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后,连续一个星期阴雨连绵。离真正的梅雨季节尚早,此即所谓的“早梅雨”了。
冬子的身体又跌入了低谷。并不是具体哪个部位不舒服,而是全身困倦,体内热燥燥的。
早上测体温是三十六度七,平常都是三十六度二、三那样子,稍微偏高一点。
每月来月经之前,体温会高一些,身上总汗津津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可神经却出奇的敏锐。
快到经期了……
想到此,冬子不禁有些纳闷了。已经没有月经了,何来的快到经期了呢?
这该如何解释呢……?
望着外面梅雨一样下个不停的雨,冬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月经已经没有了。可身体依然固执地保留了这个周期。表面上感觉不到,可在身体内部,荷尔蒙还和以前一样,仍然起着支配作用。
“真奇怪……”
冬子不禁惊疑于自己身体的顽强了。进而她又觉得这无法摆脱月经周期的躯体实在悲哀。
中山夫人有没有同样的困惑呢……?
不仅是夫人,有谁能够忍受手术之后像小女孩或老太婆那样不解春情呢?
没有月经,可心情却异常兴奋,这简直是一种非人折磨。这样也太不公平了。
不过,另一方面,身体这种周期性的变化也并非完全没有乐趣。
现在自己仍然是个女人。冬子证实了这一点,心情也因此而豁然开朗了。
说实话,以前每到月经之前,冬子性欲就会旺盛起来,心中会萌生出渴望拥抱的冲动。
跟贵志在一起,每遇这种时候,冬子才会激情毕现。即使心里想克制,身体也总会自行其是。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心情就颇有些舒展不开。即使身体能兴奋起来,心情也不合拍。
这两三天情形有些不同。身体里面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望着玻璃上流淌的雨滴,冬子不禁向往起温暖的怀抱来。
“他会不会来……”
当她情不自禁地对着玻璃吐哝了这么一句后,冬子自己都哑然失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企盼呢?不仅是贵志,应该说对所有的男人冬子都已不再动心。她对自己说,离了男人照样过。
可现在她却在渴望拥抱、是不是与身体的节律相配合,心情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呢?
外面渐渐沥沥地下着雨,冬子凝望着,回想起上次与贵志一起度过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冬子本来并不打算与贵志同床共枕。她只是想聚聚,吃完饭后便回来。
事实上,从饭馆里出来时她仍是这么想的,也提出了要回来。
可贵志硬是拦了部车,载了她去。她实在拗不过他。
冬子今年已二十八岁了,这样解释也未免太牵强了。若是要走,应该更爽快一点,道一声别,起身便走也就是了。
可结果却是粘粘糊糊地一起走,最终还是去了酒店。应该说,这完全是由于冬子半推半就所致。
接受贵志也可以——在冬子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贵志一坚持,她便很轻易地就允准了。
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体已开始逐渐失去信心,但一遇对方强烈要求,她便准备接受。虽谈不上有什么快感但却不讨厌爱抚。她喜欢被拥抱时的那种心旌摇荡物充实感。
不要男人,了此一生。——这仅是她脑子在这样想,身体却不理会这一套。身体只是忠实地随欲望而动。
明知道拥抱过后,必会失望,却仍要孜孜以求。这次不行,便期待下一次的成功。
与藤井的太太不同,冬子的对性并未完全丧失兴趣。她有一种感觉,只要遇到适当的机遇,她对性的热情便会重燃起来。这种机遇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很显然她并未完全绝望。
事实上,上次冬子还是来了情绪的。
虽与以前那种高潮迭起的情况仍相差很远,但有一瞬,她还是获得了亢奋的充足感。
她并没有彻底性冷淡……
而且不知为何,事毕之后,她感到心情少有的轻松。与以前那种只有相拥相抱时才感受到的安心感不同,这是一种逐渐涨满的实在感。
说不定,正是因为伤疤被摸才有了这样的效果。
当时,贵志捉住欲挣脱的冬子,指尖轻抚冬子下腹的伤疤。长约十厘米的伤口,被他一点点摩挲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真漂亮!”最后,他说道:“手摸着这个伤疤,我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冬子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她挣扎了一下,便任由贵志动作了。
从心理上来讲,她也觉得,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摸一模又有什么所谓呢?
现在,望着雨,身体中涌出了些许快感,这也许正是在证实自己仍完完全全是个女人之后所发生的心理转变。
在这个微雨的下午,船津打来了电话。
“一切都好吧?”
听到是他的声音,冬子赶忙抖数起精神来。
“我想跟你面谈一些事情,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吗?”
船津的语气与平素不同,听起来有点生疏。
冬子想起上次从贵志那里听到的那件事,她与船津约好晚八点在“含羞草馆”见面。
下雨天,客人少了。平素在大街的树荫下面兜售项链、耳环等金银首饰的年轻人,今天也踪影全无。
雨一直不住地下到晚上。
八点过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船津已然在那里坐着喝咖啡。
“好久不见了。”
冬子刚开口,船津已拿起点菜单站了起来。
“咱们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呢?”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船津径直出了店门,拦了部车直奔上次喝到很晚才离开的位于新宿西口的那家酒吧。
可能是刚到宵夜时间,店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两人在柜前并排而立,要了加水威士忌。
“今天你有点不大对劲儿。”
冬子先开了口。船津点上一支烟,才郑重其事地说道。
“也许所长已经跟你讲我决定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冬子像初听到似地望着船津。
“我一周前,已经跟所长讲了。”
“为什么要辞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打算到国外学习一段时间。”
“国外?”
“去美国。当然,并不是说在现在的事务所里学不到东西。”
“你已最后决定了?”
“所长劝我再慎重考虑一下,可我无意改变初衷。”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年龄不算小了。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这么说,你很快就走……”
“对,我干满这个月就辞。”
“怎么这么快……”
“所长已经同意了。”
“不过,我先声明,委托医师会进行调查那件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到月底,还有半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冬子看着满是洋酒瓶子的吧台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
“还没有最后定。大概到七、八月份左右吧。”
“到哪里?”
“我大学时的高年级同学现在洛杉矶一家叫作AIS的室内装饰设计公司上班,我想先去投靠他。”
“医院方面的调查,岂不是要花很多的时间?”
“这个也不坐。况且,我去美国,也需要做各种准备……”
“要是因为我耽搁的话,完全无此必要。”
“我答应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做好。”
这正是船津之所以为船津的地方。
“你到那里打算呆多久?”
“两到三年吧。现在还说不准。”
“要那么久啊?”
“我想没有那么久恐怕不行。”
“不行?”
“这个……”
船津摇摇头,自嘲似地说道:“讨厌的家伙走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谁呀?”
“你呗。”
“瞎说些什么呀……”
“也许真的是这样。”
“没有的事。你走了以后,我会很寂寞的。”
“你不必这样哄我开心。”
“我是讲真的。”
船津沉默半晌,突然像下了决心似地望着冬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美国吗?”
“不知道。”
“我想离你远远的。”
船津猛喝了一口加水威士忌,“我想忘了你。”
“为什么?”
“这是真的。我连事务所的工作都辞了。”
“可是,你何必要辞掉工作呢?”
“不辞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憎恶所长,最后还会杀了他。”
“这又何必呢?”
“像所长这样有妻室的人,却还要霸着你。我一想到此,便不能原谅他。”
“可是……。”
“我知道,你喜欢所长。你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愿离开他,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上次允许我吻你?”
“我允许了?”
船津不住地点头。但冬子却不记得曾允许他吻她。
“什么时候……”
“上次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间时。”
冬子不由伏下了眼睛。那时自己确实解除了警戒,不但让船津送自己回了房,还先睡了。
“也许你记不得了。当时,我吻了你。”
“你当然默许了。”
“可是,我醉了……”
“是啊,你确实醉了。若我当时想占有你,可说是易如反掌。”
船津突然充满自信地向前探出身子,“可我喜欢你。我觉得那样占有你不应该……”
冬子嚅嚅着为自己辩解道:
“我醉了,当时人事不省……”
“照你这么说,你醉了,任谁都可以放进房间?并且,还当着人家的面呼呼大睡?”
