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野在家连续呆了三天。当然并不是足不出户。这三天里,曾经出门与编辑碰头、采访、参加朋友的出版纪念会。
每次出门,风野都把去的地方和回来的时间事先告诉妻子,而且基本上按点回家。也就是说,风野的行动限定在妻子了解的时间、空间内。
所以,妻子的心情也渐渐好了些。头一天,妻子几乎没对风野说过一句话。第二天,两个人变得有问有答。到了第三天,风野写作时,妻子主动端上咖啡。
敏感地察觉到父母关系改善的孩子们,晚饭时有说有笑,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边。这就是所谓家庭和睦、团圆。
但是,风野在这幸福漩涡中,隐约感到还有些缺憾。
真就这么过下去吗?每天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什么邻居老太太如何了、学校里的同学如何了,陷入这种缺少刺激、缺少紧张的悠闲气氛中还能写出优秀的文章吗?家庭中的和睦与闲适的确是安心工作的基础。但是,一旦沉湎于其中就很难自拔了。
在同学会上,有些男同学说:“我的家人都身体不错,这就挺好”、“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还有的同学只是谈论郊游、打网球。这些人看上去似乎都很满足,但他们真的感到幸福吗?热衷工作的男人是不会总把健康、家庭挂在嘴边的,谈到这些话也是三言两语。更多的是谈以后的工作打算及未来。如果把家庭、健康看得至高无上,就不配做事业心强的男人,就意味着胸无大志。
凤野不想成为那样的男人,不想以合家欢为骄傲。
但是,风野确实无疑地处在这种合家欢之中。看到家人高兴了,自己却郁郁寡欢。这可能让人费解,但现实生活中确有这种人。
或许,这种性格与风野从事的自由职业有一定的关系。
上班族的职员只要循规蹈矩就能过得去。而自由职业者只有时时激励、鞭策自己才能前进。止步不前就等于走下坡路,没有人会过来伸手拉你一把的。
工作能否做好,完全在自己。如果沉溺于家庭稳定,就会产生被别人甩在后边的不安感。孩子们的成长固然重要,但是,更加紧迫的问题是自己事业上的发展。可能有人会认为,风野的工作能让人充分发挥个性。但是换个角度看,这也造成精神的高度紧张。
总之,在家庭合欢的气氛中,风野内心却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不仅仅是出于对工作的焦虑,更是由于对袊子难割难舍的感情。
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一天、两天还行,到第三天思念之情已按捺不住。
半个多月了,袊子没有打来过电话。似乎往风野家打电话就表示向风野的妻子认输。
风野知道袊子不会来电话的,但是又常常盯住电话期望突然听到她的声音。
风野恨自己没耐性,是个贱骨头。可是,想见到袊子的心情却更加迫切。
现在她干什么呢?忽然间,全没了自己的音讯,她一定觉得奇怪。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
到第四天的下午,风野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往袊子的公司打了个电话。得知袊子没有外出,每天正常上班,这才放心,决定再忍一天。
但是,对于风野来说,四天已是极限了。到了第五天,在去工作间的路上,风野给袊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
每次去袊子公寓之前,风野都先打个电话。免得袊子不在,白跑一趟下北泽。或者袊子那里有客人不方便。
平常,袊子下班都是直接回家,但今天是星期六,会不会与朋友去逛街了?为了保险起见,风野还是先拨通了电话。拎子立刻接了电话。
“是我。”
“哎呀,很久没见了。”
袊子的声音意外的亲切。
“你好吗?”
“挺好。你呢?”
“还那样,就是忙了些。”
“是吗,你辛苦了。”
袊子的口气有些做作,好像在对陌生人说话。
“是有客人吗?”
“是的,过一会儿你再来电话吧。”
“哎,哎,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那个……我现在顾不上。”
“是谁来了?”
