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 牙齿

  坐落在东京两国桥的东洋织品工业公司,以制造金字塔商标的女袜而出名。一天早上,公司经理浅蕊米造把董事石川和总务科长织田叫到经理室,商讨职工们年终奖金的分配问题。协商已毕,已是上午10点钟了。经理对石川说:
  “我这就到户田桥去。”
  “户田桥?”石川董事闪着困惑不解的询问目光。
  “我想去看看那件铸器的样品。”
  “啊,是吗?”石川看着经理,微微一笑,又问道:
  “那么你决定用铸器了?”
  “用钢和金的合金,成本过高,实在划不来。反正是免费赠送的嘛!”
  经理说过这番话,便命织田通知驾驶员香取准备好车子。此刻室外天气晴朗,隅田川闪闪发亮,古老的各国大使馆的圆屋顶泛着绿茸茸的光。
  “户田桥相当远哪!天气这么好,荒川的河堤一定很美吧!”
  管理科长说着又问:
  “经理是第一次去那里吗?”
  “是第一次去。但是有地图,大致上没有问题……”
  “是。那么……”
  织田一走出经理室,女办事员便拿着大衣走进来。经理一面由女办事员帮着套上大衣袖,一面问:
  “三越今天不休业吧?”
  “嗯,正营业着哪。”
  经理走出门外,驾驶员香取半开着汽车门正在等候。
  “先到三越绕一绕,在那里买点东西,然后去户田桥。”
  香取秀男转动方向盘,向掘留方向开去。往三越去虽有穿过滨町这一条捷径可走,但早晨商业街道的车辆拥挤,所以香取便走了昭和大道。
  10分钟就到达了三越,香取在停车场等了30分钟。
  经理提了相当重的东西出来,有橘子箱那么大小,外面还包着纸。他一上车便说:
  “找到了。这个金字塔做得相当不错。不过,材料不是最好的…·”
  这话不知他是对香取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到户田桥去吗?”
  “嗯。”经理说着取出香烟,又说道:
  “好,行。”
  什么事“行”呢?驾驶员香取秀男当然一点也不明白。经理雇香取做自己的驾驶员已经五年了。但有关公事还是私事,是去物色顾客做生意,还是去柳桥狎妓,香取一概不管。这些本不属于驾驶员应该知道的范围。香取只要注意汽油的消耗情况和留神检验车子的日期就行了。
  可是,经理这次买了一个金字塔模型似的东西去产田桥,却让驾驶员香取不能不有些担心。这只是因为今天要去的这个地方以前从没去过。
  “到户田桥的哪里?”
  “铸造工厂。说是过了桥向目村方向走,路线大致会明白的。”
  汽车从电车大路的巢鸭口通过,穿向板桥。一通过志春桥,马上就到户田桥了。桥的尽头还有一个岗亭,香取心不在焉的朝岗亭看看。只见道两旁的农村风味越来越浓,一个年轻的矮个子警察站在岗亭里,打着哈欠。
  “到那个邮局再向左转。”
  汽车从狭窄的差一点过不去的道路上开过,向左转,穿过一排住房,接着是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再向前开500米左右,又一次进入排着一列农舍的高地。
  “就是这儿,你就在这里等着。”
  经理打开车门出来,抱着用包装纸包着的盒子,旋即从道上向右拐。这道路很狭窄,只有两米左右,由于板墙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前面的道路。大概这路的尽头就是铸造工厂吧。在等经理上车这段时间里,香取同平时一样,头靠椅背,两腿叉开,一点坐相都没有。太阳光透过玻璃射了进来,相当暖和。吊在后视镜上的法国洋娃娃,是十系子用毛线编织出来的。她就是刚才从路拐弯处消失了的那个经理的女儿。洋娃娃微微晃动着。
  香取回忆起昨夜的事来。他和十系子一起在芝地的增上寺兜风,并在旅馆过了一个小时。两人的关系从两年前开始一直继续到现在。十系子虽然不怎么美,却有一张使男人喜欢的脸蛋。她结过婚,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半年左右就离了婚。她甘愿背着离婚回娘家的坏名声住进太子堂的经理家。包车司机和离婚的小姐,也说不上到底谁追求谁,就这么情投意合起来。通常是十系子考虑好时间和地点就瞒着父母打电话给香取。
  “喂,喂!”
  香取正昏昏欲睡,用手敲打汽车的声音使他睁开眼来。对方并不是经理。
  “是浅田经理的汽车吗?”
  问话的人是个黑脸汉,身穿黑色西服,长着一脸胡子,瘦瘦的,声音嘶哑,估计不出有多大岁数。
  “经理先生说,他想从这里去川口的总厂看看铸件样品,所以我们用微型汽车送他去。我们对经理说:由于道窄,还是乘微型车好,经理要你回去……”男子隔着窗玻璃说道。
  他缩起脖子,态度十分殷勤,接着又说:
  “参观一完毕,我们会用车子送经理回两国桥,所以请你……”
  既然是经理的吩咐,当然没有二话,香取答应照办,便询问对方,车子在哪里掉头为好。
  “这一带的道路都狭窄,不是微型车无论如何不行,这样吧,你还是原路退出去怎么样?”黑脸汉说。
  香取倒车,黑脸汉在前方举起手,像是在打什么信号,嘴也在动弹:“好,行。”又仿佛在说:“再见。”他渐渐变小,但始终望着车子。
  二
  12点钟,十系子和香取在芝地的旅馆见面。十系子24岁,香取长十系子3岁。他俩现今幽会已不需要那些无意义的客套了。
  “你的牙齿真美。”
  “不象我爸爸的孩子,对吗?”
  十系子一张嘴,口里一排雪白的牙,很整齐,健康的浅红色牙床都露出来了。她接着说道:
  “此外,我大概还有够美的地方吧!”
  “是啊。”香取像是在深思。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时香取的眼前浮现出经理在户田桥的村路上分手时的背影。
  “经理的牙齿很不好吗?”
  “大牙都镶了金,全都是假牙。”
  香取不由想起经理一旦放声大笑,口中就金光闪闪的样子。这位经理是难得这么放过司机的。所以香取用电话通知公司后又说马上得去修车子,便获得了时间。今天是香取主动来约十系子的。
  “真有意思,经理在三越买了金字塔的模型。”
  “呵,埃及的咯。爸爸从国外旅行回来就成了埃及狂,对金字塔着了迷。公司里生产的袜子的商标不就有金字塔印记吗?爸爸把文化古迹和产品混在一起,正自鸣得意呢。”十系子说。
  “喔。买了那模型后,爸爸到什么地方去了?”
  “户田桥。”
  “户田桥?”
  “铸造工厂,似乎要浇铸和模型相仿的铸件。经理做那种东西干嘛?”
  “大概是给什么人的。最近家里的客厅已经满是金字塔了。”
  已经过了一点钟,必须准时回去了。
  “先和公司通个电话。”香取向房间角落走去打电话。
  十系子眯起眼看着香取通电话。
  “东洋织品公司吗?”
  香取想汇报自己的事——再过20分钟就可回公司了。接电话的是董事。
  “你在哪里?真叫人好找。”石川董事的声音带着怒气,又问道:
  “经理在户田桥要你先把车开回去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说呀。只是说,坐微型汽车到川口的总工厂去,很快就回来。”
  “这可麻烦了。现在可不是送那好玩的金字塔模型去户田桥的时候,你听到了吗?”
  “对不起。”香取瞟了十系子一眼,随着就低下了头,因为香取了解石川董事的暴躁脾气,接着便问:
  “那么该怎么办呢?去接经理?我可不知道他在川口的哪个地方呀。”“我这里打电话问问看,你马上回来。车子修理好了吗?”
  “是,修好了。”香取看看十系子,微笑了。
  “对方的工厂叫什么名?”
  “不知道。董事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我要忙于安排工作,我不是经理那种有雅兴的人。”
  “我不知道。因为车子开不过去,经理让我在路上等着他。”
  “什么?那么不是经理让你回来的吗?”