“那当然不会……”
“就是啦。”
船津又再呷了一口酒。
“也许是我自以为是。正因为是我,你才那样毫不设防。”
“这说明你还是有些喜欢我的。”
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抱有好感,感到放心的话,冬子绝对不会喝那么醉,也不会那样毫无成心。
“你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你的病的情况,还讲了工作方面的事,所有这一切……”
“船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你,我要你喜欢我……”
“当然,你有贵志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和他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你的意思是说你很爱所长,对我只有一丁点意思,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问冬子对贵志和船津两个人的感情有何不同,她还真回答不了。
如果说对贵志是爱,对船津则只是好感的话,简单倒是简单了,但能不能这样截然区分呢?
对贵志,是爱,但同时又是一种亲呢,有时则是一种融洽。而对船津,说是爱,重了点;说是好感,又轻了点。那是介于爱与好感之间的一种情绪,就好比是呵护美丽鲜艳的花朵一样的感觉。而且由于内容不同,根本也无从比较谁强谁弱。
冬子接受了贵志,现在也不打算离开他。这除了她自己懦弱之外,右以说长年累积下来的安心感也是原因之一。只有与贵志在一起时,冬子才不需要装腔作势,才感到自由自在。因为对方比自己年长,所以她就安心地去依靠,一切都由他安排。
但和船津在一起时就不是这样了。自己比他年长两岁,冬子感到了责任,为此她必须精神。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与之对等交往的,因此这令冬子感到新鲜又紧张,同时,也使她感到困惑。
现在船津单刀直入,提出为什么允许他吻她这个问题。这种逼问方式,正反映出年轻人纯情和不拐弯抹角的一面。这种固执冬子可以理解,而真挚也令冬子头脑冷静。
“对不起。”
长时间沉默之后,冬子小声道歉。
“我说这话目的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当时你是不是虚请假义。”
“那只是个恶作剧吧?”
“不。”
“那即是说,你是认真的。”
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黑白截然区分呢?即便是接受了亲吻,也完全可能既不是恶作剧也不是认真的。也可能介乎两者之间。当时一时高兴,便接受了也是有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也说不清……?”
“不敢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是吧?”
冬子语塞,盯着手中的杯子不出声。
“我来替你说吧。你喜欢我,爱我,所以那天晚上你准备完全接受我。”
“我这样讲没错吧?”
见船津问,冬子微微点了点头。在船津追问的过程中,冬子觉察到当时自己是有那么个意思。
“这对你并不重要,但于我却是至关重大。”
船津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到了美国,也忘不了你。”
“可是你去美国就是为了忘了我呀……”
“我只是希望如此。”
望着船律那在柜台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侧脸,冬子深深地开始感到失去船津的寂寞。
“咱们走吧。”
冬子招呼船津。
“着什么急嘛。”
船津显然不愿意走,但冬子已顾自站了起来,并朝门口走去。
“急着回去干啥?我们再换一家喝吧!”
船津边上楼梯边说。冬子不作声。到了地面上后,她回过头来。
“今天回家吧,啊?”
“不,我还要喝。”
“那恕我先走一步了。”
冬子扫视了一下四周,朝驶近来的的士招招手。
“你真的非回去不可?”
“今天我很累,请原谅。”
愣在那里的船津一脸温怒,冬子钻进了车子。
“再见。”
冬子从车窗里点头告别,船津不言语,呆立在夜幕下的大街上。
车子里剩下冬子一个人后,她长出了一口气。
他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固然可喜,但这样认死理,又着实令冬子感到难以应付。如果今天身体状况好一些,就陪陪他也可以。但冬子回家休息的念头占了上风。
回到家里时已是十点,冲完凉,换上内便装后,电话铃响了。
会不会是船律打来的,冬子犹豫着接了起来,却听到话筒里传出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我是中山,中山士朗。”
听他说了两遍,冬子才反应过来他是中山夫人的丈夫。
“深更半夜的,打扰您了。我太太在不在您那里?”
“不在。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她不在家。”
许是因为生气,中山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冲。
“是不是她出去转了?”
“她从昨天开始一直不在。”
“昨天开始……”
“好像是昨天下午出门的。”
“她会不会到亲戚家去了?”
“我都已经打听过了,所以我才打电话给您碰碰运气。”
“她会去哪里呢?”
冬子问道,教授自然回答不上来。冬子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但她还是问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啥没啥。”
教授含糊其辞。
“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
“我想不大可能吧。四、五天前我们俩拌了几句嘴。”
“拌嘴?”
“还不都是因为那些无聊的事嘛。”
“她有没有出门旅行这类安排?”
“应该没有。再说,她也没带什么东西走。”
“那应该没走远。”
“可能吧。如果她跟您联络的话,希望你转告她打电话回家。”
“我会的。有没有向警方报案?”
“暂时不要那么兴师动众吧,看看再说。”
“那也好。”
“这么晚了,为这种无聊的事扰您清梦,真是对不起。抱歉打扰您了。”
教授说,挂了电话。
冬子一瞅床头柜上的闹钟,已过十一点。她今晚再不回,就是连续两天夜不归宿了。
想想也是,这个星期夫人什么联络也没有。
一个星期前,她从银座打了电话来邀请一起吃饭。当时因为忙,冬子回绝了她。
那以后就再没有电话了。
昨天冬子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本想打电话致歉的,可又觉得多此一举,就作罢了。当时要是打了的话,能知道情况也不一定。
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外面似乎又下了雨了。虽已交五月,天气却依然相当的凉。
像这样的雨天,夫人会在哪里晃荡呢?
冬子想起了在“含羞草馆”见过的那个与夫人一起的青年。
说不定夫人和他……
听说那男的在青山的酒吧里上班。他很英俊,看上去就好像从模特杂志中走出来一样的风流倜傥。
搭眼一看,他就像一个年轻的男妓。但夫人说她只是玩玩而已。
她会不会跟那个人……
冬子觉得他们可能一起出走,但冬子所知道的也就这一个线索。
可是,冬子并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在哪家店做。
隐约记得他姓竹田,但并不确切。就凭这么点线索,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冬子索性不再去想它,换了睡衣上了床。但因担心夫人的事,她怎么也睡不着。
两上晚上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恐怕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若在哪里,打个电话回来有何难哉?
不想跟教授讲也罢了,但总该告诉亲戚或可靠的朋友知道啊。
这样想着想着,渐渐有了困意。
冬子梦见夫人正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在一起。后来,教授出现了。他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最后说,这女人是没救了。冬子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做着梦一直没睡踏实,醒来时已是七点钟了。
雨好像是半夜里停的。早晨的阳光下,到处都是沁人眼目的新绿。
夫人不知怎么样了……
冬子本想打个电话到中山先生府上探问,又恐夫人尚未回来,只好作罢。
天晴了,感觉又像回到了初夏。
庙前大道上,两旁的树木绿意盎然,人行道上却有不少落叶,可能是被雨打落的。遭虫咬过的病叶散在于富有光泽的新叶当中,倒使人有些莫名感伤。
近午时分,冬子接待顾客,电话响了。
“是冬子吗?”
只一句话,冬子便听出是中山夫人。
“您现在哪里?”
“在京都。”
“京都?”
“前天到的。”
“怪不得。”
“你说什么?”
“教授很担心,昨天晚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是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准备马上回去。我家那口子都说了些什么?”
“倒没说什么。不过,他好像到处在找。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去我告诉你。”
“你准备今天回来?”
“可能吧……”
“不要这么模棱两可,请尽快——”
“傍晚我到达后给你电话。”
“一定啊。你回来的事要不要告诉教授?”