“你别担心了,再见。”
袊子说完就撂下了话筒。
就算是有客人,再多说一两句的时间总该有的。听她的口气,就差没说出来“讨厌”了。
风野想,袊子生气恐怕就是因为这几天自己没理她。可是,自己在心里却时刻想着她啊。要不是极力克制着,早就打电话了。昨天还给袊子公司去过电话,不巧她出去办事了。怎么袊子就不领情呢。
“我得去看看。”
风野朝小田急线车站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来。
万一来的是袊子的男朋友呢?
袊子很少把朋友带回家。可是刚才说话的语气那么做作,而且现在是星期六晚上。莫非客人就是那个叫北野什么的小伙子?
没错,当时听到话筒那边有音乐声,像是开着录音机。似乎屋里不像来了许多人那样嘈杂,好像只有两个人在静静地听音乐。
风野又转身走向公用电话。
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到处都是漫步在周未之夜的人,青年男女居多,还有全家老幼齐出动的,间或还能看见老夫少妻模样的几对情侣。风野穿过人流回到刚才的电话边。
风野犹豫着是否再打电话落实一下。但是,一来袊子可能不会说实话,二来凭袊子的性格也可能会不加掩饰地故意说一句:“就是我的男朋友。”所以,风野想问又不敢问。
但是,不问清楚了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又心有不甘。风野定了定神,拨动号盘。
振铃连续响到第三声,风野估计该有人接了,但是等到响第六声还是没人接。
响第十声时,风野挂断了电话。然后,再次拨号。
号码不会有错。风野这次一下一下地拨动号盘,还是没人接。
怎么回事?风野顿生疑团。这时在外面等候打电话的人已经不耐烦,把脸贴在电话亭的玻璃上往里看。
风野退出电话亭,把电话让给了外面的人。
刚才还在呢。怪事!
是出门了?但是刚才袊子接电话时并没有外出的意思。这就是说,他们可能在接吻……
想到这儿,风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小田急线车站,买了票,进了站台,跳上快车。
从新宿去下北泽,快车两站就到。风野在车上一直站着,眼看着车窗,脑袋里想着袊子和那个小伙子。
如果他们接吻了,我绝不罢休。
“也太放肆了!那是我的女人!”听我这么一喊,那小年轻非吓跑不可。
随便你袊子找什么藉口,我这儿拿着钥匙呢,还能不让我进屋不成?
说起来,这房子还是用风野的钱租下的,所以,应当说这房子为两人共有。把别的男人带进去也太厚颜无耻了。那小子脸皮也够厚的,不能因为他年轻就放过他。
风野觉得浑身发热,血往上涌。
下车后,随着一步一步地接近袊子的公寓,风野又产生了新的担心。
那小子真在屋里的话,该怎么办?在电车里想的是厉声斥责他一顿。这样做会不会显得自己没有涵养?
另外,那小子被自己斥责后会老老实实地退出去吗?他要是来个不讲理问:“你是干什么的?”该怎么对付?
袊子会不会对自己喊叫“你给我出去”呢?真是这样的话,风野的脸就丢尽了。这么一把年纪了,真叫人家轰出来,实在太难堪了。
风野既不想丢人现眼,也不想就这么受窝囊气。
走着走着,已经看见袊子的公寓。楼是白色的,在夜晚格外醒目。风野来到公寓入口处的左侧,停下来仰头观察袊子的房间。
亮着灯,但是拉着窗帘。屋里肯定有人。那么,刚才没人接电话又意味着什么呢?
风野屏住气息继续向上看,这时,好像有人要从公寓出来,于是风野赶快走开了。
出来的是个身穿外套三十来岁的男子。风野把他让过去后,钻进公寓前的公用电话亭。
风野还是没有直接闯进屋去的勇气,他先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让呼吸平稳后才开始拨打电话。
“哎呀,你在哪儿?”
“就在公寓前面。你有客人,我不敢打扰。”
风野话中带刺。袊子却声音朗朗:
“我早就回来了。”
“那我就上去啊。”
准是刚才出去的那个男子?风野出了电话亭就回头张望,却已经不见那人踪影。
进了屋,只见袊子坐在沙发上听唱片。右手端着倒上了白兰地的酒杯。桌上放着两只咖啡杯子。
“好听吧?听过吗?”
