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形状录 第三部刺鸟人

  1卫笠原May的视点  好久以前就想给你这拧发条鸟写这封信,无奈怎么也想不起你的真名实姓,结果一拖再拖。不是么,若只写世田谷X XZ丁目“拧发条鸟收”,即使再热心的邮递员也不可能送到。不错,第一次见时你是好好告诉我名字来着。至于是怎样的名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什么冈田亨呀,这种名字下过两三场雨肯定志去脑后)。但近来碰巧一下子想了起来,如风“啪”一声打门吹开。是的,你这拧发条鸟真正的名字叫冈田亨。  首先怕要大致交待一下我现在哪里干什么才是。可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眼下处于极其困窘的立场,立场那东西或许莫如说是简单易懂的。即使就到得这里的路线来说,也决没那么复杂,只消用格尺和铅笔由点到点划一条直线即可,一目了然!问题是——问题是一想到要一五一十向你叙说一遍,就不知为什么全然想不出词来。脑袋里一片白,白得如雪天里的白兔。怎么说呢?在某种情况下,向别人述说简单的事情却是一点也不简单的。比如说“象的鼻子极长”——因时间地点的不同,有时说起来好像彻头彻尾的谎言,是不?给你写这封信,也是写坏了好几张纸后,才算刚刚找到一个角度,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不是要跟你捉迷藏,可不知何故,我所在的地方是“某个地方”,是古来就有的地方的……“某个地方”。现在我是在一个小房间里写这封信。房间里有桌子和床和立柜。哪个都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易得很,正用得上“所需最低限度”一词。桌上放着荧光台灯和红茶杯和用来写这封信的信笺。说实话,辞典一般是不买的、除非迫不得已。因为我不大喜欢辞典那劳什子。不喜欢其装帧,也不喜欢里面的语句。每次查辞典都愁眉苦脸,心想什么呀这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嘛!这种人跟辞典是合不来的。例如什么“迁移:线由此状态转变为另一状态”,这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毫不相干!所以,一瞧见辞典趴在自己桌上,就觉得好像哪里一条狗闯入自家院内且大模大样在草坪上拉下弯弯曲曲的具屎。不过,怕给你写信时有不会写的字,只好买来一本。  此外便是一排削得齐整整的一打铅笔了。刚从文具店买来的,新得直发光。不是向你卖乖,可的确是为给你写信才买的哟!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刚削出来的铅笔叫人心里舒坦。还有烟灰缸和香烟和火柴。烟不像以前吸得那么凶了,只是偶尔吸一支调节一下情绪(现在就正吸一支)。桌面上就这些了。桌前有窗,挂着窗帘。窗帘花纹满有情调。不过这倒不必注意。不是我觉得“这窗帘不错”才选回来的,是原来就有的。除去花窗帘,房间实实在在简单得可以,不像十几岁女孩住的,更像是一个好心人为轻量级囚犯设计的标准牢房。  关于窗外所见,暂时还不想说,留以后再说好了。事物有其顺序,不是故弄玄虚。我能对你这个拧发条鸟说的,眼下只限于这个房间,眼下。  不再和你见面之后,我也常常考虑你脸上的病——突然在你脸颊上冒出的病。那天你像灌一样偷偷下到宫胁家井里,不久出来后起了一块病,是吧?如今想起来真好像是个笑话,可那分明是我眼前发生的事。从第一次看见时起,我就觉得那病是个什么特殊标记,觉得对我恐怕是有深不可测的含义。否则脸上不可能突然长出什么病来!  正因如此,最后我才给那块病一个吻。因为我想知道那东西给我怎样的感觉,是怎样一种滋味。我可不是每星期都在这一带男人脸上逐个吻一口的哟!至于当时我感觉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以后迟早会向你慢慢从头讲起(虽然我没把握讲得完全)。  上周末去街上一家美容院剪发——已好久没剪发了——时,在一本周刊上见到有关宫胁家空房子的报道。不用说,我非常非常吃惊。我一般不大看什么周刊,但那时那本周刊就在眼前放着,心血来潮地一翻,里面竟闪出宫胁家空房子,心里大吃一惊。是要吃惊的吧?报道本身莫名其妙,当然你这拧发条鸟的事是一行也没提及。但说实话,当时我突然心生一念:说不定拧发条鸟与此有关!由于心头整个浮起这么一个疑问,觉得无论如何该给你写封信。这么着,忽地风吹门开,想起了你的真名实姓。嗯,不错不错,是叫冈田事。  有这样的时间,或许我应该像以往那样一下子翻过后墙找你去,和你在半死不活的厨房挟着桌子脸对脸慢慢闲聊。这样做我想最为直截了当。但遗憾的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势之所趋,现在没办法做到。所以也才这样伏俯在桌子上,手抓铅笔吭味吭味给你写信。  这段时间我总是思考你这拧发条鸟,不瞒你说,在梦里还见到了你好几次呢!也梦见了那口井。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梦,你也算不上主角,不过是“跑龙套”那样的小角色。所以梦本身并无多深的意味。可我对此又非常非常耿耿于怀。事情也巧,那本周刊上竟登了一篇关于宫胁家空房子(尽管现在已不是空房子了)的报道。  我猜想——随便想罢了——久美子阿姨肯定不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了。为了找回久美子阿姨,你怕是在那一带开始搞什么名堂了吧?当然这是我直感式的想象。  再见,拧发条鸟,等我想写时再写信给你。2上吊宅院之谜  《世田谷独此一家上吊宅院之谜》  曾经合家自杀,其地何人购得?高级住宅地段,今日何事开张?  ——摘自X X周刊12月7日号  位于世田谷区X XZ号街的这块地皮,因上吊宅院之说而左近闻名。面积约为100坪,位于山手幽静住宅地段的一角,朝南向阳,堪称理想的住宅用地。但知其实情之人无不异口同声说“那块地白给都不要”。原因在于,大凡在那里居住的人全部遭遇不测,无一幸免。调查结果表明:昭和以来入居此处的人里边,这个计有七人自杀身亡,且多半为自缢或自行窒息而死(自杀者详情略)。  购此怪地的乌有公司  作为此类很难视为巧合的悲惨事件的最新事例,当举总店设在银座的“卢福特”老字号联营西餐馆经营者官胁孝二郎(照片1)合家自杀事件。官胁因事业受挫而举债多多,二年前,卖掉所有餐馆,宣告破产。但其后仍为一些不清不浑的借贷者穷追不舍。结果今年1月在高松市内一家旅馆内用皮带勒死熟睡中的次女(当时十四岁),之后与妻子夏子一同用所带绳索自缢身亡。当时为大学生的长女至今下落不明。它胁1972年4月购买此块地皮时,尽管听得有关不吉利的传闻,但他一笑置之,以为偶然巧合而已。买入后,拆除长期闲置的旧屋,并为慎重起见请来神社主管祈攘,新建了双层楼房。孩子开朗活泼,近邻无不交口称赞,都说一看便知是和睦家庭。然而不出几年,它胁一家命运急转直下。  宫胁是1983年秋放弃这块用作贷款担保的地皮和住房的。但债权者之问团还债顺序发生内证,故其处理拖延下来。去年交送法院居中调停,使得地皮处理成为可能。地皮曾是以较实际价值低不少的价格卖给都内颇具实力的不动产公司——“XX地产”。“XX地产”首先将宫胁住过的房子拆除,以期整地转卖。毕竟属于世田谷黄金地段,有购买意向者自是不在少数,但由于此类传闻的关系,未待治谈开始便纷纷告吹。“XX房产”销售科长M先生这样说道:“是的,那种不吉利的传闻我们也听得了。但我们仍很乐观,不管怎么说,毕竟位置绝佳,以为只要多少压低一些售价即可脱手。不料实际推向市场一看,根本无人问津。偏巧又赶上官胁举家自杀那件惨案,坦率地说,我们也正为此伤脑筋。”  地皮好歹卖出,已是今年4月的事了。M先生拒绝透露买主和售价,详情自然不得而知。但据同行内部消息,实情似乎是“XX地产”以较购入价低不少的价格忍痛抛售的。“买主对情况当然一清二楚,我方也无意弄虚作假,一开始就—一交待过了”(M先生语)。  这样一来,以下同题便是到底何人特意购入这块奇地。但调查无法顺利进行下去。查区政府登记簿,购得此地者乃一家“经济调研咨询”方面的公司——自称在港区拥有写字楼的“赤场调研”。购地目的在于建造公司职工住宅。但这家公司是典型的皮包公司。按文件上的赤圾2丁目地址找到该公司,原来只在一栋小公寓一室的门上贴一条“赤圾调研”d。标签,按铃也无人出来。  高度警备与彻底保密  如今的“它胁旧址”围上了混凝土院墙,墙比附近住宅的明显高出一截。涂黑漆的大铁门,一看便知坚不可摧,无从窥视内部(照片2),门柱装有防盗摄像机。据附近人讲,这电动门不时闪开,一天之内有装着色玻璃的黑漆漆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出入数次。此外则未睹任何人出入,亦不闻任何声响。  施工自5月开始。由于自始至终在高墙内进行,附近任何人都不知晓里面建造怎样的房舍。工期惊人之快,仅两个半月便告竣工。近处外销餐馆一位因送盒饭偶然进过施工现场的人这样说道:“房子本身并不很大,式样也无足为奇,像个正方箱子,不像是一般人住的一般房子。只是园林工进去满满载了好多很可观的树木——院子想必花钱不少。”  试着给东京近郊的园林公司逐一打去电话,其中一家告知曾参与过“官胁旧址”工程。但对方对委托人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从一位相识的搞建筑人手里接得订单和庭院图纸,受人之托栽下这许多树。  此园林工还说,植树过程中一位并工被请来,在院里挖了一口深井。  “运院角那堆从井架下挖出的泥土来着,就在那旁边栽了一棵柿树,所以看得清楚。说是把以前埋上的井重挖出来,挖本身倒像并不费事。但奇怪的是挖不出水。本来就是枯井,只是按原样修复,也不可能出水。挺让人奇怪的,想必事出有因。”  遗憾的是未能找到井工。出入该处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则为总部设在千代田区的大型租借公司所有,租车者的名称虽说不能告以外人,但从讲话流程来看,当是“赤饭调研”无疑。至于租金,500SEL估计1,000万日元①。由租借公司提供司机。但此辆500SEL 是否配有司机则不清楚。  对于前往采访的敝刊记者,附近居民皆不愿多谈此“上吊宅院”。一来原本与之交往不多,二来似不愿介入其中。附近A先生讲了这样一段话:  “警备固然壁垒森严,但没有任何可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方,附近的人也并不怎么介意。况且,较之就那么空着一座风言风语的任房子,还是现在这样好得多。”  而归根结底,究竟何人买下这片房基地,“X氏”又将其作何用场呢?当今有谜无解。3冬天里的拧发条鸟  奇妙的夏日过去,冬天来到了。这期间没有任何堪称变化的变化。晨光悄悄闪露,暮色日日降临。9月绵绵阴雨,11月有几天险些热出汗来。不过除去气候,这一天同另一天几乎没有差异。我每天都去做长距离游泳、散步,准备一日三餐,使神经集中于现实而迫切的事情上。  但孤独仍不时猛刺我的心。甚至喝进的水和吸入的空气都带有尖刺刺的长针,手中的书页犹薄薄的剃刀片白亮亮闪着寒光。在凌晨4时寂静的时刻里,我可以听到孤独之根正一点点伸长的声音。  不肯放过我的人虽少也还是有的。那便是久美子的娘家。他们来了几次信。信中称既然久美子说婚姻生活再不可能持续,那么就请尽快同意离婚好了,也只有这样问题才能圆满解决。最初数封是事务性的,颇有高压意味;置之不理之后,遂变本加厉气势汹汹,最后又变得言词恳切,但要达到的目的却是一个。  不久,久美子父亲打来电话。  “并不是说绝对不离,”我回答,“但离之前要和久美子单独谈谈。如果谈得通,离也无所谓。否则离婚是不可能的。”  我眼睛透过厨房窗口,打量外面雨中沉沉的天空。这星期连续下了四天雨,整个世界都黑乎乎湿浪涌的。  “结婚是我和久美子两人反复商量决定的,半途而废也得履行同样程序。”我说。  寸‘是同她父亲的交涉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终归哪里也没抵达。其实,准确说来并非哪里也没抵达,只是我们抵达的是一片没有收获的不毛之地。  几点疑问遗留下来。久美子莫非真心同我离婚?并为此求其父母做我的工作?她父亲告诉我“久美子说不想和你见面”。其兄绵谷升以前见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大约不会完全是无中生有。久美子父母固然有时将事情往于己有利那方面解释,但据我所知,至少不至于凭空捏造。如若这样,如若她父亲说的属实,那么久美子现在想必被他们“藏”在某处。  然而我还是难以置信。因为久美子从小就几乎不对双亲和兄长怀有什么感情,而想方设法不去依赖他们。或许久美子由于某种线大有了情人弃我了去。久美子信上说的虽然我未能—一信以为真,但不妨认为作为可能性并非没有。只是令人费解的是:久美子居然直接返回娘家或栖身于娘家人准备的某个场所且通过他们同我联系。  越考虑越觉得事情蹊跷。可以设想的一种可能性,便是久美子精神上出了问题,以致对自己自身失去控制力;另一种可能性是因故被强行关进了什么地方。于是,我将各种各样的事实、言语和记忆或一并集中起来或变换排列方式。不一会,我放弃了思考。推想无法使我觉得归宿。  秋天日近尾声,四下里有了冬的气息。我像往年同一时节做的那样,把院里的落叶扫在一起,装进塑料袋扔掉;往房檐坚条梯子,清扫承而槽沉积的树叶。我住房的小院虽无树木,但两旁邻院长有枝条发达的落叶树,风把枯叶吹得满院子都是。好在这样的劳作对我并非苦差。在午后阳光下怅怅观望落时飘零之间,时间不知不觉地流过。右邻院子有棵挂着红果的大树,鸟们不时飞临树立竞相啼叫。鸟们颜色鲜艳,011声短促而尖锐,刺扎空气一般。  我不知久美子的夏令衣服该如何整理保管。也曾想过索性按久美子信上交待过的,一古脑儿处理掉算了。但我记得久美子对这些衣服是件件都视如珍宝的,加之又不是没地方放,觉得还是保留一段时间为好。  问题是每当我打开立柜门,总是不容分说地意识到久美子的不在。里边排列的衣服,全都成了一度存在之物却无可还原的空壳。久美子身穿这些衣服的姿影历历如昨,若干件衣服还印着我活生生的回忆。有时墓然回神,发觉自己正坐在床沿面对久美子的连衣裙、衬衫和半身裙发呆。已记不起在那里坐了多久。也许10分钟,或者一个钟头也未可知。  我往往一边看着这些衣服,一边想象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给久美子脱衣服的场景。脑海中那双手脱去她的连衣裙,正在拉她的三角裤。转而开始爱抚她的乳房,分开她的双腿。我可以看见久美子丰柔的乳房,雪白的大腿,可以看见那上面一双别的男人的手。我本不愿想这种事,却又不能不想。因为那是可能实际发生的事。我必须使自己习惯这样的想象,现实是不可能随便发配到别处的。  绵谷升那个在新泻县当众议院议员的伯父10月初死了。在新清市一家医院住院期间一天后半夜心脏病突然发作,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也还是在黎明时分成了一具普通的死尸。但绵谷议员的死早在意料之中,加之有消息说大选不日开始,所以“后援会”的对策十分迅速及时,绵谷升得以按早已商定的计划承袭伯父地盘。绵谷前议员的拉票组织固若金汤,况且原本就算是保守党票田。若无相当意外,其当选万无一失。有关报道我从图书馆报纸上看到了。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心想如此一来绵谷家怕要忙得不亦乐乎,而顾不上久美子的离婚了。  时过不久,翌年初春众议院解散大选,绵谷升不出众人所料,以绝对优势击败在野党候选人当选。从绵谷升宣布竞选到开票,我始终通过图书馆报纸追踪其主要活动,但对他的当选我几乎不怀有任何感情。觉得似乎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现实不过随后毫厘不爽地再现一遍累了。  脸上青黑色的病没再大也没再小,不觉热亦不觉痛。而且我已逐步淡忘自家脸大有清这一事实,也不再为掩饰病而戴深色太阳镜或把帽檐拉得很低。白天外出采购,擦身而过的人或对我的脸愕然而视或把视线移开时固然使得我有时记起症的存在,而一旦习惯,这也不怎么介意了。毕竟我的有涛没给任何人带来不便。早上洗脸刮须时我每每细看病的情状,但不见任何变异。大小色调形状均无二致。  其实,注意到我脸上天外来德的也没几个人,总共才四个。站前洗衣店问过,常去的理发店问过,大村酒店的店员问过,图书馆服务台相识的女性问过,如此而已。每次问起我都做出甚为困窘的表情,尽可能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如“出了点事故”云云。他们也不深究,不无歉然地随口道一句“这可真是”或“够你受的”之类。  似乎自己正一天天远离自身。久久注视自己手的时间里,有时仿佛手透明起来而看见手的彼例。我基本不同难说话,也没谁给我写信,没谁打来电话。进到信箱里的,无非催交公益金的账单和指名道姓寄来的广告。广告多是寄给久美子的名牌服装彩色图册,比比皆是春今连衣裙、衬衫和半身裙照片。冬天虽冷,仍有时竟想不起开炉。分不出是天冷,还是我心冷。要等看一下气温表弄清确系天冷之后才打开火炉。有时火炉纵使把房间烘得再暖,感觉中的寒冷也还是有增无减。  