  “嗯,对方来了一个男的,是他跟我说回车的。”
  “混蛋!”董事的声音要炸裂话筒了。
  “岂有此理!殃及池鱼啦。”香取对十系子说。
  “爸爸做事也真有意思。”十系子歪了歪嘴。
  香取开车驶往两国桥,2点差5分到达公司。十系子坐另外的车回家了。
  香取一进公司,见石川董事和总务科长织田在房子尽头的会客室里交谈着什么。
  3点差10分的时候,已经完全搞清楚浅田米造经理没有在川口的任何铸造工厂出现过。石川董事和织田总务科长捧着电话簿查询经理的去处,但仍然毫无结果。他们此时并不曾想过经理会不会身遭不幸。他们找经理是因为来了重要的顾客,需要经理立即处理解决。最后石川董事打电话给川口铸造工业工会办公室,打听户田桥的铸造工厂,那时董事的脸色变了。
  “户田桥的工厂?”对方好像是一位青年办事员,他反问了。
  “嗯,敝公司经理说的,麻烦你告诉我们一下。”
  “实在抱歉,您没有弄错吧?您是说在产田桥靠近目村的地方?那一带确实有街道工厂,但没有铸造工会的成员,也没有什么办公室。”
  “不过听说川口有他们的总厂呀。”
  “请你等一下。”
  青年男子大概向谁打听去了,很快又回电话说:
  “在川口设总厂,同时在户田桥设分工厂或有办公室的工会成员是不存在的,所以你这话是有点奇怪呀。从户田桥往里,那一带没有水利条件。反正,我们从来没听到过有那种工厂!”
  石川董事脸色变得苍白。
  这是昭和三十一年,也就是1956年11月20日的事,已经离年末最后一个月不远了。浅田米造从此一去不返。
  三
  在浅田失踪后的第五天,公司向世田谷警察署报案,要求侦查。警视厅的警部十善得到这一报告已是第六天了。
  “真是奇怪的事,完全可以认为是一起拐骗案。”
  十善警部如此判断:浅田经理乘了自己的包车在户田町下车,这之前一切都很清楚。但浅田经理又到谁家去了?走的是哪一条道?一切都成了问号,他像烟雾一般消失了。
  警部下命令:要立刻就下面几种情况仔细调查一下东洋织品公司的情况。如浅田经理在国外旅行时常常来往的人,平时和浅田交往密切的人,浅田的家庭状况等。
  于是,警察们四处奔走,开始把它作为拐骗事件进行侦查,这是25日的事。
  香取秀男首先被叫到警视厅。
  “请你把经理到户田町的情况详详细细谈一谈。”
  香取秀男望着十善警部的古铜色厚皮肤和深陷在高鼻梁两边咄咄逼人的两眼,不觉有些胆怯,他向十善说明了经过。这一天,香取脸色惟粹,他是这一事件的中心人物。自从出事之后,他已经向董事和经理家族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他还到世田谷的警察署去详详细细地作过说明。
  经理的失踪实在离奇得很。当时,香取听从了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吩咐,开车返回东京。香取相信那个男人会陪同经理乘微型车去川口总厂的。可是在川口和户田町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经理乘微型车去过的痕迹。怎么调查也找不到线索。这一带,没有一个人有微型汽车。
  十善警部听香取说完之后,又提出反问,同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叫你回车的那个男子的长相,你给我说得再清楚一些。”
  “身穿黑色哗叽的西装,长脸上有络腮胡子,黑皮肤,瘦子,下巴发尖,声音嘶哑。当然,因为隔着一块车窗玻璃,对方的天生嗓音听不真切,不过声音嘶哑,肯定没有错。”
  “离经理走后有多长时间?”
  “大约30分钟之后。”
  “这期间你在干什么?”
  “在车里没事儿。”
  “从三越到户田桥中间,经理没对你说过什么事吗?比如去铸造工厂的目的啦,有关对方的事啦,经理也一点没跟你谈到过吗?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经理只说过你就在这等着,他拿着那包买来的金字塔模型抄小路去了。”
  十善警部用铅笔尖压着笔记本,差点没把笔记本戳破——这实在太含糊了,重要的线索一无所得。如果属于预先安排好的骗局,干得不可谓不漂亮:让自用包车开往难以通行的地点,然后甩掉车子,接下来犯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现在即使责骂听从吩咐回车的司机也无济于事。既然是经理有所吩咐,当然只有顺从,这从职务上讲也是无可指责的。
  十善警部已经调查过现场了。
  地点是在户田町的第二町附近。那一带是乡村,并排盖着一些房子,还有一些街道小工厂。香取秀男等候的那条道,窄得只有王冠牌小汽车才通得过去。横向的支路都很狭窄,只有微型汽车才能通行。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说陪经理同去,以坐微型车为由,这充分说明了道路狭窄的程度。那一带没有铸造工厂,是一条分布着工人住房的住宅街道。住的都是水泥厂和铅印厂的工人,找不到与铸造厂工作有关系的人。
  经理离开公司时,的的确确对石川董事和司机香取说过“要去铸造工厂”。但是,这一带并没有那种工厂。这究竟是经理说谎呢?还是上对方的当了呢?对方是穿黑西装的男子,他是经理要拜访的厂家顾客?还是合伙人呢?反正浅田经理到他那儿去了,这应该是事实。经理在三越买了金字塔模型,他是为了复制出它的铸器而去看样品的。目的地大概就是那个男人的家。那男人为了让车先回去,便说随即陪厂长去总厂。经理的去处与那件包装好的金字塔模型是有关联的,与铸器也是有关系的——这一点可以预先肯定,不会有错。然而这方面的有关人员并不存在,真是怪事。
  可以推断:经理一定在什么地方和那个男人相见。那男人大概是与铸器有关的人物。他了解经理早在出国的时候就打算造一个金字塔模型铸器,并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经理。经理拜访了这个男人,据他说,工厂在户田桥。是他在某处打发经理车子回去,他自己带着经理隐匿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他说要到川口的总厂,经理按理说也该跟去。
  “你给经理开车也有多年了,你有没有看到经理和那样的人会过面?”十善警部问香取。
  “是的,没见过。那一天经理第一次对我讲到铸造这个词,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现象。经理一贯办任何事情都不大对我讲的,他大概是怕我谈得起劲儿会出车祸吧。行车时我们不大讲话,说句不算失言的话,我替经理开了五年车子,但从没有和经理谈过工作上的事。这也许是我一直干下去的原因吧。”
  “今天暂且谈到这里吧。不过这个案件,香取先生,不把你作为中心找线索,事情是得不到解决的,所以请你对我们协作到底。”
  香取秀男点了点头,憔悴的脸色泛起一阵红晕,他说:
  “警部先生,请让我加入你们的侦查行列吧。”
  十善警部未置可否,光是注意着香取秀男难以掩饰的无力措词和苍白色的脸。
  “目击者首先可疑。”警部首先怀疑香取秀男,所以就觉得这一案件的背景很不简单。
  四
  散往四处打听情况的警察陆续回来了,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很紧张严肃。一进十善警部的房间,只稍稍点头示意,便立刻报告打听来的消息以及实地侦查的结果,然后又出去了。这种现象活像一个放鱼鹰的人所干的事。他使一些扎上带子的鱼鹰潜进水中,当这些鱼鹰衔着香鱼出来时,他就估量香鱼的轻重,打量香鱼的大小;时而嘻嘻含笑,时而骂不绝声。
  刑事警察在吩咐下来的范围内尽可能深入下去,尽全力寻觅线索。不过,侦查并非完全徒劳,目前至少查清了以下几个情况。
  浅田米造是东洋织品公司的经理,他在同业中有相当的威信。制袜业在竞争上也是十分激烈的。东洋织品生产的袜子上有金字塔印记,这是获得编织局许可后织上去的注册商标。但最近大阪的制袜业里出现了以同样的金字塔印记为商标的厂商,这就在专利问题上发生了争执。还有,浅田经理对于本公司的产品以金字塔印记为商标感到很自豪,他逢人便说:这个商标的来源是埃及最古老的陵墓——雄伟的金字塔。当年6月,浅田为视察世界制袜业界从羽田出发,事实上他是想去埃及看看真正的金字塔。长年来,自己把它用作商标已经很有感情了。9月初,浅田一回到羽田就想出了一个主意:造一个金字塔模型去装饰零售部商标橱窗,写上一条“请穿金字塔牌袜子”的广告以招徕顾客和加深消费者的印象。当时,浅田对石川董事谈了这个主意:
  “无论如何我也要造一个金字塔模型,这可是我们公司的商标呀。”
