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地球 全文(1)

  疯狂的地球
  作者:[美]默里·莱因斯特尔/著 罗贻荣译
  《疯狂的地球》展示了空气中超量二氧化碳给地球和人类带来的灾难性后果:3万年以后,地球上终日不见阳光,树木、鸟兽消亡,菌类植物疯长,昆虫体能成倍增大,蜘蛛成了动物之王;人类逐渐消失,幸存者退化到10万年前的状态。这部小说具有明显的警示意义:保护生存环境,减少大气污染。
  一、疯狂的世界
  活了差不多20年,勃克从未想过他祖父对他的生存环境的看法。祖父死得过早,死时的样子很不愉快。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以最快的速度把祖父运走时,他听到一连串越来越弱的喊叫声。
  自那以后,勃克很少或从未想到过这些老人。当然,他也不会想到他的曾祖父想过些什么样的抽象问题,更不会想到那些纯属假设的问题,比如在20世纪20年代,也就是3万年以前,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对他的生存环境会想些什么。
  勃克小心翼翼地走在二片软如地毯的棕色地衣上面,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条小河。他只知道河的一般称呼——“水”。除了那条小河,他从未见过别的水。在他头顶上方,耸立着大约3人多高的巨大的伞状菌,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伞菌直径约30厘米多粗的茎上,还依附着其他菌类。伞菌本身也曾是寄生物,现在,它们自己身上也有了寄生物。
  勃克是个身材细长的年轻人,仅有一件奇特的衣服缠在腰间,那是用一种大蛾子的翅膀做成的。这蛾子刚一出茧就被他部族的人杀死。他的皮肤极为细嫩,丝毫没有太阳晒灼的痕迹。他生来从未见过太阳,虽然除了巨大的菌类植物和奇形怪状的卷心菜——这是他所知道的全部植物——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挡住他仰望天空。通常,头顶上总是布满乌云。如果没有乌云,永不消散的烟雾也会遮住天空。太阳只是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晕,绝不是一个轮廓鲜明的火球。在他活动的环境中,地上的景物基本上就是些怪诞的苦薛、畸形的菌类,以及巨大的霉菌和酵母菌。
  一次,他躲躲闪闪地从巨大的伞菌林里穿行时,他的肩膀碰到一根乳白色的菌茎,整个伞菌都轻轻摇晃起来。顿时,从头顶巨大的伞状菌盖上,一种触摸不到的细粉像雪一样落在他身上。这是伞菌散播抱子或种子的季节,稍有晃动,粉状的抱子和种子便会落下。
  他躲闪过去,停下来把细粉从头发中掸掉。他非常清楚,这种粉毒性极大。
  在20世纪的人看来,勃克一定显得很怪。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像婴儿一样,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儿汗毛,甚至脑袋上的头发也是柔软的绒毛。他的胸脯比他祖先的宽大,耳朵好像能随意转动,可以捕捉各个方向传来的危险的声音。他的眼睛又大又蓝,瞳孔可以扩展得很大,使他几乎在完全的黑暗中也能看见。
  他身上的变化,是3万年来人类努力适应环境变化的结果,这种变化在20世纪上半叶已经开始。
  在那个时期,人类文明化的程度很高,而且表面上非常安全。人类自身内部已经达到永久的和谐,人人都有平等的机会接受教育,得到休息。世界上大部分劳动都由机器去做,人们只需要看管机器的运转。并且都丰衣足食,并且都受到良好的教育,似乎地球永远是人类群体舒适的居所,人们继续他们的学习和消遣,继续他们的错误和真理。普天之下,似乎到处都是和平、安静,到处都尊重人权和自由。
  然而,就在庆祝黄金时代再次到来之时,人们注意到,这颗行星似乎不太安宁了。裂缝在地壳上慢慢裂开,碳酸气——化学上的二氧化碳——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大气。人们早就知道那种气体在空气里存在,并认为它是地球上的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世界上大部分植物都需要二氧化碳,吸收其中的碳,释放出可供再用的氧气。
  科学家曾经推断,地球上日益肥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类在使用煤和石油的活动中释放出大量二氧化碳。由于这些看法,地球内部不断喷发二氧化碳的情况,多年来都没有引起特别的警觉。
  但是,二氧化碳的喷发量不断增加。新的缝隙不断裂开,每开一个裂口就增加一个新的二氧化碳喷发源,每个裂口都向已经充满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喷发更多的二氧化碳——其中一小部分有用,但人们知道,大部分都是致命的毒气。
  这种沉重的、蒸汽似的气体的比例越来越大。由于它的混合,整个空气变得更重。空气吸收地上的水分,空气中水汽越来越多,湿度越来越大,降雨量增加,气候变暖,植被更加繁茂——但空气日渐呆滞。
  很快,人类的健康开始受到影响。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呼吸多氧而少二氧化碳的空气,现在感到难受极了。只有那些生活在高原或高山顶上的人们,还没有受到影响。地球上的植物虽然得到充足的营养,规模空前扩大,但却吸收不完从困乏的地球里散发的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
  到21世纪中期,人们普遍以为一个新的石碳纪就要到来。那时,地球上的大气将混浊而潮湿,人们无法呼吸,植被将仅仅是高大的野草和蕨类植物。
  21世纪以来,整个人类开始回到接近于原始时代的状况。生活在低地里令人难以忍受。过于繁盛茂密的莽丛覆盖着大地。阴郁的空气有伤身体。人们虽然可以住在那里,但那是一种病态的、高热难耐的生活。整个地球上的人都渴望到高地去,人们忘记了他们一个世纪的和平。
  他们进行殊死的搏斗,每个人都想得到一片能够生存和呼吸的地盘。接着,人们开始成批地死去,首先死去的是坚持留在接近海平面高度的那些人,他们不可能在有毒的空气里生存。随着地球的裂口无休无止地喷发污浊的气流,危险地带开始向高处蔓延。很快,人们便无法在海拔150米以下的地方生存了。低地荒芜了,变成了茂密的莽丛,几乎与第一石碳纪的情况完全相似。
  在海拔300米的地方,人们完全因为呼吸困难而衰弱致死。于是高原和山顶上挤满了人群,他们在尚无威胁的地方争夺立足点和食物,而无形的威胁仍在不断地向上蔓延、蔓延……
  这些情况不是在一年或十年之内发生的,也不是在一代人身上发生的,而是经过了好几代人的时间。从国际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化学家宣布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比率已经由0.04%增加到0.1%,到海平面高度的大气中有6%是这种致命的气体,其间经过了200多年的时间。
  尽管是逐渐形成的,但这种致命气体的毒害效果却不知不觉地慢慢扩大。人类总是疲倦乏力,然后头脑迟钝,再后来便全身虚弱。人类的数量不再增加。长时间之后,人类只剩下一小部分。山顶上有了大量的空地——但危险地带继续向上延伸。
  只有一种解决办法。人体必须适应这种毒气,否则注定要灭亡。在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种族,一个又一个国家之后,人体终于产生了对这种毒气的抵抗力,但也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为了保证生命需要的氧气,肺的体积增大了,但因每次呼吸都吸人这种毒气,幸存者一个个病恹恹的,总觉得困倦乏力。他们的大脑缺乏解决新问题的活力,也无法向后代传播他们已有的知识。