我仍像夏天那样不时翻过院墙穿过胡同走到曾有宫胁空房子的地方。我身穿短大衣,围脖缠到下颠,脚踏冬日枯草在胡同里穿行。凛冽的风从电线间低声呼啸掠过。空房子已片瓦不留,四周围上了高高的极培。从墙缝间可以往里窥看,窥看也一无所剩。房子没了,石板没了,并没了,树没了,电视天线没了,石雕鸟没了。唯有给拖拉机履带碾得硬邦邦平整整黑乎乎的地面冷冷延展开去,以及其间心血来潮似地零星长着的几丛杂草。一度存在的那口深井和自己的下井之举,恍若一场梦幻。  我靠着围墙打量笠原May家,扬脸注视她的房间。但笠原May已不在那里,她再不会出来冲我问一声“你好啊拧发条鸟”。  2月中旬一个极冷的下午,我来到站前那家舅舅以前告诉过我的“世田谷第一不动产”。推开门,里面有一女办事员,靠门处摆几张桌子,椅上却空无一人。看情形大概所有人都因事外出了。房间正中一个大大的煤气炉红通通烧得正旺。最里边有一小接待室样的房间,一个矮小的老人坐在那里的沙发上很专注地看报。我问女办事员一位姓市川的先生在不在。“我就是市川,有什么事吗?”里边的老人朝我这边招呼道。  我道出舅舅名字,说自己是他外甥,现住在他老房里。  “噢,是吗是吗,原来是鹤田先生的外甥!”老人说着,把报纸放在桌面,摘下老花镜揣进衣袋,而后上下打量一遍我的脸和衣装。不知对我印象如何。“啊,请这边来。如何,不来点茶、’  我说茶就不要了请别客气。但不知老人没听见,抑或听见了没采纳,总之命女办事员上茶。稍顷女办事员端了条来,两人逐在接待室相对喝茶。炉火熄了,房间里阴冷阴冷。墙上挂一幅附近一带住宅详图,点点处处用铅笔签字笔画着标记。旁边有一挂历,画面是梵高笔下有名的大桥。是一家银行的宣传挂历。  “久久没见了.鹤田先生身体可好?”老人啼口茶问道。  “请样子还好。还那么忙,很少见面。”我回答。  “那就好。上次见面过去多少年了?像很久很久噗。”说着,老人从上衣袋里掏出香烟,比量好角度猛地擦燃火柴。“你舅舅那房子托给了我,就一直作为出租房管理着。也罢,忙比什么都好。”  不过市川老人并不显得很忙。我猜测大概为了照顾老主顾而以半赋闲身份来公司照看一下。  “如何,那房子住起来可舒服?没什么不妙的/  “房子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  老人点点头。“那就好。那房子可是个好房子。小是多少小点,但住起来舒服。那里住过的八个个一路顺风。你如何,是一路顺风吧?”  “算是吧。”我回答。至少我还活着,我对自己说。“今天来是想问件事。问舅舅,舅舅说这一带地产情况你最熟悉。”  老人嗤嗤笑道:“若问熟悉与否,那还是熟悉的。毕竟在这里搞不动产搞了40年。”  “我想请教一下我房后宫胁家房子的情况——那里现在整地待售是吧!”  “嗯。”老人咬紧嘴唇,似乎在搜寻脑袋里的抽屉。“卖是去年8月卖掉的。债款、产权问题法律问题都已四脚落地,可以出售了。闹腾了好长时间。这回由地产商买下,拆了房整了地以便转卖出去。反正地面建筑没人买,又不便让房子空在那里不管。买的不是本地同行,本地人不会买。那房子很多来由你都晓得吧?”  “大致听舅舅说了。”  “那么你也该知道,晓得内情的人是不会买的,我们就不买。就算抓到不知内情的人要手段转手卖掉,不管赚多少事后心里都不是滋味,我们可不做那种骗人买卖。”  我点头表示赞同。“那么说,是哪家公司买的呢?”  老人皱眉摇了摇头,说出一家颇具规模的不动产公司名字,“怕也没仔细调查,光冲位置和价格轻易买下的,以为这下可赚上一笔.事情没那么简单。”  “还没卖掉噗?”  “像是可以卖,可偏偏脱不了手。”老人抱起胳膊,“地皮这东西可不便宜,又是一生的财产,要买的人总得从根到梢调查一番。这一来,那些怪事就一桩桩抖落出来了。而一旦得知,一般人就不会再买。那块地皮的情况,这一带的人十之八九都知道的。”  “价格大约多少呢?”  “价格?”  “就是有过官胁家房子的那块地皮的价格。”  市川老人以多少上来兴致的眼神看着我:‘淹价是1坪150万,毕竟是一等地。作为住宅用地环境无与伦比,采光也好,这个价还是值的。眼下这个时候地价是不大看涨,不动产业也不怎么景气,但那一带不成问题。只要肯等时间,迟早卖上好价,一般来说。但那里不一般,所以怎么等也启动不了,只有下降。现在就一降再降,已降到每环110万,总共将近100坪,再降下去,正合1亿。”  “以后还会降?”  老人果断地点头:“当然降。1坪降到90万不在话下。90万是他们买入价,要降到那个数。现在他们也觉得事情不妙,能捞回本就大喜过望了。至于能不能再降我也估计不准。如果他们等钱用,多少贴钱进去说不定也卖;而若不缺钱花,就可能咬牙挺着。公司内部情况我不清楚。另外可以断定的一点,就是他们正为买那块地皮后悔。沾在那块地上,笃定没好事。”老人笃笃把烟灰磕落在烟灰缸。  “那家院里有井吧?”我问,“关于井您可知道什么?”  “晤,有井,”市川说,“一口深井。但就在前几天给镇上了。反正是枯井,有也等于没有。”  “井是什么时候干涸的您晓得?”  老人抱臂望了一会天花板。“‘很早以前了,我也记不确切了。战前还出水来着,不出水是战后。什么时候不出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女演员住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没水了,当时好像说是不是把井镇上。结果不了了之,因为特意填一口并终究嫌麻烦。”  ““就在旁边的笠原家的非现在还有水上来,听说水还很好。”  “是把,或许。由于地质关系,那一带以前出水就好。水脉很微妙,那边出水,而隔几步远的这边却不出水也不是什么希罕事。你对那并有兴趣不成?”  “实不相籁,我想买下那块地。”  老人抬起头,目光重新在我脸上对焦,然后端起茶碗,无声地喝口茶。“想买那块地?”  我点头代替回答。  老人拿起那金颁,又拍上一支,“倔贸’在茶几碰了磕烟头。但只挟在指间,没有点火。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刚才一直在说,那块地可是有问题的,以前在那里住过的人没一个顺利。明白?说干脆点,即使价格便宜些也是绝对买不得的。这你也无所谓?”  “这个我当然晓得。话说回来,哪怕再比市价便宜,我手头也没有足以买下的钱款。我准备花时间想想办法。所以,想得到这方面的消息,您能提供么,比如价格变动和交易动态什么的。”  老人眼望未点燃的香烟,沉思良久。他轻咳一声说:‘“不怕,不用急,短期卖不出去。真正动要等价格低得等于白给之后。依我的直感,到那个地步还要花些时间。”  我把自家电话号码告诉老人,老人记在有汗渍的小黑手册上。手册揣进衣袋后,他盯视我的眼睛,又看我脸颊的稳。  2月过去,3月也快过去一半的时候,险些把人冻僵的严寒多少缓和了,开始有南来的暖风吹过。树木的绿芽已触目可见,院子里有了以前没见过的乌。天气暖和的日子,我坐在檐廊眼里院子打发时间。3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市川打来电话,说官胁那片地仍未出手,价格还会压低。  “我不是说没那么容易卖掉的么,”他得意地说,“放心,往下还要降一两次的。怎么样,你那边?钱可攒些了?”  当天晚上8点左右在洗脸间洗脸的时候,发觉脸上的病开始发热。手指一摸,可以感觉到以前未曾有过的微热。颜色也较以前鲜艳起来,带有紫色。我屏息敛气,久久盯住镜子不放,一直盯到自己的脸差不多不像自己的脸。那块病似乎在向我强烈希米什么。我盯视镜子彼侧的自己,而镜子彼侧的我也反过来无声地盯视镜子此侧的我。  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口井搞到手  这便是我得出的结论。4冬眠醒来另一枚名片钱的无名性  无须说,那块地并非我想得到就能马上如愿以偿的。实际上我能筹及的款额几近于零。母亲作为遗产留给的钱还有一点,但那不久也势必因为生计而归于消失。何况我既无职业,又无可提供的担保。找遍全世界,也没有哪家好心银行会贷款给这样的人。也就是说,这笔钱我必须像变戏法那样从空中取来,并且是在短时间内。  一天早上我步行到站前,按编号连续买了10张一等奖为5,000万元的彩票,然后用图钉一张张按在厨房墙上,每天望上一遍,有时坐在椅上一望就是1小时。就像等待唯独我才能看见的一组暗号从中浮现出来。几天后,我得到了一个直感——应该说是直感:  我不可能中彩。  稍后,直感变成确信。问题绝对不可能靠散步到站前小卖店买几张彩票坐等摇奖就顺利解决。我必须运用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力量获得那笔钱。我把10张彩票撕碎扔掉,再次站在洗脸间镜前往里细看。肯定有计可施,我向镜中的自己征询意见。当然没有回答。  我闷在家中左思右想。想得累了,便出门在附近走来踱去。漫无目标地连走三四天。附近走得累了,就坐电车到新宿——到得车站附近又想上街看看,好久没上街了。在与平日不同的风景中思考问题倒也不坏。想来,已很长时间没乘电车了。我把零币投入自动售票机时竟觉得有些别扭,像在做一件生疏的事。回想起来,最后一次上街距今至少已相隔半年之久了。当时在新宿西口发现并跟踪一个提吉他盒的汉子。  久本目睹的城市的拥挤混杂令我怵目惊心。光看人流便几乎透不过气,心跳也有些加快。上班高峰已经过去,理应不至于那般拥挤,但刚开始我竟无法顺利穿过。那与其说是人流,莫如更使人想起摧毁山体冲走房屋的滔滔巨浪。在街上走了一阵,为使心情镇定下来我走进一家镶有玻璃墙幕面朝大街的酒吧,靠窗坐定。上午,酒吧尚不拥挤。我要了杯热咖啡,茫然望着窗外来往的男男女女。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少。大约15分或20分吧。陡然回神,发觉自己的目光正执意追逐缓缓驶过眼前拥杂路面的擦拭得闪闪发光的梅塞迪斯·奔驰、美洲豹和波尔西。在雨后旭光的辉映下,这些车身汗然某种象征闪着过于炫目耀眼的光,无一瑕疵,无一污痕。我再次意识到这些小子有钱!意识到这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我向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中的脸凄然摇头。生来头一次如此迫切地需要钱。  午休时间酒吧人多起来,我便走上街头。并无地方可去,只想逛逛久违的闹市区。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头脑里想的只是别撞上对面来人。由于信号关系以及自己的兴之所致,或右拐或左转或径直前行。我双手插进裤袋,全神贯注地从事行走这一物理作业。从排列着百货大楼和大型超级商场橱窗的通衡大道,走进挤满花花绿绿色情商店的后街,走进喧闹的电影一条街。继而穿过静悄悄的神社,重新折回主要街道。暖洋洋的午后,人们差不多一半没穿大衣。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时而吹来的风的惬意。注意到时,我已经站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我看着脚下的瓷砖地面,看着小巧的雕像,仰视眼前高耸的玻璃墙幕——我已置身于一座大厦前面的广场正中。这正是去年夏天我按舅舅意见日复一日观察来往行人面孔的老地方。持续观察了10天。最后碰巧发现一个手提吉他盒的奇妙汉子,尾随其后,在一座没有印象的宿舍楼门口被棒球棍打伤左臂。漫无目标地在新宿街头转了半天,结果又返回了这里。  我像上次那次在附近“丹金”点心店买来咖啡和炸面圈,坐在广场椅上吃了,一动不动地一味盯视眼前行人的面孔。如此时间里,心情多少平和舒缓下来。不知何故,这里有一种舒坦,如在墙角觅得一处与自己体形正相吻合的凹陷。我有好久不曾这么认真看人们的面孔了。随即,我意识到自己长期未看的并不限于人的面孔。这半年时间里,实际上我几乎什么也没看。我在椅子上端正姿势,重新看人们的姿影,看高耸入云的大楼,看云开雾散阳光灿烂的春空,看五颜六色的广告板,看从身旁拿在手上的报纸。随着暮色的降临,颜色似乎又一点点返回周围事物。  翌日早,我同样乘电车来到新宿,坐在同一椅子上打量来往行人的面孔。中午时分买咖啡喝了,买炸面圈吃了。傍晚下班高峰到来前乘上电车回家。第三天也如出一辙。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现。谜团依旧是谜团,疑问仍然是疑问。但我源俄觉得自己正一小步一小步向什么接近。我可以站在洗脸间镜前用眼睛确认那种接近。病的色调比以前更加鲜艳,也更加温煦。我一时心想:这德是活的。找活着,病也活着。  一如去年夏天,一周时间里我每天都如此反复:上午10点多乘电车上街,枯坐在大楼广场的椅子上,不思不想地打量一整天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时候,现实声响不知因为什么突然远离我的四周以至沓然消失,耳畔唯有水流沉静的偏偏。我不期然地想起加纳马尔他。她是说起过听水声的事。水是她的主题。但我已记不起加纳马尔地关于水声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能记住的,仅有其帽子的红色。她为什么总戴一顶红塑料帽呢?  不多会儿,声音渐渐恢复,我又将视线投往人们的脸。  上街第八天下午,听得一女子的招呼声。当时我正手拿空了的纸杯往别处张望。“喂,我说,”女子说。我回头仰视站在那里的女子的脸。是去夏同样在这里邂逅的中年女子,她是那10天中唯一向我搭话之人。我并非没预想到会同她重逢,而实际给她打起招呼来,很有一种水到渠成之感。  女子仍如上次身穿显得甚为高档的衣服,搭配也恰到好处:瑞据眼镜、带垫肩的黛蓝色上衣,红色法兰绒裙子。衬衫是丝质的,小巧玲线的饰针在上衣领上闪烁。红色高跟鞋式样十分简练,但抵得上我几个月的生活费。相形之下,我这方面还是那么狼狈:上大学那年买的夹克、里面一件脖领松松垮垮的鼠灰色运动衫,下面一条到处起毛边的蓝牛仔裤,原本白色的网球鞋遍是污痕,已不知是何颜色了。  她在如此德性的我的身旁坐下,默默架起腿,打开手袋卡口,掏出一盒“弗吉尼亚”,仍像上次劝我吸一支,我仍说不要。她衔一支在嘴上,用铅笔擦一般细细长长的金打火机点燃。之后摘下太阳镜装入上衣袋,仿佛在浅水池中搜寻硬币似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也回视对方。那是一对不可思议的眼睛,空漠而又有纵深感。  她略略眯起眼睛:“终归旧地重游?”  我点头。  我看着烟。烟从纤细的烟支头上升起,随风摇摇曳曳地消失。她环顾一圈我周围的景致,像是想以自己的眼睛实际确认我一直坐在这椅子上看什么。但那场景似乎没怎么引发她的兴致。她再次将视线收回到我脸上:看病看了半天,而后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界和嘴。又一次看我的病。瞧那样子她很想如鉴定狗那样撬开嘴巴检查牙齿窥视耳孔,倘若可能的话。  “恐怕需要钱。”我说。  她略一停顿,“多少?”  “大约8,000万。”  她视线从我眼睛移开,仰望了一阵子天空,仿佛在脑袋里计算金额——从某处暂且把什么拿来这里,又从这里把别的什么移往共处。这时间我观察她的化妆。淡淡涂过的眼睑如意识微弱的阴贸,睫毛弯曲得很微妙,犹某种象征。  她稍咧了下嘴角,说:“可不是个小数啊广  “我觉得多得不得了。”  她把吸了三分之一的烟扔在地上,用高跟鞋底很小心地碾灭。旋即从瘪瘪的手袋取出名片央,拈出一枚塞到我手里。  “明天下午4点准时到这里来。”  名片上面只用黑黑的铅字印着住址:港区赤扳XX号XX大厦XX室。没有姓名。没有电话号码。出于慎重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是空白。我把名片凑到鼻端闻了闻,什么味儿也没有,一枚普普通通的白纸片。  我看她的脸:“没名字?”  女子初次漾出笑意,轻轻摇头:“你需要的不是钱吗?莫非钱有名字广  我也同样摇头。钱当然没有名字。钱若有名字,便不再是钱。使钱真正获得意义的,即是其沉沉黑夜般的无名性,其压倒一切的互换性。  她从椅子立起,说:“4点能来?”  “那样钱就能到手么?”  “乍g不能呢……”微笑犹如风纹在她眼角荡开。她又环视一遍周围景致,纯属形式地用手拍了下裙围。  女子脚步匆匆隐没在人流中之后,我看了一会她碾灭的烟头及其过滤嘴上沾的口红。鲜亮亮的红使我想起加纳马尔他的帽。  如果说我有优势的话,优势即是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大概。5深夜怪事  少年真切听得那声音是在深夜。他睁眼醒来,摸索着打开台灯环视房间。墙上挂钟即将指向2:00。如此深更半夜里发生什么事了呢,少年无法想象。  随后又传来同一声音。声音无疑来自窗外。谁在哪里拧动偌大的发条。如此深夜到底什么人在拧什么发条呢?不对,声音虽像是抒发条,却又不是抒发条声。肯定是鸟在什么地方叫:少年把椅子搬到窗进,上去拉开窗帘把窗户开一条缝。一轮晚秋满月胀鼓鼓白亮亮悬浮在天宇正中。庭院亮同白昼一览无余。树木同少年白天看时印象甚是不同,全然觉察不出平日的温馨与亲和。橡树赌气似地在不时吹来的阵风中摇颤其黑阵阵的枝叶,瑟瑟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院子里的石块较往常又白又光,浑似一张死人脸在煞有介事地凝望天空。  鸟似乎在松树上叫。少年从窗口探出上身朝上看去。