  从那天算起,到11月20日浅田失踪为止,这中间只过了60天。石川董事也很清楚,对于应该用什么材料造金字塔模型这个问题,经理伤透了脑筋。用石料?用木头?还是用钢铁?但是,随着年终一天近似一天,经理竟在这十分忙碌的日子里匆匆开完有关年终奖金问题的会议,突然说去户田町的铸造厂看样品。当时石川和织田都吃惊不小。他们想:难道经理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准备妥了?反正先送经理去就是了。公司当年的营业总额已上升到三亿五千万日元,去年是三亿日元,还算不错。石川和织田都是浅田米造的老朋友,首先可以排除经理是因为公司内部的纠纷而失踪的疑点。
  对户田町开始全面侦查后,只打听到一桩事实,那就是户田町这个地方的居民很少,久居的人家大多是去东京上班的人和去川口、浦和等地的人。因此一家家住宅并不大,简便房屋居多,迁出迁入似乎很频繁。据官员调查,从11月20日至25日,附近不到150户人家中,有三户人家有迁动。一个叫濑川鳟吉,在东京都内的筷子工厂做工。一个叫气沼正,是浦和市政局的公务员。一个叫竹内市松,职业不明,常去东京日本桥上班。三人中濑川和气沼都有妻子,惟有竹内独身一人。他今年42岁。在这种岁数上还独身,那就暗示着这个人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再说职业不明也是一个疑点。还有香取在村路上等经理回来的停车地点离竹内住处步行20分钟。竹内的住房是一种临时性的简陋小棚,孤零零地站在田地的中央,有六叠大小和三叠大小两间。房主是庄稼人,叫黑田,他在附近有地,又是农地委员,调查官员是通过向黑田家、户田町公所、附近邻居打听得来的消息才获悉上述这些情况的。看来,有必要先将竹内市松的周围情况搞清楚。
  其次是浅田米造一家的情况。浅田可以说是一位既体贴妻子又溺爱孩子的人。他28岁时和雪子结婚,不久生了长女十系子。浅田今年52岁,结婚以来从没嫖过女人。尽管为了买卖上的事,偶尔也去支饭馆,也和艺妓有所交往,但还从未听说过有陷进去不能自拔的事。他原本就是个规矩人。浅田在穷苦人家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在故乡石川县,他的父母至今还健在,长兄达治郎是务农的。浅田13岁到东京,辗转换了不少工作岗位,干过各种职业,但一下子变得出人头地,还是进编织业界以后的事。他似乎带有些女人的性格,难道这是因为受了制造女袜的影响?看来浅田本来就像是一个很有涵养的男子汉。长女十系子离开婆家回到娘家来,浅田可怜女儿,让她住进太子堂的住宅,不多过问。可以认为浅田这种放任态度不啻是“她要怎样就怎样吧”。但仔细想来,不能不说这是浅田在温语安慰女儿受了伤的心,因为她刚结婚就宣告失败,返回娘家。在连着养了次女和三女后,浅田才有了一个儿子,他正在高中三年级求学。浅田的家庭是幸福的,没有理由认为他是因为家庭问题而失踪的。没有人听说过浅田与搞铸器行当的男子相识的事。这就是说,关于金字塔模型的事,浅田只是在公司里谈论,在家里他是不大讲起的。
  从这些事实来看,浅田的失踪只能是某种出其不意的、无可奈何的原因所造成的,与家庭和公司无涉。根据迄今为止所得到的材料,就是十善警部也判断不出什么名堂来。
  刑警全体离开办公室后,房间里很清静,十善警部正饮着冷茶,一个名叫原田的警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这时暮色已经降临,窗外,它城的森林黑黝黝的,染成一片夜色。
  “主任,竹内市松那里太可疑了。据附近人们反映,20日白天,在竹内家附近确实看到过一个穿黑西服的男子。”
  “是大白天吗?该有目击者吧!”警部身体向前探着问。
  “仔细一打听,竹内在23日搬了家。据说这三天里他一直待在家里。”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一点还不曾弄清楚吗?”
  “似乎有点含糊,莫衷一是。他有时说工作在日本桥;有时又说是在神田;还说过在川口。”
  “川口?”
  “不管怎么说,很可疑。现在刑警来岛正在调查这一点,我就先回来报告了。”
  原田的呼吸总算恢复了正常,他继续说道:
  “主任。我的推测是:竹内由某种关系认识了经理,我想十之八九是和铸件有关。竹内是不是要向浅田介绍哪一个工厂呢?”
  “不过东洋织品公司可是个大公司啊。堂堂经理怎么会去遥远的户田,拜访一个居住在田间陋室里的人呢?”
  “这确实是反常的。可是目前在那个地区,再没有比那个男人更可疑的了。而且又是在这两三天内下落不明,这不是奇怪吗?”
  “这倒是真的。”
  “还有,可以想象竹内对川口很熟悉。我打听了竹内的长相,说是很瘦,脸色发黑,目光炯炯有神。这不足以使人认为竹内就是穿西装的男子吗?”
  “你是说……那个露面的穿黑西服的男子便是竹内噗?”
  “是啊,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们正在那里奔走呢。”
  这时,老刑警吉山回来了。他负责摸清东洋织品公司和经理家庭的情况。
  “主任。”吉山站在十善警部的桌前,声音是无力的。
  “那个司机,就是叫香取的家伙……他和经理回娘家的女儿有关系。”
  “你说什么?”警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山。
  “我调查十系子是注意到她是个婚后回娘家的人。我想会不会是在女儿的婆家方面招下了什么怨恨?可是,好像又没有招致这种怨恨的理由。十系子相当吊儿郎当,便和驾驶员香取勾搭上了。这情况是从公司的女办事员无意中露出的话音里获悉的,但果真是事实——有人看见他俩在芝地公园漫步。我马上去芝地旅馆,一家家地查问,结果查明他俩在一家靠近大门而并不很好的鹤见旅店住过两三次,有时白天也相会哪。”
  “放鱼鹰的人”微笑了。衔来的“鱼”有新鲜的,也有臭的。竹内市松是一条线索;香取秀男和十系子的关系也是一条线索。他们在浅田失踪的事件上确实投下了可疑的阴影。十善警部把重点放在查明这两个问题上,当夜就走出计划,布置刑警侦查工作向纵深发展。
  五
  “你瘦多了,可怜。”十系子坐在床边,两手紧贴香取的腮帮子说,“讲点什么吧,别不吱声……”
  香取眼望天花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再也没有比失去主人的包车夫更悲惨的了。”
  “你又来说这种话了……”
  香取看着天花板发呆,他正在思考。最近两三天,他失眠了,脑子里一直在想:经理失踪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是谁把经理带走的?是那个穿黑西装的男子吗?香取对这种简直像是坠入云里雾中的事件不知如何是好。那男子只有自己认识。一想到这里,香取就没有和十系子幽会的闲情逸致了,什么都惹他生气。
  难道有这样奇怪的事?当时,自己显得很愚蠢,竟完全照那男子所说的回车走了。内疚的情绪涌上香取的心头。十系子却显得出乎意料地乐观。
  “不必忧虑爸爸的事了,爸爸眼看就会笑眯眯地回来的。最近妈妈去求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照此看来,爸爸并没死,还说爸爸找到了非常大的生意经,将欢天喜地地回来。”
  “算过从哪里回来吗?”香取的眼神说明他在考虑别的事。
  “说是从北边回来。”
  “北边?”
  “是啊,妈妈也放心了。爸爸的故乡在石川县,说不定是在石川哪。”
  “那么,警察去调查过了?”
  “即使去调查,若是爸爸根本没回乡下去,情况还是不得而知的。”
  “反正算命先生的话并不能当真。”
  “不过有一次可灵哪。那时,妈妈就曾经抚摩爸爸腿上的伤疤。”
  “腿上的伤疤?”香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是的。爸爸的腿很难看,从踝骨到腿肚子有很多伤疤,像是烧伤的,皮肤全变薄了,发着亮光。爸爸从前吃过很多苦哪,一定是他在什么地方干活时,火星溅出来烫伤的。也许是遇上了火灾之类的事。这情况,爸爸从未对妈妈说明过。可是爸爸有一次得了重病,发高烧。当时,妈妈很担心,还是去求算命先生了……”
  “后来呢?”
  “算命先生说:爸爸的病一定会好的,不过要天天抚摩爸爸腿上的伤才行。”
  “这故事倒是有趣。”
  “妈妈便每天去抚摩,这样,爸爸的病情立刻好转起来。”
  “那碰巧已经是恢复期了。十系子,你说爸爸的腿是在哪里烫伤的?”
  “那可不知道。爸爸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头,他不愿提起往事。他说,脑子里净是辛酸的回忆,谈起来就没完。他总是这么笑笑,敷衍过去。爸爸不大讲过去的事。看样子,他干过不少事情,他一定很难为情。”
  “干了不少什么事?”