“我跟他讲,你不必理会。”
夫人说完,自己挂了电话。
中山夫人到达冬子的公寓,是在当天晚上过了九点钟以后。
冬子在店里等到八点。夫人打来电话说是直接到公寓,她便回到家里等。
夫人离家出走了两天,精神倒一点不差。她穿浅绿色两件套的套装,脖子上围着杏色围脖,手里拿着手提包和一个旅行箱。
“发生什么事了?”
一见面,冬子便急切地问道。“先让我抽一口。”夫人说着点上烟。
“你从京都刚到这里?”
“不,早回来了。”
“那你已经见教授了?”
“没见他,我打了电话给他。”
“他怎么说……”
“他不置可否。今晚我住这里可以吗?”
“那倒不成问题,家里呢?”
“我不想回去。”
夫人只顾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冬子很想再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又怕问得太急了,反倒会适得其反。冬子给夫人递上块毛巾,刚准备冲泡咖啡。
“你这里有酒吗?”
“有白兰地。”
“好,好。我想喝点。”
冬子停止冲咖啡,端上冰和白兰地。
夫人喝了一口。闭上眼睛。
“夫人,您在这里,教授他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可是,为什么……”
“等会儿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想先冲个澡。”
“请。”
冬子慌忙打开浴室的灯,准备好毛巾。
“你这里总是这么整洁。”
夫人环顾四周,“有什么替换衣服没有?”
“这里随便穿的衣服倒有。”
“你的衣服太小,我恐怕穿不上。”
“不过,有大一些的。”
“好。借给我穿穿。”
夫人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夫人回来后两个人又发生了争吵。
冬子将家里的乳酪用烟肉卷起来,又拿出下班回来时买的草霉,权作白兰地的下酒菜。正在她摆碟子,布置桌子时,夫人从浴室里出来了。
“啊,好痛快!”
夫人将湿头发摆到脑后,喘了口气。
“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真的不回家?”
“是不是你不方便?”
“不是这个意思。”
“那怕什么。”
冬子很担心,可夫人却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你为什么突然就去了京都?”
“我在家呆烦了。我家那口子也欺我软弱,他认为我蹦跳不起来。所以,我才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不辞而别了?”
“那还用说。”
夫人喝了口白兰地,“你猜我和谁一块去的京都?”
“我猜不出。”
“那个调酒的竹田君。”
“是他呀。”
“我们住在鸭川河畔的酒店里,晚上去祗园喝酒,玩得很开心。”
“你这两天一直和那个叫竹田的在一起?”
“是啊。”
夫人正色道:“奇怪吗?——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
夫人把还剩很长的烟掐灭,“男人都是自私鬼,他们只把女人当成性交的工具。这次吵架也起因于此,他说我的身体激不起他的任何欲望。”
“他居然这样说你?”
“他就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的。”
“这也太过份了。”
“你也有同感吧?”
夫人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喝了口白兰地,“你想,他这样说我,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在这之前,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呢?”
“他发现我和竹田来往,说了几句难听话。”
“教授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有一次竹田打来电话,他接了。他吃了一惊。他自己在外面胡混,却跑回来指责我,你说,有这道理吗?”
“那倒也是。”
“我没作声,他倒更起劲了。他说,像你这样做了手术的女人,不可能会有男人对你感兴趣,你肯定上了人家的圈套。”
“连这种话也……”
“虽说做了手术,可我还是很不错的女人啊。竹田君就认为我是个很棒的女人。”
“他还夸我天生丽质呢。”
说着,夫人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教授真的这样说?”
“我对他已没有丝毫的爱情可言了。”
“但是教授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可见他内心还是很在意的。”
“再在气头上,也不应该讲那种话啊。”
夫人说着用毛巾捂住了眼睛。夫人一向开朗,见她哭,冬子也很难过。本想安慰安慰她,但一想到自己与她的身体有着同样的伤痕,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把我当作病人,当成残疾人看待。”
“不过,他四处找你——”
“哪是他顾及自己的体面。如果外界知道我出走的事,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他才到处找的。”
“我觉得也不完全是这样……”
“绝对是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
夫人揩干眼泪,抬起头来。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教授不是说他希望你回去的吗?”
“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他不认真道歉,我绝不回去。”
“可是,你不可能一直不理不睬他吧?”
“我现在回去,两个人之间既无爱情,也不发生肉体关系,那我岂不是跟女佣一样?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
“他好像很担心,你不妨打个电话给他……”
“没事的,不用理他。”
这可真是个无法打开的僵局,冬子真的是无能为力。
“从京都回来时,在新干线的列车上,我也考虑了这个事。我觉得,我和他分手倒也好。”
“这样的话……”
“不过,他得给我一笔相当数额的补偿费,财产也要一分为二。我买一个新公寓,乐得和竹田君一起逍遥快活。”
“可是……”
“与其硬去维持做人妻子的形式,倒不如这样更有做人的威严。”
中山夫人讲这番话,追根究底,恐怕事情就坏在手术上面。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她与教授的婚姻可能不会有此裂痕,夫人大概也不会离家出走。
当晚,中山夫人还是在冬子这里过夜了。留宿别人在冬子这里还是第一次,所以她有些不大自在,不过又不好说什么。冬子把床让给夫人,自己准备在沙发上过一夜。可夫人一开始就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冬子同眠。
“只有你最了解我的悲哀。”
她这么说,冬子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以前一样,冬子接受夫人的爱抚,夫人相当起劲。两个最后在同一张床上相拥而眠。
第二天,夫人起来喝了咖啡,对冬子说:“我觉得好多了。”然后就告辞了。
一连过了三天,没有一点她的消息。冬子刚想可能已烟消云散了,谁知第四天她又来了电话。
“我还是决定离婚。”
夫人劈头说道。
“喂,现在能不能见一面?”
冬子当时正和设计师伏木谈点事情。
“得再过二、三十分钟。”
“那好吧。我在‘含羞草馆’等你。”
夫人的电话一向都是自作主张。
二十分钟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夫人正在喝咖啡。看样子这次夫人大伤了一番脑筋,脸上颇有憔悴之色。
“情况怎么样?”
“我总算彻底明白了,我跟他是没办法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公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说说就算了?”
“可是,这么急……”
“离婚条件及其他事宜我会找律师的,我现在是很不得马上离开那个家。”
“教授怎么办呢?”
“我还管他呀。他肯定是继续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这附近如果有三房一厅的房子就好了。”
“教授同意你搬出来吗?”
“这还要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讨厌了就走,就这么简单。”
“你跟他没有谈妥?”
“他也希望和我分手,离婚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比想像的要脆弱。”
确实,两人如果这么轻易地就分手,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算什么呢,真叫人不敢去想。
“真的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一连三天,他谈了很多次了,还是这么个结果,还指望什么呢?”
可能是夫人心意已决,所以她毫无留恋之意。
“其实迟早会这样的。”
夫人说着,扬起脸,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说:“过了这个春天我也就四十二岁了,这样稀里糊涂地老去也不是办法。再不抓紧时间,作为女人,这一生也就算完了。”
夫人已四十二岁,这个年龄的确已过女人的全盛期。与二十来岁灿烂夺目的青春朝气相比,她确实予人以韶华已逝之感。
换了是一般女人,可能会接受青春已逝这个客观事实,做好步入老境的心理准备工作。至少,不大可能会再有离家出走,交年轻男友之类的轻狂举动。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过了四十岁,意识到作为女人已时间天步,从而变得异常大胆也是有的。反正是要老,不如趁尚有女人魅力时让生命燃烧起来。顾全所谓的体面,波澜不惊地老去,又有什么好呢?
夫人现在可能就是这种心境。
冬子喝了口咖啡。夫人的焦虑并没有使她受到触动,不过,冬子明年也三十岁了,也已不再是可以年轻为豪的年龄了。
“不提年龄倒不觉得怎么的,一提真让人无限感慨呀!”
“是啊。说起来,我五年的青春年华都白白损失掉了。”
“损失?”