旋律舒缓,歌词是英文,风野听不懂。
“你跟那个男的一起听的这张唱片吗?”
“没有,我们只是谈话。”
“你真行啊,敢带男人进屋。”
风野一直站着,目光扫视着屋内的一切。
“人家特意送我回来,不过是请他喝了杯咖啡。”
“就是那个北野吧?刚才跟他走了个碰头。”
“不是的,他走了一会儿了。”
“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
“你没接电话。可是在那之前你却接了。”
“噢,大概正好是我送他出去的时候。”
“嗬,还特地送到外边了吗?”
看着风野气哼哼地取出酒杯自己倒上白兰地,袊子笑盈盈地问:
“吃醋了吗?”
“那种男人不值得我吃醋。”
“那你何必又问呢?”
风野放下酒杯,一把抓住袊子的手腕。
男女之间发生矛盾时,总是情绪亢奋者输,能保持冷静、泰然处之者胜。风野深诸此理,却控制不住自己。风野为用力过猛,把袊子拽得向前趔趄了一下。
风野本意只是要拉住袊子,所以、当袊子的脸一下凑到跟前,倒不由得愣了一下,紧接着顺势搂住袊子,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你干吗呀?”
袊子挣脱开风野的手想撑起身子。风野却将错就错,重重地压在袊子身上,左手按着她的肩,腾出右手去解袊子衬衫的扣子。
“放开我!”
袊子扭动着上身,风野并不理会,猛地一下把衬衣扣都撕扯掉了。
“你放手!”
袊子高声尖叫。当风野的手伸到裙边时,袊子用留着长指甲的手在风野脸上乱抓。
“痛……”
乘着风野护痛的瞬间,袊子爬了起来。风野立刻再次从后面把袊子扑倒。
袊子脚踹到桌子的一端,上面花瓶掉了下来。白色和黄色的菊花瓣散落在袊子腰部,袜子也被水打湿了。
“讨厌!”
袊子又一次叫了起来,风野这才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在这狭小的公寓房间里折腾,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风野喘着粗气站起来后,袊子也慌忙爬了起来。
“今天你是怎么了?”
风野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追问年轻男子的事时,被袊子反问“那你又何必问”的瞬间,恼火至极,才上前抓住袊子手腕。静下心来一想,自己就为这点事冲动,简直像个小年轻。
“真是个笨蛋。”
袊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湿袜子,开始把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归拢到一起。
“都撕破了!”
袊子用手掩了掩掉光了扣子的衬衫,拿起抹布擦拭起被水打湿的地板。
风野在沙发里坐下,喝了一口杯中的白兰地。
“喂,生气了吗?”
“没什么……”
虽然袊子的语气冷淡,但也不是十分生气。
风野端着酒杯离开沙发,从背后把嘴向袊子的脖子凑了过去。这种举动无异于是宣告投降。但是死要面子又有什么用。
“我想你了。”
风野的嘴刚要吻到袊子的耳朵,袊子轻巧地闪过,拿起花瓶向水槽走去。
“你不想我吗?”
“你真是个怪人!”
“为什么?”
“突然闯进来,大闹一场后,立刻又说什么想我……”
“那我也是没办法啊。”
“就顾自作主张!”
既然已把“想你”说出口,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低姿态博取袊子的欢心。
“哎,我说,可以吧?”
“什么呀?”
袊子朝衣柜走去,好像要找件衣服替下揪掉扣子的衬衫。风野追在后边继续央求。
“我想要你。”
“求求你了!”
袊子找出一件新毛衣,叹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
“我可说的是心里话。”
“你先睡,我这就过去。”
风野顺从地进了卧室,脱得只剩下内衣后钻进被子。
两个人基本上和好了,可风野也够低声下气的。但是,因此却似乎能够换得对袊子拥抱。
是啊,四天音讯断绝,然后又突然出现大发醋劲,其代价也只能是认了。袊子好像还没有与年轻男人不轨的心思,能落实这一点或许就该满意。
这次还是一样,风野拥抱着袊子,看到她得到满足而放心。袊子也是在拥抱、满足之后,又恢复了原来活泼可爱的样子。
“你也够冒失的了!”