  3万年之后,宇宙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的直系后代勃克,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伞菌和菌类植物的丛林。他不知道什么是火,什么是金属,也不知道石头和木头的作用。他穿着一件独特的衣服。他的语言仅由几百个唇音组成,无法表达抽象的思想,只能表达少量的具体意见。
  他不懂树木的用途。在他的部族苟且偷生的贫瘠的土地上,也没有树木。随着温度的升高和湿度的加大,树木早就开始一片片死去,直到绝迹。北方的树先死,如橡树、雪松、枫树等等。接下来是松树——山毛榉死得更早——和柏树,最后甚至连灌木丛也消失了。在新的、湿热的大气里,只有草和芦苇、竹子和竹属植物繁茂地生长。茂密的丛林被稠密旺盛的草和蕨类植物代替,蕨类植物重新变成了蕨树。
  后来,这些植物也消失了,地上长出了菌类植物。现在,地球是一颗炽热的、永远潮湿的行星。行星表面从不受太阳的直射,云层总是不断加厚,阴沉沉地悬在头顶,所以菌类生长得空前地茂盛,空前地快。在地球表面上,在日益恶化的潮湿的水塘周围,菌类植物开始大片地丛生。它们有着各种各样可以想像的形状和颜色,有着各种各样的毒性;它们体积很大,结构脆弱,分布在广袤的大地上。
  它们代替了野草和蕨类植物。矮胖的伞菌,雪花似的霉菌,气味难闻的抱子,以及巨大的球菌,不同种类密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生长着,散发出一种阴暗处的臭气。
  这些奇怪的植物聚集成丛林,令人毛骨悚然地模仿着它们取代了的植物。在乌云密布或烟雾笼罩的天空下,它们密密麻麻疯狂地生长着,而在它们上面,飞舞着巨型蝴蝶和庞大的飞蛾,美滋滋地吸吮着它们的液汁。
  在整个陆地上的动物世界里,只有这类昆虫能经受世界发生的变化。它们急剧繁殖,在厚密的空气里变得越来越大。现在惟一幸存下来的植物——完全不同于菌类的植物——是退化了的卷心菜,它们先前是农民的食物。在那些生长茂盛的、巨大的卷叶片上,呆头呆脑的蛴螬和毛虫一直吃到长大成熟,然后摇摆到下面,在结实的茧于里安眠,等待蜕变,最后破童而出,展开纱翼,翩翩飞舞,这就是蝴蝶与飞蛾。
  从前最小的蝴蝶,已经扩大了它们的翼展,它们色彩华丽的纱翼,现在要以尺来描绘;而体形更大的皇蛾,其紫色双翼的翼展已经扩大到以米计量。在它们翅膀的荫蔽下,勃克自己反倒显得非常矮小。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巨大的飞虫无害或基本上无害。勃克部族的人有时碰到即将裂开的虫茧,便耐心地等在旁边,直到里面美丽的生命破茧而出,暴露在阳光之下。
  然后,在它还没有从空气中汲取活力,它的翅膀还脆弱无力时,部族的人便扑向它,撕掉它薄膜似的柔嫩的翅膀,扯下它躯体上的肢腿。它孤立无助地躺在地上,他们搬走它潮湿的、长满肉的肢腿准备饱食一顿。仍然活着的飞蛾躯体,透过它的复眼绝望地凝视着这陌生的世界,最后变成贪婪蚂蚁的一顿美餐。这些蚂蚁会很快爬到它身上,把它撕成一片一片,运到它们的地下城市。
  并非整个昆虫世界都如此软弱可欺或毫无威胁。勃克知道,身体差不多像他自己一样长的黄蜂,长着可以令人顷刻毙命的螫针。不过,无论哪一种黄蜂,都只捕食某种昆虫,因此勃克部族狡黠的族人并不怎么害怕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凭着本能寻找被捕食的昆虫而不伤人。
  蜜蜂同样有些孤立。它们也感到难以生存。几乎没有什么开花的植物,它们被迫降格以求。这一度被认为是它们物种退化的迹象。它们采集发泡的抱子菌和腐败的东西,偶尔采集无蜜的卷心菜菜花——卷心菜倒是生长得又大又旺盛。勃克了解这些蜜蜂。它们的身体像他自己一样大,嗡嗡地飞着,鼓起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他。还有蟋蟀、甲虫和蜘蛛——
  勃克了解蜘蛛!他祖父就死在一只塔兰图拉毒蛛的魔爪下。它凶猛地从它潜伏的洞里一跃而出,将他扼死。它的洞穴在地里直上直下,直径有两尺。在洞穴底下,这种黑肚皮的怪物等待着,一听到微小的声音,就知道它的猎物正接近洞口。
  勃克的祖父太大意了。从那以后,那可怕的怪物从洞中跃出来抓住他时他发出的尖叫声,一直依稀萦绕在勃克的耳际。勃克还见过另一种巨蛛的丝网,他必须与它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他看到一只一米多长的蟋蟀陷进了蛛网,那畸形的蜘蛛正在吮吸蟋蟀的血液。
  勃克记得,在那怪物的腹部,交织着一些奇怪的线条,有黄色的、黑色的、银色的。蟋蟀在罗网中的挣扎使他看得人了迷。它被缠绕在黏糊湖、粗如勃克手指的蛛丝里,在蜘蛛试图接近它之前,来回翻滚。
  勃克知道这些危险。它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习惯于面对它们,他的先辈也是如此。这使他有可能生存下来。他能够避开它们,所以他得以幸存。顷刻的大意,瞬间的疏忽,都会使他同他的祖先一样,被凶残的怪物吃掉。
  三天以前,勃克躲在一颗硕大的、奇形怪状的菌类植物后面,观看了两只带角大甲虫之间的一场殊死搏斗。它们张开大嘴向对方猛冲,坚硬光滑的甲胄碰得咔嗒作响。当他们肚底朝天互相攻击时,它们的腿就像数不清的钗钹在空中挥舞。它们在为争夺一块极有诱惑力的腐肉而战。
  勃克全神贯注地观看这一场面,直到最后,较小的那只甲虫的硬壳被撞开二个洞。它发出一声尖叫,或者说听起来像在叫喊。实际上,那是胜利者的嘴捣破对方甲壳的声音。受伤的甲虫越来越无力地挣扎着。它终于垮了,尚未死去,征服者就开始将它作为战利品静静地享用了。
  勃克一直等到美餐结束,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现场。一只蚂蚁——众多蚂蚁的先锋——已在审视甲虫的残骸了。
  勃克常常忽视蚂蚁。它们是一些愚蠢的、目光短浅的昆虫,而不是猎手。除非受到袭击,它们不伤害别人。它们是食腐动物,总是聚精会神地寻找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动物;但是如果有谁争夺它们的美餐,它们会凶恶地与之战斗,而且,它们是危险的敌手。它们大小不等,小黑蚂蚁只有8厘米,大白蚁长达30厘米。
  这时,他听到蚁群走近时腿发出的轻轻的碰撞声,他立刻慌乱起来,抓住那只死去的甲虫的尖角,将它从尸体上拽下来,匆匆逃离现场。
  后来,他好奇地察看他手里的东西。那可怜的受难者死前是一只弥诺陶尔①甲虫,长着一只犀牛一样的尖角以增强它的防卫能力。由于有宽宽的嘴,这种甲虫已能对别人构成威胁,它的大嘴可以两边活动,而不只是上下活动,这使它至少能够警戒来自三个方向的威胁。
  ①弥诺陶尔,古希腊神话中一种半人半牛的怪物。
  勃克看着手中尖尖的、短剑一样的犀角,摸摸角尖,它刺破了他的手指。他将它扔向一边,蹑手蹑脚地向他的部族藏身的地方走去。他们一共只有20人,四五个男人、六七个女人,其余的是孩子。
  勃克一直对自己感到惊讶,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部族中的一个姑娘,便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压倒。她比勃克小,大概18岁,走路比他快。有时,他们一起聊天,还有一两次,他找到了一些特别美味可口的食物与她分享。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他扔下犀角的地方,重新找到了它。它插在一棵伞菌柔嫩的茎杆上。他将它拔出来,渐渐地,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开始在他脑子里形成。他拿着那个东西坐了一会儿,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沉思。他一次又一次地用犀角向一颗伞菌刺去,开始时动作很笨拙,后来渐渐熟练了。他的想像力开始时断时续地开动起来。他设想自己要像大甲虫刺杀小甲虫——他手中武器的原主一样,用它去刺杀食物。
