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08、病叶

  进入五月后,连续一个星期阴雨连绵。离真正的梅雨季节尚早,此即所谓的“早梅雨”了。
  冬子的身体又跌入了低谷。并不是具体哪个部位不舒服,而是全身困倦,体内热燥燥的。
  早上测体温是三十六度七,平常都是三十六度二、三那样子,稍微偏高一点。
  每月来月经之前,体温会高一些,身上总汗津津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可神经却出奇的敏锐。
  快到经期了……
  想到此,冬子不禁有些纳闷了。已经没有月经了,何来的快到经期了呢?
  这该如何解释呢……?
  望着外面梅雨一样下个不停的雨,冬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月经已经没有了。可身体依然固执地保留了这个周期。表面上感觉不到,可在身体内部,荷尔蒙还和以前一样,仍然起着支配作用。
  “真奇怪……”
  冬子不禁惊疑于自己身体的顽强了。进而她又觉得这无法摆脱月经周期的躯体实在悲哀。
  中山夫人有没有同样的困惑呢……?
  不仅是夫人,有谁能够忍受手术之后像小女孩或老太婆那样不解春情呢?
  没有月经,可心情却异常兴奋,这简直是一种非人折磨。这样也太不公平了。
  不过,另一方面,身体这种周期性的变化也并非完全没有乐趣。
  现在自己仍然是个女人。冬子证实了这一点,心情也因此而豁然开朗了。
  说实话,以前每到月经之前,冬子性欲就会旺盛起来,心中会萌生出渴望拥抱的冲动。
  跟贵志在一起,每遇这种时候,冬子才会激情毕现。即使心里想克制,身体也总会自行其是。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心情就颇有些舒展不开。即使身体能兴奋起来,心情也不合拍。
  这两三天情形有些不同。身体里面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望着玻璃上流淌的雨滴,冬子不禁向往起温暖的怀抱来。
  “他会不会来……”
  当她情不自禁地对着玻璃吐哝了这么一句后,冬子自己都哑然失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企盼呢?不仅是贵志,应该说对所有的男人冬子都已不再动心。她对自己说,离了男人照样过。
  可现在她却在渴望拥抱、是不是与身体的节律相配合,心情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呢?
  外面渐渐沥沥地下着雨,冬子凝望着,回想起上次与贵志一起度过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冬子本来并不打算与贵志同床共枕。她只是想聚聚,吃完饭后便回来。
  事实上,从饭馆里出来时她仍是这么想的,也提出了要回来。
  可贵志硬是拦了部车,载了她去。她实在拗不过他。
  冬子今年已二十八岁了,这样解释也未免太牵强了。若是要走,应该更爽快一点,道一声别,起身便走也就是了。
  可结果却是粘粘糊糊地一起走,最终还是去了酒店。应该说,这完全是由于冬子半推半就所致。
  接受贵志也可以——在冬子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贵志一坚持,她便很轻易地就允准了。
  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体已开始逐渐失去信心,但一遇对方强烈要求,她便准备接受。虽谈不上有什么快感但却不讨厌爱抚。她喜欢被拥抱时的那种心旌摇荡物充实感。
  不要男人,了此一生。——这仅是她脑子在这样想,身体却不理会这一套。身体只是忠实地随欲望而动。
  明知道拥抱过后,必会失望,却仍要孜孜以求。这次不行,便期待下一次的成功。
  与藤井的太太不同,冬子的对性并未完全丧失兴趣。她有一种感觉,只要遇到适当的机遇,她对性的热情便会重燃起来。这种机遇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很显然她并未完全绝望。
  事实上,上次冬子还是来了情绪的。
  虽与以前那种高潮迭起的情况仍相差很远,但有一瞬,她还是获得了亢奋的充足感。
  她并没有彻底性冷淡……
  而且不知为何,事毕之后,她感到心情少有的轻松。与以前那种只有相拥相抱时才感受到的安心感不同,这是一种逐渐涨满的实在感。
  说不定,正是因为伤疤被摸才有了这样的效果。
  当时,贵志捉住欲挣脱的冬子,指尖轻抚冬子下腹的伤疤。长约十厘米的伤口,被他一点点摩挲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真漂亮!”最后,他说道:“手摸着这个伤疤,我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冬子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她挣扎了一下,便任由贵志动作了。
  从心理上来讲,她也觉得,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摸一模又有什么所谓呢?
  现在,望着雨,身体中涌出了些许快感,这也许正是在证实自己仍完完全全是个女人之后所发生的心理转变。
  在这个微雨的下午,船津打来了电话。
  “一切都好吧?”
  听到是他的声音,冬子赶忙抖数起精神来。
  “我想跟你面谈一些事情,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吗?”
  船津的语气与平素不同,听起来有点生疏。
  冬子想起上次从贵志那里听到的那件事,她与船津约好晚八点在“含羞草馆”见面。
  下雨天,客人少了。平素在大街的树荫下面兜售项链、耳环等金银首饰的年轻人,今天也踪影全无。
  雨一直不住地下到晚上。
  八点过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船津已然在那里坐着喝咖啡。
  “好久不见了。”
  冬子刚开口,船津已拿起点菜单站了起来。
  “咱们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呢?”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船津径直出了店门,拦了部车直奔上次喝到很晚才离开的位于新宿西口的那家酒吧。
  可能是刚到宵夜时间,店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两人在柜前并排而立,要了加水威士忌。
  “今天你有点不大对劲儿。”
  冬子先开了口。船津点上一支烟,才郑重其事地说道。
  “也许所长已经跟你讲我决定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冬子像初听到似地望着船津。
  “我一周前,已经跟所长讲了。”
  “为什么要辞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打算到国外学习一段时间。”
  “国外?”
  “去美国。当然,并不是说在现在的事务所里学不到东西。”
  “你已最后决定了?”
  “所长劝我再慎重考虑一下,可我无意改变初衷。”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年龄不算小了。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这么说,你很快就走……”
  “对,我干满这个月就辞。”
  “怎么这么快……”
  “所长已经同意了。”
  “不过,我先声明,委托医师会进行调查那件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到月底,还有半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冬子看着满是洋酒瓶子的吧台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
  “还没有最后定。大概到七、八月份左右吧。”
  “到哪里?”
  “我大学时的高年级同学现在洛杉矶一家叫作AIS的室内装饰设计公司上班,我想先去投靠他。”
  “医院方面的调查,岂不是要花很多的时间?”
  “这个也不坐。况且,我去美国,也需要做各种准备……”
  “要是因为我耽搁的话,完全无此必要。”
  “我答应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做好。”
  这正是船津之所以为船津的地方。
  “你到那里打算呆多久?”
  “两到三年吧。现在还说不准。”
  “要那么久啊?”
  “我想没有那么久恐怕不行。”
  “不行?”
  “这个……”
  船津摇摇头,自嘲似地说道:“讨厌的家伙走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谁呀?”
  “你呗。”
  “瞎说些什么呀……”
  “也许真的是这样。”
  “没有的事。你走了以后,我会很寂寞的。”
  “你不必这样哄我开心。”
  “我是讲真的。”
  船津沉默半晌,突然像下了决心似地望着冬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美国吗?”
  “不知道。”
  “我想离你远远的。”
  船津猛喝了一口加水威士忌,“我想忘了你。”
  “为什么?”
  “这是真的。我连事务所的工作都辞了。”
  “可是,你何必要辞掉工作呢?”
  “不辞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憎恶所长,最后还会杀了他。”
  “这又何必呢?”
  “像所长这样有妻室的人,却还要霸着你。我一想到此,便不能原谅他。”
  “可是……。”
  “我知道,你喜欢所长。你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愿离开他,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上次允许我吻你?”
  “我允许了?”
  船津不住地点头。但冬子却不记得曾允许他吻她。
  “什么时候……”
  “上次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间时。”
  冬子不由伏下了眼睛。那时自己确实解除了警戒,不但让船津送自己回了房,还先睡了。
  “也许你记不得了。当时,我吻了你。”
  “你当然默许了。”
  “可是,我醉了……”
  “是啊,你确实醉了。若我当时想占有你,可说是易如反掌。”
  船津突然充满自信地向前探出身子,“可我喜欢你。我觉得那样占有你不应该……”
  冬子嚅嚅着为自己辩解道:
  “我醉了,当时人事不省……”
  “照你这么说,你醉了,任谁都可以放进房间?并且,还当着人家的面呼呼大睡?”