  “干过各种活儿,当过鞋匠,卖过麦芽糖,还卖过电灯保险丝呢。”
  香取的眼睛逐渐发亮了,可是十系子没有发觉。香取心想:“经理的失踪,和他的过去有没有关联?他有没有得罪过人?假使有的话,可能就是那个冤家突然出现,把经理拐走的……”
  香取问道:“十系子,石川县老家的情况,你知道吗?”
  “小时候去过一次,战时疏散时又到那里去住过,一共去了两次。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住在乡下,爸爸和妈妈留在东京呢。”
  “是吗,那里农村怎么样?”
  “美极了,在海边呢。那里有许多梯田,当地叫千枚田。小小的水田活像压扁了的棋盘,山谷里处处都有啊。”
  “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在石川县轮岛市,叫名舟。这个名字有趣吧。”
  “十系子!”香取秀男突然转过身来说:“我想,经理的失踪是和那个石川县有关系,或者是和以前的熟人有关系。”
  “你是说爸爸得罪过人家吗?”十系子以严厉的目光盯着香取反问道。
  “是啊,要不,也许是以前的熟人抓住了经理的把柄。”
  “这简直是侦探小说啊!可我爸爸不会跟那种坏人交往的。”
  “在大人们中间,也许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香取霍地站起身来,开始做回家的准备。“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走?”十系子把手伸进香取的肘弯。
  香取推开十系子的手,说:“我暂时不和你见面了。十系子,你就等我把爸爸找回来。只有我认识那个穿黑西装的男子。我不去抓他,爸爸就不能回到你们家里来。好吧,你就耐心地等着。”
  十系子察觉到香取的神情严肃得与平时不同,她脸上便泛起一阵红晕。香取望着她通红的脸庞说:“我想跟你结婚。可是,包车司机和经理的小姐是不配的。假如我把经理救出来,我想那时候,你爸爸和妈妈就会答应让我们结婚了。”
  十系子望着香取的脸出了神。
  香取秀男避开十系子的视线,毅然打开门走出房间,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香取到哪里去?十系子当然一无所知。
  六
  香取秀男突然离开东洋织品公司,离开太子堂的浅田家不知去向,这使警方惊慌失措。
  “主任,这里面可有文章呢。”
  刑事警察吉山对十善警部说了一声,就到太子堂的浅田家去盘问十系子。恰巧,十系子的母亲和妹妹都出去了,只有十系子一个人在家。吉山喜出望外,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深人盘问。他兴冲冲地走进客厅,对十系子说:
  “说来有点抱歉,我们已经暗中调查过你和香取先生的关系。香取的去向不明,就会影响侦查的进行。你真的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要调查我和香取先生的关系,那是你们的自由。不过,认为香取的失踪和爸爸有关,这种推理未免太离奇了。”十系子用轻蔑的目光瞅着刑警吉山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我和香取是无话不谈的。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香取与劫走我父亲的家伙有什么关系。他替我父亲开车已经有五年了。”
  “这我很清楚,小姐。”
  十系子理直气壮,吉山的语气和缓了些。他解释说,香取秀男的失踪给侦查工作的开展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这是没错的,因为亲眼看到对方的人只有香取。
  “不管怎么说,小姐,我想他总会跟你联系的。假如你听到什么风声,就立刻通知警视厅的十善警部,行吗?”
  “好,我也希望早日知道他的去向嘛。”
  刑警吉山要求十系子给他看看香取秀男的房间。走进石制的大门,右边便是车库,没有看到主人乘坐的王冠牌小汽车。香取的房间在车库后面,是一间八叠大小的西洋式房间。整洁的房间里放着许多书,侦探小说也不少。
  “他还看这种书呀。”吉山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说道。书的封面上印着《死的接吻》。
  “这是我借给他的。”
  十系子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七
  第二天中午,香取秀男到达石川县轮岛市。和十系子分手以后,他就赶紧做好准备,到上野站搭乘21时10分开往金泽的火车。火车开出上野站以后,他在拥挤的火车上琢磨起来。
  劫走浅田经理的男子,一定是以前的熟人或朋友。自从自己给经理开车以来,亲眼看到了经理的各种交际关系。和他交往的人,大多是经理经营袜子公司以后结识的。没有人敌视经理,更没有人会劫走经理。假如有人搞什么鬼,那么一定是在经理还没开办袜子公司以前,就是说,在艰苦岁月里结识的人。那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不像是经理目前的朋友。
  十系子说经理腿上有烫伤似的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呢?据说,他在家里从来不提往事,这也有点怪。他可以说说自己是如何辛勤努力才发迹当了经理的呀!提起往事,不管他多么辛酸,对家人总可以起到教育作用嘛。普普通通的人都难免吹牛,经理却不愿意说,可见他一定有什么非隐瞒不可的秘密。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是什么呢?他对多年共同生活的妻子也不愿意提起腿伤的原因,那么这个案件会不会与腿伤有关?
  另外,好像和铸造厂也有些牵连。做金字塔模型这事,经理谈是谈过的。可是,在家里也好,在公司里也好,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要委托哪一家做,请哪一家工厂承办。经理大概早就胸有成竹。然而,他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那家工厂的厂名。为什么不肯说出厂名?因为那是旧日的熟人?照此推理下去,经理从前也许在铸造厂待过。据十系子说:经理卖过保险丝,卖过麦芽糖。可是,在经理强健的身体上显露出顽强的意志,从中似乎可以窥见他当过铸工的历史。
  香取认为,了解了经理的过去也许就能弄清经理的去向。他打算到了轮岛市就去访问名舟的浅田家,以便从经理的少年时代起,彻底地了解他的过去。
  香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长途旅行。火车离开上野两三个小时后,对香取来说已经到了陌生的地方了。从车窗望出去,山河、田地,一派冬天的景色。一进上越,只见雪花飞舞。车上满是到北方去滑雪的旅客。香取没有坐位,一直站到新泻。进了富山县,车厢里就松散一些了。在津幡换乘七尾线,到达轮岛市的时候,香取已经疲惫不堪。一看手表,已经是12点10分了。
  下了车就先到车站小卖部去打听名舟村的所在。然后,乘公共汽车顺着海岸往北开了大约10公里,就到了一个叫做小曾木的海岸。
  能登半岛的北岸相当偏僻。名舟一带更加使人产生一种来到了北陆尽头的感觉。这里的地势虽然不很高,但长满阔叶树和针叶树的山丘逼近海边,狭窄的平地宛如一条带子顺着海边延伸c 公共汽车颠簸着爬上了高坡,冬天的日本海隐约可见,好像一块蓝色的平板,铺在寒风下。
  香取不禁想起十系子对少女时代的回忆——“有许多小小的田地,活像压扁了的棋盘”。从公共汽车里向外看,那带子一样的平地以30度左右的坡度向大海倾斜。这是由无数田埂隔成的梯形水田。所谓千枚田大概就是这些田喽。香取被这些奇异的景象所吸引,看得出神了。
  在名舟一下车,香取秀男立即去访问浅田达治郎。因为是世家,很快就找到了。浅田家坐落在山沟里的树林深处,是一所草房,房子四周有竹林。因为位于山的背后,房子有些阴暗。香取不禁联想起十系子疏散来这里生活的情景。浅田家养着十五六只鸡,香取一走进院子,便引起鸡一阵吵闹。
  浅田达治郎年过60岁。一见面,香取就觉得这老人太像经理了。那特有的大嗓门,简直和经理一模一样。可能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关系吧,他显得比较苍老,只有声音还算年轻。他那布满皱纹的黑里透红的面孔,显得神采奕奕。香取一提起经理失踪的事,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派出所的警察来过了。警察说,在东京的米造失踪了,并问我米造回来过没有,所以,我一直很不放心。”老人说。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拜访您的。我想,经理可能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去向不明,叫人心里很不踏实。我蒙受过经理的照顾,总希望早一天弄清楚他的去向,所以,我想到各地去逐个拜访经理的熟人,就是苦于不认识。您认识不认识经理小时候的朋友?”
  “我可不认识,他小时候就离开这里了。”
  “不过,浅田先生,您对经理小时候的事情应该很了解吧?”
  “他离开家的时候才13岁,时间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您说经理13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去东京了?13岁嘛,不过是小学刚毕业,他那么小就一个人上东京去了?”
  “不,是境的次郎作带他去的。”
  “境的次郎作是什么人?”