但鸟躲在重重叠叠的大树枝中,从下面无法看见。什么样子的鸟呢?少年很想看上一眼,以便记下颜色和形状,明天慢慢用图鉴查一下马名。强烈的好奇心使少年睡意不翼而飞。他最中意查阅鱼类鸟类图鉴。书架排列着让父母买来的堂皇的大厚本图鉴。虽说小学还没上,但已能看懂有汉字的文章了。  鸟接连拧了几遍发条,再度沉默下来。少年心想,除了自己有没有其他人听见这声音呢?爸爸妈妈听见了么?奶奶听见了么?都没听见,明天早上自己就可以把这个告诉大家了:半夜两点院里有鸟在松树上叫,叫声真的像是在抒发条哟!要是看见——哪怕一眼——什么样就好了!那样连鸟名都能讲给大家。  可是鸟不再叫了。鸟在沐浴月光的松树枝上如石鸟一般不声不响。一会,冷飓飓的风警告似地吹进房间。少年陡然打个寒战,关上富扇。那鸟和麻雀鸽子不同,不肯轻易亮相给人看。少年看图鉴得知,几乎所有的夜鸟都很聪明机警。想必那马晓得自己在这里守候,所以再等多久都不会出来。他拿不定主意上不上厕所。上厕所必须穿过又长又黑的走廊。算了,就这么上床躺下吧,又不是挺不到明天早L。  少年熄掉灯,闭起眼睛。但总惦记松树上的鸟,怎么也睡不着。熄掉灯也还是有月光挑逗他似地从窗帘边边角角泻进来。当拧发条鸟的叫声再次传来时,少年毫不迟疑地翻身下床。这回没开台灯,在睡衣上披一件对襟毛衣,蹑手蹑脚爬上商边椅子,掀开一点点窗帘从缝隙往松树那边窥看。这样,鸟就不会察觉自己在此守候。  不料少年见到的是两个男人。少年大气不敢出。两个男人如黑趣越的剪影在松树下蹲下身子。两人都穿深色衣服,一个没戴帽,一个戴一顶礼帽式的带檐帽子。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钻到自家院里来呢?少年感到奇怪。首先是狗为什么没叫?恐怕还是马上告诉父母好。然而少年没离开窗口。好奇心把他钉在那里。看那两人要干什么!  打发条鸟突然想起似地在树上叫了起来。“吱吱吱吱”,长发条拧了几次。但两人没注意鸟叫。脸没抬,身子一动不动。他们脸对脸悄悄蹲在那里。像在低声商量什么。由于月光被树枝挡住,看不见两人面部。片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两人身高相差20厘米左右。都瘦,高个子那个(戴帽子的)身穿风衣,矮个头衣服紧裹身体。  矮个头走近松树,朝树上看了一会,双手在树干上像查看什么似地换来抓去弄了半天,之后一下子扑住,毫不费力地(在少年眼里)顺树干吱溜溜向上爬去。简直是马戏表演,少年心中称奇。爬那松树没那么容易。树干光溜溜的,一个抓手也没有。他像熟悉朋友那样熟悉那棵树。不过,何苦深更半夜里爬树呢?想抓上面的拧发条鸟不成?  高个子站在树下静静向上望着。不一会小个头从视野消失了。不时传来松叶益寨奉章的摩擦声。听动静他还在继续往上爬那棵大松树。拧发条鸟听得有人爬树必定马上飞离。即使爬得再灵巧,也不可能轻易捉到鸟。弄得好也许在鸟飞离时一晃儿看见鸟影。少年屏住呼吸等待鸟翅声传来。然而怎么等也没有扑棱声,叫声也已止息。  四下里许久无一动静,无一声响。看上去一切无不沐浴着虚幻的皎皎月光,庭院如不久前顿失滔滔的海底一般湿光光的,少年纹丝不动,忘情地凝视松树和留在树下的高个子,再不能移开眼睛。少年呼出的气使窗玻璃变得白檬漾的,窗外想必很冷。高个子双手叉腰,一直扬头看着树上,他也仿佛冻僵一般凝然不动。少年思忖,大概他在不安地等待矮个头完成什么任务后从松树上爬下来吧。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大树下比上还难,这点少年非常清楚。不料高个子忽然一切置之不理似地大踏步迅速离去。  少年觉得唯独自己一人剩留下来。矮个头在松树中消失了,高个子转身不见了,拧发条鸟门声不叫了。该不该叫醒父亲呢!叫醒也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话,转而问自己又做的什么梦。少年固然经常做梦,经常把现实和梦境混在一起。但这次无论谁怎么说都是真的,拧发条鸟也好,穿黑衣服的两个人也好。只不过它(他)们不觉间遁去哪里罢了。好好解释一下父亲应该可以相信。  接着,少年墓地注意到接个头有点保自己的父亲。只是个头似乎有点过矮。除去这点,体形、动作简直同父亲一模一样。不不,父亲爬树爬不那么灵巧。父亲没那么敏捷,没那么有力气。少年越想越莫名其妙。  不多工夫,高个子返回树下。这回双手拿着什么,是铁锹和大提包。他把铁锹放在地上,用铁锹在靠近树根那里挖起坑来。“嚏、嚎”,爽快利落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少年暗想,家人保准给这声音吵醒。毕竟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之大。  然而谁也没醒。高个子对四周毫不在意,兀自默默挖坑不止。他身体虽然单薄,但力气像是大得多。这从挥铁锹的动作即可看出。动作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挖罢预定挖的大坑,高个子将铁锹靠在树干,站在旁边打量四周光景。或许他早已把什么上树的矮个头忘在脑后,一次也没往树上张望。现在他脑袋里装的唯独这坑。少年有些不满——若是自己,会担心上树的矮个头怎么样了。  坑不很深,这从挖出的土量可不难了然,也就是比少年膝部略深一点。看样子高个子对坑的大小形状颇为满意。稍后,高个子从提包里轻轻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布包样的东西。从手势来看,东西软绵绵松垮垮的。说不定高个子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想到这里,少年胸口怦怦直跳。不过,布包里的东西顶多猫那么大。若是人的尸体,无非是婴儿。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埋在我家院里不可呢?少年下意识地把积在口里的唾液咽进喉咙深处,那“咕咱”一声把少年自己吓了一跳。声音很大,大约外面的高个子都可听到。  继而,拧发条鸟受到吞唾液声刺激似地啼叫起来。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拧的发条似乎比刚才的还要大。  听得这鸟鸣,少年凭直感察觉出来了:一件极为重大的事即将发生。他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咋嗤咋嗤搔起两臂的皮肤。一开始没撞见就好了,但现在为时已晚。如今已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少年微张着口,把鼻子按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密切注视庭院里上演的这幕怪剧。他已不再指望家里会有谁起身。他们即使声音再大怕也不会醒来,少年想,除自己以外没有人听得这声音,这是一开始就已定下的。  高个子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着什么的黑布包放进坑去,而后站在那里向下盯着坑里的东西。脸看不见,感觉上好像一脸庄重,闷闷不乐。到底什么尸体呢?少年想。未见,高个子毅然决然地拿锹埋坑,埋罢,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把铁锹靠树干立定,拎起提包迈着慢悠悠的步子离去。他一次也没回头看,没往树上瞧。拧发条鸟再没叫一次。  少年歪头看墙上挂钟。细细看去,见时针指在两点半。少年接着又从窗帘缝隙往松树那儿看动静看了10分钟。之后睡意汹涌袭来,仿佛一面重重的铁盖劈头压下。他很想弄清树上的矮个头和拧发条鸟往下如何,但已没办法睁开眼睛。于是连对襟毛衣也顾不得脱,一头钻进被窝,人事不醒般睡了过去。6一双新鞋返回家中的  从地铁赤报站穿过饮食店栉比鳞次的热闹路段,往缓坡设上几步,便有一座六层写字楼。既不很新又不太旧,既不太大又不很小,既不豪华又不寒伦。一楼是家旅行社代理店,偌大的橱窗贴有米科诺斯岛港口和旧金山有轨电车的广告画,两幅画都褪色了,如上个月的梦境。三名工作人员在橱窗里面不无紧张地或接电话或敲击电脑键盘。  从外观看这座建筑物倒普普通通,并无特征可言,严然直接以小学生图画簿上的楼房为图纸建造的。甚至可以说是为使其隐没于街头而特意建造得平属无奇,就连依序跟踪地址编号的我也险些看漏走过。大楼正门静静立在旅行社代理店人口的旁边,上面一排入居者名牌。一眼看去,主要是法律事务所设计事务所外贸代理公司等规模不很大的单位。名牌有几个依然新得发光,往前一站可谓光可鉴人。602室名牌则相当古旧,颜色有些模糊,大概她很早以前便在此安营扎寨。名牌刻的是“赤报服饰设计所”,其古旧程度使得我多少感到释然。  门厅里边有一道玻璃门,上电梯须跟所去房间通话让对方将门打开。我按了下602室蜂呜式门铃。料想摄像枪已把我的形貌传入监控电视荧屏。四下环顾,天花板一角果真有个摄像枪样的器物。稍顷,开启门锁的蜂鸣声响了,我方得进入。  乘上了无情调可言的电梯上到六楼,沿着同样了无情调的走廊左右张望了一阵子找到602号门,看清楚上面确乎刻有“赤报服饰设计所”字样,短短按了一次门旁的铃。  开门的是一个青年人,身材瘦削,五官端庄,一头短发,恐怕是我以前见过的男人中最为漂亮的。但较之相貌,真正令我刮目的更是其服装。他身穿白得刺眼的白衬衣,打一条深绿色细纹领带。领带本身固然深洒,但不止如此,打法也无可挑剔。那凹凸和力度,简直同男士服装杂志上的凹版图片毫无二致。我死活也打不那么完美。到底是如何打得那般无懈可击的呢?有可能是天赋之才。或者纯属百般苦练的结果也未可知。西裤是深灰色,皮鞋是有饰带的挪威式,都像两三天刚刚批发来的一般。  个头比我稍低,嘴角浮起不无欣慰的微笑。笑得甚为自然,仿佛刚刚听完一个愉快的笑话。那笑话也不是低级趣味的,洗练得就像过去某外务大臣在游园会上讲给皇太子而周围人忍俊不禁。我告以自家姓名,他只是略略偏一下头,表示什么都不必说。旋即往里打开门,让我进去。然后一闪往走廊拣了一眼,把门关上。这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向我徽微眯起眼睛。仿佛在说对不起就在旁边沉沉睡着一只神经质黑豹,现在出声不得。当然根本不存在什么黑豹,只不过给人以如此感觉而已。  迎门是间会客室,有一套坐上去大约甚是舒坦的皮沙发,旁边立着古色古香的木农架和落地灯,里面墙有一扇门,看样子通往另一房间。门旁安着一张式样简练的橡木写字台,台上放一台大型电脑。沙发前有个茶几,好像很想让人放一本电话簿上去。地上铺着淡绿地毯,色调品位极佳。不知藏于何处的音箱低音淌出海顿的四重奏。墙上挂着几幅漂亮的花鸟版画。房间井井有条,一看就觉得爽快。一面墙上的固定格架上摆着布料样品集、时装杂志等。家具陈设绝对算不上豪华也算不上新潮,但恰到好处的古旧感却有一种令人心怀释然的温馨。  青年人把我让到沙发坐下,自己绕到写字台后落座。他静静摊开手,手心朝我这边,示意在此稍候。他没有说“对不起”,代之以微微一笑;没有说“不会久等”,代之以竖起一只手指。看来他纵使不开口也能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我点下头,表示明白。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开口好像成了不识趣不光彩的行为。  青年人严然拿一件易碎物件似地将电脑旁一本书轻轻取在手上,翻开读到的那一页。书黑黑厚厚的。包著书皮,书名不得而知。他从打开书页那一瞬间,便开始把注意力百分之百集中在阅读上,连我在其对面都好像置之度外。我也想着点什么消磨时间,但哪里也觅不到东西可看。只好架起腿,靠在按发上听海顿音乐(若有人问是否绝对是海顿的,则无充分把握)。韵味诚然不坏,只是旋律每一流出便似乎马上被空气吞噬掉了。桌面除了电脑,还有式样极为普通的黑色电话机和笔盒、台历。  我身上基本是昨天的衣装:夹克、带风帽的游艇用圆领套衫、蓝牛仔裤,、网球鞋。无非把那里有的东西适当抬来穿上罢了。在这洁净规整的房间中同这位洁净而标致的青年人对坐起来,我的网球鞋显得格外脏污狼狈。不,不是显得,实际也很胜污狼狈。后跟磨偏,颜色变灰,鞋帮出洞,各种脏物宿命似地一古脑地渗入其中。毕竟一年时间里我天天都穿这同一双鞋。穿它一次又一次翻越院墙,时不时踩着动物粪便穿过胡同,甚至钻进并去。所以胜污也罢狼狈也罢都不足为奇。想来,离开法律事务所以来我还一次也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穿的什么鞋。但如此细览之下,我切实感到自己是何等于然一身,何等远离人世。差不多也该买双新鞋了,这样实在太不体面。  片刻,海顿一曲终了。终了得毫不爽朗,犹如虎头蛇尾。沉默有时,这回响起大约巴赫的羽管键琴(约摸是巴赫,还是没有百分之百把握)。我在沙发上左右换了几次二郎腿。电话铃响了,年轻人在所读书页那里挟一纸条,合上书推到一边,拿起听筒。他听得很专注,不时微微颔首,眼睛觑着台历用铅笔在上面做着记号,话筒挨近台面,敲门般在台面奏家敲了两声,之后放下电话。电话很短,二十多秒,他一言未发。自把我让进房间后此人一个音节也未吐出。开不得口不成?但从他听得电话铃响拿起听筒倾听对方说话看来,耳朵应当正常。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台上的电话机。然后从台前悄声立起,径直走到我跟前,并不犹豫地在我身旁坐下,双手整齐并放在膝头。如我从其脸形想见的那样,手指斯斯文文,细细长长。指甲与关节部分当然略有皱纹。毕竟不存在全无皱纹的手指。弯曲活动也还是要有一定程度的皱纹才行。但没那么多,适可而止。我不经意地看着那手指,猜想青年人有可能是那女子的儿子。因为指形酷似。如此想来,其他也有若干相像之处。鼻形像,小而稍尖。瞳仁的无机式透明也颇相似。那优雅的微笑又返回他的嘴角,情形仿佛海边因波浪关系时隐时现的洞口极为自然地一忽儿闪出一忽儿隐没。稍顷,他一如落座时那样迅速起身,朝我动了动嘴唇。唇形像是在说“这边请”、“请”之类。无声,唯嘴唇微动,做出无音的音形。但我完全领会他要表达的意思。于是我也站起跟在他后面。青年人打开里面的门,将我让人其中。  门内有小厨房,有卫生间样的设施。再往里另有一个房间,同我刚才在的会客室样的房间差不多,只是小了一圈。里面有同样适度古旧的皮沙发,有同样形状的窗口,铺有同样色调的地毯。房间正中有一张大工作台,上面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剪刀、工具盒、铅笔和设计参考书。有两个人体模型。窗户不是百叶窗帘,而挂着布、纱两层窗帘,两层都拉得严实台缝。天花板吊灯关着,房间里犹迷离的暮色有些幽暗,稍稍离开沙发的地方有盏小些的落地灯亮着一个灯球。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玻璃花瓶,插着唐基蒲。花很鲜,刚剪下来的一样。水也极清。不闻音乐,墙上无画元钟。  青年人依然无声地示意我坐在沙发上。我顺从他刚一落座(坐起来同样舒服),他便从裤袋里摸出防水镜样的东西,在我眼前打开。果然是游泳用的防水镜,橡胶和塑料制成的普通型,同我在游泳池游泳时用的式样大体相同。防水镜何以带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不解其故,也想象不出。  <完全不用怕的。>青年人对我说。准确说来并非“说”,只不过嘴唇做出那样的变化,手指略为动了动,但我大致可以正确把握他表达的内容,遂点了下头。  (请把这个戴上,自己不要摘下,到时由我来摘。也不要动。明白了么?>  我再次点头。  <谁也不会加害于你。不要紧,别担心。)  我点头。  青年人转到沙发后给我戴上防水镜。他把橡皮带绕往脑后,调整压住眼眶部位的垫圈。与我平时所用防水镜不同的是它的一无所见。透明塑料部分似乎厚厚抹了一层什么。于是彻头彻尾的人工黑暗包拢了我。全然一无所见。甚至落地灯光在哪边也闹不清。我立时陷入错觉之中,全身好像被什么涂得体无完肤。  青年人鼓励我似地将双手轻轻置于我的肩。指尖纤纤,但绝非软弱无力,而有一种恰如钢琴手把手指静静落在键盘上的毋庸置疑的实在感。我可以从其指尖读出某种好意。正确说来并非好意,但近似好意。那指尖仿佛告诉我<不要紧,别担心>。我点下头。随后他走出房间。黑暗中他的足音由近而远,传来开门关门声响。  青年人离去后,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莫可名状的黑暗。就一无所见而言同我在井底体验的黑暗并不两样,而性质则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方向,没有纵深,没有重量,没有抓手。与其说是黑暗,莫如说近乎虚无。视力被技术性地劫掠,一时双目失明,身体筋肉紧缩,喉咙深处干渴。往下到底要发生什么呢?我想起青年人指尖的感触,它告诉我别担心。我觉得他的“话”还是可以全盘相信的,尽管没什么理由。  房间实在太静了。在此屏息敛气,仿佛世界就此止步,一切都将很快被吸入永恒的深渊。然而世界仍好像继续运行——未几,一个女人打开人o的门,蛋手蹑脚走入房间。  之所以知是女人是因为有隐约的香水味儿。男人不用香水。香水大低相当昂贵。我努力回忆那气味儿,但没有自信。视力突然被劫,嗅觉也好像失去了平衡,但至少种类同把我把来这里的那位衣着得体的女子身上的不一样。女人带着衣服微微摩擦的声音穿过房间走来,在我右边静静坐在沙发上。