  “那当然不会……”
  “就是啦。”
  船津又再呷了一口酒。
  “也许是我自以为是。正因为是我,你才那样毫不设防。”
  “这说明你还是有些喜欢我的。”
  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抱有好感,感到放心的话,冬子绝对不会喝那么醉,也不会那样毫无成心。
  “你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你的病的情况,还讲了工作方面的事,所有这一切……”
  “船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你,我要你喜欢我……”
  “当然,你有贵志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和他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你的意思是说你很爱所长,对我只有一丁点意思,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问冬子对贵志和船津两个人的感情有何不同,她还真回答不了。
  如果说对贵志是爱,对船津则只是好感的话,简单倒是简单了,但能不能这样截然区分呢?
  对贵志,是爱,但同时又是一种亲呢,有时则是一种融洽。而对船津,说是爱,重了点;说是好感,又轻了点。那是介于爱与好感之间的一种情绪,就好比是呵护美丽鲜艳的花朵一样的感觉。而且由于内容不同,根本也无从比较谁强谁弱。
  冬子接受了贵志,现在也不打算离开他。这除了她自己懦弱之外,右以说长年累积下来的安心感也是原因之一。只有与贵志在一起时,冬子才不需要装腔作势,才感到自由自在。因为对方比自己年长,所以她就安心地去依靠,一切都由他安排。
  但和船津在一起时就不是这样了。自己比他年长两岁,冬子感到了责任,为此她必须精神。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与之对等交往的,因此这令冬子感到新鲜又紧张,同时,也使她感到困惑。
  现在船津单刀直入,提出为什么允许他吻她这个问题。这种逼问方式,正反映出年轻人纯情和不拐弯抹角的一面。这种固执冬子可以理解,而真挚也令冬子头脑冷静。
  “对不起。”
  长时间沉默之后,冬子小声道歉。
  “我说这话目的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当时你是不是虚请假义。”
  “那只是个恶作剧吧?”
  “不。”
  “那即是说,你是认真的。”
  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黑白截然区分呢?即便是接受了亲吻,也完全可能既不是恶作剧也不是认真的。也可能介乎两者之间。当时一时高兴,便接受了也是有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也说不清……?”
  “不敢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是吧?”
  冬子语塞,盯着手中的杯子不出声。
  “我来替你说吧。你喜欢我,爱我,所以那天晚上你准备完全接受我。”
  “我这样讲没错吧?”
  见船津问,冬子微微点了点头。在船津追问的过程中,冬子觉察到当时自己是有那么个意思。
  “这对你并不重要,但于我却是至关重大。”
  船津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到了美国,也忘不了你。”
  “可是你去美国就是为了忘了我呀……”
  “我只是希望如此。”
  望着船律那在柜台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侧脸,冬子深深地开始感到失去船津的寂寞。
  “咱们走吧。”
  冬子招呼船津。
  “着什么急嘛。”
  船津显然不愿意走,但冬子已顾自站了起来,并朝门口走去。
  “急着回去干啥?我们再换一家喝吧!”
  船津边上楼梯边说。冬子不作声。到了地面上后,她回过头来。
  “今天回家吧,啊?”
  “不,我还要喝。”
  “那恕我先走一步了。”
  冬子扫视了一下四周,朝驶近来的的士招招手。
  “你真的非回去不可?”
  “今天我很累,请原谅。”
  愣在那里的船津一脸温怒,冬子钻进了车子。
  “再见。”
  冬子从车窗里点头告别,船津不言语,呆立在夜幕下的大街上。
  车子里剩下冬子一个人后,她长出了一口气。
  他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固然可喜,但这样认死理,又着实令冬子感到难以应付。如果今天身体状况好一些,就陪陪他也可以。但冬子回家休息的念头占了上风。
  回到家里时已是十点,冲完凉,换上内便装后,电话铃响了。
  会不会是船律打来的,冬子犹豫着接了起来,却听到话筒里传出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我是中山,中山士朗。”
  听他说了两遍,冬子才反应过来他是中山夫人的丈夫。
  “深更半夜的,打扰您了。我太太在不在您那里?”
  “不在。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她不在家。”
  许是因为生气,中山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冲。
  “是不是她出去转了?”
  “她从昨天开始一直不在。”
  “昨天开始……”
  “好像是昨天下午出门的。”
  “她会不会到亲戚家去了?”
  “我都已经打听过了,所以我才打电话给您碰碰运气。”
  “她会去哪里呢?”
  冬子问道,教授自然回答不上来。冬子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但她还是问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啥没啥。”
  教授含糊其辞。
  “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
  “我想不大可能吧。四、五天前我们俩拌了几句嘴。”
  “拌嘴?”
  “还不都是因为那些无聊的事嘛。”
  “她有没有出门旅行这类安排?”
  “应该没有。再说,她也没带什么东西走。”
  “那应该没走远。”
  “可能吧。如果她跟您联络的话,希望你转告她打电话回家。”
  “我会的。有没有向警方报案?”
  “暂时不要那么兴师动众吧,看看再说。”
  “那也好。”
  “这么晚了,为这种无聊的事扰您清梦,真是对不起。抱歉打扰您了。”
  教授说,挂了电话。
  冬子一瞅床头柜上的闹钟,已过十一点。她今晚再不回,就是连续两天夜不归宿了。
  想想也是,这个星期夫人什么联络也没有。
  一个星期前,她从银座打了电话来邀请一起吃饭。当时因为忙,冬子回绝了她。
  那以后就再没有电话了。
  昨天冬子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本想打电话致歉的,可又觉得多此一举,就作罢了。当时要是打了的话,能知道情况也不一定。
  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外面似乎又下了雨了。虽已交五月,天气却依然相当的凉。
  像这样的雨天,夫人会在哪里晃荡呢?
  冬子想起了在“含羞草馆”见过的那个与夫人一起的青年。
  说不定夫人和他……
  听说那男的在青山的酒吧里上班。他很英俊,看上去就好像从模特杂志中走出来一样的风流倜傥。
  搭眼一看,他就像一个年轻的男妓。但夫人说她只是玩玩而已。
  她会不会跟那个人……
  冬子觉得他们可能一起出走,但冬子所知道的也就这一个线索。
  可是,冬子并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在哪家店做。
  隐约记得他姓竹田,但并不确切。就凭这么点线索,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冬子索性不再去想它,换了睡衣上了床。但因担心夫人的事,她怎么也睡不着。
  两上晚上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恐怕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若在哪里,打个电话回来有何难哉?
  不想跟教授讲也罢了,但总该告诉亲戚或可靠的朋友知道啊。
  这样想着想着,渐渐有了困意。
  冬子梦见夫人正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在一起。后来,教授出现了。他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最后说,这女人是没救了。冬子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做着梦一直没睡踏实,醒来时已是七点钟了。
  雨好像是半夜里停的。早晨的阳光下,到处都是沁人眼目的新绿。
  夫人不知怎么样了……
  冬子本想打个电话到中山先生府上探问,又恐夫人尚未回来,只好作罢。
  天晴了,感觉又像回到了初夏。
  庙前大道上,两旁的树木绿意盎然,人行道上却有不少落叶,可能是被雨打落的。遭虫咬过的病叶散在于富有光泽的新叶当中,倒使人有些莫名感伤。
  近午时分,冬子接待顾客,电话响了。
  “是冬子吗?”
  只一句话,冬子便听出是中山夫人。
  “您现在哪里?”
  “在京都。”
  “京都?”
  “前天到的。”
  “怪不得。”
  “你说什么?”
  “教授很担心,昨天晚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是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准备马上回去。我家那口子都说了些什么?”
  “倒没说什么。不过,他好像到处在找。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去我告诉你。”
  “你准备今天回来?”
  “可能吧……”
  “不要这么模棱两可,请尽快——”
  “傍晚我到达后给你电话。”
  “一定啊。你回来的事要不要告诉教授?”