  勃克没有想到自己要去模仿甲虫与某种东西搏斗,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像自己要用那可以致命的东西去刺属于食物的东西。犀角比他的手臂还长,虽然握在手里很笨重,但那是个管用的利器。
  他想像着。食物在哪里呢?那种有生命的、不会反抗的食物在哪里呢?现在,他站起来向那条小河走去。黄肚皮的蝾螈在河里游动。成千上万的幼虫在水面上飘浮或在水底蠕动。
  那里有威胁生命的动物。巨大的(虫剌(蛄常常伸出角状钳螫袭击粗心大意的动物。翼展10厘米的蚊子不时在水面上嗡嗡飞过。它们是蚊子家族的幸存者。它们正因为缺少植物汁液——雄性蚊类动物靠它维持生命——而慢慢消亡,但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令人望而生畏。勃克已学会用伞菌的碎片制服它们。
  他慢慢地,蹑手蹑脚地穿行在伞菌林中。脚下踩着黄色的霉菌。伞菌的茎杆呈奶油色,茎的根部周围,丛生着各种霉菌,它们呈现出奇怪的橘红色、红色和紫色。勃克又一次停下脚步,用他锋利的武器在一颗伞菌的肉茎上划了几下,以使自己完全相信:他的打算是可行的。
  他悄无声息地在奇形怪状的植物林中走着。一次,他听到了一阵窸窣声,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是一队行进的蚂蚁,大约四五只,每只大概有20厘米长,正沿着它们走惯的小径回营。一路上,它们的同伴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有气味的蚁酸,这就是蚂蚁的路标,它们沿着这种路标,步伐稳健地前进。它们都满载而归。勃克一直等到它们爬过去,才继续往前走。
  他来到河岸边。大部分水面被绿色的浮渣覆盖着,浮渣偶尔被不断扩大的气泡顶破,这种气泡是水底腐烂的物质散发出来的毒气。小河静静的,只有中央的水流稍微急那么一点儿,可以看见水本身。
  在泛光的水流上,水蜘蛛飞快地奔跑着。在昆虫世界里,体积增大是普遍的现象,但这种情况没有在它们身上发生。它们靠水的表面张力支撑身体,体积和体重的增加会使它们丧失在水面活动的手段。
  水面上勃克第一眼瞥见的地方,绿色的浮渣被水流冲开几码远。他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恶臭的覆盖物底下游动、扭摆和蠕动。他上下扫视河岸。
  在下游大约140米远的地方,水流流近岸边。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形成直达河水的峭崖,崖上生长着黄色的崖菌。崖菌上部是深红色和橘红色,下部是淡黄色,它们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方,形成一组平台。勃克小心翼翼地向那里走去。
  在途中,他发现了一种可食菌,那是他的主食,他停下来折了一大堆柔嫩的菌肉,那将供他吃很久。他的同胞们总有这样的习惯,找到大量的食物后运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好多天靠它们填饱肚子。吃呀,睡呀,饿了就起来再吃,直到那些东西吃完为止。
  虽然他一心计划着试试他刚得到的武器,可又很想带着这些战利品回部落。他想把这些吃的送给莎娅,并和她一起品尝。莎娅就是那个常常使勃克激动的少女。当她靠近他时,他感到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渴望抚摸她、拥抱她。他对此莫名其妙。
  犹豫片刻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假如送给她吃的东西,莎娅会高兴,可是如果把在水里游泳的东西带给她,她会更开心。尽管他的部族退化了,勃克却比他们聪明。他带有隔代遗传,这是一种返祖现象,返回到了我们耕种大地、征服野兽的祖先那里。他有一种模糊的自豪感,这种感觉朦朦胧胧,但很强烈。
  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人猎取或捕杀动物为食。是的,他们也吃过肉食,可那是食肉昆虫留下的残屑,人们常常赶在蚁群的先遣队到达之前将那些残屑抢走带回去。
  如果勃克干了在他之前从没有人于过的事,如果他将他杀死的一只动物带回部落,他们准会羡慕他。他们整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饱肚子,然后才是保存生命。至于种族的延续,在他们心里只占第3位。
  他们像没有头领的畜群一样聚在一起,在共同的藏身之处,分享侥幸得到的食物,因人多势众而感到些许安慰。至于武器,他们从来没有。有时他们用石头砸开吃剩的巨型昆虫的腿脚,吃里边带甜味的虫肉;遇到敌人,他们仅仅是以逃跑或躲藏来保全自己。
  他们的敌人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多,大部分昆虫都有固定的捕食对象。斯菲克斯——黄蜂的一种,只以蝗虫为食。别的黄蜂只吃苍蝇。海盗蜂吃野蜂。蜘蛛是人类的主要敌人,因为,它们把陷入它们毒手的任何生物——包括人,都一视同仁地吃掉。
  勃克来到石崖上,从那里可以俯视河水。他趴在岩石上,凝视浅浅的河底。一只巨大的(虫剌)蛄,足有勃克的身体那么长,悠闲自得地从他眼前游过。见到这贪婪的家伙,小鱼们,甚至大蝾螈,都逃之夭夭。
  过了很久,水下生活才重新活跃起来。蜻蜓的食物重新蠕动着露头了。一片银色的光点游进他的视野——这是一群小鱼。接着来了一条大鱼,在水里慢慢游过。
  勃克两眼发亮,嘴里流出了口水。他举起他的武器向下戳去。几乎没有碰到水。他失望极了;但猎物近在咫尺,他的计划也有明显的可行性,这激励他继续干下去。
  他仔细察看周围的情形,下面有几棵崖菌。他站起来,走到刚好位于它们上方的位置,然后用他的梭镖扎那菌茎。枪尖扎不进去。勃克先用脚踩上它们试一试,然后才敢将自己的重心移到上面。它们结结实实地支撑着他。他慢慢弯下身体平卧在上面,像先前那样凝视着河水。
  一条足有勃克胳膊那么长的大鱼,在他下面游来游去。勃克见过甲虫如何用角奋力刺进对手的身体,由此知道刺一下是必要的。他曾试着用这柄武器刺伞菌的茎来进行练习。当那条鱼游到他身下时,他猛地往下刺去。使勃克大吃一惊的是,梭镖刺进水里似乎变弯了,偏过目标几厘米。他继续一次又一次地刺下去。
  因为身下这条鱼挫败了他杀死它的努力,勃克感到怒不可遏。不断的刺杀连碰也没碰着它,它也毫无警觉,甚至连逃也不想逃走。
  他大发雷霆。现在它竟然径自游到他的手底下歇息。勃克拼出全力往下扎去,这一次,他的梭镖垂直进入水里,似乎没有弯。它笔直地扎下去,枪尖扎破那个水下动物的鳞片,将它的身体穿了个透。
  水里开始沸腾了。那条鱼拼命想逃,而勃克则竭尽全力想将它拖上来,搅得一片大乱。在兴奋中,勃克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微微荡起的涟漪。河水的搅动吸引了巨型(虫剌)蛄,它正向这边游来。
  力量悬殊的搏斗继续着。勃克不顾一切地抓紧梭镖尾部,他感到支撑着他的崖菌根部的岩石震动了一下,随即垮下来,像神秘的闪电一样快地落入水中。勃克掉进水里,他睁着双眼,面对死神。在他往下沉时,他睁得大大的眼睛能看见(虫剌)蛄张开的钳螯在他面前挥舞,锯齿状的钳螯大得只消一夹,就足以夹断他的肢体。
  二、黑腹蜘蛛
  勃克张开嘴尖叫一声。多年以前他祖父被那只可怕的塔兰图拉大毒蛛抓住时,也发出了这样一声尖叫。可是勃克的喊叫没有声音,只有水泡浮出水面。他手脚乱舞,击打着流动的液体——他不会游泳。那庞然大物慢悠悠地向他游来,勃克绝望地挣扎着。
