承,而是含蕴深意的有心之语!
四阿哥再阴再鬼,也猜不透甘凤池曲曲弯弯的心底真意,他非常高兴,也非常豪迈的,扬眉笑道:“好,好,只要我成了‘金大爷’,有此权力,一定敬从甘大侠之言,宽免扬州十年钱粮……”
话方至此,甘凤池摇手叫道:“慢点,慢点,扬州是富庶之地,十年钱粮,为数不少,你不必平白牺牲,至少也捞个相当代价才对……”
四阿哥方听得有点莫名其妙,甘凤池已顿住话题,目注韦虎头笑道:“虎头大侠,你不是想和金四爷痛痛快快赌一赌吗?这‘宽免扬州十年钱粮’,岂不就是一件极豪华,并极有意义的上佳‘赌注’?”
韦虎头将离云南之夕,他妹子韦双双便有“等我和二哥,也来中原之时,大哥多半已成了名震江湖的虎头大侠”之语,如今居然又听甘凤池叫他“虎头大侠”,不禁“咦”了一声问道:“甘大侠怎会知道我想和这位金家四表哥,大大的赌一赌呢?”
“为了想作‘明人’,有时难免要作点‘暗事’,昨晚这位扬州父母官的小舅子带些庸俗粉头,去奉承‘金四爷’时,你这‘虎头大侠’,曾藏在后窗,这位多半并不姓周的周老二,和他兄弟,藏在前窗,我则藏在东窗,自然对你从窗外人,变为座上客,和你金四表哥互相见面的一切情事,连听带看,弄得清清楚楚!”
这一番话儿,听得三个人的心中,都有点不太舒服!
韦虎头胸无城府,一片率真,他不单不会不舒服,反而有点感激,有点惭愧!
感激的是甘凤池隐身东窗,多半是为了照拂自己,生恐四阿哥“龙威太厉”,自己初出江湖,不是对手!
惭愧的是东窗、前窗两处藏人,自己居然毫无所觉。足见江湖经验,和修为火候,两皆有所欠缺,亟待磨练充实!
心中有点不舒服的三个人,是四阿哥,扬州府尊,和周老二。
四阿哥以为自己有一身绝艺,从行人物个的红绡,周家兄弟,均非等闲,居然仍被甘凤池来去自如,听了看了不少机密。自然心内怏怏,双眉微蹙!
扬州府尊则一再心中暗叫“不妙”,深觉甘凤池这等江湖人的本领太大,自己一切贪渎的暗室亏心,怎能逃过这等人物耳目,今后行为,务须特别避慎检点一些!
周老二是为了甘凤池说他多半不姓周,有点不大舒服!暗忖:“这甘凤池难怪威震江湖,名满大江南北,着实太厉害了!自己兄弟与他向无半面之缘,为何竟看得出自己的真实来历,而有多半不姓周之语?……”
就在四阿哥、扬州府尊、周老二三人心中都各自有点不大舒服之际,韦虎头却向甘凤池问道:“甘大侠,要赌,便须公平!‘宽免扬州十年钱粮’,是他的赌注,天平的这一端,确已十分沉重,则另一端的份量,也不能轻,我身在客中……”
甘凤池摇手截住韦虎头的话儿,目注四阿哥道:“你……”
一个“你”字才出,四阿哥便接口笑道:“我的赌注,是你想出来的,干脆连虎头大侠的赌注,也请甘大侠一并决定了吧!”
甘凤池眼珠一动,含笑说道:“虎头大侠若输,便要他尽力帮你取得可以‘宽免扬州十年钱粮’的权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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