  “我跟他讲,你不必理会。”
  夫人说完,自己挂了电话。
  中山夫人到达冬子的公寓,是在当天晚上过了九点钟以后。
  冬子在店里等到八点。夫人打来电话说是直接到公寓,她便回到家里等。
  夫人离家出走了两天,精神倒一点不差。她穿浅绿色两件套的套装,脖子上围着杏色围脖,手里拿着手提包和一个旅行箱。
  “发生什么事了?”
  一见面,冬子便急切地问道。“先让我抽一口。”夫人说着点上烟。
  “你从京都刚到这里?”
  “不,早回来了。”
  “那你已经见教授了?”
  “没见他,我打了电话给他。”
  “他怎么说……”
  “他不置可否。今晚我住这里可以吗?”
  “那倒不成问题,家里呢?”
  “我不想回去。”
  夫人只顾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冬子很想再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又怕问得太急了,反倒会适得其反。冬子给夫人递上块毛巾,刚准备冲泡咖啡。
  “你这里有酒吗?”
  “有白兰地。”
  “好,好。我想喝点。”
  冬子停止冲咖啡,端上冰和白兰地。
  夫人喝了一口。闭上眼睛。
  “夫人,您在这里,教授他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可是,为什么……”
  “等会儿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想先冲个澡。”
  “请。”
  冬子慌忙打开浴室的灯,准备好毛巾。
  “你这里总是这么整洁。”
  夫人环顾四周,“有什么替换衣服没有?”
  “这里随便穿的衣服倒有。”
  “你的衣服太小,我恐怕穿不上。”
  “不过,有大一些的。”
  “好。借给我穿穿。”
  夫人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夫人回来后两个人又发生了争吵。
  冬子将家里的乳酪用烟肉卷起来,又拿出下班回来时买的草霉,权作白兰地的下酒菜。正在她摆碟子,布置桌子时,夫人从浴室里出来了。
  “啊,好痛快!”
  夫人将湿头发摆到脑后,喘了口气。
  “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真的不回家?”
  “是不是你不方便?”
  “不是这个意思。”
  “那怕什么。”
  冬子很担心,可夫人却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你为什么突然就去了京都?”
  “我在家呆烦了。我家那口子也欺我软弱,他认为我蹦跳不起来。所以,我才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不辞而别了?”
  “那还用说。”
  夫人喝了口白兰地,“你猜我和谁一块去的京都?”
  “我猜不出。”
  “那个调酒的竹田君。”
  “是他呀。”
  “我们住在鸭川河畔的酒店里,晚上去祗园喝酒,玩得很开心。”
  “你这两天一直和那个叫竹田的在一起?”
  “是啊。”
  夫人正色道:“奇怪吗?——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
  夫人把还剩很长的烟掐灭,“男人都是自私鬼,他们只把女人当成性交的工具。这次吵架也起因于此,他说我的身体激不起他的任何欲望。”
  “他居然这样说你?”
  “他就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的。”
  “这也太过份了。”
  “你也有同感吧?”
  夫人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喝了口白兰地,“你想,他这样说我,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在这之前,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呢?”
  “他发现我和竹田来往,说了几句难听话。”
  “教授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有一次竹田打来电话,他接了。他吃了一惊。他自己在外面胡混,却跑回来指责我,你说,有这道理吗?”
  “那倒也是。”
  “我没作声,他倒更起劲了。他说,像你这样做了手术的女人,不可能会有男人对你感兴趣,你肯定上了人家的圈套。”
  “连这种话也……”
  “虽说做了手术,可我还是很不错的女人啊。竹田君就认为我是个很棒的女人。”
  “他还夸我天生丽质呢。”
  说着,夫人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教授真的这样说?”
  “我对他已没有丝毫的爱情可言了。”
  “但是教授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可见他内心还是很在意的。”
  “再在气头上,也不应该讲那种话啊。”
  夫人说着用毛巾捂住了眼睛。夫人一向开朗,见她哭,冬子也很难过。本想安慰安慰她,但一想到自己与她的身体有着同样的伤痕,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把我当作病人,当成残疾人看待。”
  “不过,他四处找你——”
  “哪是他顾及自己的体面。如果外界知道我出走的事,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他才到处找的。”
  “我觉得也不完全是这样……”
  “绝对是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
  夫人揩干眼泪,抬起头来。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教授不是说他希望你回去的吗?”
  “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他不认真道歉,我绝不回去。”
  “可是,你不可能一直不理不睬他吧?”
  “我现在回去,两个人之间既无爱情,也不发生肉体关系,那我岂不是跟女佣一样?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
  “他好像很担心,你不妨打个电话给他……”
  “没事的,不用理他。”
  这可真是个无法打开的僵局,冬子真的是无能为力。
  “从京都回来时,在新干线的列车上,我也考虑了这个事。我觉得,我和他分手倒也好。”
  “这样的话……”
  “不过,他得给我一笔相当数额的补偿费,财产也要一分为二。我买一个新公寓,乐得和竹田君一起逍遥快活。”
  “可是……”
  “与其硬去维持做人妻子的形式,倒不如这样更有做人的威严。”
  中山夫人讲这番话,追根究底,恐怕事情就坏在手术上面。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她与教授的婚姻可能不会有此裂痕,夫人大概也不会离家出走。
  当晚,中山夫人还是在冬子这里过夜了。留宿别人在冬子这里还是第一次,所以她有些不大自在,不过又不好说什么。冬子把床让给夫人,自己准备在沙发上过一夜。可夫人一开始就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冬子同眠。
  “只有你最了解我的悲哀。”
  她这么说,冬子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以前一样,冬子接受夫人的爱抚,夫人相当起劲。两个最后在同一张床上相拥而眠。
  第二天,夫人起来喝了咖啡,对冬子说:“我觉得好多了。”然后就告辞了。
  一连过了三天,没有一点她的消息。冬子刚想可能已烟消云散了,谁知第四天她又来了电话。
  “我还是决定离婚。”
  夫人劈头说道。
  “喂,现在能不能见一面?”
  冬子当时正和设计师伏木谈点事情。
  “得再过二、三十分钟。”
  “那好吧。我在‘含羞草馆’等你。”
  夫人的电话一向都是自作主张。
  二十分钟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夫人正在喝咖啡。看样子这次夫人大伤了一番脑筋,脸上颇有憔悴之色。
  “情况怎么样?”
  “我总算彻底明白了,我跟他是没办法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公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说说就算了?”
  “可是,这么急……”
  “离婚条件及其他事宜我会找律师的,我现在是很不得马上离开那个家。”
  “教授怎么办呢?”
  “我还管他呀。他肯定是继续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这附近如果有三房一厅的房子就好了。”
  “教授同意你搬出来吗?”
  “这还要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讨厌了就走,就这么简单。”
  “你跟他没有谈妥?”
  “他也希望和我分手,离婚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比想像的要脆弱。”
  确实,两人如果这么轻易地就分手,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算什么呢,真叫人不敢去想。
  “真的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一连三天,他谈了很多次了,还是这么个结果,还指望什么呢?”
  可能是夫人心意已决,所以她毫无留恋之意。
  “其实迟早会这样的。”
  夫人说着,扬起脸,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说:“过了这个春天我也就四十二岁了,这样稀里糊涂地老去也不是办法。再不抓紧时间,作为女人,这一生也就算完了。”
  夫人已四十二岁,这个年龄的确已过女人的全盛期。与二十来岁灿烂夺目的青春朝气相比,她确实予人以韶华已逝之感。
  换了是一般女人,可能会接受青春已逝这个客观事实,做好步入老境的心理准备工作。至少,不大可能会再有离家出走,交年轻男友之类的轻狂举动。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过了四十岁,意识到作为女人已时间天步,从而变得异常大胆也是有的。反正是要老,不如趁尚有女人魅力时让生命燃烧起来。顾全所谓的体面,波澜不惊地老去,又有什么好呢?
  夫人现在可能就是这种心境。
  冬子喝了口咖啡。夫人的焦虑并没有使她受到触动,不过,冬子明年也三十岁了,也已不再是可以年轻为豪的年龄了。
  “不提年龄倒不觉得怎么的,一提真让人无限感慨呀!”
  “是啊。说起来,我五年的青春年华都白白损失掉了。”
  “损失?”