坐得那般无声无息,当是个小体轻的女人。  女人从旁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皮肤上明显有她的视线。我想即使眼睛全然看不见东西自己也能感觉出对方的视线。她纹丝不动久久通机我。根本听不出她的呼吸。她在缓缓地、不出声地呼气吸气。我以原来的姿势直视前方。我的痞像在微微发热。颜色也必定鲜艳起来。又过了一会,女人伸出手,就好像触摸容易破碎的值钱物件小心翼翼把指尖触在我脸颊的德上,开始轻轻抚摸。  我全然不知道她期待我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道如何反应合适。现实感只存在于遥远的天际。这里有的只是不可思议的乖戾感,恰似从一种交通工具飞身跳上速度不同的另一交通工具。在乖戾感的空白中,自己简直成了一座空房子。如同官胁家曾几何时的空房子一样,我现在是另一座空屋。女人进入这空屋中,因某种缘由用手擅自触摸墙壁和立柱。无论她出于何种缘由,作为空屋(只能是空屋)的我也完全奈何不得,也无此必要。如此一想,我多少宽释下来。  这女人全不作声。除去衣服采来审章的摩擦声,房间笼罩在深深的沉默里。她就像要破译遥远的往昔刻于此处的细小的秘密文字似地用指尖在我身上匐匍移行。  一会儿,她停止抚摸,从沙发立起转到我身后,舌尖触在德上,如同笠原May夏天在那院子里曾为我做的那样舔着我的病。但舔法比笠原May成熟得多。舌头巧妙地紧贴我的肌肤,以各种力度、各种角度,各种动势品味着、吮吸着、刺激着。我感到腰间腾起一股滞重重热辣辣的痛。我不想勃起,觉得那丝毫构不成意义。然而无法阻止。  我力图使自己同空屋这一存在更加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我设想自己是柱是壁是天花板是地板是屋顶是窗口是门是石头。似乎这样才是道理。我闭起眼睛,离开我这一肉体——离开穿着脏兮兮网球鞋戴着奇异防水镜笨拙地勃起的肉体。离开肉体并非什么难事。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抛弃窘迫感而畅快许多。我是荒草丛生的庭院,是不能飞动的石雕鸟,是干涸的井。女人知晓其置身于我这一空屋中。我无以目睹她的姿容,但一切都无所谓了。如若这女人在其中希求什么,给予她就是。  时间的步履愈发难以把握。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在这里的诸多时制中用的是哪一种。我的意识徐徐返回我的肉体,同时传来女人离去的动静,二者如在换班。同她进来时一样,离开房间也那么悄无声息。衣服的摩擦。香水的摇曳。门的开启门的闭合。我意识的一部分也作为一栋空屋坐落在那里。与此同时,我作为我位于这沙发之上。往下如何是好呢?哪个是现实呢?我还无法判定。“此处”一词似乎正在我身上发生裂变。我在此处,但我也在此处,我觉得二者对我同样真实。我仍坐在按发不动,让自己沉浸在奇妙的乖戾感中。  稍后,门开了,有人进来。听脚步声知是那个青年人。我记得足音。他转到我背后,解下防水镜。房间黑乎乎的,唯独落地灯微弱的灯光亮着。我用手心轻揉一下眼睛,让眼睛习惯现实世界。现在他身穿西装,领带颜色同夹带绿色的深灰色上衣十分相得益彰。他浮起微笑,轻轻搀起我的胳膊,让我从按发立起,并打开房间尽头的门。进得门是卫生间。有冲水马桶,里面附带不大的淋浴室。他让我坐在合上盖子的马桶上,拧开淋浴龙头,静等热水出来。片刻,准备完毕,示意我淋浴,剥开新香皂包装纸,递给我。而后走出卫生间,关门。自己为什么必须在这等场所淋浴呢?我不得其解。莫非事出有因?  脱衣服时我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往内裤里射了精。我站在热水喷头下,用新开封的绿香皂彻底搓洗身体。冲去毛丛沾的精 液。之后走离喷头,拿大毛巾擦身。毛巾旁边放着加尔巴·克莱茵拳击手用的那样半大短裤和T恤。都合我的尺寸。有可能我早已被安排在此射精。我望一会镜中自己的脸。但脑袋运转不灵。不管怎样,我把脏内裤扔进垃圾篓,穿上这里准备好的干干净净的白色新短裤和干干净净的白色新T恤。接着蹬上蓝牛仔裤,从头顶拉下圆领套衫,穿上袜子,提上脏污的网球鞋,穿上夹克,走出卫生间。  青年人在外面等我。他把我领回原来房间。  房间和刚才一样。台面放着读开的书,书旁是电脑,音箱中流出不知名的古典音乐。他让我在沙发坐下,往杯里倒人充分冰镇过的矿泉水拿来。我只喝了半杯。我说“好像累了”。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并且我也没打算说这样的话。语声是脱离我的意志从哪里自行发出来的。然而那是我的语声。  青年八点下头。他从自己上衣内袋取出一个洁白的信封,犹如将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词加进文章一般使其滑进我夹克里边的口袋,而后再次轻轻点头。我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经漆黑,霓虹灯、楼宇窗口的灯光、街灯、车头灯把街道弄得五光十色。我渐渐忍受不了呆在房间里。于是默默从沙发立起,穿过房间,开门走到外面。年轻男子站在写字台前看着我,还是一言本发,也没阻止我的不辞而别。  赤权见附站给下班的人挤得一塌糊涂。我不愿意坐空气不佳的地铁,决定走路,走多少是多少。从迎宾馆前走到四谷站,又顺着新宿大街走,走进一家不甚拥挤的小食店,要了一小林生啤。呻了口啤酒,觉得肚子瘪了,便点了份简单的饭菜。看表,时近7点。不过想来这已同我没多大关系,管它现在几点。  动身体时,发觉夹克贴身口袋装着什么。我已忘了青年人在我离开前给我的信封,忘得死死的。信封倒是普普通通的极白的信封,但在手上一掂,比看上去有分量得多。不单重,还重得不可思议,似乎里面有什么在一个劲儿屏息。我略一迟疑,打开信封——反正迟早要打开。里面装着一叠齐齐整整的万元面值钞票,无一道招,无一条折痕。由于太新了,看着竟不像真的纸币,然又找不出理由怀疑。钞票共20枚。出于慎重又点一遍。没错,仍是20枚——20万元。  我把钱装回信封,揣回衣袋。随后把桌面餐叉取在手上怔怔看着。首先浮上脑海的念头,是用此款买双新鞋。不管怎么说新鞋总还是少不得的。付款出得店,走入面临新宿大街的鞋店。挑了一双极为常见的蓝色轻便运动鞋,向店员告以号码。没看价格。我说只要号码合适想直接穿回家去。中年店员(店主亦未可知)给两只鞋麻利地穿上雪白的鞋带,问我“现在脚上的鞋怎么办?”我说不再要了随便处理就是。转念又说算了算了还是带回去吧。  “旧鞋虽脏,但还是有一双为好,有时候会帮不小的忙哩厂店员浮起让人愉悦的微笑,像是在说脏成这模样的鞋每天见得多了。然后把网球鞋塞进才刚装新鞋的鞋盒,用手提纸袋套了递给我。进得鞋盒,鞋活像小动物的尸骸。我从信封抽出一张一道把没打的万元钞付款,找回几张不很新的千元钞。接着手提旧鞋纸袋,乘小田急电车回家。车上挤满下班的通勤客。我手抓吊环,开始思索此时附在身上的几样新物件:新短裤、新T恤、新鞋。  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坐在厨房餐桌前喝了罐啤酒,开收音机听音乐。很想和谁说说话,谈论天气也罢,谩骂政府也罢,什么都无所谓。总之我想做的是和谁说说话。遗憾的是想不出可供说话的对象,一个也没有,甚至猫。  第二天早上在洗脸问剃须时,像往日一样对镜捡查验上的病。没发现病有什么异常。我坐在裕廊,打量一小片后院——好些天没打量了——无所事事度过一天。惬意的清晨,仪意的午后。初春的风轻轻拂动树叶。  我从夹克贴身口袋里掏出装有19权万元钞的信封,放进抽屉。信封在手中仍重得出奇。重量似乎充满了意味。但我无法理解那意味。与什么相似,我攀然觉得。我所做的,与什么极为相似。我一边盯机抽屉里的信封,一边努力追索那是什么。可是想不起来。  我推上抽屉,进厨房做个红茶,站在洗碗地前喝了。后来总算想起:自己昨天做的,同加纳克里他说的应召女郎做的甚为相似,近乎离奇地相似。虽然实际上没同那女人睡(仅仅裤内射精),但除了这点基本是一码事。我需要一笔相当数目的钱,为此将自身肉体抛予他人。我吸着红茶试着就此思考。远处传来狗吠,俄顷传来直升机马达的轰鸣。思路不成条理。我又折回檐廊,在午后阳光包笼下眼看庭院。看腻了,便看自己手心。这个我竟成了娼妇!我看着手心想道。谁能想象我会为了钱出卖肉体呢?会最先用那钱买新鞋呢?!  我很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决定去附近买点东西。我蹬上新的轻便运动鞋走在街上。新鞋似乎使我变成不同以往的新的存在。街头风景和擦肩而过的男女面孔也好像较以前多少有些异样。我在附近自选商场买了青菜、鸡蛋、牛奶、鱼、咖啡豆,拿昨晚买鞋找回的钱付了款。我想对打收款机的圆脸中年妇女坦白交待这钱乃我昨天卖身所得。作为酬金我拿了20万。是20万。过去在法律事务所每天拼死拼活加班,一个月也不过15万多一点。我很想这么说。当然什么也未出口。只是递出钱,接过装有食品的纸袋。  不管怎么说,率增动起来了——我一边抱着纸袋行走一边如此自言自语。总之,现在只能扑上去抓住而不要被甩掉。这样,我大约便会抵达一个地方,至少抵达有别于现在的场所。  我的预感木错。回到家时,猫出来迎我。我一开门,它迫不及待似地大声叫着,摇动尖头有点弯的秃尾巴朝我这边赶来。这就是将近一年下落不明的“绵谷升”。我放下购物袋,抱起猫。7细想之下即可知道的地方(笠原May视点之二)  你好,拧发条鸟!  你大概以为我现在正在一所高中教室里,像普通高中生那样打开教科书学习吧?不错,最后一次见你我是亲口说“去另一所学校”来着。你那么认为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我也去上学来着,去一所很远很远的私立女高,实行全体住宿制的货色。不过倒没有寒酸气,房间如宾馆一样干净漂亮,吃饭是可以选择的自助式,网球场啦游泳池啦也有,满大,光闪闪的。当然费用也够高。里面全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而且清一色是有点成问题的。我这么说,你拧发条鸟可以大致想象出是怎样的地方了吧。就是在山里边、带有高雅栅栏的高级林间学校那种。高高的墙严严实实围了一圈,墙上铁丝网都有,大门是对开的大铁门,结实得即使戈吉拉①踢打也毫不碍事,严然电动陶涌的门卫24小时轮班看守。与其说为防外面的人进来,倒不如说为防里边的人出去。  也许你要问,既然一开始就烧得是如此混账,那为什么还要去那种地方呢?不愿去就不去不可以么?言之有理。但老实说那时我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由于我惹出的种种样样的麻烦事,此外再无一所宽宏大量的学校乐意接受我这个转学生,况且反正我是想先离开家。所以,知道那地方混账我也还是下决心进去再说。可到底混账。有句比喻说如噩梦一般,那里却比噩梦还噩梦。即使作噩梦汗淋淋醒来(实际上也常在那里做噩梦),一般我也懒得爬起。毕竟噩梦也比现实强出不少。知道那是怎么一种滋味?你拧发条鸟以前可曾置身于那种混账得嘎吱嘎吱响掉底的地方?  这么着,终归我只在那所“高级宾馆监狱林间学校”呆了半年。春假回家我对父母明确宣布:如果再让我返回那里,宁愿自杀!我说要把三个棉球塞进嗓眼再咕嘟咕嘟喝水,用刮须刀片割开两腕,再从学校楼顶大头朝下跳下去!我是真心那么说的,不是开玩笑。我父母加起来也就是一只小雨蛙那么大的想象力,但我真心说出什么来,也还是听得出不单单是吓唬人,从经验上说。  结果,我没再重返那所不做正经事的学校。3月末和整个4月,都是关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或横躺竖卧什么也不干。很想去找你来着,每天想不下1万次。想穿过胡同一下子跳下院墙和你说话。可是又不能那么想去就去地找你去。这样,就又重复去年夏天的日子。我从房间里眼巴巴望着胡同,猜想此时此刻你在干什么呢。如此一来二去,春天不声不响地、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整个世间,我就想你在这个时节怎样打发日子,久美子阿姨回家来了么?加纳马尔他加纳克里他那等怪人怎么样了?绵谷升猫可返回了?你额上的病可消失了……  一个月后,我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生活。什么原因不清楚,总之对我来说这里已只能是“拧发条鸟的世界”。而在这里的我只能是包含在“拧发条马世界”里的我。不知不觉间事情就成了这样子。我想这可不是儿戏。尽管不是你拧发条鸟的责任。因此我必须去哪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思来想去,心里怦然一动。  (提示)那是你细想之下即可知道的地方。只要用心即可想象到的地方。不是学校,不是宾馆,不是医院,不是监狱,不是民居。是个有点特殊的所在,位于很远很远的远方。那是——秘密,眼下。  这里同样是山中,同样有围墙(不是了不得的墙),有大门,有个看门的老伯,但出入完全自由。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有树林,有水塘,早晨散步常可见到动物。狮子啦斑马啦——这倒是骗你;而是狐狸、野鸡一类好玩的家伙。里边有宿舍,我在宿舍里生活。每人一个房间,虽说比不上那所高级宾馆监狱林间学校,但也够漂亮的。呢——,房间上次信可写过了?从家带来的两用机(大家伙,还记得吧)放在板架上,现在放的是慢四步爵士舞曲。现在是周日下午,大家都出去玩了,放大声些也没人抱怨。  眼下唯一的乐趣,就是周末去附近街上的唱片店选买几盒音乐磁带回来(书几乎不买,有想读的向图书室借)。邻室一个蛮要好的朋友买了一辆半旧车,拉我上街。说实话,我也用那车练习开车来着。地方大得很,随你怎么开。正式的驾驶执照虽然没有,可我已开得很够水平了。  不过不瞒你说,除了买盒式音乐磁带,上街没多大意思。大家都说每星期不上一次街脑袋要出故障,可对我还是在大家外出后独自留下来这么听音乐更能放松神经。一次给那个有车的朋友拉去搞了个双重约会,尝试性地。她是当地人,熟人相当不少。我的对象是个大学生,人倒不坏,但怎么表达好呢,说痛快点,我对好多好多事都还不能很好地把握感觉。觉得好像各种各样的东西如同靶子排列在极远的地方,而靶子同我之间又影影绰绰垂着好几层透明长帘。  坦率说来,我那个夏天见你的时候,例如在厨房餐桌两人对坐喝啤酒聊天时就总是这样想来着:万一拧发条鸟在这里霍地把我按倒要强奸我可怎么办好?我不知怎么办好。我想我会反抗,说不行的拧发条鸟,不是那样的!但在这个那个思考为什么不行,想到必须解释哪里怎么不是那样的时间里,脑袋渐渐混乱起来。而拧发条鸟说不定趁我脑袋混乱时把我鼓捣得一塌糊徐。这么一想,胸口就跳得不得了。那可不行!那可有点不公平!你大概半点也不晓得我脑袋里在想这玩艺儿吧?不认为我发傻?肯定这样认为。毕竟我的确傻乎乎的嘛。可当时那对我可是非常非常严肃的事哟!因此——我想——那时候我才抽掉梯子把你闷在井底,井盖盖得严严实实,像密封似的。那一来,世上就再也没有拧发条鸟,我也就暂且不用想那些伤脑筋事了。  对不起,我是不该对你拧发条鸟(或者说对任何人)做那种事的,如今觉得。我不时犯那样的毛病,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明知自己在干什么,可偏偏停不下来。这是我的弱点。  不过我不认为你这拧发条鸟会对我施以什么暴力。这点现在我也总像是清楚了。就是虽然不能断定你不会一贯地对我施暴(又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至少不会为了使我陷入困惑而干那种勾当。说倒说不好,略,总有这么一种感觉。  算了,不再呷妹什么强不强奸了。  总之我就这个样子,外出同男孩约会情绪也提不起来。即使在说说笑笑,脑袋也像断线的气球在别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游荡。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怎么说呢,归根结底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好,宁愿一个人想入非非。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我仍处于“恢复阶段”。  过几天再写封信给你。下次我想可以谈得多些,谈谈将来。  你要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哪里做什么,接到我下封信之前。  —  —又及。8肉豆宏与肉桂  猫全身——从脸到秃尾巴尖——到处沾满于泥巴。毛卷起来了,一个球一个球的。看样子是在哪里脏地上长时间打滚来着。我抱起兴奋得喉咙咕咕直响的猫,全身上下细细检查一番。多少显得樵怀,此外无论脸形体形还是毛色都与最后见时没甚不同。眼睛闪闪动人,亦无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差不多离家一年的猫,就像在哪里游逛一夜刚刚回来。  我在檐廓把从自选商场买来的生育箭鱼片放过盘子喂猪。猫着来钱了,大口猛吃,不对喀得直吹,眨眼间就把生鱼片一扫而光。