“做了子宫囊肿手术后,医生说没有影响,我丈夫却说不成,我也真的一直以为不成。”
“那你有段时间什么也没……”
“哪里是一段呀,一直。可他突然……”
说到此,夫人有些害羞似地低下头,“他鼓动我,我想,现在还有什么所谓呢,就给了他。没曾想,完全能兴奋起来。”
“和教授一起时,你没有情绪?”
“不是没有情绪。我当然愿意和他亲热,可他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和他亲热,反遭他奚落,嘲笑……”
“他怎么这样呢?”
“是啊。我一直就这么忍耐下来了。”
“你和那个竹田怎么样?”
“当然,他年轻,谈不上有什么技巧,可他很认真,很投入。不像我丈夫,不是嘲笑我,就是连说不行。所以,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如果早这样,我早就正常了。”
“可是,并不是说和谁都可以这样的吧?”
“不,即使不是他,只要是认真地和我亲热的,谁都可以。”
夫人说她损失惨重,冬子能理解这种心情。可她说和谁都一样,冬子就做不到了。
“总之,我已经厌倦了教授夫人这个徒有其名的妻子角色了。”
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早上起来就准备早餐,然后是打扫卫生。紧接着又得去买东西,准备晚餐。每天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岁月于不知不觉间流走,我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这样长此以往,真不知生在这个世上所为何来了。”
“可是,有可以仰赖的丈夫,衣食不愁,生活优裕,在我们看来,那是很值得羡慕的呀。”
“当然,有了爱,一切便会不同,可是,为自己不爱的人做这些事情,那就只有痛苦了。”
“你们不是因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吗?”
“这个嘛,当初是这样的。现在已丝毫没有了。他背叛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算看透了。如今要我回头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夫人虽然语意坚决,但却不免有些伤感。
“那以后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已经大了,对我们的事情已能够理解。分手后他可能倾向于跟着我。不过,他很平静地说,我是爸妈两人的孩子,两边我都会去的。他说想搬到宿舍去住,有可能住宿舍吧。”
“这样说,岂不是就剩你一个人了?”
“这样更清静。我一个四十二岁的老太婆,人老珠黄,没有魅力了。离婚后,希望你常来玩。”
“可是,你不是有竹田吗?”
“他和你不同。他是他,最终他也会离我而去。他不明白我们共有的烦恼。”
夫人虽说不拘小节,但她头脑清醒,思路清楚,颇令冬子喜欢。
“不过,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下次咱们三个人一起喝酒了。”
上次夫人也曾这样来邀,可冬子对行为不严肃的年轻人没有好感。
“我这样讲可能对您不敬,他和您是不是只是玩玩而已呢?”
“的确,他没有和我结婚的打算。虽说我已年过四十,可我的脸也还算看得过去,他也可以弄一点零用钱,可能他会觉得比年轻女孩子强吧。顶多也就这个程度了。”
“你给他零用钱?”
“他那么忠实地跟从我,当然应该意思意思了。”
的确,恋慕自己的人是可爱的,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尽己所能去帮助对方。但是,使钱让比自己年轻的人与已交往,冬子却颇不以为然。年龄比对方大再多,这样做也有悖常理。
“你想,现在有哪个男人会看上我这个老太婆呢?他愿意陪我,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夫人此说,不禁令冬子也觉得凄凉起来。
“夫人您这么漂亮,生后的日子长着呢。”
“哪里呀,再怎么化妆掩饰,也还是能看出年龄。”
虽然夫人经常去做脸部按摩,去桑拿,特别注意美容,可她眼角和脖子处的皱纹却依然惹人注目。
“那你是每个月都给竹田零用钱了?”
“不是固定的。有时给他买套西装,有时买块表什么的,有那么个意思吧。”
“虽是如此,不过,他跟我交往并不是希图有什么好处。”
“这我知道。”
“你还年轻,大可不必如此。我觉得这好比是一个循环。年轻时从男人那里得到各种东西,现在又倒回去了。这样想也就坦然多了。‘因果轮回’嘛,就这样。”
“要能像夫人您这样想得开,就好了。”
“好也罢,不好也罢,到了这个年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关口苦恼、困惑。”
“总之,我希望尽快一个人生活,享受一个女人所剩无几的乐趣。”
夫人有些调皮地笑了。再大的苦痛也不放在心上,乐观地处理一切,这正是夫人的最大长处。
“那你什么时候从家里搬出来?”
“若找到了公寓,明天我就搬出来。”
“这么快……”
“你想,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离婚诉讼和财产分割能顺利吗?”
“你已经住了几十年了,一下子要搬走,有那么容易吗?”
“我对那个家已无半点眷恋。床、家具、床单,我都要换新的。”
夫人对目前的状态似乎厌倦透项。
“唉,这样跟你讲讲,我是轻快多了。”
“跟我讲顶什么用呢?”
“你肯这样听我讲,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刚发觉,因为是你,我才这样讲个没完。”
夫人说着,向冬子投过一瞥爱怜的目光。
进入六月份以后,持续不断的“早梅雨”住歇了,连续数日阳光明媚。
不觉间又到了菖蒲花盛开的季节。
据说今年明治神宫内苑的菖蒲六月二十日前后最为好看。
因店子离那里很近。冬子每年都要到内苑观赏菖蒲。
池塘里据说共有一千五百株昌蒲,因为池子左曲右弯,从哪个角度都无法一览无余。有人说,一千五百株若能尽收眼底,那该有多么壮观哪!不过,也许不能尽览反而可以让人曲尽其妙,收回味无穷之效。
内苑菖蒲鲜花盛开的时候,就正式进人梅雨季节了。
冬子并不像许多人那样讨厌梅雨。的确,到处湿漉漉的是让人觉得沉闷,但另一方面,在雨中,人的心境容易平静。落雨的日子,最适合一个人沉思默想。
虽说如此,今年的梅雨确有些奇怪。六月初,“早梅雨”未止,气象台宣布进人梅雨季节,可过了两、三天,天气却更加晴好。
此后阴了两天,但很快又晴了。入梅的方式就如此古怪,恐怕今年的梅雨也不会太正常了。
船津是在下起雨后的下午打来电话的。
“医疗事故委员会给了个答覆,我想今晚跟你见个面,谈谈这个事。”
冬子那天已约好要见一个在横滨时的朋友。但既然他说委员会方面有结果。那自是不好拒绝。
“我与朋友约好一起吃饭的,要到九点左右才行。”
“我无论几点都没有关系。还去上次新宿的那家地下酒馆,怎么样?”
冬子倒觉得去茶馆比去酒馆要好些,其实并没有什么要避开酒吧的理由。
“那地方你知道吧?”
“我想应该可以找到。”
冬子点点头,“结果怎么说?”
“委员会方面也做了深入调查,看来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不过,也还不至于绝望。详情见面时我再告诉你。”
冬子一面点头,一面在想,其实结果是无关紧要的。
到了傍晚,雨势渐小,但却没住。早早就亮起来的霓虹灯,在雨中的道路边摇曳闪烁。
八点半,在涩谷的西餐馆中,冬子与朋友饭毕,又匆匆赶往新宿。
每次去见船律,冬子都会有一种紧张感。
不知道他又会说什么,他会不会又严词追问呢?这样想着,心情便不由得又有些紧张,但却也并不是讨厌。与这种紧张感相伴随的是一种新鲜感。
冬子比约好的九点钟稍迟一点来到店里,船津已经来了,他在里面的座位上抱着胳膊在等候。
他的脸正由于思考而略显冷峻,但其脸却透出年轻人的勃勃英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见冬子走近,船津慌忙抬起头来。
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脸颊有些发红。
“你的朋友呢”
“刚刚走了。”
“喝点什么?”
“我喝白兰地。”
似乎为了应付将要展开的话题,冬子要了烈酒。
船津极其严肃地将两手置于膝盖上。
“今天医师会打来电话,我去了一趟。看样子,要想提起赔偿问题,似乎不少困难。”
冬子轻轻点点头。
“医疗事故委员会所做的调查是认真负责的,但因手术是由院长一个人做的,有关手术的细节问题,也只有全听他一个人的了。”
“的确,正如第一个为你看病的医生所言,根本就不必要摘除子宫。这一点,委员会的医生们似乎也持同样看法,但手术是院长做的,他说打开后发现里面病变严重,别人又不在场,谁也无从反驳他。”
“你意思是说,院长先生也接受了调查?”