  “是个泥瓦匠,他交游很广。听说,他去东京修建过寺庙。有一次,他从东京回来,米造就趁机拜托他。他把米造带到东京去,让米造在驹达的木匠那里做学徒,那是专门修建寺庙的木匠。后来,米造又到铸工师傅那里去做学徒。”
  香取心里非常高兴,一路颠簸地赶来,总算值得。经理毕竟是和铸工有关的。他先在寺庙学木匠,后来又到铸工师傅那里学手艺。
  “驹达的那座庙叫什么名字?”
  “是禅宗的庙宇,叫什么胜林寺吧,是妙心寺派的庙吧。”
  “现在那座庙还在吗?”
  “听说就在染井墓地附近。”
  香取不曾听说过这个墓地,不过他心想:回到东京后,总会打听得到的。
  “老爷爷,能否请你告诉我,那个境的次郎作住在哪里?”
  “他家就在此地,可是次郎作本人早就死了。他是个大酒鬼,在外地中风后,回来不久就死了。”
  经理当时才13岁。就是说,那是40年前的事。现在,次郎作已经去世,也是理所当然的。
  “次郎作就带我们经理一个人去的吗?当时,有没有带其他朋友的孩子去呢?”
  “这可不知道。好像米造一个人去的吧。”
  “那么,您知道不知道带经理去的次郎作又是在哪里认识驹达的铸工师傅的呢?”
  “这,我可说不上。起初,米造是在寺庙木匠那里干活的。后来,会不会是米造自己去找的活儿?”
  看样子,达治郎确实不知道铸工师傅的事。
  “谢谢您了。”
  香取道过谢,又回到了通往公共汽车的大路上。达治郎一直送他到竹林尽头。分手的时候,香取说:
  “老爷爷,听说我们经理脚上有烫伤的伤疤,您知道吗?”
  “是啊,听说过。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铸造厂发生了火灾吧。”
  香取的眼睛顿时发亮了。少年时代,铸造厂,火灾……他感觉到这里面有文章。
  “那家铸造厂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大概是驹达的铸工师傅介绍他去的吧。”
  香取想,回到东京再打听,总能找到这家铸造厂的。
  “老爷爷,您还记得十系子吗?”
  “哦,十系子吗?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她到东京去了十多年了,面孔都记不清了……”达治郎感慨万分。
  香取坐上火车回东京。一路上,他百思莫解,为什么十系子和经理夫人连浅田经理少年时代的简单历史都不知道。十系子小时候疏散到这个村子里来过,当时她为什么不向达治郎打听自己父亲的事?在现在幸福的家庭里,谁也不了解经理的少年时代,这不免使人感到凄凉。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经理是如此巧妙地隐瞒了他自己少年时代的事。有迹象表明,经理不让夫人和已是成年人的十系子接近自己的家乡,也许就是这层缘故。
  赶快回东京去打听铸工师傅和失火的铸造厂,这是当务之急。香取抱怨这地方的蒸汽机火车实在跑得太慢了。
  八
  十善警部布置的刑警像猪犬般地警觉,他们分散在连结川口市和户田町的荒川水渠一带,四出活动。
  竹内市松从坐落在户田町二丁目田地中的住宅搬走后,杳无踪影。警察询问过四周的邻居,还向附近的运输行以及看到他搬家的人—一打听过,唯一的收获是有人看到他用机器三轮车搬走了棉被和一个行李,机器三轮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户田町没有人向他提供过情况。这种搬家未免太奇妙了,普通的人何必这样隐蔽呢?
  以原田刑警为中心的川口班,在川口市站前一带调查了从荣町到青木町、朝日町、元乡町、领家町等所有的铸造厂。竹内市松是否与铸造厂有关暂且不提,警察的主要目的是要查明有没有像浅田米造这样的人来订做过金字塔模型。这个工作量很大。
  川口市素有“铸造业之城”的名声,大大小小的铸造厂遍布全市。光是加入同业工会的经营主就有二百多个。此外,还有零星的个人企业。连有关企业的批发商,比如经营生铁、矿石、造型砂等也算在内,就有一千家开外了。要在一两天内完全查清是不可能的。但是任务必须执行,刑警一早就来到这个平常漠不关心的邻县工业城,疲于奔命。
  从荒木川水渠分岔,流入川口市内的艺川上架着一座桥,名叫上桥。原田刑警带着他的伙伴来到上桥附近元乡町的细井铸造厂时,已经是当天的黄昏时分了。工厂冒出的黑烟把天空染成了银灰色。在昏暗的暮色中,天空又变成了深灰色。
  细井铸造厂背着芝川的河堤耸立,工作人员相当多。原田走进办公室,只见一个长络腮胡子的胖子迎面走来,看上去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原田出示刑警身份证,胖子便回到桌边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原田。名片上写着:“常务董事、副厂长、井田源八郎”。原田立即说明来意。井田表示愿意协助侦查。他说:
  “没听说过这种事。做金字塔的模型吗?这倒新鲜。以前,我们厂里为证券交易所做过许多‘千元存款盒’。金字塔确实有意思,浇铸出来一定不错。他是不是到别的厂去订做啦?”
  “全川口市的工厂都跑遍了,没有一家接受过这样的订货……井田先生,你认识不认识竹内市松这个人?”
  “竹内?”
  刑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井田的面孔,说:“他住在户田町……”
  井田若有所思地把脸转向办公室后面的车间,那里的地势低于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只见昏暗的车间里不时闪现巨大的火球,发出耀眼的光芒,化铁炉的出铁口像是刚刚打开,只见四五个身穿汗衫的工人在用吊车搬动一个巨大的钟形物。井田源八郎径直走进车间,和工人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井田又回来对原田说:
  “是否就是你说的那个竹内,现在还不清楚,说是有一个炉前工在宇见铸造厂干活。这家工厂在河的下游,离这里大约五百米,是承包我们厂里的活儿的。近来,这个炉前工擅自不上班,那家工厂便来问我们,是不是跑到这儿来了。一到年底,铸工们就坐不住了,到处都在抢人嘛,真伤脑筋。听说这个炉前工住在户田町。”
  “就是说他已经换了个工厂?”
  “这也难说,您也许知道,铸工的脾气往往很古怪,他们习惯于到处流窜。”
  “这儿有认识他的人吗?”
  “我去叫一个从宇见铸造厂调来的工人问问看吧。”
  井田又进入车间,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了一个三十四五的青年工人。这个青年工人穿着一件沾满红色铁锈的圆领汗衫,话很爽快:
  “是不是垣之内?他不叫竹内。这个垣之内在铸造厂宇见有好几年了。”
  “你说说他的外表吧。”
  “嗯。高个子,瘦瘦的,脸色微微发黑,满脸络腮胡子,龄40开外。”
  “声音呢?”
  “哦,有点嘶哑。那是喝酒过多造成的。”
  原田飞快地向同伴丢了个眼色,又问道:
  “他住在产田町吗?”
  “是的,听说住在目村一带。”
  原田心里暗暗说:这就是了,就是这个垣之内把浅田经理叫出去的。
  原田和同伴们出来后,赶紧挂了电话,向警视厅的十善警部作了紧急汇报,然后往下游的宇见铸造厂赶去。
  九
  打听到40岁的炉前工垣之内太一郎从23日起就不去宇见铸造厂上班以后,侦查工作进入了新的阶段。根据宇见铸造厂的工人和厂长所说,可以断定,警方要追查的竹内市松就是垣之内太一良田。
  两年前,垣之内到这家工厂,他从来不谈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过,只露了一句:“在秋田县干过活。”铸工总是到处流浪,这种进厂法并不罕见。他们凭自己的技术吃饭,从来不固定在哪家工厂干活。现代化工厂也还有许多地方必须依靠他们的技术。铸铁兴起于江户,目村荒川河堤的砂适用于铸造。因此,靠近目村的川口市得地利之便,发展成为铸造业之城。至今还常看见装砂的小船从目村下荒川,驶入川口市芝川水门。可以说这是古老形态的残留。雇佣工人比较随便的习惯也就成了现代铸造厂的过渡现象。
  作为熟练工进厂的垣之内一太郎,从不谈起他的历史。沉默寡言,性情忧郁,跟任何人都不说话。他住在户田町,这也是他进厂后很久别人才知道的。全厂职工每年两度的外出旅行,垣之内也从不参加。看来他不愿意和别人来往。不过,他活儿倒干得很出色,所以厂方非常器重他。
  在铸造厂,炉前工的工作是给炉子加料。造型工和钳工固然很要紧,而炉前工在技术上所起的作用也相当大,因为看火候很重要。化铁不是单纯的生炉子、熔化就行了。必须根据产品的要求来加入焦炭、生铁、回炉铁、石灰石、石墨以及其它各种材料。炉子的温度要在500度至1300度之间适当调整,熔化时间等也要凭炉前工的经验掌握,需要相当熟练才行。垣之内本来可能是造型工,手很灵巧,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宇见铸造厂以后,他却当了炉前工。
  从23日起垣之内无故缺勤,这正是户田町二丁目的竹内市松不见的日子。警方断定垣之内就是竹内,开始彻底追查。当天晚上8点多钟,十善警部赶到了字见铸造厂。
  警部巡视宇见铸造厂时,产生了一种预感,他总觉得铸造厂有一种犯罪的气氛。工厂四周用马口铁围着,天花板很高,屋顶也是马口铁的。在宽阔的作业场的一角,竖着巨大的冲天炉,铁水包上开着槽,以便接受熔化的铁水。在炉子中熔化了的铁,形成一股火红的铁水顺着出铁槽奔流,火星四溅。半裸体的工人们在拉铁水包。
  “这铁水是造什么用的?”十善警部问道。
  “造火炉,是学校的订货。这就是铸型。”
  十善警部顺着厂长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并排摆着几个火炉的铸型,就像几个大箱子。箱子上开着浇口。工人们用吊车搬运刚盛满铁水的铁水包,转动着手轮,使铁水包的流出口对准铸型的浇口,铁水像一团火似地浇人铸型。工人们的手被火烧伤,脚上的皮肤也有一块块光滑的地方,那是被火烫伤后留下的伤痕。
  “工人们为什么不戴手套?还光着脚?”