  他乱挥乱舞的手臂碰到了一个坚固的物体,他神经质地抓住了它。说时迟,那时快,他已将这东西挥到了那只长甲壳的大怪物面前。(虫剌)蛄的血盆大口向软木一样的菌茎咬来,他感到手中震颤了一下,接着又觉得自己被向上拉去,这是因为(虫剌)蛄松了口,崖菌向水面浮去,这就是支撑过他的身体的那棵崖菌。在他下坠时,崖菌被崖石带进水底,结果又刚好在他的身边浮起来,真是雪中送炭。
  勃克的头突然露出水面,他看见附近飘浮着一根更大的崖菌。原来,它也长在支撑勃克的那根崖菌旁边,在那根崖菌垮下来时,它扎根其中的崖石也跟着滚落下来。它比勃克紧紧抓住的那截崖苗更粗,在水里浮得更高。
  不可思议的自制力使他非常镇静。他伸手抓住它,用尽全力往上爬去。身体的重量使它向一边倾斜,差点翻转过来。这是生命攸关的时刻,他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最后终于爬了上来。他对水将会永远心存余悸。
  当他爬到有着浮垢的、黄褐色的水面时,感到水中一股激流冲击着他的脚。原来,由于不满足于自己得到的仅仅是一小块无味的崖菌,(虫剌)蛄拼出最大的气力向勃克在水中搅动的脚发起进攻。可它没有抓住那只肉乎乎的脚,于是悻悻地离去了。
  这只由退化的伞菌做成的独木筏发发可危,勃克坐着它向下游漂去。他手无寸铁、孤身一人、惊恐不安,时刻都会遇到危险,河水里潜伏着死亡,河岸上凶险密布,远方的凶神正振翼而来。
  过了好久,他才镇静下来,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寻找他的梭镖。梭镖漂浮在水面上,它仍插在那条鱼身上。鱼刚才招来的杀手差点要了勃克的命。鱼肚皮朝天漂浮着,早已一命呜呼。
  勃克想吃东西的本能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一见到他刚才失去的美餐,便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紧紧盯着鱼,嘴里流着口水。那只易翻的独木筏向下流漂着,在水面上慢慢打转。他平躺在菌茎上,伸手想抓住梭镖的后部。
  独木舟斜向一边,差点使勃克重新落入水中。不一会儿,他发现坐在菌茎的一头比坐在另一头更容易下沉。当然,不易下沉的那一头是菌根,比菌顶那一头粗,结果浮力也就更大。
  勃克发现,如果他头朝不易下沉的一头躺着,它也不会沉进水里。他挪动身体摆好新的姿势,然后,等待慢慢旋转的小舟靠近梭镖杆。他伸直手臂和手指够过去,终于抓住了它。
  片刻之后,他便开始从鱼的一边撕下一条条鱼肉,带着巨大的快感,把油乎乎的肉拼命往嘴里塞。他的可食菌已弄丢了,它们正在几码之外的水波上翻滚;但他吃着手里的这些东西完全心满意足了。他并不为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将来担忧;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正在漂向离莎娅越来越远的地方。莎娅,他们部族的少女,每当他凝视她,便会有一种奇异的狂喜悄悄占据他的心。
  他想像着,他要将他捕到的鱼的一部分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接过去时,会是多么高兴,这时他又感到了那种狂喜。可是突然,无言的忧伤向他袭来。他抬起头,满怀渴望地望着河岸。
  岸上是一长溜单调的、色彩怪异的菌类植物。没有健康的绿色,只有毫无生机的、奶油色的伞菌,一些橘红色的,淡紫色的和紫色的霉菌,还有色彩鲜艳的、带胭脂红的“锈菌”散布在河岩松软的黏泥上。太阳看上去不是一个火球,在雾霭弥漫的天空中,它只是一个明亮的金色光斑,一个无法画完或标出它的边缘的光斑。
  太阳透过雾霭发出淡淡的、粉红色的光晕,大群飞行动物在空中飞舞,不时有蟋蟀或蝗虫像子弹似地从一处飞向另一处。庞大的蝴蝶在静谧的、表面上毫无生机的世界上空欢快地翻飞。蜜蜂拖着笨重的身躯焦急地四处奔走,在巨型卷心菜上寻找十字型菜花,不时还有黄肚皮的细腰黄蜂机敏地在空中飞过。
  勃克异常冷漠地看着它们。那些黄蜂足有他本人那么长,蜜蜂竖起来也有他高。蝴蝶大小不等,小到仅能盖住他的脸,大到其翅膀的褶皱就足以藏住勃克的整个身体。还有一些蜻蜓在他的头顶上展翅,它们纺锤状的身躯是勃克身长的三倍。
  勃克对他们全都毫不在意。他,一个皮肤粉红,长着柔软的棕色头发,坐着橘黄色的伞菌在河流中央漂流的小生灵,与周围的环境显得不那么谐调。他心里十分沮丧,因为水流正将伞菌冲得越来越远,他越来越远地离开了他们小小的部落里某位身肢纤秀的少女,她的瞥视总在他心里激起古怪的骚动。
  时光在流逝。有一次,他看见河岸斜坡蓝绿色的松土上,一大帮红悍蚁正排着整齐的阵式前进,它们要去袭击一个黑蚁聚居的城堡,带走所有它们能搜出来的蚁卵。那些蚁卵将被孵化出来,而孵化出来的小黑蚁将成为劫走它们的强盗的奴隶。
  悍蚁仅靠这些奴隶便可以生活,因此,在它们的世界里,他们是力大无比的勇士。后来,在笼罩万物的薄雾中,勃克看见地上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膨胀的枝杈,看起来丑陋极了。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种硬皮伞菌,一种在地球上已经灭绝的植物的奇怪的变种。
  接着,他见到一种梨形植物,有几株顶上飘浮着小烟雾团。它们也是菌类植物,叫马勃菌或者尘菌,只要有东西碰它,就会喷出一团烟雾一样的东西。如果勃克站在它们旁边,它们会高他一头。
  然后,随着夜色降临,他放眼望去,见到远处似乎耸立着一座座紫色的高山。在勃克看来,那可是很高的山了,大约20到22米高。它们好像是一堆堆附聚在一起的没有形状的植物,不断增殖的生物体,使自己形成一座座不规则的锥形大山。勃克漠然地看着它们。
  眼下,他又开始吃那条肥鱼。平常,他吃的大部分是淡而无味的蘑菇,所以,他觉得鱼的味道美极了。他已经吃得饱到了嗓子眼儿,但他的佳肴到现在为止还剩一大半没有吃。
  他依然将他的梭镖牢牢地带在身边。它曾给他带来麻烦,可是有了它,他便是无敌的。他不像部族里的大部分人一样,他能将这柄短剑与捕获的食物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给他带来的麻烦联系在一起。他吃饱后,拾起它重新检查一遍,枪尖仍然锋利如初。
  勃克握着它沉思着,他在想是否再用它去捕一条鱼。小独木筏的摇晃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他从围在腰间的那件衣服上撕下一个长条,用它将鱼穿起来,吊在膀子上,这使他能腾出两只手来活动。然后,他盘腿坐在漂浮的菌茎上,像皮肤粉红的佛祖,看着两岸向后隐去。
  天色越来越晚,已接近日落时分。除了漫天烟雾中的一个光斑,勃克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也没有把夜晚的到来看成是“日落”。在他看来,夜晚的到来,就是黑暗从天空降下来了。
  今天碰巧是个例外的晴天,烟雾没有平常那么厚。在遥远的西天,浓雾变成了金色,而上方更浓的云变成了朵朵模糊的暗红色云霞。他们的阴影在黑暗背景的衬托下,显出一片淡紫。静静的河面像镜子一样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影,河沿上巨型蘑菇的伞菌盖上,淡淡地闪着粉红色的光晕。
  蜻蜓在头顶疾速翻飞,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它们的身体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巨大的黄蝴蝶在河面上一掠而过。这儿那儿,到处都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毛翅目小昆虫,它们缩在甲壳做成的小船里,只要有可能,就浮上水面。
  勃克可以把手伸进去,抓住那些居住在那种奇异的小船里的白色小蠕虫。一只身躯庞大、行动迟缓的蜜蜂,在他的头顶上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勃克仰头望去,看见它的长咏和毛茸茸的后腿负着分量不足的花粉。他见到它硕大的复眼,表情迟钝地在那里出神,他甚至还能见到它的螫针。如果它来螫他,那巨大的昆虫将会与他同归于尽。