袊子和颜悦色地笑道。
“可你没接电话,弄得我以为你在与那男的接吻。”
“这房子你也有钥匙,我能笨到那样吗?”
“不过,头脑发昏时会干出傻事也说不定。”
“真想做的话,也得换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啊。”
“说出真心话了吧?”
风野一把攥住袊子的乳房,袊子扭动一下身子。
“你对我也够痴迷的啊!”
“没那事儿……”
否定归否定,痴迷却是事实。
“难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才不像你呢!”
“那你干吗赤条条地挨着我?”
“是你说的想要我呀!”
“再怎么说要,如果是你不喜欢的男人,你也不干吧?”
“这个嘛……”
“明摆着嘛。现在要是年轻男人要你,你会干吗?”
“让我想想看。”
“好哇……”
风野一口叼住袊子的乳头,袊子小声地呻吟起来。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快放开……”
袊子拨开风野的头,穿上睡衣去接电话。
十一点钟已过,会是谁的电话呢?风野仰面静听。
“喂,喂,哪位啊?”
袊子连续问了三遍之后,挂断电话,沉着脸走回来。
“不对劲啊,又是什么都不说。”
“你接的时候对方就挂断了吗?”
“没有,是通的。”
袊子默默地站着,陷入沉思。
“别想它了,快来睡吧。”
袊子脱了睡衣,钻进被窝,但是还没有平静下来。
“会是谁呢?”
“一般的骚扰电话呗。”
“这些天都没事的。看来,还是知道底细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上次也是你在这儿的时候来的电话。”
袊子上次就坚持认为是风野妻子打的,现在好像还这么看。
“是要证实你是否在这里。”
“真那样的话,何必不直接问问?”
“不,对方想把我搞成神经质。”
“怎么可能……”
风野苦笑着摇摇头。三次在这里就三次来电话,是让人难受。
“你跟你家里说过今天到我这里来吗?”
“我怎么能说这个?”
“对方是凭直觉知道的。”
“快别乱猜测了。”
费挺大劲刚亲热起来,现在又无功而返了。
“睡吧……”
风野往两个人身上拉被子,袊子却一字一顿地说:“你,回你家去。我,已经够了。我不想因为你在这里留宿,招致你妻子的怨恨。”
“我说过了,不过是一般的骚扰电话,别搁在心里吧。”
“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有证据吗?”
风野的话有些刺耳,袊子再次披上睡衣出了卧室。
“你又怎么了?”
“心里乱,睡不着。”
风野只得一个人躺着。旁边屋里的袊子突然说话了。
“求求你快回去吧。”
“不,不回去。”
袊子让回去就回去的话,等于承认了那个电话的嫌疑犯就是自己的妻子。风野用被子蒙住头,背对着客厅开始装睡。
“我想让你回去。”袊子又说了一遍。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风野会寸步不让地争吵一番之后离开公寓,一个人去酒馆喝上两盅,散散心。近来却很少那么急躁了。是磨练出来了?还是上了点年纪了?
风野知道,袊子即使歇斯底里发作,总归会平静下来,所以也有耐心等待。
可以说,这是屡经磨练,自然而然的心得。
不出风野所料,袊子喝了点白兰地,吸了支烟,过了一会儿,好像气消了些,又进了卧室。
风野故作不知,依然以背相向。袊子却抱起枕头、毛毯,到旁边屋的沙发里躺下了。
风野依旧没有睁眼,迷迷糊糊地将睡着之际,又听见电话铃响了。
夜深人静时,铃声显得格外刺耳,风野赶忙看了一眼枕边的钟表,时间是一点。
透过拉门的缝隙,看到袊子拿着话筒,眼睛盯着天花板。
“怎么样?”
“又断了。”
“怪事!”
“这么下去的话,我非得神经衰弱不可。”
“要不,换个号码吧。卖了这个号码,再买个新的。”
“凭什么?就为那么个女人!”