  “喔,铸工没有穿袜子的呀,先生。”宇见厂厂长笑道:“光脚最好。火红的铁星四下飞溅,碰到身体就会滑落下去。假如穿着鞋子,火星就会停留在那里,反而烫伤得更厉害。”
  “那么,工人们的脚都会烫伤噗?”
  “每个人都难免有一两块伤疤。”
  十善警部回头望了一下站在他后面的原田在认真地做笔记。
  十善警部继续问道:
  “厂长先生,这个冲天炉的加料口在外面吗?”
  “是的,在外面搭了个脚手架,料从那里加火炉中,因为这样比较方便一点,是这样的……”
  说着,厂长领着十善警部走到了用白铁皮围起来的车间外面,冲天炉好像一个巨大的圆筒从地面直冲天花板,加料口离地10米左右,那是一个朝外开的大洞,位置在中间。
  “就是从那里放进去的吧?”
  “是的。把焦炭、石灰石、生铁、回炉铁等各种各样的东西配在一起熔化。”
  “假如把人放进这个炉子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厂长顿时目瞪口呆。
  “当然,会熔掉,连骨头一起全熔掉,因为铁都会熔化嘛。”
  “一点不剩?”
  “是的,连一根头发都不会剩吧。丫长起初还笑眯眯的,可是随即就严肃起来,说:“我没有经验,不太清楚。不过,从前王侯向寺院捐献大钟的时候,听说是把活人和钢一起熔化的。我记得看过这样的记载:人体有磷,把这种磷加人铜里,铜就会变得光滑,钟声带有余音,音色较好……”
  十善警部凝视着炉口,心里在想:会不会是垣之内太一郎,即竹内市松,他在户田叶的住宅杀死了浅田经理,然后,在20日夜里,或者是21日、22日把尸体丢进了这个炉子,这是完全不留痕迹的犯罪——把一切证据,连同尸体一起在这个炉子里烧掉了。
  “厂长先生,垣之内20日到厂里来过吗?”
  “20日厂休。”
  “21日呢?”
  “来过。”
  “你知道他是几点钟到厂里的吗?”
  “我们厂里的计时器坏了,一直不用。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工作很认真,7点钟已经点上炉火了。”
  “这个时刻,其他的工人都来了吗?”
  “点上炉火后还要过一个小时左右,造型工和钳工才会来。”
  “这么说来,早上7点的时候只有炉前工垣之内一个人在厂里喽?”
  “不,还有值班工人。”
  “请你告诉我21日和22日的值班工人是哪一位?”
  厂长神色紧张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叫来了两个年轻工人。
  “21日是你值班?”
  “是的。”
  “那天早上,你看到垣之内从外面搬东西进来吗?”
  “没有看到。”
  “22日早晨呢?”
  “什么也没有看到。只见垣之内和往常一样,正走过脚手架在搬运材料。警部打听了值班室的所在,它在面向大门的车间的入口旁。这幢房屋有一间六张铺席大小的水泥地。水泥地上放着一张桌子,可以在那里用餐,肮脏的棉被随便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从这里看得见炉子吗?”
  警部亲自躺在铺席上,向窗外望去。这扇窗子只有顶上一块是透明玻璃,因此看不见窗子那面的情况。值班工人总是很困,他也许迷迷糊糊地听到炉前工来上班的脚步声吧。垣之内进厂后,厂里的炉子才会点上火。炉子喷火的声音是早晨开工的信号。垣之内一清早把浅田米造的尸体搬到此地,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丢进炉子,这完全办得到。
  警部向刑警原田下令:“把20日到23日之间浇制的所有产品集中起来,交给鉴别科去分析!”
  十
  第二天,警视厅科学检查所和鉴别科共同检查川口市宇见铸造厂的三种产品:缝纫机零件、冰箱汽缸以及家庭用烧水壶。幸亏缝纫机零件和冰箱汽缸还没有出厂,因为时逢年底,市场上很需要。检查官员立即赶到日本桥本叶二丁目经营五金批发的远东商行,但只拿到一个三星牌烧水壶。因为该商行早已把从川口市运来的300个烧水壶都批发给全市的五金店了。
  “主任,要是烧水壶里熔有浅田经理的肉体……”原田问道。
  “那就是犯罪史上空前的案件。”十善警部微微一笑,加重语气继续说:“也不能说是空前的。把人体丢进熔炉杀人的案子,大正八年曾在三重县的松阪发生过。那是为了侵吞从中国东北回来的一对夫妻的财产,将他们谋害的。我昨天晚上在一本书里看到了这件事的报道。宇见铸造厂的厂长不也说过吗?在江户时代,还牺牲活人来造钟呢。”“是啊。
  两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鉴别科的报告。
  这时,十善警部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
  “喂,喂,您是十善主任吗?我是吉山。”
  “啊,就是我。你在哪里?”
  “我在户田桥派出所。主任,有人看到过竹内。”
  “什么?在哪里看到的?”
  “有一个目村的农民叫做内田幸平,他每天一清早就把船开到东京下町去,夜里装粪尿回来。”
  “什么?粪尿?”
  “是的,就是人粪,大便。他把粪尿装在船上,运到目村田地里的肥料地去。22日早晨5点多钟,他把船开到川口市荒川水门附近的时候,看到一个大箱子似的东西在河堤上移动,他觉得奇怪,就把船停下来。仔细一瞧,是有人扛着箱子在河堤上走,虽然只看到黑影,但确实是一个男人扛着一个棺材似的东西朝芝川方向走去。这个农民说,四周还很暗,看不清,不过的确看到箱子在移动。”吉山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再向那个农民仔细打听一下,那天确实是22日吗?”
  “是的,他说,的确是22目的清晨。”
  十善警部放下听筒,就向原田喊道:
  “22日早上,宇见铸造厂用铁水浇制了什么?”
  “22日吗?我记得,那一天做的是烧水壶。”
  29日,警视厅侦查一科向东京都下谷警察局发出紧急指令:
  “立即没收五金批发商远东商行批发给各五金店、百货商店、杂货铺等店家的三星牌烧水壶。”
  警察全部出动,走遍全区五金店、百货商店、杂货铺。到了30日的傍晚,没收到279个烧水壶。可是其余21个已经到消费者手里了。警视厅立即将没收的279个水壶运到川口市宇见铸造厂去重新熔化。先把造型砂放在平板上,再将铁水注入,使它变成薄板状。警方期望铸薄板冷却后,在它上面会出现浅田米造的金牙齿和白金牙齿等,可是一切希望都落空,什么都没有出现。
  可见,也许是混在其余的21个烧水壶里了。警视厅再向各有关区的警察局发出指令,命令各警察局派出警官到下列各商店去了解买过烧水壶的顾客的模样,走访顾客的家庭,尽力没收其余21个烧水壶。
  十一
  29日那天早晨,香取秀男乘上5点钟从浅草开往伊势崎的东武电车,他的目的地是足利。
  早在这以前,他从石川县轮岛市一回到东京,就立即到驹达六丁目的万年山胜林寺去过。这座寺院,正如名舟的浅田达治郎所说,就在染井墓地的东端。香取认为只要找到墓地,就能找到胜林寺。他从霜降桥过去大约一公里,就看见住宅区中央有一块墓地,相当大。走到这个染井墓地,果然胜林寺正殿高大的屋顶映入眼帘。
  住持叫木下华然,是位近70岁的老和尚。香取走进正殿旁边的方丈室,把来意告诉老和尚。“你要问泥瓦匠次郎作的事吗?真没想到,你怎么认识他的?”