  “做了子宫囊肿手术后,医生说没有影响,我丈夫却说不成,我也真的一直以为不成。”
  “那你有段时间什么也没……”
  “哪里是一段呀,一直。可他突然……”
  说到此,夫人有些害羞似地低下头,“他鼓动我,我想,现在还有什么所谓呢,就给了他。没曾想,完全能兴奋起来。”
  “和教授一起时,你没有情绪?”
  “不是没有情绪。我当然愿意和他亲热,可他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和他亲热,反遭他奚落,嘲笑……”
  “他怎么这样呢?”
  “是啊。我一直就这么忍耐下来了。”
  “你和那个竹田怎么样?”
  “当然,他年轻,谈不上有什么技巧,可他很认真,很投入。不像我丈夫,不是嘲笑我,就是连说不行。所以,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如果早这样,我早就正常了。”
  “可是,并不是说和谁都可以这样的吧?”
  “不,即使不是他,只要是认真地和我亲热的,谁都可以。”
  夫人说她损失惨重,冬子能理解这种心情。可她说和谁都一样,冬子就做不到了。
  “总之,我已经厌倦了教授夫人这个徒有其名的妻子角色了。”
  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早上起来就准备早餐,然后是打扫卫生。紧接着又得去买东西,准备晚餐。每天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岁月于不知不觉间流走,我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这样长此以往,真不知生在这个世上所为何来了。”
  “可是,有可以仰赖的丈夫,衣食不愁,生活优裕,在我们看来,那是很值得羡慕的呀。”
  “当然,有了爱,一切便会不同,可是,为自己不爱的人做这些事情,那就只有痛苦了。”
  “你们不是因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吗?”
  “这个嘛,当初是这样的。现在已丝毫没有了。他背叛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算看透了。如今要我回头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夫人虽然语意坚决,但却不免有些伤感。
  “那以后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已经大了,对我们的事情已能够理解。分手后他可能倾向于跟着我。不过,他很平静地说,我是爸妈两人的孩子,两边我都会去的。他说想搬到宿舍去住,有可能住宿舍吧。”
  “这样说,岂不是就剩你一个人了?”
  “这样更清静。我一个四十二岁的老太婆,人老珠黄,没有魅力了。离婚后,希望你常来玩。”
  “可是,你不是有竹田吗?”
  “他和你不同。他是他,最终他也会离我而去。他不明白我们共有的烦恼。”
  夫人虽说不拘小节,但她头脑清醒,思路清楚,颇令冬子喜欢。
  “不过,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下次咱们三个人一起喝酒了。”
  上次夫人也曾这样来邀,可冬子对行为不严肃的年轻人没有好感。
  “我这样讲可能对您不敬,他和您是不是只是玩玩而已呢?”
  “的确,他没有和我结婚的打算。虽说我已年过四十,可我的脸也还算看得过去,他也可以弄一点零用钱,可能他会觉得比年轻女孩子强吧。顶多也就这个程度了。”
  “你给他零用钱?”
  “他那么忠实地跟从我,当然应该意思意思了。”
  的确,恋慕自己的人是可爱的,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尽己所能去帮助对方。但是,使钱让比自己年轻的人与已交往,冬子却颇不以为然。年龄比对方大再多,这样做也有悖常理。
  “你想,现在有哪个男人会看上我这个老太婆呢?他愿意陪我,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夫人此说,不禁令冬子也觉得凄凉起来。
  “夫人您这么漂亮,生后的日子长着呢。”
  “哪里呀,再怎么化妆掩饰,也还是能看出年龄。”
  虽然夫人经常去做脸部按摩,去桑拿,特别注意美容,可她眼角和脖子处的皱纹却依然惹人注目。
  “那你是每个月都给竹田零用钱了?”
  “不是固定的。有时给他买套西装,有时买块表什么的,有那么个意思吧。”
  “虽是如此,不过,他跟我交往并不是希图有什么好处。”
  “这我知道。”
  “你还年轻,大可不必如此。我觉得这好比是一个循环。年轻时从男人那里得到各种东西,现在又倒回去了。这样想也就坦然多了。‘因果轮回’嘛,就这样。”
  “要能像夫人您这样想得开,就好了。”
  “好也罢,不好也罢,到了这个年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关口苦恼、困惑。”
  “总之,我希望尽快一个人生活,享受一个女人所剩无几的乐趣。”
  夫人有些调皮地笑了。再大的苦痛也不放在心上,乐观地处理一切,这正是夫人的最大长处。
  “那你什么时候从家里搬出来?”
  “若找到了公寓,明天我就搬出来。”
  “这么快……”
  “你想,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离婚诉讼和财产分割能顺利吗?”
  “你已经住了几十年了,一下子要搬走,有那么容易吗?”
  “我对那个家已无半点眷恋。床、家具、床单,我都要换新的。”
  夫人对目前的状态似乎厌倦透项。
  “唉,这样跟你讲讲,我是轻快多了。”
  “跟我讲顶什么用呢?”
  “你肯这样听我讲,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刚发觉,因为是你,我才这样讲个没完。”
  夫人说着,向冬子投过一瞥爱怜的目光。
  进入六月份以后,持续不断的“早梅雨”住歇了,连续数日阳光明媚。
  不觉间又到了菖蒲花盛开的季节。
  据说今年明治神宫内苑的菖蒲六月二十日前后最为好看。
  因店子离那里很近。冬子每年都要到内苑观赏菖蒲。
  池塘里据说共有一千五百株昌蒲,因为池子左曲右弯,从哪个角度都无法一览无余。有人说,一千五百株若能尽收眼底,那该有多么壮观哪!不过,也许不能尽览反而可以让人曲尽其妙,收回味无穷之效。
  内苑菖蒲鲜花盛开的时候,就正式进人梅雨季节了。
  冬子并不像许多人那样讨厌梅雨。的确,到处湿漉漉的是让人觉得沉闷,但另一方面,在雨中,人的心境容易平静。落雨的日子,最适合一个人沉思默想。
  虽说如此,今年的梅雨确有些奇怪。六月初,“早梅雨”未止,气象台宣布进人梅雨季节,可过了两、三天,天气却更加晴好。
  此后阴了两天,但很快又晴了。入梅的方式就如此古怪,恐怕今年的梅雨也不会太正常了。
  船津是在下起雨后的下午打来电话的。
  “医疗事故委员会给了个答覆,我想今晚跟你见个面,谈谈这个事。”
  冬子那天已约好要见一个在横滨时的朋友。但既然他说委员会方面有结果。那自是不好拒绝。
  “我与朋友约好一起吃饭的,要到九点左右才行。”
  “我无论几点都没有关系。还去上次新宿的那家地下酒馆,怎么样?”
  冬子倒觉得去茶馆比去酒馆要好些,其实并没有什么要避开酒吧的理由。
  “那地方你知道吧?”
  “我想应该可以找到。”
  冬子点点头,“结果怎么说?”
  “委员会方面也做了深入调查,看来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不过,也还不至于绝望。详情见面时我再告诉你。”
  冬子一面点头,一面在想,其实结果是无关紧要的。
  到了傍晚,雨势渐小,但却没住。早早就亮起来的霓虹灯,在雨中的道路边摇曳闪烁。
  八点半,在涩谷的西餐馆中,冬子与朋友饭毕,又匆匆赶往新宿。
  每次去见船律,冬子都会有一种紧张感。
  不知道他又会说什么,他会不会又严词追问呢?这样想着,心情便不由得又有些紧张,但却也并不是讨厌。与这种紧张感相伴随的是一种新鲜感。
  冬子比约好的九点钟稍迟一点来到店里,船津已经来了,他在里面的座位上抱着胳膊在等候。
  他的脸正由于思考而略显冷峻,但其脸却透出年轻人的勃勃英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见冬子走近,船津慌忙抬起头来。
  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脸颊有些发红。
  “你的朋友呢”
  “刚刚走了。”
  “喝点什么?”