“当然。那个院长也被委员会叫去问了话。一般人们都认为没必要摘除子宫。但院长说,打开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就摘除了。谁也没看见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也不好断言他是错的。现场又没有别人在,所以没办法开展进一步的调查。委员会的医生讲,若摘下来的子宫还在,倒可以据以进行判定。
“子宫还保存着吗?”
“当然没有保存。”
即便是为了证实手术之是否适当,但一想到自己的子宫要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冬子还是不由得全身发僵。
“总之,因为手术是密室作业,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而且,只要当事人不留下证据,便无从查起。如果采用物证第一主义的方式追查,其结果必然是徒劳。”
柜台前挤满了人,可小房间里就只有冬子他们两人。所以不必担心被人偷听。
“这么说,这件事是没法再查的了?”
“不,也不是这样讲。一个二十几岁的子宫囊肿患者,连子宫都被摘除,应该说是处理失当。问题是要搞清楚手术前症壮严重到何种程度。”
当时,来月经时,的确有腰痛和出血多等症状,但这些事,冬子不想告诉船津。
“所以,弄不好,工程师会直接找你本人了解情况。”
“可是,不了解手术时的实际情况,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
“也可能是这样。不过,据说子宫囊肿就像是青春痘,健康女人或大或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像青春痘?”
“这样说也许并不恰切。总之,子宫囊肿是一种良性肌瘤;即使生了,也不会像癌那样扩散、致命,亦即非恶性。所以,并不是说有了子宫囊肿,就一定得切除,没有这个道理。”
通过与医生们的接触,船津似乎明白了不少。
“一般是腰疼,腹部有肿块,因而引起重视。还有不少是在怀孕后,子宫增大而发现的。”
三年前妊娠时,冬子没有察觉到肚子里有肿块。
“所以,同样是子宫囊肿,情况却是千差万别。有的是越早切除越好,而有的则一直不去理它也不需提心。”
“那到底怎样去判定该不该切除呢?”
“问题就在这里。一般而言,比如痛得比较厉害啦,肿块比较大啦,出现贫血啦,再综合考虑年龄因素等,由各个医生自己判断。不过,最近,子宫囊肿手术骤增,而大多数都是连子宫整个切除了。对这种处理方法,现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意思是说……”
“打个比方,也许不太恰当,就好比收地瓜。一大串地瓜连在一棵秧上,只取出一个不解决问题,要取就干脆连根刨。子宫囊肿手术也是一样道理。这样才叫成功的手术,这是一种意见。另有一种意见认为,子宫囊肿有好多个,需要摘除的只是引起不适症状的那个,其他的则应予以保留。作为治疗方法,前面那种的确可以达到根治的目的,既利索又新式。但是一旦极端化了,则容易动不动就将整个子宫都切除。”
船津喝一口加水威士忌,接着往下讲,“的确,治病最怕的就是不除根,导致反覆发作。便为达此目的,盲目地轨草除根亦不可取。也许听起来好笑,就像为了医好脚上的肿疙瘩又有何意义呢?我觉得为了治好子宫囊肿,而摘除整个子宫,道理亦与此相同。”
这样深入浅出地解释,冬子自然明白了。“总之,通过这件事,我也才终于明白,纵使医学如此发达,一认起真来很多事并非一目了然。以治疗方法为例,在什么情况下该做手术,又在什么情况下只需摘除子宫囊肿,什么情况下必须施行子宫切除手术,这些都不能一概而论,只有视情况来定。这样最终就全凭医生的感觉了。而说到底,选择医生又完全是靠运气。”
“运气……”
冬子想起初到医院时的情景。当时若去目白那间医院,也许就不会被摘除子宫了。冬子慌忙摇头,竭力不去这么想。
“这么说,这次的手术也有可能不存在什么问题。”
“也许……我们据理力争,开始阶段会比较顺利,但最终会被他以患者各人体质不同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去。所以我觉得,即使委员会方面听你直接谈过症状,也难以追究那个院长的责任。”
“我一开始就认为事情并不简单。”
“你本人都这样讲,还指望什么呢?”
“我们是外行,不可能搞得清楚医学方面的事情。”
“这样讲,就只有放弃了。可能会有这样的医生,认为医学上就不清楚,怎么做也不会被抓到把柄,便肆意志为,做不需要做的手术,将不必切除的子宫切除。也许只是一小部份医生所为,但不仅是妇产科、外科、内科都有这种现象。”
“内科也有?”
“不是手术。比如给你一大堆吃的药,打不必要打的针。这些不像手术那样会造成大的影响,所以不为人们注意。”
这些事情,冬子也在杂志报刊上看到过,也常听人讲起。
“确实,现在的保险制度和医疗制度很成问题。如果不做可以不做的手术,不开可以不吃的药,就难以经营下去,这也是客观存在的问题。这样做医生倒是没什么问题,患者却是受害不浅。”
讲着讲着,船津激情难抑,不由提高了声调。
“对医生而言,这也许只是一种赚钱手段,而对患者而言,却是攸关一生的重大问题。”
“我明白了。”
冬子一边点头,一边扫视了一眼柜台那边,说实话,冬子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对不起。”
“等等,我还没有讲完。委员会的人讲,想找你直接了解一下情况。”
“这样做毫无用处啊。”
“也许这并不能使其赔偿或承担责任。但却有可能对这个院长起到警告作用。即便是得不到赔偿,却可以藉此给他以打击。委员会叫他去调查,肯定是有可疑的问题。今后,他肯定会收敛一些,不会像以前那样嚣张了。”
“我看就这样算了吧。”
“你不打算出席委员会的调查会?”
“不打算。”
冬子回答得很干脆。
“我当时也许应该直接向警方投诉他了。”
“就这样算了吧。”
“都怪我处理得不好。”
“怎么会呢?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一切正常呢。我不知道子宫囊肿手术有那么多复杂麻烦的问题。你使我变聪明了不少。”
“我也是通过这次调查才明白的。”
“好了,忘掉它。咱们喝酒吧。”
“就这样半途而废,你能甘心吗?”
“可以。我觉得这样不明就里反倒好。”
“为什么?”
“也许你不会了理解。如果弄明白了真的是医生的过失,我心中会更难受。”
“我明白——”
“这样子正好。来,喝!”
冬子像给自己打气似的,端起酒杯与船津碰了一下。
“辛苦你了!”
船津迟迟疑疑地与她碰了杯,喝下了加水威士忌。
“你仍坚持去美国?”
“嗯。”
“那今晚我们就喝个痛快吧。”
“真的?”
船津脸上这才重又有了笑容。
刚刚还空荡荡的店里这会儿来了不少客人,柜台前闹语声喧。店主是位胖胖的老太,而顾客则以船津这样的年轻职员居多。
“打算去几年?”
“难得去一趟美国嘛。”
“那我们是难见到面了。”
“怎么会呢?虽说是远在美国,不过要回来一天也就够了。我准备半年回来一次,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
说完,船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了离开你才去美国的,中途一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冬子望着盛满白兰地的酒杯,竭力想弄清自己寂寞的心境究竟属于哪一种。
是失去恋慕自己的青年这样一种寂寞,还是失去所爱的那种寂寞?如果是前者,一切尚可随自己喜欢,如果是后者,则觉得好像是一种莫大的损失。
“咱们走吧。”
这家店虽也很惬意,但冬子想换个地方。
“去哪里呢?”
“出去以后再说吧。”
来到外面,雨虽住了,但天上却仍罩着厚厚的阴云。
“咱们去酒店里的酒吧,怎么样?”