“女人?”
“啊……烦死了。”
袊子双手胡乱地抓挠着头发,趴俯在桌子上。
看着袊子的背影,风野想,到底是谁打的电话,真会是拎子怀疑的那样是自己的妻子吗?还是有人在恶作剧?再来电话,是否自己出面?
如果对方突然听到男人的声音猝不及防,或许会叫出声来,那么立刻就可以知道是不是妻子。
但是,真是妻子的话,又该如何呢?
风野既有心出面,又心存疑惧。
为了落实是不是妻子干的,只有一个方法,即挂断对方电话,立刻往家里打,对方可能占线或者马上接。
夜里一点都该睡了,马上接电话就能证明是刚放下话筒,占线则说明还未及放下话筒。
可是,出如此下策去怀疑妻子实在可悲可叹,为什么彼此不能再相互信任些呢?
风野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早上醒来,刚刚六点。袊子不知什么时候躺在身边,还在睡着。
风野的目光在袊子缺乏生气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起身入厕。
前些天早上五点一过天就亮了,可是现在还是灰蒙蒙的。出了厕所正要回卧室,忽然想起报纸该来了,就朝房门走去。门口左侧放着个装拖鞋的小箱子,箱子上方就是信报投递口。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到了报纸露出的白边。风野把报纸抽进门来,忽然又想起那个玩偶海豹。
袊子怀疑上次是妻子干的。今天该不会有什么吧?风野换上袊子的拖鞋,推开了门。
门开到三分之一左右,风野探出上身,与此同时脚底下好像触到什么东西。
“哎……”
风野不由地背过脸去,然后又定神一看,还是个动物玩偶。比上次的略大,是只白色的兔子。
低头看了一会儿,风野才蹲下身拾起。
白色的毛有些脏,像是蹭上了门口的尘上,右侧的耳朵被剪掉了。
“果然……”
风野拿着兔子向周围看去。清晨,楼道里静无一人,楼群中间的停车场还亮着灯,外面雾霭蒙蒙。
风野再次把兔子端详了一番,接着用全力朝停车场方向掷了出去。
回到屋里后,已没心思看报纸了。
到底是谁干的呢?
在自己留宿的日子,连续两次,而且同样是动物玩偶被扔到门口。不过,上次是海豹,这次是兔子。这次伤在耳朵,与上次的位置不一样。
连续两次发生同样事情,绝非偶然。
“果真是妻子吗?”
很难想像妻子半夜三更里特地跑出来。自己在家大致观察过,妻子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如果能干出那种充满恶意的事来,在言谈举止上肯定会有所表现的。
可是,不是妻子又会是谁呢?
其他对自己抱有敌意的也就是益山一伙人了。但是,因为杂志社准备刊登认错声明,所以,他们已有不起诉的意向。这个时候,不至于玩弄这种小把戏。
会不会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对着袊子来的呢?可是袊子却根本想不出一个仇人。
恐怕还是单纯的恶作剧吧……
但是,一次恶作剧也就罢了,连续两次无法不让人起疑。
“奇怪……”
风野自言自语的时候,看见袊子轻轻地晃了一下头,嘴唇微动,像是在做梦。风野赶忙转过头去。
今天早上的事不能让袊子知道。否则,真会弄出神经衰弱。其实,风野自己也快神经质了。
风野和袊子在隔了许久之后的重逢,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五晚上。
那天,风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在新宿西口和袊子会面。
很长时间以来,不要说在外边一起吃饭了,就连在外面约会也几乎没有。风野有了工作间后,约会、吃饭都很自然地在屋里进行。这样不仅无拘无束,更重要的是比较经济。
袊子有时也要求风野带她去高级餐馆吃饭,风野则一直不予明确回答。
俗话说,鱼饵不给已钓到的鱼。风野初识袊子的时候,常带她去六本木、赤坂的高级餐馆。其实,本来经济并不宽裕,风野有一次充阔气,请袊子吃寿司饭,吃着吃着担心付不起饭钱,就假装上厕所,在里边清点钱包里的钱。