  “我喝白兰地。”
  似乎为了应付将要展开的话题,冬子要了烈酒。
  船津极其严肃地将两手置于膝盖上。
  “今天医师会打来电话,我去了一趟。看样子,要想提起赔偿问题,似乎不少困难。”
  冬子轻轻点点头。
  “医疗事故委员会所做的调查是认真负责的,但因手术是由院长一个人做的,有关手术的细节问题,也只有全听他一个人的了。”
  “的确,正如第一个为你看病的医生所言,根本就不必要摘除子宫。这一点,委员会的医生们似乎也持同样看法,但手术是院长做的,他说打开后发现里面病变严重,别人又不在场,谁也无从反驳他。”
  “你意思是说,院长先生也接受了调查?”
  “当然。那个院长也被委员会叫去问了话。一般人们都认为没必要摘除子宫。但院长说,打开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就摘除了。谁也没看见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也不好断言他是错的。现场又没有别人在,所以没办法开展进一步的调查。委员会的医生讲,若摘下来的子宫还在,倒可以据以进行判定。
  “子宫还保存着吗?”
  “当然没有保存。”
  即便是为了证实手术之是否适当,但一想到自己的子宫要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冬子还是不由得全身发僵。
  “总之,因为手术是密室作业,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而且,只要当事人不留下证据,便无从查起。如果采用物证第一主义的方式追查,其结果必然是徒劳。”
  柜台前挤满了人,可小房间里就只有冬子他们两人。所以不必担心被人偷听。
  “这么说,这件事是没法再查的了?”
  “不,也不是这样讲。一个二十几岁的子宫囊肿患者,连子宫都被摘除,应该说是处理失当。问题是要搞清楚手术前症壮严重到何种程度。”
  当时,来月经时,的确有腰痛和出血多等症状,但这些事,冬子不想告诉船津。
  “所以,弄不好,工程师会直接找你本人了解情况。”
  “可是,不了解手术时的实际情况,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
  “也可能是这样。不过,据说子宫囊肿就像是青春痘,健康女人或大或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像青春痘?”
  “这样说也许并不恰切。总之,子宫囊肿是一种良性肌瘤;即使生了,也不会像癌那样扩散、致命,亦即非恶性。所以,并不是说有了子宫囊肿,就一定得切除,没有这个道理。”
  通过与医生们的接触,船津似乎明白了不少。
  “一般是腰疼,腹部有肿块,因而引起重视。还有不少是在怀孕后,子宫增大而发现的。”
  三年前妊娠时,冬子没有察觉到肚子里有肿块。
  “所以,同样是子宫囊肿,情况却是千差万别。有的是越早切除越好,而有的则一直不去理它也不需提心。”
  “那到底怎样去判定该不该切除呢?”
  “问题就在这里。一般而言,比如痛得比较厉害啦,肿块比较大啦,出现贫血啦,再综合考虑年龄因素等,由各个医生自己判断。不过,最近,子宫囊肿手术骤增,而大多数都是连子宫整个切除了。对这种处理方法,现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意思是说……”
  “打个比方,也许不太恰当,就好比收地瓜。一大串地瓜连在一棵秧上,只取出一个不解决问题,要取就干脆连根刨。子宫囊肿手术也是一样道理。这样才叫成功的手术,这是一种意见。另有一种意见认为,子宫囊肿有好多个,需要摘除的只是引起不适症状的那个,其他的则应予以保留。作为治疗方法,前面那种的确可以达到根治的目的,既利索又新式。但是一旦极端化了,则容易动不动就将整个子宫都切除。”
  船津喝一口加水威士忌,接着往下讲,“的确,治病最怕的就是不除根,导致反覆发作。便为达此目的,盲目地轨草除根亦不可取。也许听起来好笑,就像为了医好脚上的肿疙瘩又有何意义呢?我觉得为了治好子宫囊肿,而摘除整个子宫,道理亦与此相同。”
  这样深入浅出地解释,冬子自然明白了。“总之,通过这件事,我也才终于明白,纵使医学如此发达,一认起真来很多事并非一目了然。以治疗方法为例,在什么情况下该做手术,又在什么情况下只需摘除子宫囊肿,什么情况下必须施行子宫切除手术,这些都不能一概而论,只有视情况来定。这样最终就全凭医生的感觉了。而说到底,选择医生又完全是靠运气。”
  “运气……”
  冬子想起初到医院时的情景。当时若去目白那间医院,也许就不会被摘除子宫了。冬子慌忙摇头,竭力不去这么想。
  “这么说,这次的手术也有可能不存在什么问题。”
  “也许……我们据理力争,开始阶段会比较顺利,但最终会被他以患者各人体质不同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去。所以我觉得,即使委员会方面听你直接谈过症状,也难以追究那个院长的责任。”
  “我一开始就认为事情并不简单。”
  “你本人都这样讲,还指望什么呢?”
  “我们是外行,不可能搞得清楚医学方面的事情。”
  “这样讲,就只有放弃了。可能会有这样的医生,认为医学上就不清楚,怎么做也不会被抓到把柄,便肆意志为,做不需要做的手术,将不必切除的子宫切除。也许只是一小部份医生所为,但不仅是妇产科、外科、内科都有这种现象。”
  “内科也有?”
  “不是手术。比如给你一大堆吃的药,打不必要打的针。这些不像手术那样会造成大的影响,所以不为人们注意。”
  这些事情,冬子也在杂志报刊上看到过,也常听人讲起。
  “确实,现在的保险制度和医疗制度很成问题。如果不做可以不做的手术,不开可以不吃的药,就难以经营下去,这也是客观存在的问题。这样做医生倒是没什么问题,患者却是受害不浅。”
  讲着讲着,船津激情难抑,不由提高了声调。
  “对医生而言,这也许只是一种赚钱手段,而对患者而言,却是攸关一生的重大问题。”
  “我明白了。”
  冬子一边点头,一边扫视了一眼柜台那边,说实话,冬子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对不起。”
  “等等,我还没有讲完。委员会的人讲,想找你直接了解一下情况。”
  “这样做毫无用处啊。”
  “也许这并不能使其赔偿或承担责任。但却有可能对这个院长起到警告作用。即便是得不到赔偿,却可以藉此给他以打击。委员会叫他去调查,肯定是有可疑的问题。今后,他肯定会收敛一些,不会像以前那样嚣张了。”
  “我看就这样算了吧。”
  “你不打算出席委员会的调查会?”
  “不打算。”
  冬子回答得很干脆。
  “我当时也许应该直接向警方投诉他了。”
  “就这样算了吧。”
  “都怪我处理得不好。”
  “怎么会呢?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一切正常呢。我不知道子宫囊肿手术有那么多复杂麻烦的问题。你使我变聪明了不少。”
  “我也是通过这次调查才明白的。”
  “好了,忘掉它。咱们喝酒吧。”
  “就这样半途而废,你能甘心吗?”
  “可以。我觉得这样不明就里反倒好。”
  “为什么?”
  “也许你不会了理解。如果弄明白了真的是医生的过失,我心中会更难受。”
  “我明白——”
  “这样子正好。来,喝!”
  冬子像给自己打气似的,端起酒杯与船津碰了一下。
  “辛苦你了!”
  船津迟迟疑疑地与她碰了杯,喝下了加水威士忌。
  “你仍坚持去美国?”
  “嗯。”
  “那今晚我们就喝个痛快吧。”
  “真的?”
  船津脸上这才重又有了笑容。
  刚刚还空荡荡的店里这会儿来了不少客人,柜台前闹语声喧。店主是位胖胖的老太,而顾客则以船津这样的年轻职员居多。
  “打算去几年?”
  “难得去一趟美国嘛。”
  “那我们是难见到面了。”
  “怎么会呢?虽说是远在美国,不过要回来一天也就够了。我准备半年回来一次,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
  说完,船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了离开你才去美国的,中途一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冬子望着盛满白兰地的酒杯,竭力想弄清自己寂寞的心境究竟属于哪一种。
  是失去恋慕自己的青年这样一种寂寞,还是失去所爱的那种寂寞?如果是前者,一切尚可随自己喜欢,如果是后者,则觉得好像是一种莫大的损失。
  “咱们走吧。”
  这家店虽也很惬意,但冬子想换个地方。
  “去哪里呢?”
  “出去以后再说吧。”
  来到外面,雨虽住了,但天上却仍罩着厚厚的阴云。
  “咱们去酒店里的酒吧,怎么样?”