  老和尚牙齿已脱落,只剩下紫色的齿龈,所以话音听不太清楚。一个近60岁的老太婆在旁边,大概是他的妻子。老太婆给香取倒茶。
  “那位次郎作当时带了一个13岁的孩子到此地来,孩子名叫浅田米造。他让孩子拜了正在修建寺院的木匠为师,这件事,您知道吗?”
  “修建这寺院的事吗?这……”老和尚仰脸朝天,闭上眼睛思索了一阵说:“不清楚,什么都忘了。不过,当时修建这座寺院的木匠叫小原,是京都妙心寺介绍来的。他修建过妙心寺的禅堂,是一位专门修建寺院的木匠。”香取心里叫起苦来:这京都的木匠,叫我怎么去找?
  老和尚继续说:“木匠小原已经死了,生肺病死的。六七年前,我参加总寺院的大恩忌时,听说小原已经死了。”
  “那么,您知道不知道,有个铸工师傅在修建寺院时曾来过此地?”
  “铸工?”
  “是的,我刚才问起的那个浅田米造,他后来不做木匠,去拜那个铸工为师了。”
  “铸工没参加过修建工作。那个铸工是施主,住在六丁目,常常到这里来玩。他总是说,要是这里盖钟楼,他愿意捐献铸钟的铜。”香取往前挨近些,说:“能不能请你把那个铸工的地址告诉我?”“大概是姓松见吧……请等一等。”
  老和尚走出居室,顺着走廊往正殿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本线装的本子回来。
  “虽说是施主,他并不供佛。这位松见先生是足利人,叫做松见繁太郎,本事很大,培养了许多徒弟。现在恐怕隐退了吧。”
  “他多大岁数?”
  “比我大两岁,该是对吧。”
  “他住在足利的什么地方?”
  “我以为这本子上有记载,现在一查,没有写着。不过,我到他家去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不清了。山上有座神社,叫织姬神社吧,他家就在神社的附近,我还模糊地记得,是个美丽的城市……”老和尚眯起眼睛说。
  十二
  29日黄昏,香取秀男到足利市织姬神社附近去访问松见繁太郎。繁太郎正好在家。足利市是个老城市,从织姬神社下来,建有公民馆、市政府等,相当繁华。神社坐落在小山丘上。细长的街道在山丘上延伸着,美丽的住宅在街道旁并列着。从街道拐进胡同,大约走20米,便发现了松见的家,香取喜不自禁。他顾不得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立即上前敲门。
  门里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剪短头发的姑娘,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长得很漂亮。香取说明来意后,姑娘便跑进去喊道:
  “爷爷,有客人呢。”
  香取被请进大门旁一间有四张半辅席大小的房间。松见繁太郎很消瘦,但是目光炯炯有神。
  “唐突地前来拜访,只是想请问一下有关浅田米造的事。从前,他拜过您为师,并在您手下干过活。”“噢,浅田米造吗?”老人露出锐利的目光,看着香取。
  “是的,不过,他没多久就不干铸工的活儿了,假如你还记得他的话,请您把他的情况告诉我。”“我知道,听说,浅田先生现在是一家袜子公司的经理。你大概知道,这个足利市也有一家很大的袜子公司,叫做托克里特,底下还有好几家袜子公司。有一次,浅田先生到这里来跟他们接洽一些事情,顺便来看望过我。”
  “经理到这里来过吗?”香取不觉惊叫起来。
  “你是浅田先生公司里的人吗?”
  “是的。”
  “那是四月份,或者五月份的事吧。当时他说,就要出国旅行了……打那以后,杳无音信。”
  姑娘送茶来,老人请香取喝茶。看上去,松见是位老好人,但是他经风霜的脸上纪录着他这个铸工多年来在各地流浪的艰辛。
  “以前,浅田先生当铸工的时候,厂里发生过火灾,这事您知道吗?”
  “那是本所区的衡器厂吧,在菊川町。当时,那一家厂有铸造部,我把浅田米造先生和竹内先生介绍过去的。你怎么知道这样的旧事呢?”
  “那,我可不知道。那场火灾以后,浅田先生总算还有消息,竹内先生却不知去向了。”
  “竹内先生是什么地方的人?”
  “在石川县的北面,听说,靠近浅田先生的老家。”
  “是不是轮岛了’
  “不是轮岛。他也是介绍过浅田先生的次郎作介绍来的。记得,他像是在另一边的海岸,叫津久摩吧。”
  “您知道不知道竹内先生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啊,这就是铸工的坏脾气……有一次,他的弟弟来过。”
  “弟弟?是竹内先生的弟弟吗中’
  “是啊,他也是个铸工,在各地流浪。”
  这时,在户田町二丁目的路上叫香取倒车的那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的面孔浮现在香取的眼前。
  “松见先生,他什么时候来过?”
  “大概是去年春天吧。很像他哥哥,个子很高。”
  “他是来打听哥哥的去向吗?”
  “是的。可我只知道二十二三岁时的竹内先生,所以问我也答不上。奇怪的很,他也和你一样,问起本所的工厂的失火的事呢。”
  “他的衣着、相貌是怎么样的?浅黑色面孔,满脸胡须,瘦瘦的身材,声音嘶哑,是不是?”
  “是的,你说得对。”
  香取暗下思量:寻找哥哥的这个人,也许是那个男子,看上去大概有四十二三岁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弟弟在寻找哥哥,他也问起火灾的事;竹内的哥哥的失踪和浅田经理的失踪;自从本所发生火灾后过了30年,他们俩都同样杳无影踪。而且,经理是遇到竹内的弟弟以后失踪的。那个身穿黑西装的人,是不是竹内的弟弟?火灾、本所、浅田经理、哥哥竹内——在这当中有什么联系?
  香取碰壁了,但感到无比兴奋,同时又十分疑惑。
  “松见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竹内先生兄弟俩叫什么名字?”
  “喔……”老人把手放在头上,想了一会儿,“请稍等片刻。”
  说着,走进里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从里屋出来,说:
  “我去找从前的贺年片,可是东西被小孙子翻乱了,找不着,旧的贺年片都不见了。哥哥大概叫竹内照松吧,弟弟只来过一次,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香取秀男道过谢,急急忙忙离开松见家。他要去向十善警部报告。
  十三
  比起香取秀男的突然出现,倒是香取所提供的材料更使十善警部感到震惊,这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侦查工作已经发展到没收“远东商行出售的烧水壶”这一阶段。为了不至于给市民们带来刺激,侦查工作秘密地进行着。这比公开侦查困难得多。正在这个时候,香取秀男提供了浅田米造当铸工时期的情况以及他和竹内兄弟的关系,这使警察当局更加坚定了追捕竹内的决心。
  十善警部对香取的态度,显然和25日询问香取时迥然不同了。
  “香取先生,谢谢。你跑到石川县去,实在太辛苦了。我们也和石川警察局联系过,对我们的询问,他们只回答说,浅田先生没有回去过。”
  香取望着满脸喜悦的十善警部,不禁想起自己访问北方海岸的名舟时,达治郎老人曾说起派出所警察到他那儿去过。
  “警部先生,在追查过程中,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浅田经理和竹内照松都失踪了,而且是相隔了30年之久。”
  “你问得很好。不过,香取先生,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有人看见过竹内市松,我们正在全力以赴追究市松的踪迹呢。”
  “您是说有人看见过竹内吗?”
  “是的,他改姓换名,叫垣之内太一郎,在川口市宇见铸造厂干过活儿。四日那天,他离开户田町,销声匿迹了。”
  “这么说,那个人就是弟弟竹内吗。”
  “我们基本上断定他就是竹内市松。香取先生,你的汇报使我们掌握了一件重要的事实:你告诉我们有个叫竹内照松的人物,照松的失踪不会与浅田先生的失踪毫不相干的。我们在猜想,很可能是弟弟市松杀害了浅田先生。”
  “什么?市松?那个穿着黑西装的男子吗?”