跟那时相比,风野已改变了许多。
最近一次在外边吃饭,还是找工作间那次时,在回来的路上去六本木吃的烤牛排。
倒不是风野舍不得喂饵料,只是因为关系亲昵之后,不知不觉间服务水平下降。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爱情的降温。实际上较之从前,爱得更加深沉。这意味着已不是那种下高级馆子的表面化行为,而是一种深层的东西。
不过,仅仅口头示爱,女人是不答应的。女人会要求男人拿出行动来。
今天这顿饭当然不是那样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近来,袊子常和年轻男子一起饮酒、散步。不愿甘拜下风的风野想,有必要与袊子在外面吃顿饭,正好明天是星期六,于是立即付诸行动。
另外,骚扰电话、开了膛的玩偶海豹的确也搞得袊子有些神经过敏。因此,风野也想找机会安慰安慰她。
两个人在新宿西口会合后,一起去了饭店。在一家地下法式西餐厅落座后,袊子打量着四周问风野:
“为什么一下带我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来?我心里不舒服。”
“就是请你吃顿饭嘛。”
袊子翻开了大得几乎罩住上半身的菜单。
来回看了几遍,才点了个拼盘和生牡蛎、清羹汁。主菜点了葡萄酒炖小牛肉。服务员倒上葡萄酒后,风野伸出酒杯,拎子面带笑容,迎上去轻轻一碰。桌子的蜡烛形电灯亮了,优雅的钢琴声在餐厅里流淌。
若明若暗的灯光下,袊子依然绰约动人。虽然穿着并不华贵,却落落大方,带她来这种高级餐馆实在应当。
“这么好的女人,绝不能撒手。”风野又一次提醒着自己。
“你跟别人都去什么地方吃饭?”
“我从不跟别人吃饭啊!”
“比如说年轻男子。”
“去烧鸡店或者更便宜的地方。”
风野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袊子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我想搬搬家。省得怪电话骚扰。”
“搬次家可够折腾人的。”
“我宁可累点也不想神经衰弱。”
服务员端上生牡蛎,袊子一边在牡蛎上挤柠檬汁,一边接着说:
“我想搬到井之头铁路沿线或东横铁路沿线。”
“那,离涩谷很近啊。”
“是啊,从涩谷可以乘地铁就到公司了。”
的确,那样的话,袊子上班近多了。可是离风野家和工作间就远了。
“新宿号称是年轻人的街区,我们这个年龄不太适宜了。”
“涩谷还不是一样?”
“可是涩谷没那么热闹吧?”
风野也觉得新宿过份喧嚣,也理解袊子要搬家的心情。
但是,风野感到,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讨厌的玩偶海豹,不说话的骚扰电话等等只是个藉口,实际上袊子是想改变生活方式。
“不会是想搬了家找个人同居吧?”
“我会干那事吗?怪人!”
看着袊子嗔怒的表情,风野放了心。
“搬家的开销可不小哇!”
“我想干脆买一套公寓房。”
“你有那么多钱吗?”
“我妈妈给我一笔钱,不够的部分我向公司借。”
“你是不是早就盘算过买房了?”
“我的年龄可不小了!”
说实在话,风野不反对待子买房。现在的公寓每月租金就八万日圆。他曾对袊子说过,与其付这么贵的房租,还不如用按揭的方式买套房。
但是,真提出买房了,话又得另说。
现在的公寓,风野也付了部分房租。因此,尽管房是袊子租的,风野却觉得有一半是自己的。然而,袊子买房的话,如果风野不出些钱援助,就得不到那种属于自己所有的实感。
当然,如果把平时给袊子的钱用于按揭款,也就等同于给了援助。但是,风野认为那起不了太大作用,可能的话真想代付全额购房款。可是,经济上又做不到。
“买房的话,找合适的也不容易吧?”
“其实,二子玉川就有一处还不错。”
对这个地名风野觉得比较陌生,记得是在东京与川崎交界处。
“一居室一千七百万日圆。阳光充足,周围也安静。”
“多大面积?”
