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在找大头针时却发现了一枚基尼①,那他必是我的好友吉本无疑。我曾听说过调查者找不准目标的事,但远不及他那谬以千里的程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确确实实地发现了一种能给人类生活带来巨变的东西;而他的本意是想研制一种使行动迟缓的人们能够应付当今快节奏生活压力的万能神经刺激药物。我已尝过几次了,所以能恰如其分地描述它在我身上产生的药效。很显然,那些想寻找新刺激的人一定能藉此领略一番令人惊叹的经历。
①基尼:旧英国金币,值21先令。
许多人都知道,吉本教授是我在福克斯顿的邻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在各个时期的照片都已在《斯特兰杂志》上登载过;不过现在我却无法查阅求证,因为有人借走了那期杂志而没有归还。读者也许能回忆起他那副深不可侧的相貌,有着高高的额头和又长又黑的眉毛。各色各样单门独户的房子使得桑盖特北路的两端妙趣横生,吉本就住在带有黄色硬砖山墙和摩尔式回廊的那栋里面。那个有直棂凸窗的房间就是他在这儿时工作的地方,我俩也常在里面抽烟、交谈。他善于说笑,也喜欢向我谈论他的工作。他属于那种能从交谈中获取帮助和激励的人,因此我从刚开始不久就对“新型加速剂”这玩意儿一清二楚。当然,他的大部分实验工作不是在福克斯顿,而是在高尔街那个位于医院旁边的实验室里完成的;他是第一个启用这个实验室的人。
每个人——最起码那些聪明人——都知道,吉本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就并在生理学家中享有盛誉,是由于他研究了药物对神经系统的作用。据我所知,他在催眠剂、镇静剂和麻醉剂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无人能够企及的。另外,他又是一位鼎鼎大名的化学家。我猜想,在他苦苦研究的有关中枢神经和核心纤维之谜的错综复杂的“丛林”中,很少有业已清理的小片“空地”得见天日,因为若非他在适当的时候公布于世,任何人都无从知晓他的成果。在最近几年中,他专门致力于神经刺激药物的研制,就在发明“新型加速剂”之前已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在医学上,他至少研制出了三种不同的安全可靠的提神药,它们对辛勤劳作者具有神奇的效果。在人精疲力竭、生命垂危时,那种被称为“吉本b型糖浆”的药剂比海边的救生船还要管用得多。
“这些药物没有一种使我满意,”近一年前他对我说,“它们要么能增加中心能量而对神经毫无影响,要么能增加可支配能量却降低了神经传导性能,都只能产生不平衡的局部的药效。刺激了心脏和其他内脏却使大脑变得麻木;能使大脑机警敏捷但对太阳神丛经毫无稗益,而我想得到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是一种能使人从头到脚都受到刺激的药物,使其活动节奏两倍于、甚至三倍于别人。我孜孜以求的就是那种东西。”
“它会把人累垮的。”我评说道。
“一点不用担心。那样的话你的胃口也会相应地增加两倍或者三倍。试想一下它带来的结果!假设你有这样一个小瓶子,”他举起一个绿色玻璃瓶并在上面比划着刻度,“在这个珍贵的小瓶里储存着能使你在特定时间内思维、行动及完成的工作量增加一倍的动力!”
“可能吗?”
“我相信这一点。要不然,我就白白地浪费了一年的时间。比如这些次磷酸盐的各种药剂就有着类似的功效,纵然只能达到一点五倍。”
“能够达到一点五倍。”我附和着。
“打比方来说吧;你是一位陷入困境的政治家,时间紧迫,却要完成某件重要事情,那该怎么办?”
“可以服用此药。”我答道。
“那就赢得了双倍的时间。又比如你要赶写一本书。”
“通常我会这么想:要是自己没有动笔该多好啊!”