  天边的排红开始暗淡下来。那些紫色的山峦已被远远地甩在后边。现在,千万棵圆顶蘑菇细长的茎杆立在河岸上,在它们下面,散布着五颜六色的伞菌,从最鲜艳的红色到最淡的蓝色,但在越来越暗的黄昏的背景下,颜色全都慢慢暗淡下来。
  那些在白天嗡嗡作响、展翅飞舞的昆虫在慢慢消失;而那些惯于过夜生活的巨大的蛾子,又活动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从数不清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它们打扮打扮自己,梳理好羽毛似的触角,然后飞向空中。肢体强壮的蟋蟀们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鼓噪——由于整个身体和发音器官已经增大,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沉。接着,水面上盘旋上升的薄雾开始聚集,不久,就会给小河披上一件薄雾斗篷。
  夜幕终于降临。天上的云彩显得越来越低,越来越黑。渐渐地,一会儿一滴,一会儿一滴地,从天上开始慢慢落下大颗的、温热的雨滴,它们整夜都会从湿气饱和的天上滴下来。河沿上开始出现一些发着冷光的大圆盘。
  长在河边的蘑菇能发出微弱的磷光,并将冷光照在它们脚下的“锈菌”和石竹菌上。这儿那儿都出现了一个个闪烁的光点,飘荡在这雾霭弥漫的、正在溃烂的地球上。
  3万年前,人们称它们为“鬼火一样若隐若现的念头”,但勃克只是盯着它们,就像对所有那些从他身边过去的东西一样,漠不关心。只有渴望提高文明水平的人才试着去解释他见到的每一件事物。野蛮人和孩子常常是满足于观察而不去深究事理,除非有人不断向他们重复那些渴望掌握知识的聪明人所讲的传说。
  勃克看了很久。巨大的萤火虫发出的萤光,可以照亮周围几米远的地方——勃克知道,萤火虫足有他的梭镖那么长,它们在河面上忽明忽灭。它们从勃克头顶上飞过时,柔软的翅膀扑扇起的一股股气浪打在他身上。
  空中满是长翅膀的动物。它们的叫声、它们看不见的翅膀拍动的声音、它们极度痛苦的喊叫和交配的呼唤,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在他的头顶上,昆虫世界永恒的、紧张的生活永不停歇;可是他自己却坐在那只脆弱的伞菌独木筏上左右颠簸,他真想大哭一场,因为他正在漂离他的部族,漂离莎娅——那个有着轻快的脚步、洁白的牙齿、羞涩的微笑的莎娅。
  勃克一定是得了思乡病,但他思念的主要是莎娅。他鼓起极大的勇气弄到了新鲜的肉食,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她,那是他自己捕获的肉食,部落中还从来没有谁捕到过肉食。可是现在,他却正在离她远去!
  他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叶小舟上,在茫茫的水中漂呀漂,夜晚已过去了一大半。午夜之后很久,伞菌小舟轻轻撞上一个浅滩,它搁浅了。
  早晨天亮时,勃克机警地环视四周。他距河岸大约有二十米。小船已被撞裂,现在被绿色的浮垢包围着。这里的河面变宽了,透过水面上的薄雾,他能勉强看清河岸,但是较近的河岸看上去很坚固,也不像他的部落的聚居地那样充满危险。他用梭镖探探河水的深度,那件多用武器触到了河底,水深只会稍稍超过他的踝骨。
  他因怕水而微微颤抖着,他走进水里,以他最快的速度向岸边跑去。他感到有一个软软的东西吸在他的一只脚上。一阵恐惧使他跑得快,结果惊慌失措地绊倒在岸上。他盯着自己的脚,见到一个奇形怪状的软垫一样的肉色的东西,吸附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在他看着它时,它慢慢膨胀起来,同时,粉红色的褶皱的颜色越来越深。
  这不过是一只水蛙。像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一样,它也变大了,但勃克不知道这一点。他用梭镖扎它,然后发狂似地刮它,它终于掉了下来,他的脚上留下一大块血渍。它躺在地上翻滚抖动,勃克飞快起身,逃之夭夭。
  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他熟悉的伞菌林里,他终于停下脚步歇口气,心里仍然郁郁不乐。他知道身边那些菌类植物的特性,不一会儿,就开始吃了起来。勃克一见到食物就会产生饥饿感——他缺乏储存食物的本能,这是他的本能为弥补这一不足而采取的聪明措施。
  勃克心里十分害怕。他远离部落,远离莎娅。用今天的话说,他离开他们也许不下60千米,但是勃克没有考虑到距离。他已漂到了河的下游。他正处在一个他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过的地方。而且,他孤身一人。
  他的周围全是食物。围绕着他的所有蘑菇都是可食的,它们形成了一个勃克的整个部落几天也吃不完的食物仓库。可是,这一事实使他更加强烈地想起莎娅。他蹲在地上,大回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淡而无味的蘑菇,顿时,一个念头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要把莎娅带到这儿来,这里有食物——大量的食物,她会非常高兴。勃克已经忘了身后用布条挂在脖子上的又大又肥的鱼,但他站起来时,鱼打在他身上,他重新想起了它。
  他拿着它从头到尾地抚摸着,双手和全身都涂得滑腻腻的,可他再也吃不下去了。想到莎娅见到这条鱼会有的高兴劲儿,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一个孩子或野蛮人,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他立刻出发了。他是顺着河水漂下来的,现在就应该沿着河岸走回去。
  他在密匝匝的蘑菇林里艰难地择路而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密切注意可能出现的危险。有几次,他听到了无所不在的蚂蚁们在木头里干着五花八门的营生时弄出的咔嚓声,但他并不在意,它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它们是粮袜征收员,而不是猎手。他只害怕一种蚂蚁,那就是兵蚁,它们有时成千上万一大群一大群地前进,将所有它们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甚至在过去,当它们还是些微小的生物、不到2厘米长的时候,最大的动物见到它们也会落荒而逃。如今,它们长达30厘米,甚至肚子厚达1米的贪婪的蜘蛛。也不敢与它们较量。
  他走到了蘑菇林的尽头。一只得意洋洋的蝗虫正在大嚼它找到的美味佳肴,它的后腿折起来放在身下,随时准备起飞。天上飞来一只巨大的黄蜂,它垂悬在蝗虫头顶上不远处,突然落下来,逮住了这倒霉的食客。
  免不了一场搏斗,蝗虫终于体力不支,黄蜂灵巧地屈起柔韧的腹部,将螫针刺进俘虏甲壳的结合部,刚好扎在头下面。螫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熟练而又准确,一针下去。搏斗就停止了。
  黄蜂抓起尚未死去,但已瘫痪的蝗虫飞走了。勃克喘着粗气继续往前走。刚才,在黄蜂从上面扑下来时,他躲起来了。
  地面变得凹凸不平,勃克的旅行很费劲。他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岗、高地,艰难地爬向陡坡,又小心翼翼地从另一面走下来。在一段路上,长着密不透风的小蘑菇,他不得不用他的梭像打折它们,开出一条小路爬过去,蘑菇进出火红的液体,喷在他的身上,又从他沾满鱼油的胸脯上滚落下来,渗进地里。