  船津指了指矗立在夜空中的酒店。
  “我想到一家能跳舞的地方。”
  “我这方面不熟,上次所长曾带我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在银座吧。对,就去那里。”
  冬子在前面走,她招手拦了一辆开近来的的土。
  “去银座。”
  冬子吩咐司机。船津问道。
  “真的没事吧?”
  “没事。后面的事你就交给我办吧”。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见到所长……”
  “那有什么。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可是,你……”
  “你不必担心我。”
  说归说,冬子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是在兴头上。
  以前和贵志一块儿去过的酒吧靠近银座的新桥。在一栋白色大厦地下。说是酒吧,其实倒更像是夜总会。
  和船津他们一起是十二月初去的。贵志在筑地请大家吃了河豚后,冬子店里的真纪和友美也一块去了。
  自那以后,和贵志又去过一次,方位大体上还记得。
  并木街只允许车辆单向行驶,从新桥方向过去,约行有两百米,眼前便是白色大楼。
  两人在此下了车,走下阶梯。看到闪烁的霓虹招牌,冬子才想起这家店名叫“玛思卡尔多。”
  上次来时感觉整个店子颇为晦暗,但这次却没有这种感觉。已近十一时,但这一带才刚刚开始旺起来,人也不是很多。两人进得店来,在靠左手里侧的房间里并排坐下。
  “喝点什么?”
  马上有侍者端上冰水问道。
  “我喝白兰地,你呢?”
  见冬子问,船津想了一想说道:“我也一样。”
  “这段时间,贵志来过这里吗?”
  冬子鼓鼓气问侍者。
  “大概半个月他来过一回,后来就……”
  “啊。”
  冬子点了点头,船津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他不会来了吧?”
  “你怎么还惦记这事?”
  嘴里说着,冬子心里却在想,若贵志现在出现,他会怎么样呢?
  两人都不会不快。而且贵志很成熟,决不会因为见此情景而醋意大发。如果见到了,就一起喝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冬子胆气很壮。
  “为你的美国之行,我们满饮此杯。”
  冬子端起白兰地。
  “不,今天为你干杯。”
  “为我?”
  “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医院方面的调查总算结束了。”
  “辛苦你了。”
  “木之内小姐,与新宿的便宜酒吧相比,这里更合衬您。”
  “又耍嘴了。”
  虽说客人不多,但钢琴奏起来时,还是有坐在角落的两个人起身翩翩而舞。
  地方不大,且是钢琴伴奏,不可能跳得很热闹。但也正因如此,才愈显出这地方的高雅和品味。
  “陪我跳支舞,好吗?”
  乘着酒兴,冬子主动邀请船津。
  船津跳舞很不在行。据他讲,还是在学生时代时,被朋友拉着跳过两、三次。
  贵志在这方面可是好手。贵志说,学生时代没其他的好玩,如果手头有四、五百日元,可跳通宵的舞厅便是最潇洒的去处了。
  “你在那里勾搭女孩子了吧?”
  冬子试探着问,贵志却笑而不答。
  贵志在舞姿看起来的确有些功底。船津则跳得极不谐调,多半是因为他紧张的缘故。
  但冬子却从这种拘谨当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的纯朴。
  钢琴正在弹奏“纯真之别”这首曲子。
  “上次也是这首曲子,肯定是为我们弹的。”
  冬子俯在船津胸前喃喃道。
  “你觉得很纯真?”
  “不是吗?”
  “这个,我不知道。”
  船津说着,抱着冬子的手臂忽然用了用劲。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完,不发笑?”
  “什么事?”
  “跟我一起去美国。”
  “我?”
  冬子刚想抬头,船津向前倾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道:
  “跟我一起去吧。”
  “来之前我还打算一个人去美国的,可进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
  冬子又俯下头。船津白衬衣里散发着男人的气息。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跳着。冬子不知该怎么回答船津,船津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太唐突了。
  终于,一曲终了,两人回到座位上。
  船津像是为了镇定自己似地喝了口白兰地,说道:
  “不行吗?”
  “对不起……”
  冬子看了一眼船津说道:
  “你可能有所不知。”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你该知道,是个做了手术的女人。”
  “我晓得。”
  “那我就请你别开这个玩笑。”
  “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如果这样,你就不要再让我伤心了。”
  冬子即刻站起身来,来到化妆间。
  这里全然不同于晦暗的房中。明亮的镜中映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即将二十九岁的、没有了子宫的女人的脸。
  对这样的女人,这个男人究竟在作何打算呢——
  从化妆室回到坐席上,冬子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这么早回去?”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刚才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怎么会呢?”
  再这样跟船津一块呆下去,冬子怕自己会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趁现在离开要容易些。
  “你不是说要喝个痛快的吗?”
  “可是,天已经晚了。先到你那里,送你回去。”
  “不,我送你。”
  船津颇为不悦地站起身来。他一声不响地走到外面,招手截停了一部的士。
  “我送你。”
  车子启动后,冬子开口问道。
  “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你从来都是敷衍我,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那怎么会呢?我一向都很认真地听你说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提出回家?我刚跟你认真谈事,你也心不在焉的。”
  “没有……”
  “可是,事实却是话只说到一半就出来了。”
  “这个嘛,是因为你讲的话太令人吃惊了。”
  “叫你一块去美国,这有什么好惊的。我又不是把你带去后甩掉。”
  “这个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觉得害怕。”
  “这我就完全不懂了。”
  “是,你不会明白的。”
  冬子深深地靠在座位上。
  船津简单地认为带同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极其严肃地讲了出来。他不明白冬子究竟害怕什么,所以有些懊恼。
  但是,冬子怕的正是他那股认真劲。若信了他的话,跟着他去了,以后冷静下来了怎么办呢?现在看上去很美的东西,遇到实际,总有浮体褪尽,显出本色的时候。
  冬子与贵志的关系,冬子的身体已失去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冬子比自己大两岁,这一切船律都一清二楚。也许他现在愿意接受,但可能有一天他会不愿意接受。谁能担保现在钟爱的东西明天不会变成深恶痛绝的对象?
  冬子可不愿意去品尝这种痛苦滋味。若是将来要走上这一步的话,倒不如现在忍痛割爱。
  也许是过多地考虑以后的事情,冬子近段时间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
  车子从主街道上拐上通往参官桥车站的路。周围是狭窄的商店街。十点之前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则大都关了门,唯有小饭馆亮着灯。过了这里,爬上一道小坡,便到冬子的公寓了。船津曾几次送她回来,知道这里。
  “啊,就在这里停吧。”
  上了坡项,冬子对司机说道。船津慌乱地看了冬子一眼。
  “我也下车。”
  “我到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冬子说着下了车,船津也跟着下来了。
  “你怎么办?”
  “噢……”
  船津有些尴尬地呆立在那里。
  “今天就此分手吧。”
  “可是,也许再就见不到了。”
  “你不是过几天才去美国吗?”
  “还有半个来月。”
  “那应该还可以再见上一次面。”
  “刚才我说的话,我现在就要你答覆我。”
  深更半夜的,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冬子漫步朝左边的小径走去。
  “今晚作不给我答覆,我就不回去。”
  “刚才我不是已经回绝你了吗?”
  “你只是说害怕,并没有明确地加以拒绝。”
  “那是一样的。
  “可是,害怕怎么会等于不行呢?”
  “我并没有放弃。”
  船津说完,脚下像扎了很似的站立不动。
  夜幕下,小路上亮着一排路灯。冬子看了一眼路灯,转过头来。船津似乎正等着这一刻,他用手扳住冬子的肩膀顺势将她拉过来。
  “不……”
  虽然冬子把脸躲向一边,但船津强行抱过她,欲去吻她。
  冬子脑袋左躲右闪的,拼命地缩着脖子,但最终还是被船津硬从上面压住,接受了他的吻。这时,冬子在男人的怀抱里听到了车的声音。
  船津有些警觉地松开了手。
  但冬子却依然没有抬头,她继续伏在他的怀里,船津低语:
  “一起走吧,啊?”
  “到美国,我们住在一起。”
  冬子听起来飘飘忽忽的似是风的声音,一种与自己无缘的,在远处吹拂的风。
  “好不好?”