“或者是一位医生,忙得焦头烂额,想坐下来静静地考虑一种病例。或者是一位律师,或者是一个强记应考的人。”
“对这些人来说,一滴药水值干金哪!”我不由得感叹。
“又如在决斗中,”吉本继续说道,“一切都取决于扣动扳机的速度。”
“击剑比赛也差不多。”我见缝插针。
“你看,如果这是一种万能药物,好处真是不胜枚举——除了可能使你显得老态一点,可你的寿命会相当于别人的两倍——”
“不过,”我若有所思,“在决斗中那样做公平吗?”。
“那时只考虑分秒必争!”,吉本说得很干脆。
“你真的对这种药剂有把握?”我还是半信半疑。
“有把握,”吉本瞥了一眼窗前一晃而过的东西,“就像一辆汽车一样实在。事实上——”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并用那个绿瓶子轻敲着书桌边缘。“我了解那东西……我已经有些眉目啦。”从他那深深的笑容可以看出他决非在开玩笑。他只在大功将成之际才会谈论所做的实验。“这个药的功效——我不会感到意外——远不止两倍。”
“那将是一个重大的成果!”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想,那会是一个重大的成果!”
不过我觉得,当时他并未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怎样重大的成果。
我记得后来我们又几次谈及那种药物,他称之为“新型加速剂”,说话语气也越来越肯定。有时,他焦虑不安地谈到使用此药可能产生难以预料的生理结果会显得闷闷不乐;另外一些时候,他又急于获利,同我长久而热切地争论如何把这种药物变为滚滚财源。“这是一种好东西,”吉本说,“一种了不起的东西。我知道我正为世界作出贡献,所以觉得世界也应理所当然地给予我回报。科学是神圣的,但我得设法垄断此药,比如说十年时间,我认为生活的乐趣不仅仅只有那些庸俗的商人才能享受。”
即将面世的药物引起我日益浓厚的兴趣。我对形而上学的看法始终与众不同。我觉得吉本正在研制的即是生活本身固有的绝对加速度。假如某个人经常地服用这样的药剂,他的生活将会变得积极而有意义;但同时,他在11岁时便会发育成熟,25岁时步入中年,到30岁已未老先衰了。我觉得吉本为那些服药者所奉上的恰恰是大自然给犹太人和东方人的赏赐:他们于十几岁长大成人,50岁便老态龙钟了,但在思维、行动上总比我们敏捷利索。我一直认为药物可以创造伟大的奇迹:使人发狂,使人平静;使人强健灵敏,使人呆若木鸡;使人情绪激昂,使人麻木不仁。而现在,医生手里的小药瓶又添加了一种新的神效!然而吉本只关注那些技术环节,对这方面的问题是不会深入其中的。
8月7日或8日在我们交谈时,他告诉我正在进行蒸馏工作,成败与否在此一举;就在10日那天,他说事情完毕了,“新型加速剂”已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当时我正朝桑盖特山上的福克斯顿走去,打算去理发,只见他匆匆地下来迎接我——大概他正想上我家告诉我成功的喜讯。我记得那时他两眼放光,神采飞扬,脚步也显得轻快有力。
“成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急切地说,“非常成功。快上我家看看。”
“真的?”
“真的!”他喜形于色,“难以置信!上去看看。”
“它的功效达到……两倍?”
“不止两倍,远远不止。实在出我所料,上去看看那东西。尝一下!试一下!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他抓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山上走去,我不得不小跑起来,还听着他一路嚷嚷着。一辆游览车上的人们像欣赏什么风景愈地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那天的天气同往常一样,炎热、晴朗,烈日照耀下的一切都很晃眼。尽管有微风轻拂着,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闷热难耐,口燥舌干,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走得不快吧?”吉本稍稍放侵了脚步。
“你在服这种药?”我气喘吁吁地说。
“没有,”他答道。“只喝过一杯用来洗涤此药残留物的水。昨晚我倒是服了一些,但那毕竞是过去的事啦。”
“功效是两倍吗?”到他家门口时我已大汗淋漓了。
“数千倍!”他答道,并用一个夸张的动作猛然推开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雕刻过的棕木大门。
“是嘛!”我跟着他走向里面的门。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多少倍。”他说,手里拿着开启弹簧锁的钥匙。
“那你——”
“它将大大丰富神经生理学,并重塑视觉理论……上帝才知道究竟是几千倍。这一切我们将一一当务之急是试一试这种药。”
“试一试?”我重复道。
我们正穿过走廊,进了他的书房。
“对!”他看着我,目光中似乎有些不满。“就在那边的绿色小瓶里面。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我骨子里是个行事谨慎的人,尽管理论上’富有冒险精神,所以确实有点害怕;但另一方面又有自尊心在作怪。
“唔……你说你已试过了?”我硬着头皮问道。
“对,”他说,“我还是完好无损,是不是?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而且我感到——”
我坐了下来。“把药给我,”我说。“大不了就不用去理发了,而且我觉得理发是一个文明人最讨厌的应尽义务之一。你是怎样服用的?”