我从洗碗地架下面找来猫喝水用的深底碟,装满水给它,这也差不多喝个精光。好歹端了口气后,舔了一阵子胜乎乎的身子。舔着舔着突然想起似地来我这儿爬上膝头,团团始起题了过去。  猫将前肢缩到肚子底下,脸藏在秃尾巴里睡着,起始咕喀咕喀声音很大,后来小了,不久彻底没了戒心,酣睡如泥。我坐在阳光暖洋洋的檐廊里,手指轻轻摸猫,生怕弄醒。说实话,由于身边怪事迭出,也没怎么想起猫的丢失。但这样在膝头拢着小小的软乎乎的生灵,看它这副无条件依赖我的睡相,心头不由一阵热。我手站在猫的胸口,试探它心脏的跳动。跳得又轻又快。但也还是同我心脏一样,一丝不苟地持续记录与其身体相应的生命历程。  猫到底在哪里干什么了呢?为什么现在突然返回?我琢磨不出。若是能问问猫就好了——一年来你究竟在哪里?在那里干什么了?你失却的时间痕迹留在什么地方了……  我拿来一个旧坐垫,把猫放在上面。猫身子瘫软软的,如洗涤物。抱起时猫眼睁了条缝,小小地张开嘴,没吭声。猫在坐垫上摩摩拳掌换个姿势,伸下懒腰又睡了过去。如此确认好后,我进厨房归拢刚买回的食品。豆腐、青菜、鱼整理好放进冰箱。不放心地往檐廊觑了一眼,猫仍以同样姿势睡着。由于眼神有地方像久美子哥哥,遂开玩笑称其为绵谷升,并非正式名字。我和久美子没给猫取名,竟那样过去六年之多。  不过,纵是半开玩笑,“绵谷升”这个称呼也实在不够确切。因为六年时间里真正的绵谷升已变得形象高大起来,已不能把那样的名字强加给我们的猫。应该趁猫没再离开这里时为它取个名字。越快越好。且以尽可能单纯的、具体的、现实的为佳,以眼可看手可触者为上。需要的是将大凡与“绵谷升”这一名称有关的记忆、影响和意味清除干净。  裁撤下鱼盘。盘彻底洗过擦过一般闪闪发光。估计鱼片相当可口。我为自己正好在猫回家时买来青箭鱼感到高兴。无论对我还是对猪,都似乎是值得祝福的吉兆。不妨给猫取名为青话。我摸着猫的耳后告诉它:你再也不是什么绵谷升而是青箭。如果可能,真想大声向全世界宣告一遍。  我在檐廊挨猫看书看到傍晚。猫睡得很深很熟,活像要捞回什么。喘息声如远处风箱一样平静,身体随之慢慢一上一下。我时而神手碰一下它暖暖的身体,确认猫果真是在这里。伸出手可以触及什么,可以感觉到某种温煦,这委实令人快意。我已有很长期间——自己都没意识到——失却了这样的感触。  第二天早晨青话也没有消失。睁眼醒来,猫在我身旁直挺挺伸长四肢,侧身睡得正香。看来夜里醒来后它自己仔仔细细舔了一遍身体,泥巴和毛球荡然无存,外表几乎一如往日。原本就是毛色好看的猫。我抱了一会责箭,喂了它早餐,换了饮用水。而后从稍离开华的地方试着叫它‘清箭”。第三遍猫才往这边转过  脸低低应了一声。  我需要开始自己新的一天。冲里淋浴,熨烫刚洗过的衬衫,  穿上棉布裤,蹬上新便鞋。天空迷臻,阴得没有层次。但不太  冷,便只穿件厚点的毛衣,没穿风衣。我坐电车从新宿站下来,  穿过地下通道步行至西口广场,坐在常坐的那条长椅上。  那女子是3点钟出现的。看到我,没怎么显得吃惊;我见她  走近也没特别诧异。简直像早已约定在此见面似的,两人都没寒  暄,我只是稍微扬了下脸,她仅朝我约略歪了下唇。  她身穿甚有春天气息的橙色布上衣,黄玉色紧身裙。耳上两  个小巧的金饰。她在我身旁坐下,默默吸了支烟。她像往常一样  从手袋掏出长过滤嘴弗吉尼亚,衔在嘴上,用细长的金打火机点  燃。这回到底投劝我。女子若有所思地悄然吸了两三口,便像试  验今日万有引力情况一下子扔在地上。而后说了句“随我来”,  欠身立起。我踩灭烟头,顺从地跟在后面。她扬手叫住一辆过路  的出租车,钻进去。我坐在旁边。她以分外清澈的语声向司机告  以青山地址。出租车穿过混杂的路面开上青山大街,这时间她一  次日也没开。我则眼望窗外东京景致。从新宿西口到青山之间建  了几座以前不曾看过的新楼。女子从手袋拿出手册,用小小的金  圆珠笔往本上写着什么。时而确认什么似地觑一眼表。是手阈样  金表。她身上的小东西看上去大多都是金制。或者说无论什么只  要一沾她身就瞬间成金不成?  她把我领进表参道旁一家名牌服装专门店,为我选了两套西  装。青灰色一套暗绿色一套,衣料都很薄。穿它去迭律事务所式  样显然不合适,但胳膊一送衣袖就知是高档货。她没做任何解  释。我也不求其解释,只管言听计从。这使我记起学生时代看过  的《艺术电影》中一个镜头。那部电影始终鞭挞情况说明。视说  明为损坏客观性的弊端。那或许不失为一种想法一种见解。只是  自己作为活生生的人实际置身其间,则觉得相当奇妙。我基本属于标准体型,无须修正尺寸,只调整衣袖裤筒长度即可。她为两套西装分别选配三件衬衣三条领带。还挑了两条皮带,袜子也一气拣了半打。用信用卡付罢款,叫店里送往我的住处。大概她脑海里早已有了我应怎样穿怎样的衣服的清晰图像,选择几乎没花时间。我即使在文具店选择铅笔擦也还多少花些时间的。我不能不承认她在西装方面具有绝对出类拔草的审美力。她几乎信手拈来般挑出的衬衣领带,颜色花纹简直浑然天成,搭配非比寻常,仿佛几番深思熟虑的结果。  之后把我领进鞋店,买了两双同西装相宜的皮鞋。这也几乎没花时间。付款同样用信用卡,同样叫送到我家去。我想无非两双鞋,大可不必特意让人送货上门。想必这是她习惯性做法。挑选当机立断,付款用信用卡,让人送货上门。  接下去我们去的是钟表店,重复同一程序。她根据西装为我买了配有鳄鱼皮表带的式样流洒而典雅的手表。同样没花什么时间。价钱大概五六万之间。我一直戴廉价塑料表,似乎不甚合她的意。手表她到底没让送去。店员包装好,她默默递过。  再往下带我去了男女通用美容院。里面相当宽敞,地板光闪闪同舞厅无异,满墙都是大镜子。椅子共十五六把,美容师们或拿剪刀或拿发刷如被操纵的木偶四下走来走去。盆栽观叶植物点缀各处,天花板黑漆漆的扩音器中低音淌出吉斯·查理德不无饶舌的钢琴独奏曲。看样子来之前她已从哪里约好,一进门我就被领去椅子坐定。她对一位大约认识的瘦削的男美容师如此这般指点一番。美容师一边看我镜中的脸——活像看一碗满满敷着一层芹菜梗的盖深饭——一边对女子指令—一点头称是。此人长相颇像年轻时的索尔仁尼琴①。她对男子说“完时我回来”,遂快步出店。  理发时间里美容师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将洗头时说句“这边请”动手洗时说声“失礼了”。趁美容师转去别处我不时伸手轻轻触摸右脸颊的病。整面墙都是镜子,镜里很多人,我是其中一个。且我脸上有一块光鲜鲜的青德。但我并不觉得它难看亦不觉其污秽。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必须接受它。有时感觉出有谁的视线落在病上。似乎有人看我映在镜中的病。但镜中嘴脸过多,无法分辨到底何人看我。唯感觉其视线而已。  约30分钟理毕。辞去工作以来渐渐变长的我的头发重新变短。我坐在沙发上边听音乐边看并不想看的杂志。女子很快返回。看样子她对我的新发型还算满意。从钱夹抽出一张万元钞付罢款,将我领去外面站定,恰如平日查看猫似地把我从上到下细细端详一遍,以克留下什么缺憾。看来其原定计划是大体完成了。她觑一眼金表,发出不妨称为叹息的声音。时近7点。  “吃晚饭吧,”她说,“能吃?”  我早上只吃了一片炸面包,中午只吃了一个炸面圈。“能吧。”我回答。  她把我带进附近一家甚大利餐馆。这里她也不像是生客,我们被悄然让进里面一张安静的餐桌。她在椅子坐下,我坐在她对面。她叫我把裤袋里的东西统统掏出,我默默照办。我的客观性似乎与我分道扬镰,在别处访惶不定。若是能一下子找到我就好了,我想。裤袋没装什么像样的东西。钥匙掏出,手帕掏出,钱夹掏出,一并排在桌面。她兴致并不很大地注视片刻,拿起钱夹打开。里面仅有5,500元现金,此外无非电话卡、银行卡,区立游泳池入场证。没有罕见之物,没有任何必须闻气味量规格稍微摇晃浸到水里对光细瞧那等物件。她不动声色地全部还给我。  “明后天上街买一打手帕,一个新钱夹一个钥匙包。”她说,“这些自己可以选吧?对了,上次买内衣裤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却想不起来。我说想不起来。“我想不是最近。不过相对说来我是爱清净的人,就一个人生活而言算是勤洗勤换的…。”  “反正各买一打新的来。”她以不容分说的口气道,像是不愿再多接触这个问题。  我默默点头。  “拿收款条来钱可由我出。尽量买上等的。洗衣费也由我付,所以衬衣一旦上过身就送洗衣店去,明白?”  我再度点头。站前那家洗衣店老板听了笃定欢喜。可是,我略一沉吟,旋即从这足以通过表面张力贴在窗玻璃般简洁的连接词中挖出一长串煞有介事的词句:“可是,你何以专门为我购置成套的衣服且出钱给我理发甚至报销洗衣费呢?”  她没有回答。从手袋中取出长过滤嘴弗吉尼亚衔在嘴上。一个身腰颀长五官端正的男侍者不知从何处迅步赶来以训练有素的手势擦火柴将烟点7。擦火柴时声音甚为干脆,堪可促进食欲。其后他把晚餐菜谱递到我们面前。女子则不屑一顾,并说她也不大想听今天的特殊品种。“拿青菜色拉卷形面包白肉鱼来。稍淋一点调味汁,胡椒一点点。再来林碳酸水,别加冰。”我懒得看菜谱,便说也要同样的。男持者一礼退下。我的客观性似乎仍未找到我。  “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问问,不是说要如何如何,”我咬咬牙又问一次,“给我买这许多东西,对此我不是要说三道四。只是,事情难道重要得要费这样的操办要花这么多钱吗?”  依然不闻回声。  “纯属好奇心。”我重复一句。  还是没有回答。女子根本不理会我的发问,兀自饶有兴味地看墙上挂的油画。画是风景画,画的是意大利田园风光(我猜想)。上面有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松树,沿山坡坐落几处墙壁发红的农舍。农舍不大,但都叫人看着舒坦。里进住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大概是过地道生活的地道男女吧?应当没有人让莫名其妙的女人唐突地买西服买皮鞋买手表,没有人为把一口枯井弄到手而设法筹措一笔巨款。我是何等羡慕那些住在地道世界里的人们!只要可能,恨不能现在就钻进画里,想走进其中一户农舍喝上一杯然后宠辱皆忘他蒙头大睡。  不多工夫,男侍者走来在我和她面前各放一杯碳酸水。她在烟灰缸里熄掉烟。  “还有别的什么要问吗?”女子开口了。  “赤报事务所那个小伙子,可是你的儿子?”我试着问。  “是的。”这回她应声回答。  “好像开不得口是吧?”  她点下头。说:“原先也不怎么说话的。但快六岁那年突然说不出话了,压根儿发不出声音。”  “那是有什么原因吧?”  她没予理睬。我思索别的问法。  “讲不得活,有事时怎么办呢?”  她略略蹩了下眉头。尽管不完全是充耳不闻,但仍好像没有回答的意思。  “他穿的衣服也一定是你从上到下挑选的吧?像给我做的一样。”  她说:“我只是不喜欢看到人们打扮得不伦不类罢了。那样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起码想让我周围的人尽可能穿着得体些,打扮正确些,不管那部位看得见看不见。”  “那,对我的十二指肠可介意?”我开玩笑道。  “你十二指肠的形状有什么问题么?”她以一本正经的眼神盯视我问。我后悔不该开玩笑。  “我的十二指肠时下不存在任何问题,随便说说而已,比方说。”  她不无疑惑地凝视一会我的眼睛,大约是在思考我的十二指肠。  “所以,哪怕自己出钱也想让人穿得像那么回事,如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是我个人爱好。我在生理上不堪忍受脏污的衣服。”  “如同耳朵敏感的音乐家忍受不了音阶错乱的音乐?”  “算是吧。’,  “那么说,周围的人你都要给买衣服峻?这样买来买去的?”  “是吧。不过,并非有很多人在我周围。不是么?再看不顺眼,也木至于给全世界所有人买衣服嘛。”  “所谓事情总是有限度的。”  “算是吧。”  一会儿,色拉上来,我们吃着。调味汁果然只淋一点点,也就是几滴吧,指着数得过来。  “其他有什么想问的?”女子道。  “想知道你的名字。”我说,“或者说,还是要有个名字什么的好些吧。”  她不作声地咬了一阵子小萝卜。像误吃了什么辣得要命的东西时那样眉;司聚起深深的皱纹。“我的名字你为什么需要呢?不至于给我写信的吧?名字那玩艺儿总的说来不是小事一桩?”  “问题是比如从背后叫你时,没名字不方便吧?”  她把餐叉放在盘子上,拿餐巾轻轻擦下嘴角。“倒也是。这点我从未想过。那种场合的确怕不方便。”地久久陷入沉思。这时间里我默默吞食色拉。“就是说,从背后叫我时需要个合适的名字对吧广  “也就是吧。”  “那么,不是真名实姓也无妨吗?”  我点头。  “名字、名字……什么样名字好呢广她问。  “容易叫的简单些的就行。可能的话,最好是具体的、现实的、手可触目可见的东西,也容易记。”  “举例说?”  “例如我家的猫叫青箭。倒是昨天才取的……”  “青青,”她说出声来,像在确认声韵如何。而后目光盯在眼前的食盐胡椒一套小瓶上,俄顷扬起脸,“肉豆宏。”她说。  “肉豆宏?”  “突然浮上心来的。我看可以作我的名字,如果你不讨厌的话。”  “我倒无所谓……那,儿子怎么称呼呢?”  “肉桂。”  “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果石龙刍、百里香……”我唱歌般说道。  “赤饭肉豆患和赤坡肉桂——蛮不错的嘛!”  若是知道我和这等人物——赤板肉豆患和赤坡肉桂——打交道,笠原May恐怕又要目瞪口呆。嘿,拧发条鸟,你就不能和多少地道些的人打交道?为什么不能呢,笠原May,我也全然摸不着头脑。  “如此说来,大约一年前我和名叫加纳马尔他和加纳克里他的打交道来着。”我说,“我因此遭遇了种种怪事。如今倒哪个都不见了…·”  肉豆范略点下头,没就此发表感想。  “消失到了哪里。”我无力地加上一句,“就像夏天的晨露。”或像黎明的星辰。  她用叉子把菊定样的菜叶送入口去。随即像墓然想起往时一个约会,伸手拿杯喝了口水。  “那么,你怕是想知道那笔钱是怎么回事吧?前天你拿的那笔钱。嗯,不对?”  “非常想知道。”我说。  “说给你也可以的,只是说起来可能很长。  “甜食上来前可以完吧?”  “恐怕很难。”赤报肉豆想说。9井底  顺井壁铁梯下到漆黑的井底,我仍像往次那样摸索着寻找靠在井壁的棒球棍。那是我从吉他盒汉子那里几乎下意识地拿回来的。而在井底的一团漆黑中将这遍体鳞伤的球棍抓在手里,心里顿感一阵释然,真是不可思议。这释然又帮助我把意识集中起来。所以每次我都仍将球棍放在井底——我懒得次次携带球棍沿梯爬上爬下。  每当我找到球棍,便像站进台球区的棒球手,双手紧紧抓住棍柄,以确认这是我的那根球棍。随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核实事物有无变化。我倒起耳朵,将空气吸入肺腑,用鞋底试探脚下土质,用棍头轻轻叩击井壁测其硬度。但这些不过是为使心情镇定下来的一种习惯性仪式。井底同深海底甚为相似。这里所有的物质都如被压力压迫一般静静保持其原形,而不因星移斗转现出怎样的变化。  光在头顶圆圆地悬浮着。黄昏的天空。我仰着头,思索10月黄昏时分的尘世。那里应该有人们的生活。在秋日淡淡的阳光下,他们或行走街头,或选购商品,或准备饭食,或在回家的电车中、并且视之为——或者无所谓砚之为——无须特别思考的极其顺理成章的事,一如我的以往。他们是被称为“人们”的抽象存在,我亦曾是其中无名的一分子。在秋光之下,人们接受着某人,又被某人接受。无论持之永远,还是仅限一时,其中都应有阳光笼罩般的亲朋。但我已不置身其中。他们在地面之上,我在深井之底。他们拥有光,我则正在失去。我不时掠过一丝疑虑,担心自己再也返回不了那个世界,再也领略不到被光明包拢的恬适,再也不能把猫软乎乎的身体抱在怀中。如此一想,胸口里也便有一种闷乎乎的绞痛。  但在我用胶鞋底掘动柔软的地面时间里,他表光景渐次离我远去。现实感一点点稀薄,而由井的温馨将我拥裹起来。井底暖暖的静静的,大地深处的温柔抚慰我的肌肤。胸口的疼痛如波纹消失一般渐渐稀释。此处接受我,我接受此处。我紧紧握着球很柄,闭起眼睛,又再度睁开,朝头上仰望。  之后我拽动头顶的绳子,合上井盖(心灵手巧的肉桂做了个滑轮,我可以从井底自行合上井盖),黑暗于是完美无缺。井口被封,光无从泻入,时而传来的风声也已杏然。我与“人们”之间彻底隔绝。手电筒我也没带。这类似某种信仰的告白。我在向他们表示自己正在无条件地接受黑暗。  我坐在地上,背靠混凝土井壁,棒球棍挟在膝间,闭上眼睛。我侧耳谛听自己的心音。黑暗中当然无须闭什么眼睛,反正一无所见。然而我还是闭上。无论处于怎样的黑暗中,闭目这一行为也还是自有其含义。我深深呼吸数次,让身体习惯于又深又黑的圆筒形空间。这里有与往日同样的气息,同样的空气感触。井一度被完全掩埋,惟独其中的空气近乎不可思议地同以前一样。有点发霉,有点潮湿。同第一次在井底嗅到的毫无差异。这里没有季节,甚至没有时间。  我依然穿着旧网球鞋,戴着塑料手表。是我第一次下井时的鞋和表。同棒球棉一样,此鞋此表也可以使我心情沉稳下来。黑暗中我确认这些物件确乎牢牢附于自己身体,确认我没有脱离自己自身。我睁开眼睛,稍顷又闭上,以便使自己一点点接近并习惯自己内部的黑暗压力和自己四周的黑暗压力。时间在流失。不多工夫,两种黑暗的界线便无法很好地分辨了,甚至弄不清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脸颊上的症开始隐隐发热,想必带有亮丽的紫色。  我在混合不同种类的黑暗中将意识集中在清上,思考那个房间。我像对待“她们”时那样试图离开自己,从赌缩在黑暗中的我笨拙的肉体中脱离出去。现在我不外乎一座空屋,不外乎被遗弃的井。