  “是啊,我们推测,也许照松从前吃过浅田的亏。你刚才不是说过吗,市松到足利去向松见先生打听他哥哥照松的下落。这说明,他对那件事很不清楚,便只好向从前的熟人打听,或者可以这么说,多年来市松一直在寻找他哥哥的去向,但是实在找不到,只好去问松见老人了。香取先生,或许我们还得预料更严重的情况。”十善警部刚毅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神色。
  “这么说,是我们经理把竹内照松……”
  十四
  石川县风至郡有个渔港,叫小木町。翻开地图就知道,它坐落在北面的边缘,与轮岛市遥遥相对。从七尾市顺着海岸朝北可到穴水车站,再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往东开35公里就能看见一个海湾。小木町就面临这个海湾。从小木町出发,越过小山皇,往山里走大约两公里,有一个村子,叫上市之濑。村里的居民不到50人。小山丘上有梯田,从那里俯瞰,明媚的九十九海湾尽收眼底,就像一片菊叶。梯田如同千枚田一般,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过了梯田地带,地势渐渐升高,那就是针叶林繁茂的高濑山。从这条山路到标林的人口处有一片疏林,有人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尸体。那是12月22日,一个寒风刺骨的傍晚,上山打柴的村民发现了这一情况。
  小木町派出所的警察立即赶到现场验尸。死者身穿黑色西装,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死去已有十天了。因为那里是高岗地区,通风好,气候寒冷,所以尸体刚刚开始腐烂。村民们闻讯后都跑来看,有一个农民大叫起来:
  “这是竹内叔叔呀!到东京去干活的竹内叔叔呀。”
  在死者的口袋里找到了遗书,警察断定为自杀案。
  警方查明,死者确是竹内市松。25年前,他离开了上市之濑村的老家,现在村里已没有他的家了。因为他们兄弟俩早年外出,杳无音信。做母亲的也在十年前去世,没有人继承家业。不过,村里还有一些他小时候的朋友,认出他的那个农民就是他小学的同学。市松的遗书有两张信纸,遗书上详细地谈了如下情况:
  我生在石川县九十九湾后面的上市之濑村,我出生的家庭已经没有了。可是,临死前,我还是决心回到我出生的村子里来。我有过母亲,也有过哥哥。哥哥早年上了东京,当铸工。我也想当一名铸工,就把母亲一个人留在村里,到东京去找哥哥。我们在东京本所区菊川町的守山衡器厂干活儿。我在那里认识了哥哥的朋友浅田米造。昭和二年,本所的这家工厂发生了火灾。失火后第三天,我哥哥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打听,还是不知去向。我找遍了全东京。每逢有铸工从外地来,我就向他们打听哥哥的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我忽然想起哥哥失踪前说过:“米造那个家伙,趁火打劫,拿了锡。”米造和我哥哥同年,比我哥哥机灵,师傅很喜欢他。当时我哥哥说得很认真,我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不久,厂方查出一大堆锡在失火时遗失了。他们说,有人偷了,一定是我哥哥偷了锡,把它变卖后逃走了。这也难怪,我哥哥失踪了嘛。又过了一个月,米造辞离了衡器厂铸造部。那时候,有一个传说使我觉得非常奇怪:米造的脚上有一大块烫伤的地方。火灾时,米造到底在什么地方烫伤的?说不定米造和我哥哥一起偷了锡。我哥哥告诉过我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所以我向上司报告了。可是上司根本不相信。他们把我哥哥一个人看做坏人。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我哥哥仍然杳无音信,好像石沉大海一般。我回到石川县九十九湾去看过了。哥哥没有给家里去信,哥哥不给母亲写信确是怪事。在这以前,哥哥经常给母亲写信,他还叫我写信呢。打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寻找哥哥。我找遍了日本全国的铸造厂。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我不能不认为哥哥已经死了。我逐渐形成了一种想法:我哥哥是在本所的衡器厂死的。我做了一个梦:我哥哥和米造在化铁炉前打架,我哥哥被打昏了,米造便把我哥哥扔进炉子里,这样是找不到罪证的。在一千度以上的炉子里,包括人体在内的一切东西都会熔解的。米造干得出这样的事吗?不过,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出哥哥失踪的原因。哥哥失踪前,人家看见米造和我哥哥在炉前悄悄地谈着什么。我向大家打听了,谈话以后的情况他们都一无所知。
  我到处寻找哥哥,不知不觉已是一个42岁的人了。我流浪到川口市的宇见铸造厂来。这时候,我偶然在报上看到浅田米造游历欧美归来的报道。浅田米造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飞机场向许多欢迎的人们挥手致意。我一看米造,心头的怒火往上直冒。这个家伙是偷了锡才发财致富的。他杀了我哥哥,还瞒着大家若无其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叫他落个和我哥哥同样的下场!打定主意以后,我就想尽办法。我常常站在两国桥下观看东洋织品工业公司的经理室。有一天,我在室町街上和米造相遇了。他从公司走出来,我就一直跟踪。那天,米造恰巧没有乘自己的小汽车,他在街上步行。米造把造金字塔模型的事告诉了我。我一听,表现得很有兴趣。米造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便叫我替他做。米造对我毫无戒心,他是表里不一的坏蛋。可能他当时在想,把做金字塔模型的活儿交给我,多少能减轻一点他以前的罪过。我心中暗笑。我说我要给他介绍一个造型的能手,从而把他诱骗到户田町的家中来。米造一进屋,我就把门锁上,然后对米造说:“就用锡做金字塔模型吧。”米造的脸色顿时非常难堪。啊,竟是那么一副面孔!我冲着他说道:“30年前,是你杀了我哥哥,并把他扔进了化铁炉的吧!”愚蠢的浅田米造一心一意想造金字塔模型,突然面对30年前犯下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罪行,当然大为震惊,全身发抖。我满怀仇恨,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把他勒死,把他的尸体塞进壁橱里。然后,我穿上西装走出门,叫等着他的包车司机回去。这一切都成功了。22日清晨,我从天花板上拿下了早已准备好的箱子,把米造的尸体装进去,不动声色地扛到宇见铸造厂。一清早,走在昏暗的路上,我没有遇见什么人。我要学米造以前做过的那样,不留下丝毫犯罪的痕迹。成功的希望使我激动不已。走进厂里,巧得很,值班工人还在沉睡,我先把箱子扔进炉子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生火开炉。7点钟,我点上了火,箱子一瞬间就烧着了,我把生铁、石灰石和焦炭奶下去,这时我才放下心来,完全不留痕迹的犯罪成功了。那天铸的是烧水壶。当我的视线落在厂里的造型砂上的时候,我吓傻了:烧水壶的加热度是一千度。我太慌张了,竟忘了处理米造的金牙,因为一千度是不能熔化金牙的,命运使我坠入无底深渊。我知道,迟早我的犯罪会被人发觉。不过,我对这个人生没有什么留恋,我想办的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我从上市之濑村的山上眺望着遥远的九十九湾。这个村子,是日本沉降最厉害的地方,地面年年往下陷,海湾一点一点地浸蚀着下游的平原。想到这个村子也终究要沉到海里去,我也不怕死了。刚才,我到无人祭扫的坟地去扫过我母亲的墓。对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什么留恋了。
  l月15日,还处在新年的休假期间。穿着节日盛装的姑娘们在东京文京区传通院大街上打羽毛球。从传通院前穿过初音町,在向通电车的大路去的中途,有一个肮脏的角落。那里有不少人从事着业余装订工作,所以15日就有女工来上班了。早上10点钟光景,横井装订所的老板娘在昏暗的厨房里惊叫起来。她想拿烧水壶去装水的时候,失手把烧水壶掉在地上,壶嘴儿掉下来了。
  “年底才买的,铸件毕竟不牢啊。”她喃喃自语,把掉下来的壶嘴儿捡起来捂上去。仔细一看,烧水壶做得不好,壶底太厚,破裂的就是这块过厚的地方。
  “奇怪啊。”
  说着,老板娘的眼睛突然发亮了,在壶的破裂处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老板娘注视了一分钟,忽然吓得脸色苍白了。
  “金子啊!快来看哪,烧水壶里有金子呢!”
  老板跑过来一看,顿时也吓得面如土色。
  烧水壶里出现金齿冠的消息立即传到了老板娘买水壶的初音町天马堂食器店,警方在当天接到了报告。
  十善警部给太子堂的浅田家打了电话,但是十系子和香取秀男已经不在那里了。警部严肃的面孔露出了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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