  现在,勃克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自信。他不像先前那样谨慎了,他更为大胆地大踏步向前走去。刚才,他打倒了一些拦路的障碍物并摧毁了它们,这一微不足道的成功,给他带来了不可思议的虚构的勇气。
  他慢慢登上了一座红土悬崖,悬崖大概有一百米高,由涨水时泛滥的河水慢慢冲刷而成。勃克能看见河水。在过去某个洪水泛滥的时期,河水曾经拍打过勃克脚下崖顶的边缘,而现在,河水距此已不下400米。
  崖壁上差不多长满了崖菌,大的、小的、黄的、橘红的和绿色的都有,它们极其混乱而繁茂地长在一起。在峭壁半中腰有一面蜘蛛网,它2厘米粗的丝绳一直牵到崖底,蛛网奇异的几何图案闪着不祥的光。
  在崖壁上伞菌丛中的某个地方,有一只庞大的怪物在等待着,等着有不幸的牺牲品落入那张巨大的罗网,等待它或他挣扎得筋疲力尽。那只蜘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它有着永不放弃的耐心,对猎物的到来深信不疑,对它的牺牲品决不会心慈手软。
  勃克蹲在悬崖边。他是一个智力退化、皮肤粉红的小动物,一条鱼在脖子上晃来晃去,一片拖脏的蝴蝶翅膀围在腰间,手里握着一柄长长的、用弥诺陶尔甲虫角做成的梭镖。他蹲在那里,轻蔑地俯视身下的闪光的、白色的蛛网。他曾打击蘑菇,它们在他面前纷纷倒下,他什么也不怕。他毫无畏惧,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他要去见莎娅,要把她带到这片长着无边无际的食物的乐土。
  在他前面距他60步远的地方,多沙的黏土里有一个垂直挖下去的洞穴。这是一个被精心地挖得圆溜溜的洞穴,洞壁四周附着丝网。洞穴大概有10米或者更深,洞底挖得更宽,形成一间小屋,洞的主人和挖掘者可以住在那里。洞顶盖着一块活门板,门板上涂上泥,撒上土,伪装得和周围的泥土分毫不差。经过此地的人或动物,必须有一双机警的眼睛才能觉察到这个洞口。但此时正有一只机警的眼睛从洞里往外窥视着,这是那位建造地下室的工程师的眼睛。八条生毛的腿长在那个家伙身子的周围,它静静地吊在垫衬着蛛丝的洞穴顶端。它的身体是一个硕大的、奇形怪状的圆球,呈肮脏的褐色;两对凶残的大颚伸在它凶猛的嘴部之前;两只眼睛在黑暗的洞穴里闪着幽光;整个身体上,长着一层粗糙的癞痢皮。
  这是一种有着根深蒂固的邪恶,其凶残程度让人难以置信的动物。它就是褐色的猎蛛,美洲塔兰图拉大毒蛛。它的直径有60厘米,或者还要大,腿伸出来可以罩住方圆3米的地方。它盯着勃克,两眼放光。口水从它嘴里涌出,并从颚上流下来。
  勃克在悬崖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因自以为了不起而趾高气扬。对那张白色的蛛网他只是感到滑稽。他知道那蜘蛛不会离开蛛网来袭击他。他弯腰折下一段长在脚下的伞菌。在他折断的地方渗出浓稠的液体,上面爬满了蛆虫,它们在疯狂地吮吸着。勃克将那段伞菌扔下去,隐蔽在菌丛中的黑色与银白色相间的蜘蛛,从藏身处荡出来查看落网者为何物时,勃克大声地笑了。
  而那只塔兰图拉大毒蛛,则在洞穴里窥视着,因急不可耐而颤抖。勃克距它越来越近。他正在用他的梭镖当工具,掘出一根根伞菌,投在崖下巨大的蛛网上。那只巨蛛慢吞吞地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用它的触须检查每一个新落在网上的东西,当确认它们是无生命的蘑菇,而不是它渴望得到的美食时,便将它们丢在一边。当一块特别大的菌茎差点打中了下面那个黑家伙时,他又大笑起来,就在那时——
  那扇活动门咋塔一声轻轻地打开了,勃克急忙转过身去。他的大笑变成了尖叫。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蜘蛛张开淌着口水的大嘴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地向他扑来。它的大颚张得大大的,毒牙清晰可见。那家伙距勃克还有30步、20步——10步。它一跃而起,眼露凶光、杀气腾腾地张开八条腿、龇着毒牙——
  勃克又尖叫一声,他挥起梭镖戳出去以挡开巨蛛跳跃产生的冲势。由于恐惧,他抓梭镖的动作变成了拼命的挣扎。枪尖猛扎出去,塔兰图拉大毒蛛落在枪尖上,梭镖差不多有四分之一扎进了那凶残的家伙的身体。’
  它被穿在梭镖上可怕地扭打着,仍然挣扎着想够上勃克,勃克吓得呆若木鸡。那家伙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大颚咬得咯咯直响。突然,蜘蛛一条细细的毛腿挫过勃克的小臂。他恐惧地喘息着往后退去——脚下悬崖边的黏土塌了。
  他一直往下坠去,手里仍然抓住他的梭镖,那只巨蛛仍在枪尖上扭动。在空中往下坠落时,他因惊慌而目光呆滞,两个动物——人和巨大的塔兰图拉蜘蛛——一起下坠。他感到自己坠落在某种特别有弹性的东西上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那是崖壁上的蛛网。
  勃克恐惧到了极点,他早已魂飞魄散,他疯狂地挣扎着。巨大的、黏性的蛛网缠绕着他,他越是挣扎,便被绑得越紧。那个受伤的动物在极度的惊慌中战栗着,离勃克只有一米远——它仍在龇着毒牙拼命够向勃克——勃克此时达到了恐惧的极限。
  他像疯子一样奋力挣扎着,想挣断缠住他的蛛丝。他的胳膊和前胸因涂上鱼油而滑溜溜的,黏性的蛛网粘不上那些地方,可是他的腿和大半个身子却被那些富有弹性的蛛丝紧紧地束缚着。那些蛛丝正是为他这样的牺牲品准备的。
  他已精疲力竭,于是停下片刻喘口气。接着他看到,在五米远之处,那只银白色与黑色相间的魔怪还在耐心地等着他耗尽最后的体力。它断定时机已到。在它眼里,那只塔兰图拉大毒蛛与这个人是同一个东西,是同一个落入罗网的倒霉的家伙在挣扎。它们还在动;但现在已虚弱无力。蜘蛛在网上敏捷地荡过来,身后一路放出一根丝绳。
  勃克的双手是自由的,因为上面涂上了一层鱼油,他疯狂地对着一步步逼近的魔怪挥手,尖叫。蜘蛛停下了,挥动的手使它想到它可能会伤害它或猛击它的大颚。
  蜘蛛决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它们都是残忍的家伙,无一例外。它小心谨慎地接近目标,然后停下来。它的吐丝器和像手一样灵巧的腿忙碌起来,开始投出一根根黏性的丝绳,丝绳不偏不倚地落在塔兰图拉大毒蛛和人的身上。
  勃克与那些不断落下来的丝绳搏斗,拼命想推开它们,可是白费力气。大约一分钟后,他从头到脚已被一块丝质裹尸布罩得严严实实,甚至眼睛也被蒙得看不见亮光。就这样,他与他的敌人,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大毒蛛,被盖在同一块幕罩下,而塔兰图拉毒蛛仍在竭力地移向勃克。
  再也不见动静,撒网的蜘蛛断定他们已成为瓮中之鳖。在蜘蛛移步向前,打算螫昏它的猎物,吮吸美味的血液时,勃克感到蛛网的丝绳在微微下坠。
  三、兵蚁
  在黑腹蜘蛛向前移动时,不断增加的重量使蛛网轻轻下滑。勃克在紧裹着自己的蛛网里惊呆了。在这同一张丝质尸布里,塔兰图拉大毒蛛在勃克的枪尖上又一阵剧烈的扭动。它的上下颚错得咯咯直响,角质梭镖震得直抖动。
  勃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一动也不动,只有等着巨蛛的毒牙来刺穿他的身体。他知道它们的程序。他曾经见过巨蛛如何不慌不忙地、灵巧地螫咬它们的猎物,然后退到一边,耐心地等待药性发作。
  当牺牲品停止挣扎时,它们重新走近它,从猎物的身体里吮吸甜美的汁液,先吮吸一处,然后再换个地方,直到那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猎物变成一具于瘪的、没有生命的躯壳——它将在夜幕降临时被扔出蛛网。大多数蜘蛛都很爱整洁,它们每天将蛛网毁掉,再织新的。
  那肥胖的、邪恶的家伙,若有所思地在它为那两个从崖上掉下来的人和巨蛛盖上的丝质的裹尸布上踱来踱去。现在,只有塔兰图拉大毒蛛还有轻微的动静。蛛网鼓起来的部分勾画出它的轮廓,它仍然在那致命的枪尖上挣扎,所以隆起的部分轻轻地抖动着。这为织网的巨蛛指明了它要袭击的方位,它飞快地跑近它,深深地螫下去。