我准备从中逃出而转乘速度不同的现实——在双手紧握棒球棍的同时。  现在将这里的我同那奇妙房间隔开的,仅仅是一堵墙壁。我应该可以穿过这墙壁,通过我自身的力与这里深重黑暗的力。  每当我屏息将意识集中起来,便可以见到那房间里的东西。我不在其中。但我正看着它。那是宾馆中一个套间。208房间。严严实实拉着窗帘,房间十分黑暗。花瓶中有足够的花,暗示性香气滞重地弥漫房间。门旁一座大大的落地灯,但灯泡犹清晨的月死白死白的。我定定注视着。注视时间里,由于某处透进一丝微光而得以勉强看出里面东西的形体,一如眼睛习惯于电影院的黑暗。房间正中的小茶几上面,放着一瓶稍微喝了一点点的Cutty Sark。冰壶里有刚刚割裂的冰块(依然棱角分明)。玻璃杯里有已加冰的威士忌。不锈钢盘子在茶几上显得冷清而孤寂。时间无从知晓。也许早上,也许晚间,也许夜半。抑或压根儿无所谓时间。套间里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耳畔传来其衣服的息率声。她轻轻摇晃玻璃杯,发出呢卿吮卿惬意的声响。空气中漂浮的细微花粉随着声响宛如活物般颤抖。空气的哪怕一点点震颤,都足以使这些花粉陡然恢复生机。淡淡的黑暗静静接受花粉,被接收的花粉使得黑暗愈发变浓。女子将嘴唇贴在威士忌杯上,往喉咙里吞了一点液体,然后要对我说句什么。卧室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影子隐约晃动。她是有什么要对我说。我在耐心地等待,等待她的话语。  那便是那里所有的。  我如一只在虚拟的空中飘浮的虚拟的鸟,从上面望着那房间里的情景。我将那光景扩大开来,继而后退俯瞰,复近前扩大。不用说,细部在这里具有很大意义。它们具怎样的形状,呈怎样的颜色,有怎样的感触,必须依序逐一确认。各细部之间几乎没有联系,温度亦已失却。在这种时候,我所做的仅限于细部的机械式罗列。可是这尝试不坏。是不坏。犹石块与木片的摩擦不久产生热与火焰,有联系的现实逐渐形成具像,恰如几个单音偶然的重叠使得一个音阶从似乎单调无聊的反复中产生出来……  我可以在黑暗深处感觉出联系微弱的萌生。是的,这就可以了。周围寂静至极,他们尚未察觉我的存在。将我与那场所隔开的墙壁正如哈瞩一点点瘫软溶化。我屏息敛气。此其时也!  然而当我向那墙壁举步的一瞬间,突然响起刺耳的敲门声。仿佛被淮一眼看透。有人在用拳头猛敲房门。一如我上次听见的——犹铁锤在墙上直直敲铁钉一般果断而尖锐。敲法也一模一样。间隔很短敲两下,接着又敲两下。我知道女子正屏住呼吸。周围飘浮的花粉随之发颤,黑暗大幅度摇晃。并且由于这声音的侵入,我那条好容易刚刚成形的通道一下子应声而断。  像以往那样。  我再次是我肉体中的我,坐在深深的井底。背靠井壁,手紧握棒球根。如同图像逐渐聚焦,此侧世界的感触重返我的手心。球柄沾汗沾得有点发湿,心脏在喉咙深处跳得正急。耳朵仍真切存留着刺穿世界般硬邦邦的敲门声。随即黑暗中传来球形门拉手缓缓转动的声音。外面有谁(有什么)正要开门,正要慢慢地悄悄地进入房间。然而刹那间图像尽皆消失。墙壁再次成为坚固的墙壁,我被弹回此侧。  我在深深的黑暗中用球棍头敲了敲眼前的壁。壁又硬又凉,一如往常。我被围在圆筒形混凝土中间。还差一步,我想,我正一点点接近那里,毫无疑问。我迟早会通过这间隔而“进入”那里,会先于那敲门声潜入房间在那里止步不动。但到那一步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呢?又有多少时间剩在我手上呢?  而与此同时,我又害怕它实现,害怕同应该在那里的什么对峙。  接下去我在黑暗中蹲了好一会。我必须平复心跳,必须将双手从球棍柄放开。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力气才能从井底立起,才能顺铁梯爬上地表。10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  (赤报肉豆想)讲起1945年8月一个酷热的下午被一伙士兵射杀的虎、射杀的豹、射杀的狼、射杀的熊们。她讲得井井有条栩栩如生,如将记录胶片投映在雪白的银幕。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却又不是她实际目睹的情景。肉豆宏那时站在开往佐世保的运输船甲板上,她实际目睹的是美国海军的潜水艇。  她逃离蒸汽浴室般的船舱站在甲板,同其他很多人一起身靠栏杆迎着清风眺望水波不兴的海面。这时,一艘潜水艇没有任何前兆地简直残梦一般突然浮出海水。最先是天线、雷达和潜望镜从海面现出,继而指挥塔激浪分水,俄顷湿滴滴的大铁块在夏日阳光下闪出流线型的裸体。虽说它采取的是潜水艇这一特定形体,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象征性标记,或者含义不明的譬喻。  潜水艇窥探猎物似地同运输船并行了一会。之后甲板升降口打开,船员们一个接一个以不无迟缓的动作走上甲板。谁也没有惊慌。军官们从司令塔甲板上用很大的双筒望远镜观察运输船情况。镜片时而对着太阳光一闪。运输船满载返回本上的民间人员。多半是妇女和儿童——为躲避迫在眉睫的战败混乱而撤退回国的满洲国日本官吏和满洲铁路公司高级职员的家属。较之留在中国大陆的悲惨,宁可承受航行中可能遭遇美国潜水艇攻击的危险,至少潜水艇实际出现在眼前之前她们是这样想的。  潜水艇司令官确认运输船没有武装,附近也没有护卫舰。他们已无所畏惧。掌握制空权的时下也是他们。冲绳业已陷落,日本本土能飞的战机已所剩无几。无须惊慌。时间在他们手中。士兵们一圈圈旋转舵盘,让甲板炮对准运输船。值班的下级军官发出准确而简短的命令,三个士兵在操纵大炮。另两个士兵打开后端甲板升降口,从中搬出重型炮弹。几个人以熟练的手势将弹药箱贴近指挥塔旁高出一截的甲板上的机关炮。负责炮击的士兵全部头戴作战钢盔,还有的光着上身。差不多一半穿着及膝短裤。凝眸细看,已可以看到他们臂上鲜明的纹身。细看之下她们看到了好些东西。  一门甲板炮一门机关炮。这是潜水艇上的所有火力,但用来击沉老朽货轮改造的动作迟缓的运输船却是绰绰有余。潜水艇上搭载的鱼雷数量有限,且要为对付可能遭遇的武装舰队——倘若那玩艺儿日本还剩有的话——保留不用,这是铁的原则。  肉豆宏抓住甲板栏杆,注视黑乎乎的炮筒转准这边。夏日的阳光转眼之间便把刚才还湿淋淋的炮简晒干。这么大的炮她还是第一次目睹。在新京街上看过几次日军的炮兵团,但潜水艇上的甲板炮大得它根本无法相比。潜水艇向运输船发出灯火信号:马上停船,即将开炮击沉之,速以救生艇疏散乘客(肉豆宏当然读不懂信号,可脑袋里清楚记得那条信息人问题是战乱中勉强用旧货轮改成的运输船并不备有数量足够的救生艇。乘客船员加起来超过500人,可救生艇却仅有两只。甚至救生衣救生筏也无从谈起。  她紧紧握着栏杆,出神地注视流线型的潜水艇。舰艇如刚刚出厂一般通体发光,无一锈痕。她凝视指挥塔上的白漆番号,凝视塔顶旋转的雷达,凝视戴深色太阳镜按色头发的军官。潜水艇是为杀死我们大家而从海底亮相的,她想,但这没什么奇怪。这是任何人身上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而与战争无关。大家都以为是战争关系。但并非如此。战争这东西不过是许多东西里边的一个。  面对潜水艇和大炮她也没感到恐惧。母亲对她喊了句什么,但未能传进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手腕被一把抓住要拉她离开。而地抓着栏杆不放。周围的惊呼和喧嚣如同扭小收音机音量渐渐远逝。为什么这么困呢?她觉得不可思议。一闭眼睛,意识顿时模糊起来,进而离开甲板。  那时,她看见日本兵们包围偌大的动物园一个接一个射杀可能伤人的动物的光景。军官一声令下,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当即穿进老虎光滑的肌肤撕开五腑六脏。夏空碧透。四周树上蝉鸣阵阵,如傍晚的骤雨哗然而至。  士兵们始终保持沉默,血色已从他们晒黑的脸上褪去,伊然古陶器上的部分图案。几天后,最迟一星期后,苏联远东军的主力部队就该开到新京。无任何手段阻止其前进。开战以来,为维持南洋技长的战线而调走了原本兵员充足的关东军大部分精锐部队和装备,而其大半现已沉入深深的海底或烂在密林深处。反坦克炮和坦克也几乎荡然无存。运兵车实际能转动的也寥寥无几,修理也没零件。总动员虽可凑足人数,但就连老式步枪也无法发齐。子弹也差不多告罂。夸口说不动北部防线的关东军如今全然同纸老虎无异。击败德军的苏联强大的机动部队已利用铁路完成向远东战线的转移,他们装备精良,土气高昂。满洲国的崩溃迫在眉睫。  这点任何人都清楚。关东军的参谋们更是了如指掌。所以他们才令主力部队向后方撤退,而事实上对国境附近的守备部队和开拓团农民见死不救。没有武装的农民们大多被急于推进的——即无暇带俘虏的——苏军杀掉。妇女为避免被施暴而大半选择或被迫选择集体自杀。国境附近的守备队躲在其命名为“永久要塞”的混凝土碉堡里顽抗。由于没有后援,几乎所有部队都在势不可挡的火力下全军覆没。大多数参谋和高级将领开始向与朝鲜接壤的通化附近的新司令部“迁移”,博仪皇帝及其家人也十万火急地卷起财物乘专列逃离首都。担负首都警备任务的“满洲国军”即中国士兵听得苏联进攻的消息,大多开小差离开兵营,或造反射杀指挥他们的日本军官。他们当然无意为日本舍命同优于自己的苏军作战。如此一连串动作的结果,日本为面子而在荒野中建造的满洲国首都——新京特别市便被抛在了莫名其妙的政治空白中。满洲国的中国高官为避免无谓的混乱和流血,主张新京作为非武装都市和平打开城门,被关东军一斥了之。  往动物园行进的士兵们也在考虑自身命运——数日后难免在这里同苏军战死(实际上他们在解除武装后被送去西伯利亚煤矿,三人在那里丧生)。他们能够做的,唯有祈祷尽可能死得不那么痛苦万状。他们不愿意被坦克一点点碾成肉泥,或在战壕里被火焰发射器烧焦,或被击中腹部久久垂死挣扎。最好被一下打穿脑袋或心脏。然而在那以前反正他们必须杀掉动物园里的动物们。  即使为节约宝贵的子弹,也必须用毒药把动物们“处理”掉——负责指挥的年轻军官是这样得到上级指示的。所需数量的毒药已经交给动物园。他带领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朝动物园前进。动物园距司令部走路约20分钟。苏军进攻以来动物园便已关门,门口站着两个手持步枪的士兵。中尉出示命令书进得园门。  然而动物园园长说他虽然确实得到过军方指示,要他在非常时候“处理”猛兽并知道采取毒杀方法,但实际并未接受过用于毒杀的毒药。中尉听了困惑起来。他本是一直蹲司令部机关的会计官,在此非常事态下被外派之前未有过实际率兵经验。从抽屉里匆忙抽出的手枪已有好多年没上手了,子弹能否出膛都心中无数。“中尉,官场上的事经常这样,”中国人园长可怜巴巴地对中尉说道,“需要的东西总是不在那里。”  为了确认,把动物园主任兽医叫了来。兽医对中尉解释说,近来由于后勤难以为继,现在动物园所有的毒药其量极小极小能否毒死一匹马都令人怀疑。兽医三十过半,五官端正,只是右脸颊有一块青黑色的病,病有小孩掌心大小,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中尉推想。中尉从园长室往司令部打电话请示。但关东军司令部自数日前苏军越境已陷入极度混乱,多数高级军官销声匿迹。留下来的或在院子里焚毁大量重要文件,或率部在城郊手忙脚乱地挖防坦克壕。下令给他的少校此刻也不知何在。去哪里才能搞到所需用量的毒药呢?中尉摸不着头脑。首先是毒药这东西是由关东军哪个部门管理的呢?他这里那里把司令部各部门统统要了一遍,最后接起电话的军医大校声音颤抖着吼道:“混账东西!一个国家生死存亡关头还管什么动物园不动物园,我他妈不知道!”  我他妈也不知道!中尉忿忿地挂断电话,放弃找毒药的念头。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动物一个不杀地撤离这里,二是用枪射杀。正确说来,二者都有违所下达的命令。终归他选择了射杀。日后也许会由于浪费弹药受到申斥,但至少猛兽“处理”这一目的达到了。而若留着动物不杀,便有可能以违抗军令之罪被送交军法会议。虽然届时军法会议存在与否都是疑问,但命令总归命令。只要军队存在,命令就须执行。  可能的话,我也不想杀什么动物园里动物,他自言自语(实际上他也是这样想的)。然而配给动物的食料已经匾乏,且往下事态将日益恶化——至少无好转迹象。对动物来说,恐怕也还是被一枪打死舒坦。何况若战斗激烈遭遇空袭致使饥饿的动物蹿上街头,无疑造成悲惨后果。  园长将接得“非常时刻抹杀”指令后拟就的动物名单和园内示意图交给中尉。脸颊有病的兽医和两名中国杂役随同射杀队行动。中尉往接过的名单上大致扫了一遍。所幸列为“抹杀”对象的动物数量没预想的那么多,但其中包括两头印度象。“象?”中尉不由皱起眉头。糟糕,象这玩艺儿如何消灭?  由于路线关系,他们决定首先对老虎实施“抹杀”。象放在最后。栏前说明上说老虎是在满洲国内大兴安岭山中捕获的。虎有两只,每四人对准一只。中尉指示瞄准心脏,而哪里是心脏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八个士兵一齐拉开三八枪的枪栓推子弹上膛,不吉利的干涩声响使周围风景为之一变。虎们闻声呼地从地上爬起怒视士兵,从铁栏内发出最大限度的威慑性怒吼。出于慎重中尉也将自动手枪从抢套取出,卸下保险检。他轻咳一声平复心跳。他努力去想这种事没什么了不得的,这种事人们时时都在干。  士兵们单腿跪地,端枪对准目标,中尉一声令下,一齐扣动扳机。明显的反作用力猛烈撞击他们的肩窝,脑袋里刹那间被弹空一般一片空白。寂无人息的封闭了的动物园回荡起一同射击的轰鸣。轰鸣声从建筑物折向建筑物,从墙壁折向墙壁,穿过林木,掠过水面,如远处的雷鸣不吉利地刺痛闻声人的心。所有动物立时屏息敛气,蝉也停止了合唱。枪声回响过之后,四下里不闻任何声息。虎们犹如被看不见的巨人挥棍猛击一般刹那间一跃而起,旋e卜¥随一声倒在地上,继而痛苦地翻滚、呻吟,从喉咙里吐血。士兵们最初的齐射未能制服老虎。由于虎们在铁栏里慌乱地蹿来蹿去,无法打那么准。中尉用平板板的机械式语声再次命令进人齐射状态。士兵们恍然大悟,迅速拉栓排壳,重新瞄准。  中尉让一个部下进虎栏看两只虎死掉没有。它们闭着眼.瞅着牙,一动不动。但是不是真死还要确认才行。兽医打开栏门,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士兵往前伸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战战兢兢跨进栏去。样子甚是滑稽,但没一个人笑。他用军靴后踉往虎腰那儿轻踢一脚,虎依然一动不动。又稍稍用劲往同一部位加踢一脚——虎彻底死了。另一只(母的)也同样不动。这年轻士兵牛来从未进过动物园,真老虎也是头一次看到。也是由此之故,感觉上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一伙人此时在此杀死了其老虎,而只认为自已被偶然领来与己无关的场所干了一桩与己无关的勾当。他站在黑乎乎的血海中茫然俯视老虎的尸体。看上去死虎比活虎大出许多。为什么呢?他不得其解。  虎栏混凝土地面沁满大猫类动物扑鼻的尿臊味儿,现在又混杂着热烘烘的血腥。虎身上仍有几个开着的枪洞一个劲儿冒血,把他脚边流成粘糊糊的血地。他突然觉得手中的步枪又重又凉,恨不得扔开枪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空,那样肯定痛快。但不能吐。吐了过后要给班长打得鼻青脸肿(本人当然蒙在鼓里,其实这个士兵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附近煤矿上给苏联监兵用铁锹劈开脑袋)。他用手腕指了把额头上的汗。钢盔好像极重。蝉们似乎总算省悟,一只接一只叫了起来。不久,鸟鸣也混在里面传来。鸟的鸣声很具特征,简直像拧发条一般,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十二岁时从北海道一个山村来到北安开拓村,一年前被征入军队,那之前一直帮父母做农活。所以大凡满洲的鸟他无所不知。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如此鸣叫的鸟。莫不是在哪个笼子里叫的外国鸟?可鸣声好像就是从身旁树上传来的。他回头眯起眼睛,抬头朝鸟鸣方向看去,却一无所见。唯独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把阴凉凉的树影技在地上。  他请示似地看着中尉的脸。中尉点下头,说可以了,命令士兵出来。中尉再次打开园内示意图。他想,虎总算收拾了。其次是豹。接下去大概是狠。还有能。大象最后再说。不过也太热了。中尉让土兵休息一会喝口水。大家喝了水壶里的水。然后扛起步枪,列队朝豹栏默默行进。不知名的鸟又从哪里的树上以果断的声音继续拧动发条。汗打湿了他们半袖军装的前胸后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列队行走起来,种种金属的碰撞声在无人的动物园里呢嘟嘟一阵空虚的回响。附在栏上的猴子们预测什么似地发出撕裂长空般的尖叫,急切切向这里所有动物传出警告。动物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猴们一唱一和。狼向天长嚎,鸟奋然振翅,大动物在哪里恫吓似地猛力撞击围栏。