“比现在住的公寓,客厅和厨房要宽一些,我一个人足够了。”
风野对“一个人”感到十分别扭,闭上嘴没说话。
“从车站走四五分钟就到,离商店街也近。到涩谷不过十四五分钟。”
“已经决定了吗?”
“我妈说她要来跟我一起看房。”
对袊子所想,风野从来都心中有数。袊子想干什么时,肯定要找他商量。所以,风野想当然地认为,购房这种大事,拎子肯定事先会找自己商量。
“这么说,你早就考虑好了?”
“早也不早,我觉得付房租太不划算。”
“你该早些对我说啊。”
“哎,早跟你说了,你又能干什么?”
风野被问得无话可说。袊子有她的道理,风野既没有掏钱买公寓的实力,也没有放弃家庭与袊子同居的决心。
“我只是自己的事自己做罢了。”
“可让你这么一说,我真……”
“行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真把话说明了,风野下不来台;而不说明,风野却耿耿于怀。风野心里不舒服,拿起餐刀一边切肉一边问衿子:
“买下房以后,准备一直住在那里吗?”
“那还用说,买了不住,干什么买呀?”
“分期付款得拖十年、二十年的。”
“是啊,最少也要十五年。”
如果用十年以上的时间,付清购房款,就意味着这段时间内必须一直在公司上班。
也就是说,衿子不准备结婚吗?衿子仍将保持与自己的关系吗?无论怎样都说明一点,即衿子将继续上班保持独身。
对风野来说,最理想不过的就是衿子现在独身一人。可是一想到衿子要按揭购房,却不由得生出些许忧虑。
现在,风野显然内心很矛盾。一方面希望衿子这辈子不嫁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让衿子一个人这样下去,自己又像在干坏事。如果衿子本人愿意的话,好像与自己无关。但是,实际上让衿子独身不嫁的还是自己,这个责任该由自己承担。
“你买了公寓搬过去以后,咱俩的关系会怎样呢?”
“怎样?”
“现在这样行吗?”
“那你想怎样呢?”
“我当然不想分手了。”
“那还不是老样子?”
衿子拿起餐刀切下块肉,似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风野还是摸不清衿子的真意。看样子,衿子买房并非是要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她有年轻的男朋友,却也无意与风野分手。这对风野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一想到好像是让女人出钱买房,自己去住,心里就觉得不自在。
“哎,老没出去旅行了,想不想?”
风野想变个话题。难得来一次高级餐馆,净说些过日子的事情,不是太沉重了吗?!
“你怎么突然这么和气可亲啊?我可消受不起呀。”
“怎么是突然?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风野认为刚才对袊子是很周到的,却没意识到那只是心里的自我感受,在行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京都我很久没去了。”
“好,就去京都。今年气温高,还赶得上看红叶。”
“真的带我去吗?”
“定在下星期周未怎样?我先预约旅馆。”
袊子喝了一口葡萄酒。
“跟你一起旅行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吧?”
“今年春天刚去了箱根嘛。”
“那可是当天就回来了啊!”
“长崎那次是去年秋天吧?”
再怎么说关系亲密,如果一年只一起出去旅行一次,那么与别人一起出去当然在情理之中了。
“那我还得买旅行箱,外套也该买了……”
“现在那件不就挺好嘛。”
“那都穿了五年了。对了,还是你送我的呢。”
风野确实给袊子买了件浅驼色外套。转眼已过了五年,风野再次为时光流逝之快而感慨。
“你带我去旅行,就是想讨我欢心吧?”
“不是那么回事。”
“我可不那么好哄骗,你还是说说清楚,你跟你妻子打算怎么办吧!”
喝着葡萄酒的袊子,眼神变得咄咄逼人。
风野满以为带袊子到这么高雅的地方来,她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没想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袊子好像满脑袋都是自己妻子的事。
“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呢。”袊子突然坐直了身子。
“你真不想跟你妻子离婚吗?”
“那倒不是……”
凤野拿着酒杯答道。袊子立刻又追问了一句:
“就是说准备分手吗?”