船津指了指矗立在夜空中的酒店。
“我想到一家能跳舞的地方。”
“我这方面不熟,上次所长曾带我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在银座吧。对,就去那里。”
冬子在前面走,她招手拦了一辆开近来的的土。
“去银座。”
冬子吩咐司机。船津问道。
“真的没事吧?”
“没事。后面的事你就交给我办吧”。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见到所长……”
“那有什么。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可是,你……”
“你不必担心我。”
说归说,冬子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是在兴头上。
以前和贵志一块儿去过的酒吧靠近银座的新桥。在一栋白色大厦地下。说是酒吧,其实倒更像是夜总会。
和船津他们一起是十二月初去的。贵志在筑地请大家吃了河豚后,冬子店里的真纪和友美也一块去了。
自那以后,和贵志又去过一次,方位大体上还记得。
并木街只允许车辆单向行驶,从新桥方向过去,约行有两百米,眼前便是白色大楼。
两人在此下了车,走下阶梯。看到闪烁的霓虹招牌,冬子才想起这家店名叫“玛思卡尔多。”
上次来时感觉整个店子颇为晦暗,但这次却没有这种感觉。已近十一时,但这一带才刚刚开始旺起来,人也不是很多。两人进得店来,在靠左手里侧的房间里并排坐下。
“喝点什么?”
马上有侍者端上冰水问道。
“我喝白兰地,你呢?”
见冬子问,船津想了一想说道:“我也一样。”
“这段时间,贵志来过这里吗?”
冬子鼓鼓气问侍者。
“大概半个月他来过一回,后来就……”
“啊。”
冬子点了点头,船津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他不会来了吧?”
“你怎么还惦记这事?”
嘴里说着,冬子心里却在想,若贵志现在出现,他会怎么样呢?
两人都不会不快。而且贵志很成熟,决不会因为见此情景而醋意大发。如果见到了,就一起喝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冬子胆气很壮。
“为你的美国之行,我们满饮此杯。”
冬子端起白兰地。
“不,今天为你干杯。”
“为我?”
“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医院方面的调查总算结束了。”
“辛苦你了。”
“木之内小姐,与新宿的便宜酒吧相比,这里更合衬您。”
“又耍嘴了。”
虽说客人不多,但钢琴奏起来时,还是有坐在角落的两个人起身翩翩而舞。
地方不大,且是钢琴伴奏,不可能跳得很热闹。但也正因如此,才愈显出这地方的高雅和品味。
“陪我跳支舞,好吗?”
乘着酒兴,冬子主动邀请船津。
船津跳舞很不在行。据他讲,还是在学生时代时,被朋友拉着跳过两、三次。
贵志在这方面可是好手。贵志说,学生时代没其他的好玩,如果手头有四、五百日元,可跳通宵的舞厅便是最潇洒的去处了。
“你在那里勾搭女孩子了吧?”
冬子试探着问,贵志却笑而不答。
贵志在舞姿看起来的确有些功底。船津则跳得极不谐调,多半是因为他紧张的缘故。
但冬子却从这种拘谨当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的纯朴。
钢琴正在弹奏“纯真之别”这首曲子。
“上次也是这首曲子,肯定是为我们弹的。”
冬子俯在船津胸前喃喃道。
“你觉得很纯真?”
“不是吗?”
“这个,我不知道。”
船津说着,抱着冬子的手臂忽然用了用劲。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完,不发笑?”
“什么事?”
“跟我一起去美国。”
“我?”
冬子刚想抬头,船津向前倾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道:
“跟我一起去吧。”
“来之前我还打算一个人去美国的,可进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
冬子又俯下头。船津白衬衣里散发着男人的气息。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跳着。冬子不知该怎么回答船津,船津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太唐突了。
终于,一曲终了,两人回到座位上。
船津像是为了镇定自己似地喝了口白兰地,说道:
“不行吗?”
“对不起……”
冬子看了一眼船津说道:
“你可能有所不知。”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你该知道,是个做了手术的女人。”
“我晓得。”
“那我就请你别开这个玩笑。”
“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如果这样,你就不要再让我伤心了。”
冬子即刻站起身来,来到化妆间。
这里全然不同于晦暗的房中。明亮的镜中映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即将二十九岁的、没有了子宫的女人的脸。
对这样的女人,这个男人究竟在作何打算呢——
从化妆室回到坐席上,冬子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这么早回去?”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刚才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怎么会呢?”
再这样跟船津一块呆下去,冬子怕自己会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趁现在离开要容易些。
“你不是说要喝个痛快的吗?”
“可是,天已经晚了。先到你那里,送你回去。”
“不,我送你。”
船津颇为不悦地站起身来。他一声不响地走到外面,招手截停了一部的士。
“我送你。”
车子启动后,冬子开口问道。
“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你从来都是敷衍我,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那怎么会呢?我一向都很认真地听你说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提出回家?我刚跟你认真谈事,你也心不在焉的。”
“没有……”
“可是,事实却是话只说到一半就出来了。”
“这个嘛,是因为你讲的话太令人吃惊了。”
“叫你一块去美国,这有什么好惊的。我又不是把你带去后甩掉。”
“这个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觉得害怕。”
“这我就完全不懂了。”
“是,你不会明白的。”
冬子深深地靠在座位上。
船津简单地认为带同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极其严肃地讲了出来。他不明白冬子究竟害怕什么,所以有些懊恼。
但是,冬子怕的正是他那股认真劲。若信了他的话,跟着他去了,以后冷静下来了怎么办呢?现在看上去很美的东西,遇到实际,总有浮体褪尽,显出本色的时候。
冬子与贵志的关系,冬子的身体已失去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冬子比自己大两岁,这一切船律都一清二楚。也许他现在愿意接受,但可能有一天他会不愿意接受。谁能担保现在钟爱的东西明天不会变成深恶痛绝的对象?
冬子可不愿意去品尝这种痛苦滋味。若是将来要走上这一步的话,倒不如现在忍痛割爱。
也许是过多地考虑以后的事情,冬子近段时间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
车子从主街道上拐上通往参官桥车站的路。周围是狭窄的商店街。十点之前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则大都关了门,唯有小饭馆亮着灯。过了这里,爬上一道小坡,便到冬子的公寓了。船津曾几次送她回来,知道这里。
“啊,就在这里停吧。”
上了坡项,冬子对司机说道。船津慌乱地看了冬子一眼。
“我也下车。”
“我到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冬子说着下了车,船津也跟着下来了。
“你怎么办?”
“噢……”
船津有些尴尬地呆立在那里。
“今天就此分手吧。”
“可是,也许再就见不到了。”
“你不是过几天才去美国吗?”
“还有半个来月。”
“那应该还可以再见上一次面。”
“刚才我说的话,我现在就要你答覆我。”
深更半夜的,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冬子漫步朝左边的小径走去。
“今晚作不给我答覆,我就不回去。”
“刚才我不是已经回绝你了吗?”
“你只是说害怕,并没有明确地加以拒绝。”
“那是一样的。
“可是,害怕怎么会等于不行呢?”
“我并没有放弃。”
船津说完,脚下像扎了很似的站立不动。
夜幕下,小路上亮着一排路灯。冬子看了一眼路灯,转过头来。船津似乎正等着这一刻,他用手扳住冬子的肩膀顺势将她拉过来。
“不……”
虽然冬子把脸躲向一边,但船津强行抱过她,欲去吻她。
冬子脑袋左躲右闪的,拼命地缩着脖子,但最终还是被船津硬从上面压住,接受了他的吻。这时,冬子在男人的怀抱里听到了车的声音。
船津有些警觉地松开了手。
但冬子却依然没有抬头,她继续伏在他的怀里,船津低语:
“一起走吧,啊?”
“到美国,我们住在一起。”
冬子听起来飘飘忽忽的似是风的声音,一种与自己无缘的,在远处吹拂的风。
“好不好?”