“加水冲服。”吉本说着,取下了一个水瓶。
他站在书桌前,看我坐在他的安乐椅上;他的举止突然间颇像一位住在哈莱街①的名医,“你知道,这玩意儿不可捉摸。”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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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哈莱街——伦敦一街道,许多名医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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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了一个手势。
“我必须提醒你。首先,服下药马上闭上眼睛,大约一分钟之后才能慢慢睁开。视力当然不会受影响。视觉只跟振动波长有关,与冲击强度无关;但当眼睛睁开时,还是会感到一种令人晕眩的震颤。要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我重复着。“行!”
“其次,不要到处乱动。你可能会打破想取的东西。记住,你浑身上下——心脏、肺部、肌肉、大脑——运行节奏都将增加数千倍,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受伤。你不会有异样的感觉,只是周围的一切同先前相比,运动速度似乎会放慢几干倍,这药的神奇性就在于此。”
“天哪!”我惊诧不已,“你的意思是———”
“你会明白的。”他说着拿起了一个量杯。他瞧了一眼书桌上的东西。“玻璃杯,水,都在这儿,第一次试服不能过量。”
那珍贵的玩意儿咕嘟咕嘟地从小瓶里流了出来。“要切记我的话。”他边说边把量杯里的东西倒进了玻璃杯,神情就像一个在量威士忌的意大利侍者。“闭目静坐两分钟,”他说、“然后注意听我说。”
他在每个玻璃杯中又添了大约一英寸的水。
“顺便提一下,”他说,“不要把杯子放下,应该拿在手里,手靠在膝盖上。对,就这样。现在——”
他举起了杯子。
“为‘新型加速剂’干杯!”我提议。
“为‘新型加速剂’干杯!”他欣然响应。我们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随即我便闭上了眼睛。
你也许知道,一个人吸毒后会产生飘飘然如在云里雾中的感觉。有那么一阵子我便处于那种境界。后来我按照吉本的吩咐动了下身子,睁开了眼睛。他仍然站在老地方。手里拿着杯子,唯一不同的是杯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嗯?”我不知所措。
“没有异样的感觉吗?”
“没有。或许只是有点兴奋,没别的感觉。”
“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一切都是静止的,”我回答。‘噢,老天爷!尽管一切都是静止的,但我听到一种轻微而急促的声音,就像雨打芭蕉的滴嗒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被分解的声音,”我好像听到他这么回答。他扫视了一下窗户。“你以前看到过窗帘这样挂在窗户前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见那窗帘的下部滞留在空中,似乎是被风吹起了一角而没有落下来。
“没见过,”我如实答道,“真是太奇怪了。”
“看这儿,”他说着,便松开了拿玻璃杯的手。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为那杯子会掉在地上打得粉碎,可是它就浮在了半空中。“大致说来,”吉本解释道,“处于这样高度的物体第一秒会下落16英尺。这个杯子的下落速度也是一样。不过你所看到的,是它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未曾落下的情景。由此,你对我的‘加速剂’可以得到初步的认识。”他的手在慢慢下沉的杯子周围、上下划动着,最后抓住了杯底,非常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怎么样?”他大笑起来。
“看来蛮不错。”我边说边开始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感觉很好,身子轻飘飘的怪舒服,头脑也清醒得很,尽管身体各部均在高速运转,比如我的心率已达每秒1000次,却未感到任何不适。我向窗外望去,一个“静止不动”的骑车者,身后扬起一阵“凝固”的尘土,‘正低头追赶着一辆同样是“一动不动”的飞奔的游览车。我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目瞪口呆!