  新的剧痛使塔兰图拉大毒蛛没命地扭动起来。枪尖仍然紧紧戳进它的身体,它的腿像一丛灌木簇拥着枪杆,在极度的痛苦中以可怕的姿势毫无目的地向外抓去。突然有一只腿抓住了勃克,他尖叫一声挣脱了它。
  他的手臂和头涂有鱼油,在蛛网下可以自由活动。他抓紧身边的蛛丝,拼尽全力想将它们拉开。蛛丝拽不断,但它们一根一根分开了,露出一个小缝。塔兰图拉大毒蛛的一条腿又抓住了勃克,他在惊恐中用力一挣,再次挣脱了它,缝隙变大了。他又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头可以伸出来了,他俯视20米下的空地,地上堆满了巨蛛以前的猎物的几丁质的残骸。
  现在,勃克的头、胸脯和手臂都出来了。在他肩头晃晃荡荡的鱼,给这些部位都抹上了油。可他的下半身仍被黏性的罗网绑缚得紧紧的,那张网的黏着力比人类制造的任何黏鸟胶都强。
  他在那个小窗洞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筹莫展。他看到不远处那只庞然大物正在平心静气地等待它注入猎物身体里的毒药起作用,等着它停止挣扎。塔兰图拉大毒蛛此时似乎只有颤抖的劲儿了,片刻之后它就会一动不动,那黑肚皮的怪物马上就要来就餐了。
  勃克缩回头用手猛推他的臀部和双腿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因为他手上有鱼油,蛛网粘不住他的手。蛛网移动了一点。一丝灵感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脑际,勃克突然明白了。他将手伸过肩膀抓住那条肥鱼,在鱼身上十几处撕开鱼皮,流出来的油脂因腐烂而发出阵阵恶臭,他将黏性的蛛丝从下半身撕开,然后全部涂上油脂。
  他感到蛛网在颤动。在那只巨蛛看来,它的毒药似乎失效了。看来需要再螫一口。这一次,它的毒牙将不是刺进已经静止不动的塔兰图拉大毒蛛身上,而是刺在出现骚动的地方——致命的毒液将螫进勃克的身体。
  他吓得喘不过气来,他向小窗洞挣过去,几乎将腿拉脱。他的头出来了,然后是肩膀,他的上半身已在洞外。
  那只庞大的蜘蛛审视着他,正准备投更厚的丝质尸布在他身上。吐丝器开始活动,而正在这时,粘着勃克双脚的蛛网开始往下坠去!他“嗖”地一声飞出丝洞,摊开四肢,又笨又重地向崖底落下去,摔在一只飞行甲虫干枯的壳上。那只甲虫也是不幸落入罗网的猎物,但没能像他一样逃脱虎口。
  勃克在地上滚呀,滚呀,然后坐起来。一只一米长的蚂蚁愤怒地注视着他,它威胁地张开大颚,触角在空中乱舞,空气中充满一种刺耳的声音。
  在过去的年代里,蚂蚁还不过是二厘米长的小动物时,博学的科学家就大胆地猜测过,蚂蚁是否能够喊叫。他们相信,蚂蚁身上的纹道可以像蟋蟀大腿上的纹道一样,发出一种极高的声音,高得人类无法听见。
  勃克知道,这刺耳的声音是他面前这只举棋不定的昆虫发出来的,尽管他从未想过它们是如何发出这种声音的。这种叫声是它们在遇到困难或好运气时呼唤城堡里的同伴的信号。
  在五六十米之外,响起咔咔嚓嚓的声音,蚂蚁的同伴来援助它们的先行者了。除非被打扰,蚂蚁是不伤人的——但兵蚁例外,那就是说——如果被激怒,整个蚂蚁部落都是嗜杀成性的。它们可以毫无惧色地推倒一个人并咬死他,就像3万年前一群被激怒的猎狐大对猎物于的那样。
  他一刻也没有犹豫,飞奔而逃,差点撞上一根附在地上的蛛网丝绳,他可是刚刚才勉强从那邪恶的蛛网里逃出来。他感到身后刺耳的声音突然平息下来。像所有的蚂蚁一样,那只蚂蚁的视力范围很小,它感到自己不再受到威胁,于是又重新安静地干自己的营生去了,它在蛛网下的动物残骸碎片中,寻找可食的腐物,去供养它的城堡里的居民。
  勃克跑了大约几百米远后,停了下来。此时他走路该小心才是。最熟悉的地方也充满着突加其来的、难以消除的危险,而陌生的地方则有着双倍的。甚至数倍的危险。
  勃克发现,这地方也很难往前走。蛛网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仍然在他的脚上,他走路时粘上了许多小东西。虽然他脚底的皮又厚又粗糙,但那些被蚂蚁啃啮过的昆虫甲壳的残片还是刺破了他的脚板。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拔出那些甲壳碎片。刚走了十几步远,又被扎得停了下来。勃克的大脑已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激励。它至少使他陷入过一种困境——由于梭镖的发明——但它又同样很轻易地引导他摆脱了另一个困境。可以推断,如果不是那种困境促使他在挣脱蛛网时用鱼油涂抹身体,他现在就是那只巨蛛的一顿美餐了。
  勃克非常小心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安全的。他不慌不忙地坐下来,琢磨起来。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这样做。他的部族可不习惯思考。一个给他极大鼓舞的念头——一个抽象的念头袭上勃克的心头。
  当他处在困难中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到了解决困难的办法。现在它会再次激发他的灵感吗?他费力地思考着。像孩子——或野蛮人——一样,如果有了一个想法,他就要立刻进行验证。他紧紧盯住自己的脚。他走路时,锋利的砾石、昆虫甲壳的残片,还有其他许多小东西划破了他的脚。从他一生下地,这些东西总是扎他的脚,可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蛛丝粘在脚上,走几步,就要被扎疼几次。
  现在,他盯着他的脚,等着脑子里朦胧的思想明朗起来。与此同时,他一个个慢慢地拔掉那些尖头碎片。一部分碎片被拔下来时还粘有半液体状的胶浆,它们像粘在脚上一样又粘住了他的手指,只有那些厚厚的鱼油还没有被擦掉的地方才没有帖上。
  以前,勃克的推理很简单,属于原始人的思维方式。他身上涂过油的地方,蛛网粘不住;因此,他应该用油涂满身上其他部位。既然现在他又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他就该用同样的方法逃脱。在接连不断的险境与困难中获得一些知识,这是他还没有干过的事。
  你可以教一条狗拉系门闩的绳子开房间的门;但同一条狗,如果来到一道高高的、被闩上的大门前,门闩上也系有闩绳,它绝不会想到也去拉闩绳开门。它能将闩绳与房门联系起来,但开大门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码事。
  迫近的危险曾使勃克急中生智,做出了一项发明,这是很不寻常的。此刻,他静静地思索着。如果在脚上涂上油,应该同样可以使脚上的黏性物质失去黏性,那样他便可以继续舒服地赶路了……能想到这一点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原始人的发明创造都是性命攸关的事,它决定他们的生与死,是否能得到食物和安全。只有高级智能人才能创造舒适与豪华。
  勃克不仅得到了安全,还创造了舒适的条件。在他的智力发展上,这的确比所有他做过的其他事情都重要。他开始在脚上涂油了。
  在我们看来这几乎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但勃克在大脑的推理过程中却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他之前3万年,一个有远见的人曾经提出,教育就是培养思考能力,培养正确、有效地思考的能力。勃克的部族同胞整天为食物和生存奔忙,他们思考的就是那些东西。但是现在,勃克坐在一棵粗壮的几乎将他完全遮盖起来的伞菌下,重新演示了罗丹的“思想者”,①这是无数代人中的第一次。
  ①罗丹(1840-1917),法国伟大的雕塑家。