冬子在他臂弯里轻轻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
船津紧追不舍。
“因为喜欢你。”
冬子小声地,但却是坚定地说道。
“因为喜欢,所以想就此分别。”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没办法。”
冬子觉得自己的声音随风而去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在夜间的小路上。周围是住宅区,看不到一个人影,非常寂静。
左边种植的花草中,紫阳花大大的花瓣在灯光映照下格外生动,摇曳生姿。街那边,小田快车线的列车轰然而过。已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最末一班车。
火车过去后,周围又恢复了原先的静寂。
两个人离开下车的地方已有四、五百米了,再往前走,就是道叉口,看样子离有车通过的路是越来越远了。
“咱们回去吧。”
墙拐角处,山毛榉粗壮的树枝越墙而出,冬子在此停下脚步,折转身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雨早已停了,石墙及路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船津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冬子后面。
渐渐地,道路稍稍向左拐去,转过去后,便看到了冬子公寓的入口。来到正门边石墙的尽头,船津轻叹了一声。
“你累了吧?”
“没有……”
夜色下,只见船律轻轻摇了摇头。
冬子忽然觉得这样打发这个年轻人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弄不好真的是就此终生难再相见。难说距离去美国还是有半个来月时间,但他也许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想到此,她不觉有些难舍起来。
“上去坐坐?”
有一刹功夫,船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冬子。
“方便吗?”
“喝杯茶吧。”
冬子迈步先走,她打开公寓入口处的玻璃门。
进门靠左手边是管理处,对面是一排信报箱。冬子朝信箱里看了看,拿出产品广告单和电话费收费通知单,来到电梯口。
两部电梯都停在一边。
冬子上了右侧的电梯,船津跟进去,电梯门关住了。
两个人并排而立,眼瞅着显示楼层的数字。
从二楼到三楼,冬子看着数字心里在想,带船津到房间来,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打算呢?
若是打算分手的话,不是该在公寓前分手的吗?船律也是这么考虑的。但很显然冬子却邀他上来了。
打开锁进了房间,冬子先到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虽说状态不算太差,不过颇多疲惫之色。
她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回到客厅里。船津正坐在沙发上点烟。
“喝咖啡还是喝茶。”
“喝咖啡吧。”
冬子点点头,走进厨房。
“到美国后,你还是住公寓?”
一直不说话,显得气氛有些尴尬,冬子尽量以轻快的口气问道。
“暂时与朋友同住公寓。”
“那样也好,不孤单。”
“可是……”
船津欲言又止。
冬子冲好咖啡放在桌子上,船津不加糖喝起来。
“因为不是用咖啡壶煮的,味道不是很好吧?”
“不,蛮好喝的。”
“家里没什么东西,吃点饼干吧?”
“不,不用了。你平常在这里做饭吗?”
“当然了。怎么,你觉得奇怪?”
船津环视了一下周围。
“我提一个怪问题,你介意吗?”
“你说吧。”
“这里,所长来过吗?”
“不,没有。”
船津依旧半信半疑地看了看。
“今晚你为什么邀我到房间来?”
“没别的意思。今晚你陪我这么久,我想你可能累了。”
“不对。你肯定同情我,觉得我可怜,才让我进来的。”
“没有这回事。”
“不过,你让我进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现在可以毫不遗憾地去美国了!”
“到美国后,记着写信回来。”
“好……不行。我去美国,目的就是要忘掉你。”
“这又何必呢……”
“你好像还不相信,我是为了忘掉你才去美国的。”
“今天晚上,我总算有了个交待给自己了。”
“听听音乐吧。”
冬子感到很窘迫,她起身来到书架旁边的唱机旁。
“《波尔·莫里亚》怎么样?”
冬子放好碟后转身问道。船津已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这就走?”
“嗯。”
船津表情痛苦地点点头。冬子像挡架似地挡住去路。
“怎么了?”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有事吗?”
“没有,没什么事。”
船津在鞋柜前轻轻拍拍后脑勺。
“再这样呆下去,我恐怕会受不了。怕是又会像上次那样,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都是你不好。我向你表达爱意,你无意接受,却邀我到你的房间里来。”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累了。”
“如果讨厌我你干脆就说讨厌,这样我也就死心了。猫逮老鼠这种玩法我受不了。”
“我没有恶意……”
冬子全无耍戏船律之意。今天本来也是要分手了,可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分别有些凄凉,就邀他到家里来。也许这种做法有些自行其是,但没有恶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正相反,冬子对船津颇有好感。若问这是不是爱,冬子可能会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毫无疑问她对他充满了善意。
虽不是恶意的,但如果结果是使对方受到了伤害,那就应当道歉。
“叫你到房间来是我不好。”
“冬子。”
船津呼唤一声,伸出双手去拉冬子。
冬子虽慌忙后退,但船律强健的胳膊早将她揽住了。
紧接着,船津的嘴凑近了冬子。
稍作挣扎,冬子便干脆顺从了他。
继刚才在小路上之后,这是第二次了。冬子大胆起来,也冷静了许多。
良久,船津才放开冬子,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艰难地说:
“给我……”
“我要你。”
船津的声音热风般扑向冬子的耳朵。如此苦痛,如此焦渴的男人声音冬子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拜托你了。”
这个男人在恳求他,而且简直是在哭求。
在这种热浪一般的声音的不断冲击下,冬子开始动摇了,觉得就给他也未尝不可。
既然他是如此地渴望……
给他也行。这种思想上的动摇,使冬子瞬即丧失了反抗意识。
当船津再一次将脸凑上来时,冬子没有闪避。
冬子放弃反抗反倒使船津有些迷惑。他松了松手,但马上又更坚定地抱紧了冬子。
“给我。”
船津像宣言似地再说一遍,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就这样推推拉拉地两人又回到屋子中间,冬子双眼紧闭着。
随他去吧。既然他如此地渴望,就干脆成全他吧……
可能是冬子的心清船津感觉出来了。倒回到屋子中央后,船津再次亲住她的唇,手也伸向她的乳房。
“等等。”
冬子仰着脸轻声说。
虽说已打算接受他,但就在这里也未免太煞风景。周围明灯炽火,脚边又有沙发和桌子。
每当这样的时候,贵志总会悄然关掉灯,一边爱抚着,令到冬子激情燃烧,一边向床边移。他不会让女人感到害羞,或是出现让女人感到扫兴的疵漏。
但要年轻的船津做到这一点也许是太过苛求了。
“关掉灯……”
船津闻言四顾,找到门口柱子的开关后伸手去关。
灯光只一闪便被关掉了,房间一下子黑了下来。唯有窗边的碗架和桌子黑黝黝地在黑暗中凸显了出来。
“可以吗?”
冬子没有回答。实际上,这种问题怎么回答他呢?