  冬子在他臂弯里轻轻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
  船津紧追不舍。
  “因为喜欢你。”
  冬子小声地,但却是坚定地说道。
  “因为喜欢,所以想就此分别。”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没办法。”
  冬子觉得自己的声音随风而去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在夜间的小路上。周围是住宅区,看不到一个人影,非常寂静。
  左边种植的花草中,紫阳花大大的花瓣在灯光映照下格外生动,摇曳生姿。街那边,小田快车线的列车轰然而过。已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最末一班车。
  火车过去后,周围又恢复了原先的静寂。
  两个人离开下车的地方已有四、五百米了,再往前走,就是道叉口,看样子离有车通过的路是越来越远了。
  “咱们回去吧。”
  墙拐角处,山毛榉粗壮的树枝越墙而出,冬子在此停下脚步,折转身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雨早已停了,石墙及路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船津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冬子后面。
  渐渐地,道路稍稍向左拐去,转过去后,便看到了冬子公寓的入口。来到正门边石墙的尽头,船津轻叹了一声。
  “你累了吧?”
  “没有……”
  夜色下,只见船律轻轻摇了摇头。
  冬子忽然觉得这样打发这个年轻人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弄不好真的是就此终生难再相见。难说距离去美国还是有半个来月时间,但他也许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想到此,她不觉有些难舍起来。
  “上去坐坐?”
  有一刹功夫,船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冬子。
  “方便吗?”
  “喝杯茶吧。”
  冬子迈步先走,她打开公寓入口处的玻璃门。
  进门靠左手边是管理处,对面是一排信报箱。冬子朝信箱里看了看,拿出产品广告单和电话费收费通知单,来到电梯口。
  两部电梯都停在一边。
  冬子上了右侧的电梯,船津跟进去,电梯门关住了。
  两个人并排而立,眼瞅着显示楼层的数字。
  从二楼到三楼,冬子看着数字心里在想,带船津到房间来,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打算呢?
  若是打算分手的话,不是该在公寓前分手的吗?船律也是这么考虑的。但很显然冬子却邀他上来了。
  打开锁进了房间,冬子先到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虽说状态不算太差,不过颇多疲惫之色。
  她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回到客厅里。船津正坐在沙发上点烟。
  “喝咖啡还是喝茶。”
  “喝咖啡吧。”
  冬子点点头,走进厨房。
  “到美国后,你还是住公寓?”
  一直不说话,显得气氛有些尴尬,冬子尽量以轻快的口气问道。
  “暂时与朋友同住公寓。”
  “那样也好,不孤单。”
  “可是……”
  船津欲言又止。
  冬子冲好咖啡放在桌子上,船津不加糖喝起来。
  “因为不是用咖啡壶煮的,味道不是很好吧?”
  “不,蛮好喝的。”
  “家里没什么东西,吃点饼干吧?”
  “不,不用了。你平常在这里做饭吗?”
  “当然了。怎么,你觉得奇怪?”
  船津环视了一下周围。
  “我提一个怪问题,你介意吗?”
  “你说吧。”
  “这里,所长来过吗?”
  “不,没有。”
  船津依旧半信半疑地看了看。
  “今晚你为什么邀我到房间来?”
  “没别的意思。今晚你陪我这么久,我想你可能累了。”
  “不对。你肯定同情我,觉得我可怜,才让我进来的。”
  “没有这回事。”
  “不过,你让我进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现在可以毫不遗憾地去美国了!”
  “到美国后,记着写信回来。”
  “好……不行。我去美国,目的就是要忘掉你。”
  “这又何必呢……”
  “你好像还不相信,我是为了忘掉你才去美国的。”
  “今天晚上,我总算有了个交待给自己了。”
  “听听音乐吧。”
  冬子感到很窘迫,她起身来到书架旁边的唱机旁。
  “《波尔·莫里亚》怎么样?”
  冬子放好碟后转身问道。船津已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这就走?”
  “嗯。”
  船津表情痛苦地点点头。冬子像挡架似地挡住去路。
  “怎么了?”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有事吗?”
  “没有,没什么事。”
  船津在鞋柜前轻轻拍拍后脑勺。
  “再这样呆下去,我恐怕会受不了。怕是又会像上次那样,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都是你不好。我向你表达爱意,你无意接受,却邀我到你的房间里来。”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累了。”
  “如果讨厌我你干脆就说讨厌,这样我也就死心了。猫逮老鼠这种玩法我受不了。”
  “我没有恶意……”
  冬子全无耍戏船律之意。今天本来也是要分手了,可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分别有些凄凉,就邀他到家里来。也许这种做法有些自行其是,但没有恶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正相反,冬子对船津颇有好感。若问这是不是爱,冬子可能会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毫无疑问她对他充满了善意。
  虽不是恶意的,但如果结果是使对方受到了伤害,那就应当道歉。
  “叫你到房间来是我不好。”
  “冬子。”
  船津呼唤一声,伸出双手去拉冬子。
  冬子虽慌忙后退,但船律强健的胳膊早将她揽住了。
  紧接着,船津的嘴凑近了冬子。
  稍作挣扎,冬子便干脆顺从了他。
  继刚才在小路上之后,这是第二次了。冬子大胆起来,也冷静了许多。
  良久,船津才放开冬子,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艰难地说:
  “给我……”
  “我要你。”
  船津的声音热风般扑向冬子的耳朵。如此苦痛,如此焦渴的男人声音冬子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拜托你了。”
  这个男人在恳求他,而且简直是在哭求。
  在这种热浪一般的声音的不断冲击下,冬子开始动摇了,觉得就给他也未尝不可。
  既然他是如此地渴望……
  给他也行。这种思想上的动摇,使冬子瞬即丧失了反抗意识。
  当船津再一次将脸凑上来时,冬子没有闪避。
  冬子放弃反抗反倒使船津有些迷惑。他松了松手,但马上又更坚定地抱紧了冬子。
  “给我。”
  船津像宣言似地再说一遍,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就这样推推拉拉地两人又回到屋子中间,冬子双眼紧闭着。
  随他去吧。既然他如此地渴望,就干脆成全他吧……
  可能是冬子的心清船津感觉出来了。倒回到屋子中央后,船津再次亲住她的唇,手也伸向她的乳房。
  “等等。”
  冬子仰着脸轻声说。
  虽说已打算接受他,但就在这里也未免太煞风景。周围明灯炽火,脚边又有沙发和桌子。
  每当这样的时候,贵志总会悄然关掉灯,一边爱抚着,令到冬子激情燃烧,一边向床边移。他不会让女人感到害羞,或是出现让女人感到扫兴的疵漏。
  但要年轻的船津做到这一点也许是太过苛求了。
  “关掉灯……”
  船津闻言四顾,找到门口柱子的开关后伸手去关。
  灯光只一闪便被关掉了,房间一下子黑了下来。唯有窗边的碗架和桌子黑黝黝地在黑暗中凸显了出来。
  “可以吗?”
  冬子没有回答。实际上,这种问题怎么回答他呢?