“吉本,这种神奇的药物可持续多长时间?”
“天知道!”他答道。“上次我服用后,就上床睡觉了。说实话,当时我真是提心吊胆的。想必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显得有几小时那么长。我相信,一会儿之后药性会突然减弱的。”
我看到自己并未揣揣不安,倒有点得意起来——大概是因为有伴的缘故吧。“我们不能出去吗?”我冒出了这个念头。
“行啊!”
“他们会看到咱们的。”
“他们?不可能!我们的速度比最高超的魔术还要快1000倍!从哪里出去,窗还是门?”
于是我们越窗而出。
不论是同我自己曾经遭遇过、或是想象过的,还是同打别人那儿听说的经历相比,这一次我和吉本借助于“新型加速剂”的神效,在福克斯顿里斯结伴而行,无疑是最奇妙、最疯狂的啦;我们穿过大门上了公路,在那里细细打量着如雕像一般的来往车辆。面前这辆游览车除了轮子上部、几条马腿、车夫的鞭梢以及那个正在打呵欠的售票员的下腭显然在动外,其余部分似乎是静止的;唯有一个人的嗓子里在发出轻微的嘎嘎声,其他一切都无声无息!要知道,在这幅“凝固”的画面中有一位车夫、一位售票员和11位乘客哪2我们在车的四周走动,开始时觉得惊奇万分,最后感到索然无味。车上的人们既和我们一样,又与我们不同,漫不经心地摆着各种姿势定格在那儿。一个姑娘和一位先生相视而笑,这种暖昧的笑容就凝结在他们的脸上;一位戴宽边软帽的妇女把手臂靠在车栏上,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吉本的房子;一位男子摸着自己的胡子,像一座蜡像;另一位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手指分开着,想抓住他那松垮垮的帽子。我们盯着他们,朝他们大笑,对他们挤眉弄眼,直至感到厌烦了,才转身走到了那位正前往里斯的骑车者的面前。
“天哪!”吉本突然大叫一声,“快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他的手指尖旁边正有一对翅膀缓缓地一张一合,身体在空中滑行,速度恰似一个慢慢蠕动的蜗牛——那是一只蜜蜂。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里斯,这里的景象更显离奇。乐队正在台上演奏,但在我们听来,声音又低又小,时而像一声声长长的叹息,时而又如一口硕大无朋的钟走动时发出的缓慢而又沉闷的滴答声。一些人直挺挺地站着;另外一些人在草地上散步,看上去就像一声不吭。忸怩作态的木偶正抬起腿呆立在那里。我走近一条正一跃而起的狮子狗,看着它的腿在慢慢摆动,然后落在地上。“看这边!”吉本大声嚷道。我俩就停步逗留在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面前。他身穿白色浅条法兰绒衣服,脚蹬白鞋子,头戴巴拿马草帽,正转身朝两位擦肩而过的、衣着鲜艳的姑娘眨眼。我们尽可能仔细地观察着,发现眨眼一点也不雅观,倒实在令人生厌!有人说正在眨动的眼睛并不完全闭合,低垂的眼睑下可以看到眼珠子的下部和一丝眼白。“愿上帝提醒我,”我有感而发,“以后再也不愿眨眼啦!”
“也不想微笑了。”吉本接过话头,他刚好瞧见回眸一笑的姑娘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实在太热了,”我说,“走慢点吧。”
“哎呀,快点!”吉本催促道。
我们穿行在轮椅中间。坐在轮椅上的许多人看上去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那些乐队队员穿着的鲜红衣服有点刺眼。一位紫脸膛的先生正在用力展开被风吹起的报纸而僵在那里;很显然,正有一股强劲的风吹拂着这些慢条斯理的人们,而我们却丝毫感觉不到。我们走出人群,然后回过头来注视着。看到所有的人都呆在那里,好像突然间受到了打击,变成了一尊尊蜡像,那种感觉并不美妙。可笑的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洋洋自得,心头有种优越感。多么神奇哪!自从药物在我的血液里产生作用后,我说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又做了这么多,但对于那些人来说,对于整个世界来说,这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啊!