  对勃克来说,推理出脚底涂油可保护脚不被扎伤,这是人类智力上的胜利,其伟大不亚于历史上任何艺术杰作。勃克终于学会了思考。
  他站起来,得意洋洋地向前走去;接着,因对自己的聪明思想者”是他的一座著名的雕塑作品。信心不太足而停了片刻。现在,他距他的部落有50千米远,他一丝不挂,手无寸铁,除了试用过梭镖,全然不知道用火、木头或任何其他武器,对艺术和科学的存在一无所知。他停下来使自己确信自己的能力,他对此很是怀疑。
  他终于恢复了自豪感。他希望去向莎娅炫耀自己,炫耀他脚上的这些东西,还有他的梭镖。可是梭镖丢了。
  这一新的念头使勃克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立刻坐下来,眉头一皱,思考起来。正像一个迷信的人一样,一旦确信求助于他最喜欢的护身符可以使他趋福避祸,他会照例在所有情况下都使用它,所以勃克又一次沉思起来。
  这些问题很容易回答。勃克赤裸着身子,他得为自己找件衣服;他没有武器,他得为自己弄只梭镖;他饿了——还要去找吃的;还有他远离部落,所以他要赶回去。当然,这是像小孩一样简单的推理,可那是难能可贵的,因为那是自觉的推理,是自觉地在困难中求助于智慧的指导,是从内心的欲望到理性解决的一个伟大的飞跃。
  甚至在过去高度文明的年代里,也很少有人真正用他们的大脑。绝大多数人靠机器和他们的领导人为他们思考。勃克的部族同胞靠的是他们的肚子。然而,勃克渐渐养成了思考的习惯,这一习惯有助于领导能力的形成,而领导将是他们小部落的无价之宝。
  他重新站起来,面向河上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他的眼睛机警地搜索着前方,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不放过任何危险的声音。五彩斑斓的巨蝶在头顶上朦胧的雾雹中飞舞。不时有蝗虫像子弹一样猛地飞向空中,透明的翅膀疯狂地扑扇着。有时,还有马蜂在对猎物穷追不舍,箭一样地从身边掠过。一只蜜蜂一路发出沉重的嗡嗡声,焦躁而忧虑,在这几乎无花的世界里东奔西突,收集可以喂养蜂群的花粉。勃克见到各色各样的飞蝇,有的大不过他的拇指,有的则有他的整个手掌那么大。它们如果找不到可口的污物,就以吸食蛆虫寄生的蘑菇流出的汁液为生。
  很远处出现了尖厉的喧嚣声。好像是众多咔嚓咔嚓声混合在一起的声音,但由于离得太远,没有引起勃克的注意。他像孩子一样,视野非常有限。只有就近的事物才是最重要的,才会让他全神贯注;而远处发生的事,就被他忽略了。
  如果他凝神倾听,就会意识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数也数不清的兵蚁,它们摆开庞大的阵势,将所有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其毁灭性远远超过成群的蝗虫。
  过去,蝗虫吃掉了所有的绿色植物。现在,世界上只剩下巨型大白菜和少量的生命力顽强的丛生植物。蝗虫随着文明、知识和大部分人类消失了,可是兵蚁却得以留存,它们成了人类与昆虫的不可战胜的敌人。此外还生长在地球上的,就是那些覆盖大地的菌类植物了。
  然而,勃克没有留意远处的声音。他继续往前走,小心谨慎但又生气勃勃,寻找着衣服、食物和武器。他满怀信心地希望,在短短的路程里就能找到所有这些东西。
  毫无疑问,走了不到1000米,在他临时涂上鱼油保护双脚之后,他找到了可吃的伞菌灌木丛(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它的话)。
  勃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高彩烈,他用力掰下一大截菌茎,足够吃几天。他一边嚼着菌茎,一边继续赶路。他走过一块方圆两千米的旷野,由于长着一些慢慢成熟的或突然发育的蘑菇,旷野被分割成零乱的小土丘,这种蘑菇勃克从未见过。
  似乎有一些圆形的球体正从土里往外突出来,并将土挤向一边。球体只冒出一小部分,形成一个个血红色的半球体,它们似乎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以便呼吸外面的空气。
  勃克小心地避开这些土丘,在它们的空隙中穿行,并好奇地观察它们。这些东西是陌生的。对勃克来说,大部分陌生的东西意味着危险。不管怎样,勃克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新的目标,他希望找到衣服和武器。
  在旷野上空,一只黄蜂正在盘旋,它的黑肚子下面吊着一个重重的东西,一道红色的彩边装饰着它的身体。这就是那种毛茸茸的沙蜂,它正将一只被麻痹的灰色小毛虫带回藏身处。
  勃克见它像箭一样又快又稳地落在一处,推开一块重重的石板,潜入地下,它有一个垂直挖下40米或更深的洞穴。
  它显然是在检查洞内的情况,接着爬出来,拖起灰色的小虫重新回到洞里。这广袤的田野似乎由于浸染了某种突发的流行病而冒出这么多红色的丘疹。勃克不知道脚底下踩过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是好奇地看着黄蜂又重新从洞里爬出来,忙着抓起污泥和石子往洞里填,直到填满。
  黄蜂将逮住的毛虫螫麻痹,然后带回挖好的洞里,在上面产一枚卵,堵死洞口。经过一些时间,蜂卵孵化成蛴螬,蛴螬只有勃克的食指那么大,它以麻木的毛虫为食,直到长得又大又肥,然后为自己吐丝织茧,在里面安眠很长一段时间,醒来时就变成了一只黄蜂,它可以自己打洞钻出地面。
  勃克已走到旷野的另一边,突然发现自己穿行在一片伞菌林中,林中的植物奇形怪状,看起来丑陋极了。那是一种被它们取代的树的变体。鼓胀的、黄色的树枝从空心的圆树杆上伸出来,到处都是梨形的马勃菌(尘菌),比勃克的身体高出一半还多,它们狡猾地等待着机会,一旦有什么东西碰它们,就会向上喷出一团团美丽无比的烟雾。
  勃克小心翼翼地赶路。虽然这里有危险,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一大根可食亩紧紧握在他手里,他不时掰下一片塞进嘴里;同时,他的大眼睛搜索着前方,警戒可能出现的危险。
  在他身后,那种极高的、尖厉的喧嚣声更近了,但仍然太远,引不起他的注意。兵蚁群正在远处大扫荡,它们成千上万,成万上亿一大片,翻上山坡,越过洼地,触角不停地挥舞,两对大颚永远威胁地张开着。地上黑压压地全是蚂蚁,每一只都有25厘米长。
  这种动物只要单独一只,就足以威胁像勃克这样手无寸铁、一丝不挂的人,他的上策是赶紧逃命;可是现在,它们是成千上万的一群,在它们气势汹汹的紧逼下,任何人都难逃一死。它们势不可挡地、飞快地前进着,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和嘈杂的咋咯声。
  巨型大白菜上爬着孤立无助的大毛虫,它们听到了兵蚁到来的声音,但由于动作迟缓,无法逃走。黑压压的蚁群铺天盖地而来,盖住了丛生的大白菜,蚂蚁小小的、却很贪婪的大颚开始撕咬毛虫柔软的皮肉。
  每一种动物在毫无办法时也要作垂死的挣扎。毛虫拼命地翻滚扭动,想甩开身上无数的袭击者,可是全然无效。蜜蜂在巨大的蜂巢口用螫针和翅膀与它们搏斗。蝴蝶们发现这群散发出蚁酸臭的残忍的昆虫后,嗖嗖地飞向空中。顷刻之间,它们身后的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啃得精光。
  在行进的蚁群前面,是充满生机的世界,蘑菇、伞菌和为数不多的巨型大白菜在争着地盘。但在黑色的蚁群后面,一切都已经——化为乌有。蘑菇、大白菜、所有在黑潮卷来时来不及飞走的蜜蜂、黄蜂、蟋蟀,以及其他爬着和蠕动的动物,全都葬身蚁腹,或者被撕成碎片。甚至那些食人蛛和塔兰图拉大毒蛛也在这支蚁队面前吃了败仗,在它们的垂死挣扎中,它们杀死了许多蚂蚁,但因寡不敌众而最终被消灭。受伤的和战死的蚂蚁也成了它们的同类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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