  船津再一次抱紧冬子,使劲将脸贴住她。
  冬子一边闪避着他的脸,一边一点点退向里面的卧室。
  里边有床,还有一个伞形的桔黄色大台灯。
  贵志总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冬子抱过那里。船津也知道里面有床,但他似乎没有一鼓作气的勇气。
  “不要嘛。”
  “我不会放开你。”
  冬子的反抗此时只是煽动船津欲火的手段。遇到反抗,好像才更能激起年轻人的勇气。
  经过一番小争执,船津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屏住声气把冬子拉向床去。
  “不要……”
  冬子的叫声,已不能阻止船津。
  冬子被船律用力压住,胸部被死死抱住倒向床上。
  冬子就这样被船津压在身上,但此刻她的头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
  既然打定主意接受他,就毋需再反抗;既然他这么渴望,便给他又何妨。船津此后将离开日本,他始终深爱着自己,身体被他要去,冬子并不感到遗憾。
  与此同时,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应该把身体给他。
  正因为他真心地爱着自己,而且他就要离去了,所以才不应该给他。
  仔细想想,这和接受他的想法道理一致。出于同样的理由,有两个不同意见,一个打算应允,一个却坚决不同意。
  不知情的人听起来觉得于理不合,且显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在冬子看来,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船津爱自己,夸张点说,甚至是抱有撞憬心理。因此冬子不想让他失望。如果就此分别,自己在船津的脑海里,必会是个刻骨铭心的存在。
  这也许是冬子内心一种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自我陶醉的希望。但是,女人希望自己与对方不只是一时的肉体结合,而是希望自己成为对方心灵中永远的存在。
  身体结合的一瞬间,一个神话便打破了,了解了女人身体的秘密之后,男人便对女人失去了幻想。那种如醉如痴的憧憬转而被平凡常见的意像所取代。
  冬子之所以一直拒绝船津,一是出于对贵志的爱,同时也是因为不想打破船津所抱的幻想。
  她不想两人肉体结合,成为普通的男女关系。而且在她的心底,还有一个伤口,自己的身体不能兴奋,这也是一个心理障碍。
  将一个冰冷的身体给他,无疑将会使他失望。这样反倒不如不给的好。让这个小伙子远远地望着,觉得可望而不可及,也许更好。
  正因为喜欢对方,所以就想这么分手。正因为喜欢着,才不把自己给对方。
  在男人那里,这个理论不符合逻辑。男人只是在将火灾弄起来以后烧个精光,而且只追求这一行为。
  也许现在船津纯粹只是一头动物,一个满脑子只知道征服对方的动物。
  这个时候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衬衣被他三两把扯开,冬子抬起胳膊,他似乎嫌从肩膀处脱太费事了,干脆一下扯了下来。
  紧跟着,他的手伸向裙子。突然间冬子觉得自己的下半身了无挂碍,一下子暴露于夜气之中。
  船律除下领带,脱了裤子凑近冬子。
  “冬子……”
  年轻人的声音略显嘶哑。
  一种梦想成真前一刻的兴奋的声音。
  冬子双目紧闭,两手平放,四肢直伸。她身上现在只剩下乳罩了,而且也只是似戴非戴地在肩头上挂着。
  几次被狠抱,又几次被扑倒,冬子已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若再坚持,她只有接受了。
  现在反倒是冬子在等待了。最好船津能尽情地、贪婪地在她身上发泄个够。如果他喜欢她这样的身体,她乐意奉上。
  但是,不知为什么,船律并没有继续发动进攻。
  脱光以前他动作相当粗蛮,现在却突然停手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船津的左手在冬子肩膀下面,上身轻轻地贴在冬子身上,却不见再有什么动作。
  到底出了什么事?冬子悄悄睁开眼想看个究竟。
  船津光着膀子的身体就在眼前。他已自己脱了内衣,身体全裸。而他年轻结实的胸脯轻轻挨住了冬子的右乳。
  不知何故,船津左半身前倾着,微微低垂着脑袋。右手放在腰间。
  他一直采取这个姿势,下半身的轻轻震颤像涌浪一样地传递到冬子腿上。
  到了该去占有的节骨眼上,这小子反倒困惑了。
  怎么会这样呢?想必不是第一次……。
  冬子等着。六月中旬,天不算冷,但裸着身子却有些不大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停车的声音,紧接着又开走了。
  船津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右手和上身,有时候会想起似的晃动一下。
  冬子轻轻伸出左手,欲将滑下去的毛巾被拉过来盖上。
  船津像是受了触动,慌忙抱过冬子。
  突然,他不知喊了一声什么,便一头扑到了冬子的胸口上。
  “你怎么啦?”
  船津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船津。”
  大惊失色的冬子刚欲起身,却听船津在她胸脯上说:
  “我不行……”
  “不行……?”
  “我……”
  船津说着,猛然离开冬子,趴到了床头边上。
  “不成,我不成。”
  船津万分沮丧地说着,两手狠命地摇着床单。他拼命地摇着脑袋,两条胳膊不住地颤抖,那样子活像一个在撒娇的孩子。
  看着在淡淡的黑暗中的遭到重创的船津,冬子终于明白了他未显男性雄风的原因。
  他使劲地揪头发,小声呻吟着,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股年轻人的冲劲。他恨自己无能,显现出这个年轻人的屈辱心理和一腔柔情。
  明白船津不能显露男性的本色后,冬子对他更添了爱意。
  虽有占有之念,却无占有之力。个中理由作为女人的冬子无法明白,但船津受伤的样子颇惹她爱怜。
  没有年轻人的勇猛和骄矜,没有一点自信,此刻的船津,就如同海草一样扑伏在床上。由于屈辱而抽动的肩膀宣示着年轻人的过敏和无助。
  “没事。”
  冬子轻抚船津的头,就像安慰一个大孩子。
  “就这样呆一阵子就好了。”
  刚刚那一瞬,冬子还准备着与他共涉爱河,他若要她就给他。为此,她身心两方面都做好了准备。她告诉自己,这个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但现在情况正相反。本来必被夺去的女人如今正依偎着这个男人,在安慰他。
  为被占有而启动起来的身体,中途进入了空转状态。
  不过,这丝毫未令冬子感到难受。她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却并没兴奋起来。
  他实在要的话只好奉陪,冬子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相反,她觉得现在温驯老实的船津倒更可爱。她觉得比与他发生了肉体关系还要亲近。
  “你一定在笑话我吧?”
  船津趴着问道。
  “一点没有。”
  “那样急不可耐,最后却如此稀松。其实,我以前没这样,我做得来的。”
  冬子没作声,她把毛巾被搭在船津肩上。
  “你不要觉得我可怜,我和其他的女孩子……”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船津猛地起身,用毛巾被盖住肩膀,背过身去。
  “我不成,是因为所长的缘故。”
  “就在我准备占有你的那一瞬间,脑袋中突然出现了所长的面孔。因此就……”
  背着身子的船津,肩膀在不住地微微抖动。
  “我突然想,我不表现一下是不行的。”
  “表现一下?”
  “所长总占有你。我想我必须胜过他,绝不能输。这样一想,就突然不行了。”
  “别往下说了。”
  “我其实很想得到你。”
  “我知道。”
  “你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说到此,船律用毛巾被捂住头哭了起来。
  冬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思考着船津所说的话。
  在和女人做爱前一刻突然阳痿,船津说是因为脑子里出现了贵志的脸所致。冬子对男人这种心理和身体微妙的联系方式不甚了了。
  不论喜不喜欢,女人都可以接受男人。即使被自己厌恶的人强行占有,性行为本身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会照常怀孕。
  但是男人就不是这样了。讨厌的人自不必说,即使是自己心仪的女性,若有其他因素干扰,便难成好事。这与年龄和体力无关,应该说起作用的还是精神因素。若有什么烦恼之事或内心不安,事必难成。
  女人在被自己讨厌的男人占有时也达不到高潮。极个别人会达到高潮,但那是例外。与自己厌恶的人一起做那种事,不可能有快感和喜悦。
  像冬子这样,有时别有考虑,往往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心中若有事,即使是与自己喜欢的人做爱,也难有高潮。
  说来说去,女人没有快感一样可以过性生活。
  但是,男人往往在开始阶段便无法进行下去了。行为还没有开始,人就先已经阳痿了!
  当身心不能谐调一致,彻底投入时,女人表示为“性冷淡”,男人则表现为“性无能”。
  由此可见,男人其实倒更真实,就行为来看,男人的身体,也许更禁欲,更敏锐。
  冬子现在对船律所感受的爱可能正是这种禁欲的爱。
  因为冬子一直与年长的、富有经验技巧的人打交道,所以,船津在与之上床时,先就露了怯,暴露出年轻人的缺乏自信。
  可能自己不如他,事后岂不被嘲笑?怕自己不能更胜一筹的担心使得船津顿然成了性无能。
  结果,在行为过程中,贵志成了船津脑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不,不仅仅是挥之不去,甚至是愈发突出了。
  船律未战即败下阵来。他对虚幻的东西产生了恐惧。
  这也许正是年轻人纯真和朴实的一面。中年男人毫无顾忌,长驱直入;但他却免不了迷茫困惑,烦优不堪,这正反映出年轻人的脆弱。
  不过,为看不见的幻像所震慑,从而未能大显身手的船津其实可能与冬子一样可悲。冬子自己就对看不见的东西心存畏惧,而无法享受性的快乐。
  “什么也不必要做,抱紧我就行了。”
  冬子这样说着,自己向船津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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