”新型加速剂’——’’我刚一开口,就被吉本打断了。
“看那个可恶的老妇人!”他说道。
“她是谁?”
“就住在我隔壁,”吉本回答,“她那条卷毛狗总是狂吠不止。天哪!我实在忍不住了!”
有时候,吉本就像小孩子一样鲁莽冲动。我刚想阻止,他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把抓起那可怜的动物,随即便朝里斯山的悬崖飞奔。令人惊讶的是,那小狗既不叫,又不动,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吉本提着它的脖子奔跑着,犹如提着一条木头狗。“吉本!”我大声喊道,“快放下!如果再跑的话,你的衣服要着起来啦!你看,亚麻布裤子已经烧焦了!”
他用手拍打着大腿,站在悬崖边上犹豫不决。“吉本,”我已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把狗放下。实在太热啦:是我们在飞奔的缘故!每秒二到三英里呢!与空气产生了摩擦!”
“什么?”他边问边瞟了狗一眼。
“与空气产生了摩擦!”我大声说道。“跑得太快,简直像陨石。太热了。哎呀,吉本!我浑身刺痛,汗流侠背。你看,那些人开始动弹了。我敢肯定是药性快过了!把狗放了吧!”
“你说什么?”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药性快过了,”我重复道,“热得受不了啦!药性也快过了。我浑身都湿透了!”
他注视着我,然后把视线转向乐队,原先那哈哧哈哧的演奏声明显变得急促起来。突然,只见他手臂用力一扬,那狗便如陀螺一般飞向空中,依旧毫无生气,最后挂在一堆阳伞上面,一大群人正在底下谈笑风生。吉本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啊呀!”他失声叫道。“你说得对!我感到一阵灼痛。是啊,看得出那个男子正在挥动手帕。我们得赶快走!”
可是为时已晚了。也许是上帝保佑,因为我们再疾奔的话,毫无疑问会变成火人,而咱俩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幸运的是,我们还没治脚,药性已过了。弹指一挥间,“新型加速剂”的作用便烟消云散。我听到吉本惊慌失措地说“坐下!”、便“扑通”一声坐在里斯山崖边的草地上——在我坐过的地方,现在还能看到一片烧焦的草皮。就在那时候,似乎一切都苏醒过来了,乐队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顷刻间汇成了一片嘹亮的音乐;散步者的脚落到了地面,开始行走;报纸和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无言的微笑变成了高声交谈;眨眼者恢复了常态,心满意.足地继续前行;坐着的人们也开始动弹、讲话。
整个世界又有了生气,以与我们一样的节奏运行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的节奏现在又同世界一致了,犹如一辆进站的火车,逐渐放慢了速度。在一刹那间,我只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那条被吉本甩出去的狗似乎在空中滞留了片刻,现在正以极大的加速度径直穿过一位姑娘的阳伞,“叭”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们还算平安无事。只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胖胖的老先生看到我们时,显然惊骇不已,并不时地用黑黑的眼珠子狐疑地打量着、最后又对身旁的护士嘀咕了些什么。除他之外,我看再也没人注意到我们骤然而至。扑通!我们的出现肯定很突然。身上立刻不再闷烧,可我屁股底下的草皮却烫得灼人。当时两个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惊人的事实及随之而起的喧闹声所吸引——包括“娱乐协会”的乐队,演奏着的音乐竟然破天荒地走了调——一条体面的、喂饱了的狗原来好端端地躺在演奏台的东面,这时会突然在两边穿过一位姑娘的阳伞从天而降,身上带着由于在空气中急速掠过而被灼伤的痕迹!在那可笑的年代,大家对通灵术深信不疑,并沉溺于愚蠢而迷信的观念之中,所以猝不及防的人们纷纷起身,相互践踏,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就连里斯的警察亦落荒而逃。这场闹剧最终如何收场,我不得而知——我们当时急于脱身,并躲开那位轮椅上的老先生的视线。当身体冷却下来、头脑完全清醒时,我们马上站了起来,绕开人群,沿着曼彻坡下面的道路向吉本的房子走去。在一片喧嚣声中,我清楚地听到坐在那位突遭不幸的姑娘旁边的先生口气强硬地对其中一位帽子上印有“监护”字样的护理人员叫嚷着:“如果这条狗不是你扔的,那是谁扔的?”