拳形云块心血来潮般赶来把太阳一时挡去身后。在这8月间的一个下午,人也好动物也好无不在考虑死。今天他们杀死动物,明天苏联兵杀死他们,或许。  我们往常在同一家饭馆拥着同一张桌子说话。账单总是由她支付。饭馆里面的房间分别自成一体,说话声泄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说话声也传不进来。晚餐一晚只此一轮,因此我们可以免受任何干扰慢慢聊到关门时间。男侍者也很识趣,除去上菜其他时间尽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总是要一瓶陈年勃良第葡萄酒,且总剩下半瓶。  “拧发条鸟?”我扬脸询问。  “拧发条鸟?”肉豆宏原样重复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说什么呢?”  “刚才你不是提到拧发条鸟了吗?”  她悄然摇头。“啊,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提到什么鸟。”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是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关于德我也没再问。  “那么,你是生在满洲暧?”  她再次摇头:“生在横滨。三岁时给父母带去满洲。父亲原先是兽医学校老师,当新京那边要求为新动物园派一名主任兽医时,他主动报了名。母亲不乐意抛弃国内生活去那种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亲坚持要去。较之在日本当老师,他或许想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身手。我当时还小,日本也罢满洲也罢哪里都无所谓。动物园里的生活我顶喜欢来着。父亲身上老是有一种动物味儿。各种动物的气味儿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变香水成分似地变化不一。父亲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头使劲儿闻那气味儿。  “但战局恶化周围形势不稳定之后,父亲决定把我和母亲送回日本。我们和别人一起从新京一起乘火车到朝鲜,再从那里转乘一艘专用船。这样,只父亲一人留下。在新京车站挥手告别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从车窗探出脑袋,见父亲越来越小,一直见他在月台人群中消失。至于父亲那以后怎么样,谁都不晓得。想必给进驻的苏军捉住送往西伯利亚强制劳动,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个墓标都没有地埋在一片寒冷荒凉的土地上,成为一把枯骨。  “新京动物园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脑海里推出。从一条条用路,到一头头动物。我们的宿舍位于动物园一个小区,那里干活的人都认得我,随时随地任我自由出人,即使动物园休息的日子。”  肉豆宏轻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现那番光景。我默默等待下文。  “可我记忆中的动物园是否真的就是我所记忆的那个动物园,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怎么说好呢,有时我觉得那实在过于鲜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种鲜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象的结果。简直像坠入迷宫。这样的经验你可有过?”  我没有。  “那座动物园现在还存在于新京市?”  “存在不存在呢,”肉豆宏说着,用手指碰了下耳环尖,“动物园战后关闭倒听说了,至于是不是一直关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的。”  很长时间里赤报肉豆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说话对象。我们每周相见一两次,拥着饭馆桌子交谈。几次见面之后,我发现肉豆越是个十分摘熟的听讲者。她脑袋转得快,善于通过附和和发问使谈话顺利发展下去。  为使她不至于感到不快,每次见她我都尽量做到衣着整洁得体。刚从洗衣店回来的衬衣,色调相宜的领带,擦得捏亮的皮鞋。每次见我她都以厨师挑选菜蔬样的眼神首先将我的衣着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稍有不如意之处,她便把我直接领去精品专门店选购正确的西装。如果可能即让我当场换上。特别是服装方面,她不接受任何缺憾。  这样,家里的立柜不觉之间我的衣服直线攀升。新套装新上衣新衬衫逐步然而稳固地蚕食了久美于衣裙占据的领域。立柜变得窄了,便把久美子的装进纸箱,放上防虫剂塞入壁橱。若她回来,必当感到纳闷,不知自己不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花相当一些时间慢慢向肉豆宏讲了久美子的事,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救出久美子把久美子领回这里。她在桌面上支颐看了我半天。  “那么你到底从哪里救久美子出来呢?那地方可有名字什么的?”  我在空气里搜寻合适的字眼。但根本无从觅得。空中没有,地下没有。“很远的什么地方。”我说。  肉豆宏微微一笑,“呢,这不有点像莫扎特的《魔笛》?用魔笛和魔钟救出关在远处城堡里的公主。我嘛,最喜欢这个歌剧,看了好多好多遍。台词记得一字不差。‘我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晓的刺鸟人,就是帕帕格诺。’看过?”  我再次摇头。没看过。  “歌剧中王子和刺鸟人在三个腾云驾雾神童带领下往城堡赶去。但实际上那是昼之国与夜之国之间的一场战事。夜之国要从昼之国那里把公主夺回。哪一方是真正对的呢?主人公中途糊涂起来。谁被关,谁没被关呢?当然最后王子救出了公主,帕帕格诺救出了帕帕格娜,恶人落入地狱……”说到这里,肉豆准用指尖轻轻捅了下眼镜框,“但是你眼下既没有刺鸟人,也没有魔笛。”  “我有井。”我说。  “如果你能把它搞到手里,”肉豆宏悄悄打开高级手帕一般绽开微笑,“把你的井。不过,所有东西都是有价格的。”  说话说累了,或者语言迷失前进不得的时候,肉豆宏就让我休息,而讲她自己的身世阅历。那比我的还要冗长还要曲折。况且她不按顺序讲,总是兴之所致地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飞到这儿。年代的顺序也不加说明地任意颠倒,从未听过的人物突然作为重要角色粉墨登场。为了把握她所讲片断属于其人生哪一时期,听时必须做周密的推理,有的推理也推不出。并且,她在讲亲自目睹情景的同时,又讲其并未目睹的情景。  他们杀了豹,杀了狠,杀了熊。射杀两头巨能最费工夫。虽然着了几十发子弹,熊们仍然凶猛地撞击围栏,向土兵毗牙咧嘴,喷涎咆哮。总的说来熊们同凡事想得开的(至少旁观如此)猫科动物不同,看样子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自己此刻被杀至死这一事实。或许由此之故,它们需花更长时间来向被称之为生命的暂定性状况进行诀别。等到熊们好歹咽气,士兵们早已累得很不能趴在那里不动。中尉放回手枪安全栓,用军帽擦拭淌在额头的汗。深深的沉默中,几个土兵忍无可忍似地往地上大声吐了唾液。弹壳在他们脚下泽如吸剩的烟头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们耳中仍有枪声回响。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煤矿里被苏联兵劈杀的那个年轻士兵从死尸背过脸去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死命把顶上喉头的呕吐感压下去。  象终归免于杀戮。实际在眼前看上去,象实在过于庞大了。在大象面前,士兵手里的步枪不过是小小的玩具而已。中尉略一沉吟,决定象就不动了。士兵听了都嘘口长气。奇异的是——也许丝毫不足为奇——他们心里全是这样想的。如此杀害栏里的动物,还不如去战场杀人痛快。纵然反过来自已被杀。  现在,纯属尸体的动物们由余役拖出兽栏,装上车运往空荡荡的仓库。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动物们摆在仓库地上。见得这番作业结束,中尉返回园长室让园长在有关文书上签名。随即士兵们站好队,一如来时带着金属声响撤了回去。杂役们开始用软管冲洗兽栏满是黑血污的地面。墙壁上沾着的动物肉片也被刷子刷去。作业完毕后,中国杂役问脸颊有青病的兽医动物尸体准备如何处理。兽医回答木出。平时动物死了都是找专于此行的人处理。但在首都煤血攻防战迫在眉睫的现在,不可能打一个电话就有人跑来抬掇动物死尸。正值盛夏,已经开始有苍蝇落得黑乎乎一堆。唯一办法是挖坑埋掉,可是现有人手显然无法挖那么大的坑。  他们对兽医说,先生,如果能把死动物全部让给我们,一切处理包给我们好了。用车拉去郊外,处理得妥妥当当。帮忙的人也有的。不给先生添麻烦。只是我们想要动物毛皮和肉,尤其大家想得到熊肉。能和老虎能取药,会值几个好钱。现在倒是晚了,其实很希望只打脑袋来着,那样毛皮也会卖上好价钱,外行人才那么干的。若是一开始就全交给我们,肯定处理得更得要领。兽医最后同意了这项交易。只能交给他们。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他们的国家。  一会,十米个中国人拉着几辆空板车出现了。他们从仓库拖出动物尸体,装到车上,用绳子捆了,上面盖了席子。这时间里中国人几乎没有开口,表情也丝毫没变。装罢车,他们拉车去了哪里。动物压得旧车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于是,在一个炎热午后进行的这场对动物的——让中国人来说极其不得要领的——杀戮就此结束1。剩下来的只是几座清洁得干干净净的空兽栏。猴子仍在亢奋地发出莫名其妙的语声。准在狭窄的围栏里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鸟们绝望地扇动翅膀,羽毛拔得遍地都是。蝉也不停地叫着。  完成射杀任务的士兵们撤回司令部,留在最后的两名杂役跟随装有死动物的板车消失去了,之后,动物园便如搬走家具的房子变得空空荡荡。兽医在已不出水的喷水池边沿坐下,抬头望天,望轮廓分明的白云,谛听蝉鸣。拧发条鸟已不再叫了,但兽医没注意到。他原本就没听拧发条鸟的鸣声。听得的唯有日后将在西伯利亚煤矿被铁锹劈杀的可怜的年轻士兵。  兽医从胸袋掏出一包潮乎乎的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擦了根火柴。点烟时,他发觉自己手在不住地微微颤抖,且怎么也控制不住,点一支烟竟用了三根火柴。这倒不是因为他感情受到了冲击。那么多动物转瞬之间在他眼前被“抹杀”掉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未感到惊愕、悲哀和不满。实际上,他几乎一无所感。有的只是极度的困惑。  在此他坐了好久,坐着一边吸烟,一边设法清理自己的心情。他目不转睛看着膝上的双手,转而再次仰首望天。他眼睛里的世界,外表仍是往日那个世界。看不出任何变化。然而又应该与迄今为止的世界确乎有所不同。说到底,自己现在是置身于虎豹熊狼被抹杀了的世界中。那些动物今早还好端端活在这里,而下午4时的现在却已形影无存。它们被士兵们杀害了,甚至尸体都不知去向。  如此看来,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应当有也必须有某种重大的、决定性的差异。但他怎么也无法找出这差异。在他眼睛里世界仍是往日那个世界。致使他困惑的是他自己身上的这种无感觉,这种不曾有过的无动于衷。  接着,兽医陡然意识到自己已彻底筋疲力尽。想来,昨晚就几乎没睡。他想,若是在一片清凉的树阴下躺倒睡上一会——哪怕一小会——该有多妙,什么也不思不想地片刻沉入寂无声息的无意识黑暗中该有多妙!他觑了眼表。他必须为剩下的动物找到食物,必须照料一只正发高烧的沸沸。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但不管怎样总要先睡上一觉。往下的事往下再想不迟。  兽医走进树林,在别人看不见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树明下的草叶凉丝丝的甚是惬意。草丛散发着儿时闻过的撩人情怀的气息。几匹大满洲蚂炸呜呜带着甚是了得的声音从脸上飞过。他躺着点燃第二支烟。好在手已不似刚才那么抖了。他往肺里深深吸了一口,在脑海中推出中国人在哪里一头接一头给刚刚杀掉的那许多动物剥皮卸肉的光景。这以前兽医也看过好几次中国人的这种操作。他们手艺非常高超,操作要领也无可挑剔。动物们眨眼间就皮肉骨内股分离开来,简直像原本就是各自独立的而在某种情况下偶然凑了在一起。想必在我一会睡醒之时,那些肉就摆到市场上了。现实这东西可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了一把脚旁的草。草软软的,他在手心搓弄一会。之后炼掉烟,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肺里的烟全部排到外面。一闭眼,黑暗中蚂虾的振翅声听起来比实际大得多。兽医顿时有一种错觉,似乎癫蛤螺般大小的蚂伴在他身边团团飞舞。  恍炼中他豪地心生一念:世界或许就像旋转门一样原地滴溜打转的东西。至于从哪个间隔跨入门去,木过是脚如何踏出的问题。这一间隔有老虎,另一间隔则无老虎,如此而已。这里边几乎没有逻辑上的连续性。惟其没有连续性,所谓若干对象选择才不具意义。自己所以不能很好地感觉出世界与世界的差异,原因恐怕就在这里。但他的思考到此为止了,无法再深入思考下去。身上的疲惫如湿毛巾一样重,让人透不过气。他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嗅取青草的气息,倾听蚂炸的羽声,感受薄膜般覆在身上的浓荫。  不久,坠入午后的睡眠中。  运输船按照命令关掉引擎,片刻静静停在海面。无论如何,从以快速为自豪的新式潜水艇眼前逃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艇上的甲板炮与两门机关炮依然定定瞄准运输船,士兵们已进入随时炮击状态。尽管如此,舰船之间仍飘着奇特的静褴。潜水艇上的船员们出现在甲板上,总的说来以一种百无聊赖的情态并立望着运输船。他们大多连作战钢盔也没戴。一个无风的夏日午后。引擎声消失广,除了徐缓的海浪拍打船体那懒洋洋的声音再不闻任何声响。运输船向潜水艇发送信号;本部是运送民间非武装人员的运输船,完全没有军需物资或兵员,救生艇亦几乎未备。“那不是我方的问题,”潜水艇冷冷回答,“无论避难与否,10分钟后准时开炮。”往下再未交换信号。运输船船长决定不向乘客传达信号内容。那管什么用呢?也许能有几人侥幸逃生,但大部分都将随同这巨大铁盆样的破船沉入海底。他想最后喝一林威士忌,但瓶子在船长室的抽屉里。一瓶没舍得喝的苏格兰威士忌。可惜没时间去取。他摘下帽子,仰望长空,期待日军战机奇迹般列队出现在天空的一角。那当然没有可能。船长已无法可想,便又转想威士忌。  开炮缓开时间即将过去时,潜水艇甲板上突然腾起奇妙的举动。指挥塔平台上并排站立的军官之间慌忙交谈着什么,一个军官下到甲板在土兵中间迅步穿梭大声传达什么命令。已在开炮位置做好准备的全体士兵听了各自不同地表现出轻微的动摇。一个士兵大幅度摇头,挥拳打了几下烟筒。一个士兵摘下钢盔凝然望天。那些动作看上去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欣喜,既像是泄气,又似乎是兴奋。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将要发生呢?运输船上的人全然无法理解。人们像看没有剧情介绍的(然而包含重要消息的)哑剧的观众一样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注视他们的动作,拼命想看出线索来,哪怕一个城头也好。俄尔,士兵中间荡开的混乱徐徐收敛,依照军官的命令迅速将炮弹从甲板炮除下。他们转动炮舵把对准运输船的炮筒转回原来朝前位置,将黑洞洞的骇人饱口扣上盖子。炮弹运回升降四,船员们跑步撤回规内。和刚才不同,所有动作进行得干脆利落。无多余的举止,无人交头接耳。  潜水艇引擎发出实实在在的低吼,蜂鸣器几次尖利地回响,命令“全体撤下甲板”。这时间潜水艇开始前进,士兵们从甲板消失,升降口从内侧关闭,艇体迫不及待地扬起巨大的白沫开始潜水。细细长长的甲板覆上一层水膜,甲板地沉入水下,指挥塔分开湛蓝色的水面沉下身去。最后简直就像一把拧去自己曾存在于此的证据残片,天线和潜望镜一下了无踪影。