“你突然这么一问……”
“不过,你根本没想跟我结婚吧?”
“能的话,我当然乐意了。”
“能,还是不能?”
袊子毫不放松,步步紧逼。风野像是要避开正面回答,点燃一支烟。
“如果离婚的话,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只要是你想离,这事很简单。”
袊子说话难得这么严厉。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说不定是酒劲儿让她增加了勇气。
“能,还是不能?”
一再地追问,风野十分不快。在这种地方,犯得上为那种事纠缠不休吗?能不能说点与这个环境相称的话题?
“你是说,我如果不能与你结婚,就要……”
“我就是问问而已,不会把你怎样。”
“你是回答不上来吧?”
“你才是那种人呢!碰上重大问题从来都是躲躲闪闪,含糊其辞。”
“可是,重大问题就不能随随便便地答上来吧?”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想不想的问题。”
大概没有人注意到,在悠扬的琴声中进餐的这对男女正在针尖对麦芒地舌战。风野不想继续这累人的谈话,如果跟着拎子的话题走,她的话会没完没了,甚至有点虐待狂的味道。风野不想在这种地方成为袊子的靶子。
“走吧。”
吃完最后上来的果冻布丁,风野站了起来。
“等等。再呆一会儿吧,难得来一次。”
袊子还不想走,风野并不理会,起身离开饭桌。
在付款台一结账,两个人花了二万八千日圆。掏钱的一瞬间,风野想起了大女儿说想买个网球拍,这么多钱足够买拍子了。但是,风野立刻意识到又在为家庭琐事分心,实在小气、没出息。
袊子在存衣处取出外套穿上,然后说道:
“去哪儿喝点吧?”
的确,就这么回去,多少觉得缺了点什么。
“歌舞伎町有一家不错,去那儿吧,”
“是不是那儿有你的相好啊?”
“酒吧嘛,我认识女老板,还有个女孩。”
“我看找个有气氛的地方吧。对了,这里楼上的酒吧就不错。”
“你去过吗?”
“去过呀!”
风野不情愿去袊子和别的男人去过的地方,但是又不知道其它更好的去处,只得陪着袊子乘电梯到了三十三层。两边都有酒吧。
“这家好。”
袊子说着就先进去了。靠左手是一排吧台。透过吧台前面摆放的酒瓶,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不错吧?”
酒吧的灯光色调为淡蓝色,装饰得很有格调。
“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你看到过吗?”
“黄昏时看的,有些模糊。”
风野在脑袋里描画着与袊子一起来的男人。袊子又说道:
“下星期真的带我去京都吗?太高兴了。”
袊子要了杜松子酒,风野要了加水威士忌。
刚才还为风野妻子的事牢骚满腹的袊子,这会儿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悠闲地喝着酒。
在这家酒吧坐了约一个小时后,出来后已经过了十点。
饭吃到一半时,两人弄得挺尴尬,现在的袊子心情十分好,主动挽住风野的胳膊。
“咱们去哪儿?”
“回去啊。”
风野已感到疲倦,从早上开始工作,到晚上陪袊子吃饭、下酒吧。现在只想早点回去洗个澡睡觉。
“还早哪,明天是休息日啊。”
“行了,快回去吧。”
风野不再商量,拉着袊子上了等候在旅馆外的出租车。
“去下北泽。”
车子开动后,风野对司机说道。
袊子忙问:“去我那儿吗?”
“不好吗?”
袊子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不,你回去吧。”
“回去?”
“今晚上不想留我住下吗?”
风野注视着前方,不再说话。车子驶入甲州街道,两边路灯通明。
“你还放不下那事吗?”
“当然了。”
“没意思……”话说了一半,风野就打住了。刚吃了法式大菜,让袊子扫兴太不值得。
绿色信号灯亮了,袊子把垂下的一绺头发慢慢拢了回去,说道:
“现在就去旅行多好哇!”
风野眼睛仍然看着窗外,点了点头,心想:“只要离开东京。或许可以轻松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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