由于一切都突然复原了,再加上我们自己惊魂未定(衣服还烫得要命,吉本那条白裤子的大腿前部已是焦黄—片),所以本想细细察看的念头只能放弃了。事实上,在归途中我未作任何有科学价值的观察。那蜜蜂自然已无影无踪了;当我们到桑盖特北路时,那个骑车者也已不知去向,或许是汇入了车流之中,至于那辆飞速行驶的游览车,正载着手舞足蹈的人们向前,快驶过附近的教堂了。
另外,我们还注意到,刚才出去时踩过的窗台有烧焦的痕迹而留在鹅卵石小径上的脚印也显得特别深。
以上就是我首次服用“新型加速剂”后的经历。我们那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在实际时间的一秒钟左右的“间隙”里完成的。乐队大概只演奏了两小节音乐,我们却已度过了半小时时间,所以在我们看来,周围的世界仿佛已停滞不前,能够对它进行从容不迫的观察。回想当时的一切,特别是我们冒冒失失地从房子里出来,事情的结果很有可能会更糟。由此可见,真正地要使这种药成为受人控制的有用之物,吉本还需作一步的摸索;当然,它的实际效果已是确凿无疑了。
自从那次“历险”之后,吉本一直在埋头研究,并已逐渐使得此药的使用能够受人控制了。我在他的指导下,又几次定量地服用过,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不过我得承认,在药性未过时我再也没有贸然外出过。顺便说一下,我写这篇小说是一气呵成的,其间除了自己吃些巧克力外未受任何外界打搅。我于6点25分开始动笔,而现在手表的指针刚过半点。若能在挤满各种约会的一天里确保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不受干扰地沉浸于手头的工作,那实在是太难得啦;眼下吉本正在对此药进行剂量方面的研究,因为考虑到不同体质的人服用后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另外,他还希望找到一种“减速剂”。顾名思议,这种药的作用当然与“加速剂“恰好相反,用以降低后者的高强度药效;而单独使用时,能使服药者感到通常的几小时时间转瞬即逝,从而使他在精神亢奋或怒不可遏时依然做到镇定自若,不慌不忙。这两种药物必定会给人类的文明生活带来全面的变革,成为我们逐渐挣脱卡莱尔所称的“时间外衣”之束缚的起点。“加速剂”确保我们随时随地能全神贯注、全力以赴,而“减速剂”则使我们沉着冷静地度过艰难沉闷的时光。对于“减速剂”我也许过于乐观了一些,它毕竟还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至于“加速剂”,却是不容置疑的。几个月以后,它就会在市场上露面,成为一种受人控制的、简便易服的神药。药商和药剂师们能随时买到装在绿色小瓶里的此药,虽价格不菲,但物有所值,因为它具有奇异的作用。吉本希望这种“吉氏神经加速剂”能以三种不同的药效供应市场:200倍、900倍及2000倍,分别贴上黄色、粉红和白色标鉴加以区别。
毫无疑问,它的使用会产生一系列的奇迹;当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将是犯罪分子可以躲进时间的“空隙”作案而能逍遥法外。同其他有效的药物一样,它极有可能被滥用。我们已经非常细致地探讨了这方面的问题,并且认为这纯粹属于法医学的范畴,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将制造、出售“加速剂”;至于后果呢,也将拭目以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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