船津再一次抱紧冬子,使劲将脸贴住她。
冬子一边闪避着他的脸,一边一点点退向里面的卧室。
里边有床,还有一个伞形的桔黄色大台灯。
贵志总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冬子抱过那里。船津也知道里面有床,但他似乎没有一鼓作气的勇气。
“不要嘛。”
“我不会放开你。”
冬子的反抗此时只是煽动船津欲火的手段。遇到反抗,好像才更能激起年轻人的勇气。
经过一番小争执,船津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屏住声气把冬子拉向床去。
“不要……”
冬子的叫声,已不能阻止船津。
冬子被船律用力压住,胸部被死死抱住倒向床上。
冬子就这样被船津压在身上,但此刻她的头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
既然打定主意接受他,就毋需再反抗;既然他这么渴望,便给他又何妨。船津此后将离开日本,他始终深爱着自己,身体被他要去,冬子并不感到遗憾。
与此同时,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应该把身体给他。
正因为他真心地爱着自己,而且他就要离去了,所以才不应该给他。
仔细想想,这和接受他的想法道理一致。出于同样的理由,有两个不同意见,一个打算应允,一个却坚决不同意。
不知情的人听起来觉得于理不合,且显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在冬子看来,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船津爱自己,夸张点说,甚至是抱有撞憬心理。因此冬子不想让他失望。如果就此分别,自己在船津的脑海里,必会是个刻骨铭心的存在。
这也许是冬子内心一种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自我陶醉的希望。但是,女人希望自己与对方不只是一时的肉体结合,而是希望自己成为对方心灵中永远的存在。
身体结合的一瞬间,一个神话便打破了,了解了女人身体的秘密之后,男人便对女人失去了幻想。那种如醉如痴的憧憬转而被平凡常见的意像所取代。
冬子之所以一直拒绝船津,一是出于对贵志的爱,同时也是因为不想打破船津所抱的幻想。
她不想两人肉体结合,成为普通的男女关系。而且在她的心底,还有一个伤口,自己的身体不能兴奋,这也是一个心理障碍。
将一个冰冷的身体给他,无疑将会使他失望。这样反倒不如不给的好。让这个小伙子远远地望着,觉得可望而不可及,也许更好。
正因为喜欢对方,所以就想这么分手。正因为喜欢着,才不把自己给对方。
在男人那里,这个理论不符合逻辑。男人只是在将火灾弄起来以后烧个精光,而且只追求这一行为。
也许现在船津纯粹只是一头动物,一个满脑子只知道征服对方的动物。
这个时候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衬衣被他三两把扯开,冬子抬起胳膊,他似乎嫌从肩膀处脱太费事了,干脆一下扯了下来。
紧跟着,他的手伸向裙子。突然间冬子觉得自己的下半身了无挂碍,一下子暴露于夜气之中。
船律除下领带,脱了裤子凑近冬子。
“冬子……”
年轻人的声音略显嘶哑。
一种梦想成真前一刻的兴奋的声音。
冬子双目紧闭,两手平放,四肢直伸。她身上现在只剩下乳罩了,而且也只是似戴非戴地在肩头上挂着。
几次被狠抱,又几次被扑倒,冬子已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若再坚持,她只有接受了。
现在反倒是冬子在等待了。最好船津能尽情地、贪婪地在她身上发泄个够。如果他喜欢她这样的身体,她乐意奉上。
但是,不知为什么,船律并没有继续发动进攻。
脱光以前他动作相当粗蛮,现在却突然停手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船津的左手在冬子肩膀下面,上身轻轻地贴在冬子身上,却不见再有什么动作。
到底出了什么事?冬子悄悄睁开眼想看个究竟。
船津光着膀子的身体就在眼前。他已自己脱了内衣,身体全裸。而他年轻结实的胸脯轻轻挨住了冬子的右乳。
不知何故,船津左半身前倾着,微微低垂着脑袋。右手放在腰间。
他一直采取这个姿势,下半身的轻轻震颤像涌浪一样地传递到冬子腿上。
到了该去占有的节骨眼上,这小子反倒困惑了。
怎么会这样呢?想必不是第一次……。
冬子等着。六月中旬,天不算冷,但裸着身子却有些不大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停车的声音,紧接着又开走了。
船津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右手和上身,有时候会想起似的晃动一下。
冬子轻轻伸出左手,欲将滑下去的毛巾被拉过来盖上。
船津像是受了触动,慌忙抱过冬子。
突然,他不知喊了一声什么,便一头扑到了冬子的胸口上。
“你怎么啦?”
船津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船津。”
大惊失色的冬子刚欲起身,却听船津在她胸脯上说:
“我不行……”
“不行……?”
“我……”
船津说着,猛然离开冬子,趴到了床头边上。
“不成,我不成。”
船津万分沮丧地说着,两手狠命地摇着床单。他拼命地摇着脑袋,两条胳膊不住地颤抖,那样子活像一个在撒娇的孩子。
看着在淡淡的黑暗中的遭到重创的船津,冬子终于明白了他未显男性雄风的原因。
他使劲地揪头发,小声呻吟着,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股年轻人的冲劲。他恨自己无能,显现出这个年轻人的屈辱心理和一腔柔情。
明白船津不能显露男性的本色后,冬子对他更添了爱意。
虽有占有之念,却无占有之力。个中理由作为女人的冬子无法明白,但船津受伤的样子颇惹她爱怜。
没有年轻人的勇猛和骄矜,没有一点自信,此刻的船津,就如同海草一样扑伏在床上。由于屈辱而抽动的肩膀宣示着年轻人的过敏和无助。
“没事。”
冬子轻抚船津的头,就像安慰一个大孩子。
“就这样呆一阵子就好了。”
刚刚那一瞬,冬子还准备着与他共涉爱河,他若要她就给他。为此,她身心两方面都做好了准备。她告诉自己,这个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但现在情况正相反。本来必被夺去的女人如今正依偎着这个男人,在安慰他。
为被占有而启动起来的身体,中途进入了空转状态。
不过,这丝毫未令冬子感到难受。她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却并没兴奋起来。
他实在要的话只好奉陪,冬子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相反,她觉得现在温驯老实的船津倒更可爱。她觉得比与他发生了肉体关系还要亲近。
“你一定在笑话我吧?”
船津趴着问道。
“一点没有。”
“那样急不可耐,最后却如此稀松。其实,我以前没这样,我做得来的。”
冬子没作声,她把毛巾被搭在船津肩上。
“你不要觉得我可怜,我和其他的女孩子……”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船津猛地起身,用毛巾被盖住肩膀,背过身去。
“我不成,是因为所长的缘故。”
“就在我准备占有你的那一瞬间,脑袋中突然出现了所长的面孔。因此就……”
背着身子的船津,肩膀在不住地微微抖动。
“我突然想,我不表现一下是不行的。”
“表现一下?”
“所长总占有你。我想我必须胜过他,绝不能输。这样一想,就突然不行了。”
“别往下说了。”
“我其实很想得到你。”
“我知道。”
“你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说到此,船律用毛巾被捂住头哭了起来。
冬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思考着船津所说的话。
在和女人做爱前一刻突然阳痿,船津说是因为脑子里出现了贵志的脸所致。冬子对男人这种心理和身体微妙的联系方式不甚了了。
不论喜不喜欢,女人都可以接受男人。即使被自己厌恶的人强行占有,性行为本身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会照常怀孕。
但是男人就不是这样了。讨厌的人自不必说,即使是自己心仪的女性,若有其他因素干扰,便难成好事。这与年龄和体力无关,应该说起作用的还是精神因素。若有什么烦恼之事或内心不安,事必难成。
女人在被自己讨厌的男人占有时也达不到高潮。极个别人会达到高潮,但那是例外。与自己厌恶的人一起做那种事,不可能有快感和喜悦。
像冬子这样,有时别有考虑,往往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心中若有事,即使是与自己喜欢的人做爱,也难有高潮。
说来说去,女人没有快感一样可以过性生活。
但是,男人往往在开始阶段便无法进行下去了。行为还没有开始,人就先已经阳痿了!
当身心不能谐调一致,彻底投入时,女人表示为“性冷淡”,男人则表现为“性无能”。
由此可见,男人其实倒更真实,就行为来看,男人的身体,也许更禁欲,更敏锐。
冬子现在对船律所感受的爱可能正是这种禁欲的爱。
因为冬子一直与年长的、富有经验技巧的人打交道,所以,船津在与之上床时,先就露了怯,暴露出年轻人的缺乏自信。
可能自己不如他,事后岂不被嘲笑?怕自己不能更胜一筹的担心使得船津顿然成了性无能。
结果,在行为过程中,贵志成了船津脑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不,不仅仅是挥之不去,甚至是愈发突出了。
船律未战即败下阵来。他对虚幻的东西产生了恐惧。
这也许正是年轻人纯真和朴实的一面。中年男人毫无顾忌,长驱直入;但他却免不了迷茫困惑,烦优不堪,这正反映出年轻人的脆弱。
不过,为看不见的幻像所震慑,从而未能大显身手的船津其实可能与冬子一样可悲。冬子自己就对看不见的东西心存畏惧,而无法享受性的快乐。
“什么也不必要做,抱紧我就行了。”
冬子这样说着,自己向船津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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