波纹扰乱一会海面,之后这也消隐了,只剩下夏日午后安静的大海,仿佛一切发生在另一个地方。  一如潜水艇出现之时,在它唐突地消失之后,船客们仍以同样姿势立在甲板定定注视海面。人们连咳嗽都没有一声。片刻,船长回过神来,向大副下令,大副同轮机室取得联系,于是落后于时代的引擎犹如被主人一脚踢开的狗,发着气喘吁吁的长音开始启动。  运输船上的船员屏息敛气,准备遭受鱼雷攻击。美国人可能因放取消花费时间的炮击而改射快捷省事的鱼雷。运输船开始锯齿形航行。船长与大副用望远镜扫描夏日炫目耀眼的诲面,寻找鱼雷曳出的致命白线。但鱼雷没来。潜水艇消失二十多分钟后,人们终于从死神的禁铜中解脱出来。起初半信半疑,随后渐渐信以为真,自己从死亡边缘折回来了!美国人为什么突然中止攻击呢?船长也不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得知,原来潜水艇即将炮击之际收到司令部指示:在未受到对方攻击的情况下停止积极的战斗行为。8月14日日本政府宣布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接受波茨坦公告)?紧张消除后,船客有几人顿时坐下放声大哭。大部分人则哭不得也笑不出,他们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陷入虚脱状态。那尖利利刺入他们肺、心脏、脊骨、脑浆、子宫的长而扭曲的噩梦之刺久久难以脱落。  年幼的赤坡肉豆宏那时间里在母亲怀中睡得正香。她人事不省似地连续睡120个小时,一次也没醒过。母亲大声叫也罢打脸蛋也罢都奈何不得。她睡得是那么深,就像沉进I海底。呼吸与呼吸的间隔逐渐加长,脉搏也迟缓下来。甚至一丝细微的睡息也听不到。然而船到位世保时,肉豆宏突如其来地一下子睁开眼睛,仿佛被一股强力拉回此侧世界。因此,肉豆患未得实际目击美国潜水艇中止攻击消失不见的过程。所有过程都是母亲多年后告诉她的。  运输船于翌日即8月16日上午10点多踉踉跄跄地驶入佐世保港。港口静得令人不寒而采,见不到有人出迎。港湾口附近的高射炮阵地周围也空无人影,唯独夏日阳光无声地灼烤地面。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深重的无感觉拥裹起来。船上的人们堕入一种错觉,就好像阴差阳错地踏入死者的国度。他们默默无语地打量着阔别的祖国。15日正午,收音机播出“天皇终战诏书”。七天前,长崎市区被一颗原子弹烧成废墟。几天后,满洲国将作为虚幻的国家淹没于历史的流砂中。脸颊有病的兽医将在旋转门的另一间隔同满洲国共命运,无论他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11那么,下一个问题(笠原May视点之三)  你好,拧发条鸟。  上封信最后请你猜我“现在哪里做什么”,可想过了?多少想象得出?  我暂且假定你全不晓得我在哪里做什么——肯定不晓得——来和你说话。  细说麻烦,先告诉你答案吧。  我眼下在“一座工厂”做工。厂很大,位于日本海岸一座地方城市的郊外山中。说是工厂,可并非你拧发条鸟想象的那种最新式的大型机器隆隆运转传送带长流不息烟囱浓烟滚滚的“极有气派”的工厂。工厂很宽敞很明亮很安静。根本就没什么烟囱探出。我想都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般敞阔的工厂。此外我所知道的工厂,也就是小学时参观的都内奶糖厂了。记忆中那地方又吵又窄,人们沉着脸默默劳作,便一直认为所谓工厂就是教科书中作为“产业革命”插图上的那种地方。  这里做工的几乎全是女孩。稍离开些的另一栋建筑物里有研究室,身披白大褂的男人们神情抑郁地在里面开发新产品。不过整个比例上他们只是极小部分,剩下的清一色是一二十岁的女孩子。其中七成和我一样住T内宿舍。因为一来每天都从镇上坐公共汽车来这里上班挺辛苦,二米宿舍又满舒服的。宿舍楼很新,全是单人房间,饭菜任选且味道也不坏,设施应有尽有,而费用倒很便宜。温水游泳池也有,图书馆也有,如果愿意(我是没那份心思),甚至茶道花道都学得成,体育活动也搞得起来。这么着,起始自己租房住的女孩不久也退掉房子搬来宿舍。周末全都回家,同家人一起吃饭看电影或限男朋友约会。一到周六宿舍就成了废墟。我这样周末都不回家的人好像还没有。上次我已写过了,我喜欢周末“空空荡荡”的感觉。一天时间里或看书或用大音量听音乐或在山里边散步或如现在这样给你拧发条鸟写信。  厂里的女孩都是本地人也就是农家的女儿。虽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不过一般说来她们都精神饱满身体壮实性格开朗工作肯干。这地方没有大企业,过去女孩子高中一毕业就跑去城里找工作。镇子上就没了年轻姑娘,留下来的男人找对象也成了问题,人口变得格外稀少。由于这种情况,镇上就把大片土地作为工业用地提供给企业,招来工厂,使得女孩们留在这里不去外地。这主意我觉得实在不赖。甚至像我这样特意从外地来的人都有的。高中毕业(也有和我一样辍学的)来这工厂做工,忙不迭地把工资攒起来,等婚龄一到就结婚,辞去工作生两三个小孩儿,一个赛一个胀鼓鼓胖得海象一般。当然婚后也来这里做工的人多少也是有的,大多数人一结婚就不再干了。  对我所在的地方你可把握住感觉了?  那么下一个问题——这里到底是制作什么的工厂?  提示:我曾跟你一起做过一次与“这个”有关的工作。两人一道去银座搞调查了是吧?  你就是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了吧?  是的,我在制作假发的工厂做工。没想到吧?  上次我也跟你说过的那间不伦不类的高级林间学校兼拘留所,只半年我就跑出来了。那以后就像后肢受伤的狗在家里东躺西歪。躺歪时间里那家假发公司属下的工厂蓦地浮上心头,想起负责临时工的伯伯半开玩笑说的话,他说他们工厂女工人手不足,想做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他还给我看过一次工厂的漂亮简介,工厂似乎十分了得,当时就想在这地方做工倒也不坏。负责人说那里的女孩都是用手来往发套里栽植假发的。假发那玩艺儿神经得很,不可能像生产铝锅那样匆匆忙忙轰轰隆隆用机器制造。高级假发必须把真头发一小缕一小缕仔仔细细用针栽植上去。你不觉得简直让人发晕?你猜人脑袋瓜L长着多少根头发?以10万单位计哟!这要全部用手像插秧那样一点点栽上去的。不过这里的女孩们都没因此发什么牢骚。这地方气候寒冷,古来女人们就习惯在漫长的冬季做手工细活来挣钱,都说这活儿不怎么苦。所以假发工厂也才把厂址选在这里,听说。  说实话,我以前就不讨厌这类手工活儿。外表上也许根本看不出,可实际上我缝东西很有两下子,在学校常受老师表扬来着。看不出来?这可半点儿也不骗人。所以不由想道,从早到晚完全不去考虑聘喷事打发一段人生时光也未尝不可。学校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却又不愿意总这么无所事事死皮赖脸靠父母过活(对方怕也不愿意)。问题是眼下没有“这个我非做不可”那样的事……这么一想,觉得不管怎样只能先到这工厂干干再说。  让父母当保证人,又求管临时工的伯伯美言几句(在此做临时工这点颇受青睐),在东京总部经面试被顺利录用,一星期后就收拾行李——其实也就是衣服和两用机之类——一个人乘上新干线,换了次车,就一蹿一跳地来到这爱凄凉凉的小镇,感觉上好像来到地球背面。到站下电车时心慌得木行,心想这回可是走错I一步棋。但归根结底,我想我的判断并没错,差不多半年了,没什么不满也没闹什么问题,算是在这里安顿下来了。  也不知为什么,很早以前我就对假发这东西怀有兴趣。不,不仅仅是兴趣,莫如说被迷住了。如某种男人被摩托迷住,我被假发迷住了。上街搞那个市场调查,看得那么多秃脑瓜子(公司里的人称之为头发简约者),深深地感到世上的的确确有好多秃脑袋(或头发稀少的人),而以前可是没怎么意识到的。我个人对秃脑袋并没有什么,既谈不上喜欢,也无所谓讨厌。即使你拧发条鸟头发比现在少了(我认为你很快就会稀少),我也完全不会改变对你的心情。见得头发稀疏者我最强烈感觉到的——以前好像对你说过——就是所谓“正在遭受磨损”。这使我觉得非常非常好玩儿。  一次在哪里听人说过,人在某一年龄(忘了是十九岁还是二十岁)到达成长的顶点,之后身体便只落得损耗。果真如此,头发脱落变薄也终归不过是身体损耗的一环,一点也没什么奇怪。说是理所当然大势所趋也未必不可。只是,若说这里边有什么问题的话,恐怕也就是“世上既有年纪轻轻就秀的,也有上了年纪也不秃的”。所以在秃的人看来,便想抱怨一句“喂。这不是有点不公平么!”毕竟是最醒目部位嘛。这种心情即使暂且与头发稀少问题无关的我也很理解。  而且大多情况下,头发脱落的数量较他人多或者少并不是脱发者本人的责任,对吧?打零工时负责人伯伯就告诉我来着:根据调查结果,秃与不秃九成取决于遗传基因。从祖父,父亲那里领受“薄发遗传基因”的人,本人再努力也迟早必“薄发化”不可。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云云,在事关脱发上面是几乎行不通的。遗传基因一旦在某个时候觉得“唤差不多该动手了”而欠起腰身(不知遗传基因有无腰身),头发便只有哗哗啦啦脱落的份儿。说不公平也倒是不公平,你不认为不公平?我是觉得不公平。  总之你是可以明白了,明白我是在遥远的假发工厂每天紧张而勤奋地做工,明白我对假发这一制品怀有浓厚的个人兴趣。下次我想就工作和生活再详谈一下。  好了,再见!12这铁锹是真铁锹吗?  (深夜怪事之二)  沉沉睡熟之后,少年做了个真真切切的梦。他知道是梦,多少有点放心。知道这是梦,即是说那不是梦,那的确是实有之事。我完全可以看出两者的不同。  梦中,少年走进夜幕下一个人也没有的院子,用铁锹挖坑。铁锹靠于树干来着。坑刚被那个高个子怪男人埋上,挖起来不费多大力。但到底是五岁儿童,光拿重重的铁锹就已喘不过气了。况且鞋又没穿。脚底板冰凉冰凉的。他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挖个不停,终于把高个子埋的布包挖出土来。  拧发条鸟不再叫了。爬上松树的矮个头也再无动静。四下里简直静得人耳朵发痛。他们似乎就势遁去了哪里。但这终归是梦,少年想。拧发条鸟和长相似父亲的爬树人则不是梦,是实际发生的事,所以二者之间才没有联系。不过也真是奇怪,我是在梦中这么重挖刚才挖出的坑。这样一来,梦与非梦到底该怎样区别呢?例如这铁锹是真铁锹还是梦中的铁锹呢?  少年越想越纳闷。他不再想了,只管拼命挖坑。一会儿,锹尖触到布包。  为了不把布包弄伤,少年小心翼翼铲去周围的土,双膝跪地从坑里拉出布包。天空一片云也没有,满月毫无遮拦地将湿润润的银辉泻在地上。奇异的是梦中他没感到害怕。好奇心以无比强大的引力控制了他。打开包一看,里面是一颗心脏,人的心脏。心脏呈少年在图鉴上看到的颜色和形状。而且很新鲜,如刚被扔掉的婴儿一动一动的。虽然动脉被切,血已不再输送,但依然顽强地保持律动。动的声音满大,扑通扑通传到少年耳畔。然而那是少年自己的心跳。坑里埋的心脏同少年的心脏里应外合般大大地硬硬地动着,就像在诉说什么。  少年调整呼吸,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这单单是人的心脏,不是什么别的,图鉴上都有的。谁都有一颗心脏,我也不例外。少年以沉着的手势将仍在跳动的心脏重新用布包住,放回坑内,拿锹填土。然后用光脚板踩平地面,以免给人看出被挖过一次,铁锹按原样靠树干立定。夜间的地面冰一样凉。然后,少年翻过窗口,返回自己温暖可亲的房间。为了不弄脏床单,少年把脚底沾的泥刮进垃圾篓,准备上床躺下。不料他发觉已经有谁躺在这里,有谁取而代之地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少年生气了,一把撩开被子。“喂,出去!这是我的床”——少年想对来人喊叫。但声音设发出。因为少年在这里发现的,竟是自己的形体。他自己早已上床,甚是香甜地打着鼻息酣睡。少年欲言无语地呆立不动。假如我自身已经睡在这里,那么这个我睡在哪里呢?少年这时才感到恐惧,恐惧得体芯都快冻僵了。少年想大声呼喊,想用尽可能尖利的喊声叫醒熟睡中的自己自身,叫醒家里所有的人。但声音出不来,无论怎么用力,目中也发不出一丝半缕的声音。他把手放在熟睡中的自己肩上使劲摇晃一下。可睡觉的少年并不醒来。  无奈,少年脱去对襟毛衣甩在地板上,拿出吃奶力气把睡梦中的另一个自己推去一边,好歹把身体挤进小床的一角。否则,说不定自已被挤出原本拥有的世界。姿势虽然憋屈得难受,又没有枕头,但一上床马上困得不得了,再也想不成什么。下一瞬间他便坠入了睡境。  翌日早睁开眼睛,少年独自一人躺在床正中。枕头一如往常枕在头下。身旁谁也没有。他慢慢撑起身体,环顾房间,一眼看去看不出变化。同样的桌子,同样的立柜,同样的壁橱,同样的台灯,挂钟指在6时20分。但少年知道还是有怪异之处。即使表面一样,场所也还是不同于昨晚睡觉的地方。空气和光亮和声响和气味也多少与平时有所不同。别人可能不明白,但他明白。少年蹬掉被,上下打量自己的身体。手指依序伸屈。指好端端地在动,脚也动,不痛也不痒。接下去,他下床走过卫生间,小便后站在洗脸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又脱去睡衣爬上椅子照自己小小的、白白的身体。哪里也不见异常。  但还是有所不同。简直就像自已被换成另一个人似的。他知道自己尚不能充分适应自己这个新身体,觉得好像有某种与本来的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少年突然心慌起来,想喊妈妈。可是喉咙吐不出声音。他的音带无法震动这里的空气。恰如“妈妈”一词本身从世界消失一样。但少年不久意识到:消失的并非语言。13M接受的秘密治疗  《神秘疗法侵蚀下的演艺界》  ——据《月刊X X》12月号  (上文略)  如此在演艺界成为一种时髦的神秘疗法,其消息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口头传播的,有时还带有秘密组织色彩。  这里有一位叫M的女演员,年龄三十三岁,约十年前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被起用为配角获得承认以来,一直作为准主角演员活跃于影视界,六年前同一位经营具有相当规模的不动产公司的“青年实业家”结婚。最初两年婚姻生活可谓一帆风顺。丈夫工作顺利,她本人也作为演员留下了堪可欣慰的业绩。但后来丈夫由于以她名义作为副业经营的夜总会和妇女时装店不景气而开具空头支票,以致名义上使她负起债务包袱。M似乎一开始就对开店不很热心,而被致力于扩展事业规模的丈夫勉强说服。也有人认为是中了丈夫形同欺诈的计谋。况且同丈夫父母的不和以前就相当严重。  由于这些缘由,夫妇间的龈纷开始成为传闻,不久发展成为分居。其后围绕债款处理由人调停,二年前终于正式协议离婚。那以后时间不长M出现抑郁症倾向,为跑医院过着几近退休的生活。据M所属演出公司有关人士介绍,离婚后她苦于严重的周期性妄想,而为此服用的安定剂破坏了身体健康,一时竟落到“再也无法继续演员生涯”的地步。“表演时的精神集中力失去了,经色也衰退得惊人。本来人就认真,这个那个想得太多了,致使精神状态更加恶化。好在分手时金钱上处理得还可以,暂时不工作也生活得下去。”  M同一位当过大臣的知名政治家的夫人有远亲关系,得到夫人不亚于亲生女儿的疼爱。二年前夫人给她介绍了一名女士。据说此女士只以数量极有限的上流社会人士为对象进行一种心灵治疗。在那位政治家夫人劝说下,M定期去女士那里治疗抑郁症,约持续一年时间。至于具体为怎样的治疗则不清楚。M对此绝口不提。但不管怎样,M的病情的确通过与女士的定期接触而朝好的方向发展,为期不长即可停止服用安定剂了。结果,身上异常浮肿尽消,头发全部长齐,容貌亦恢复如初。精神状态也已康复,可以逐步从事演员工作了。于是M不再前往治疗。  不料今年10月间噩梦般的记忆开始淡化之际,一次——仅仅一次——M无端陷入一如从前的状态。偏巧几天后又有重大任务等着她。如此状态自然无法胜任。M同那位女士取得联系,请其施以同样的“治疗。”但那时女士已抽身不做了。“对不起,我已没那种资格没那种能力了。不过如果你肯绝对保密,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只是,哪怕如果向别人泄露一句,你都会遇上麻烦。明白吗?”  于是她在某个场所被引见给了一个脸上有青德的男子。男子三十岁上下,见时一言未发。而其治疗效果却“好得难以置信”。M没提及当时支付的款额,但不难推定“咨询费”不会是个小数。  以上是M向她所信赖的“极要好”的人讲述的谜一样的治疗情况。她在“都内一家宾馆”同一负责向导的年轻男子碰头,从地下VIP①专用特别停车场乘上“漆黑漆黑的  大轿车”前往治疗场所,这点毫无疑问。但关于实际治疗内  容,则不得而知。M说:“那些人势力非同小可,我若言而  无信,会遇上很大麻烦。”  M去那里仅去过一次,那以来再未发作。对于治疗及那位谜一样的女士,不出所料,M 拒绝直接接受采访。最知内情者认为,此“组织”大约避开演艺界方面的人,而以守口如瓶的政界财界人士为对象。因此从演艺界渠道得到的情况只以上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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